程 曦
儒家思想作為影響了中國乃至整個東方世界數(shù)千年的思想體系,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意識與思想領域的主流。從春秋時期孔子創(chuàng)立到后世諸多思想家的吸收、改良,以“仁愛”為核心的儒家思想逐漸成為古代中國正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與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武器。
自16世紀開始,西方傳教士為了實現(xiàn)政治和宗教目的將中國古代思想典籍譯介到歐洲,儒家思想與其他中國古代思想體系一并流傳到了英、法、德、俄等歐洲國家。著名的傳教士如利瑪竇、衛(wèi)方濟曾分別將“四書”譯成意大利文與拉丁文。進入18世紀,西方還涌現(xiàn)出不少漢語造詣較深的漢學家,如儒蓮、理雅各等,他們的文化水平相較于傳教士而言更高,其譯介的目的更純粹,自己的漢語能力也十分出色;因此,他們的譯本基本能很好地傳遞儒家經(jīng)典典籍的思想內(nèi)涵,從而讓西方哲學家充分了解了儒家文化。正是在這種條件下,許多西方哲學家吸收儒家仁愛思想中的自愛、親親、泛愛眾等思想到自己的學說和理論中?!八麄兎磳ψ诮逃廾林髁x和封建專制,提倡用理性思考,儒學似乎為他們帶來了思想的曙光。他們從中攫取精神和思想靈感,并對儒家思想中的符合當時思想需求的價值理念進行抽象改造,最終建構起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基礎。”[1]很少引用東方哲學家“訓誡”的費爾巴哈,在《幸福論》中引用了孔子的觀點:“中國的圣人孔夫子說:‘凡一個人的心地誠實,他保持對他人如同對自己一樣的思想方式,他不離開人的理性本性所賦予的那種道德規(guī)律,所以他就不把自己不愿別人向他做的事施諸別人’?!盵2]費爾巴哈吸納其中他所認同的部分,或者說他認為可以用來批駁神學教會的高壓思想控制的部分,結合自己的人本學唯物主義,建立起了自己的倫理幸福體系。
費爾巴哈對儒家文化進行了深度研究與吸收,并將其融入自己的哲學與倫理觀,形成了帶有東方“仁愛”“禮義”特色的思想體系。這其中,尤以費爾巴哈對儒家“仁愛”思想的吸收與運用最為明顯。
費爾巴哈的倫理與幸福觀是在其人本學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形成的。在人本學唯物主義的自然觀中,他批判了宗教神學與唯心主義的各種自然觀,認為自然界是獨立于任何精神實體而獨立存在的客觀物質(zhì)世界。他強調(diào)自然界是人存在的基礎,人類是依賴于自然界而存在的最高生物,人的本質(zhì)就是自然屬性。他的自然觀也追溯到儒家對于自然與人關系的認知。如孟子提出:“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孟子·梁惠王》)這段話所表達的觀點是,要按照自然的規(guī)律進行人類活動,不要違背自然法則。這無疑與費爾巴哈思想中“自然界里沒有什么神來統(tǒng)治,有的只是自然界的力量,自然法則”的觀點十分吻合。
費爾巴哈是激進的反神學與反教會先鋒,他認為:“并不是像宗教宣傳的那樣,神創(chuàng)造了人,恰恰相反,是人創(chuàng)造了神,神是人們按照自己的本質(zhì)幻想出來的:人對神的崇拜,實際上是對人的本質(zhì)的崇拜?!盵3](他的以人為認識主體的人本主義思想實際上與儒家思想中體現(xiàn)的人文主義一脈相承。孔子曾提出:“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語·先進》)。而儒家經(jīng)典《尚書》中也曾提出“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的觀點。這都表現(xiàn)出儒家思想將神人格化、以人為本的觀念,與費爾巴哈的觀念十分吻合。(他認為,不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本質(zhì)創(chuàng)造了上帝。)
費爾巴哈的《幸福論》是他表達自己幸福觀的著作,里面重點探討了道德與幸福的關系。他認為,沒有幸福感,就沒有道德可言。他提出:“由道德中抹消了一切幸福主義,即實際上抹消了道德的一切內(nèi)容?!盵4]因此,費爾巴哈認為幸福感是談論道德的先決條件。這也是他提出利己主義的理論基礎。費爾巴哈認為人的本性是利己的,因而,人最基本、最原始的追求就是追求個人幸福。費爾巴哈的幸福與道德觀,充分反映了儒家的“仁”“愛”“禮”等思想?!百M爾巴哈認為道德就是利己主義,是因為在他看來人追求幸福是為了自保自愛,為了求得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因而利己主義是人的本性?!盵5]他指出,如果人沒有在追尋幸福的過程中體現(xiàn)利己主義思想,人就不可能進步,農(nóng)業(yè)、商業(yè)、藝術、科學的一切成果就無從談起。這在本質(zhì)上與儒家“仁愛”思想中的最基礎層面“自愛”是有共通之處的?!白詯邸保慈寮摇靶摭R治平”理論中的修身層面。只有每個人都以提升自己的道德水準為目標,以追求生活的幸福與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為指導,才能實現(xiàn)整個社會的共同幸福與和諧。費爾巴哈的利己主義幸福觀就必然還要牽涉如何在追求自己的幸福的同時不損害他人幸福的問題。費爾巴哈認為,每個人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必然會有所沖突,那么人們就應該承認他人追求幸福的權利,從而對自己利己行為可能造成的結果進行正確評估,對自己進行一定的克制與節(jié)制,而對他人施加以愛。這與儒家“仁愛”思想中的“克己復禮以為仁”的理念是不謀而合的。此外,費爾巴哈對于良心與幸福的關系也有所討論。他將良心稱作“他人幸福的代理者”。他主張在尊重他人幸福的前提下來滿足自身對幸福的需求,否則就會受到良心的譴責,自己也備受精神的折磨,會對自己追求幸福的腳步造成阻礙。這與儒家“仁愛”思想內(nèi)涵下的“禮”和“廉恥”也有很強的內(nèi)在關聯(lián)??鬃又鲝垼骸暗乐哉?,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這就是在強調(diào)良心與道德的重要性。只有人們自己加強道德修養(yǎng),而不是以外在的法律或政令來約束,人們才會有廉恥之心,從而在滿足自身幸福的同時兼顧他人,在全社會形成和諧而歸順的氛圍。費爾巴哈的《幸福論》中還有對“愛”的詳細討論。費爾巴哈認為,道德是以幸福感為前提而存在,而為了實現(xiàn)道德,人們必須以“愛”來作為道德的核心精神與基本理念。愛,實際上是費爾巴哈的道德倫理觀中的最高標準。自愛是愛的基礎和出發(fā)點,人不可能愛與自我保存相矛盾的東西,只能愛使自己幸福的東西。同時,要實現(xiàn)自愛必須有他人的存在,所以只能在他人的愛中尋求自愛的滿足。費爾巴哈反復地強調(diào):“愛自己又愛他人,既使自己幸福,又使他人幸福,這樣的愛才是道德的最高原則?!盵6]這是儒家“仁愛”思想中的“自愛”“親親”“泛愛眾”的整合。儒家認為:“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雖然不可否認,儒家的“仁愛”有親疏遠近之分,但歸根結底,還是呼吁人們在愛親的基礎之上也能對一般人抱以忠恕之心,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雖然費爾巴哈在建立自己的倫理幸福觀時,吸收了儒家“仁愛”思想中的不少概念,但是,由于身處時代的差異,以及文化和歷史背景的區(qū)別,費爾巴哈的思想中仍然有區(qū)別于儒家“仁愛”思想的地方。
費爾巴哈十分夸大生命和生活對于幸福的作用。他甚至認為,生命或者生活本身就是幸福,因而,為了追求幸福,必須實現(xiàn)食物、飲水等物質(zhì)條件的富足。他認為,出于幸福的目的,人追求物質(zhì)生活;人為了享受這種幸福,就要有一個健康的體魄,人必須重視物質(zhì)生活來保證健康,但是,儒家對于幸福感,即“樂”(“仁”的范疇以內(nèi))卻有不同的理解。如孔子提出:“不患貧而患不安?!?《論語·季氏》)??梢?,在儒家的觀念中,物質(zhì)生活并不是幸福感獲得的第一因素,甚至不是必備因素。又如,孔子曾高度評價弟子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由此可見,在儒家的仁愛體系中,精神層面的滿足感在某種程度上是超過對物質(zhì)的需求的。哪怕是溫飽無法得到滿足,甚至是沒有健康的體魄,也是可以通過精神上的滿足而獲取幸福感。這也正是費爾巴哈在探討幸福感的來源與本質(zhì)時的重要局限。費爾巴哈一味強調(diào)物質(zhì)條件對于幸福的決定性作用,這是由他唯物主義的出發(fā)點所決定的,然而,他在分析幸福感的來源與“愛”的內(nèi)涵時,都只是從表面而直觀的角度出發(fā),既不能認識到人與人之間復雜的社會關系帶給彼此的精神感受,也不能站在精神世界的角度反向探討精神層面對于物質(zhì)世界的反作用,只是空泛、抽象地談論每個人應該追求幸福、尊重他人的幸福,這就必然導致他在倫理觀上的唯心主義。
費爾巴哈思想體系的另一個重要局限就在于他對人的本質(zhì)的理解。雖然其出發(fā)點也是純粹的、唯物的,但是在涉及社會觀和歷史觀的范疇時,他膚淺和直觀的理解又讓他陷入了唯心主義的窠臼。費爾巴哈雖然也能認識到人除了自然屬性以外,也應該是社會的人;但是,他并不能充分認識到什么是社會。他所理解的社會,不過是把許多人純粹自然地聯(lián)系起來的共同體。這種共同體本質(zhì)上乃是和動物群體無差別的類或種?!八乃^社會的利益和需要,實際上只是類或種的利益和需要,即為了類或種的存在和延續(xù)?!盵7]因此,他對于如何解決利己主義和他人利己主義之間矛盾所提出的解決方法,就必然是空泛的,超越階級、超越歷史的空談,但是,反觀儒家,受宗法制的影響,儒家十分重視人類生活的群體性,真正把人的本質(zhì)放在社會范疇中去理解。例如,荀子在發(fā)揚孔子的“差等仁愛”的基礎上,進一步將“仁愛”的內(nèi)涵予以擴充,鼓勵人們通過差等之愛的路徑,實現(xiàn)“一體之仁”的目的;“一體之仁”其實是對差等之愛的超越,這種超越的方式就是“推擴”。這種“一體之仁”,荀子謂之“兼而愛之”;而費爾巴哈的“愛”并不是無差別、無等級的“愛”。因此,儒家追求的是“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的群體和諧,并且是實際可行的,并不像費爾巴哈的“愛”是只存在于理論中的、空泛的“愛”。
中國古代的儒、道、法等思想,隨著世界交流融合的日益加深,被西方哲學家和思想家所研究吸收。其中,因為儒家思想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地位,也因為其重要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歐洲涌現(xiàn)出一大批哲學家,以儒家文化中的“仁”“愛”“禮”“義”等概念為指導,形成了自己的思想理論體系。其中,費爾巴哈在儒家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下,創(chuàng)立了以其人本主義唯物觀為基礎的倫理幸福觀。雖然恩格斯對其倫理觀內(nèi)涵的缺乏與空泛進行了批判,也有學者指出,“費爾巴哈不可能將孔子的‘訓誡’真正視為至高的道德規(guī)律,不像‘啟蒙時代’伏爾泰、沃爾夫等思想家那樣熱衷于孔子及他所創(chuàng)立的儒學”[8];但不可否認的是,費爾巴哈對于人追求幸福的高度肯定,對于神是人類意志的反映的觀點,都對當時反對宗教神學統(tǒng)治起到了積極的作用,而在費爾巴哈之后的哲學家,他們更可以總結費爾巴哈在吸收儒家“仁愛”思想時所忽略的細節(jié)與思想的局限,更好地運用儒家思想,建立更為可行、可以通過實踐來驗證并追尋的幸福觀。這也是之后馬克思與恩格斯建立科學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必要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