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

尊敬和照顧老人是人類社會共有的、不變的價值因素之一，中華民族自古就有尊老、敬老的傳統(tǒng)美德。在長期的社會發(fā)展中，長幼有序、事親至孝、敬老崇文、尊賢尚德已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早在原始社會時期，人們就知道推舉德高望重的人作為部落首領。氏族社會，人們都把長輩當做父母，同樣地尊重，把后輩當做子女，同樣地愛護和撫養(yǎng)，老弱病殘一視同仁，得到供養(yǎng)、保護。到了原始社會后期，養(yǎng)老是氏族集體的義務和責任。當歷史的腳步跨進階級社會的大門，養(yǎng)老變成了國家福利和救濟的一部分。統(tǒng)治階級為了施教化、明人倫、正風俗，也提倡養(yǎng)老敬老。

先秦時期，各個朝代對養(yǎng)老敬老十分重視。首先，設立專職管理人員負責養(yǎng)老事務。養(yǎng)老制度已具有初步框架，養(yǎng)老思想也已經(jīng)發(fā)軔。《禮記》記載：老人的待遇應該為：五十歲開始享受特殊待遇，六十歲能夠經(jīng)常吃到肉，七十歲要每天吃兩頓美餐，八十歲要吃難得一見的珍饈，九十歲要能躺在床上享受到后輩對其飲食起居的照顧。

對于鰥寡孤獨者，先秦的各個國家都有撫恤養(yǎng)老的政策。老無所依之人皆有所養(yǎng)，是先秦時期養(yǎng)老制度的重要內容?！抖Y記·王制》說，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子者謂之獨，老而無妻者謂之鰥，老而無夫者謂之寡。這些類型的老人都是“窮而無告者”，必須予以救濟。還有聾啞、侏儒等殘疾人，要讓他們利用自己的技能而獲得生活質量的最大化。這實際也是養(yǎng)老政策和社會保障制度。

先秦時期，政府對鰥寡孤獨者均定期發(fā)放生活必需品，主要是糧食。夏商周三代的政府對鰥寡孤獨者的照顧還體現(xiàn)在對他們人身權利的保護上。商王告誡臣民不要欺負鰥寡孤獨者;周公則在告誡周人不要欺侮鰥寡之人的同時，還要他們像殷先王祖甲和周文王那樣去關懷他們。這不僅有政府專職官吏負責，而且還有特定的經(jīng)費來源。

先秦時期，一般大司徒全面負責五十歲以上老人的飲食。大司徒的下屬“槁人”具體負責供給老人飯食，“冢宰”的下屬“酒正”供應老人們酒食，還有專職人員為老人們提供割肉、烹調等服務。為了改善老人們的生活，政府還為他們提供諸如鳩老的野味，對于那些沒能得到照顧而死在荒郊野外的老者，則亦有專人負責收葬?；鶎庸芾碚摺班l(xiāng)大夫”，具體負責登記免除賦役的老者等事項。盡管當時還未設立專門的養(yǎng)老機構，但還是可看出當時國家對養(yǎng)老事務的重視。

夏商周三代，養(yǎng)老的對象一般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高級官員中有德望的退休長者稱為“國老”。第二類是普通百姓的年長者及烈士父祖、賢德者稱為“庶老”（或稱“鄉(xiāng)老”）。國老和庶老，類似于今天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人一樣，被供養(yǎng)在各級各類學校中。同時，他們在學校也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即把自己一生的知識和經(jīng)驗傳授給學生，以德育人，提高學生的綜合素質。

當然，不論國老還是庶老都是由有很強代表性的人物擔任。這些具有代表性的老人，享有各種優(yōu)惠和特殊待遇，并形成了先秦時期具有很大示范效應的養(yǎng)老制度，即“三老五更”。所謂“三老”，是指具有三種崇高德行（正直、剛健、會變通）的厚道老人，而“五更”是指懂得用五種方式來觀察周邊人和事的老者。總而言之，“三老五更”就是有豐富閱歷和經(jīng)驗的老者。

后來，“三老五更”的人選范圍也逐步擴展到非退休官員的普通年長百姓群體（即所謂的“鄉(xiāng)老”）中。

為了大力推行這種敬老的社會風氣，周代政府設計、組織了一項最為重要的禮儀活動，即每年臘月舉辦一次養(yǎng)老大典，在當時被稱之為“鄉(xiāng)飲酒之禮”。鄉(xiāng)飲酒之禮是覆蓋全國的敬老、愛老大型活動和儀式。儀式固定在中央和地方的各級學校舉行，其用意是為了達到示范、推崇的目的。

這種大型禮儀活動規(guī)格很高，在首都，周天子要親自前往參加，并由主管教化的官員主持，其他朝廷主要官員都要前來觀禮。儀式開始之前，朝廷就精心推選出一位德高望重的“鄉(xiāng)老”（非朝廷退休官員）作為首席貴賓，再擇優(yōu)選定其他若干老人作為眾賓。儀式正式開始時，作為教化官員的主人要在官府的大門之外遠迎老者。當老者走到大門的臺階之前，主人要行作揖大禮三次，以這種“三請”的方式來把首席貴賓奉上座位，然后是其他眾位貴賓。宴席之上，周天子還要親自動手撕割犧肉，送到“三老五更”的席位上，并向他們敬酒。

儀式活動現(xiàn)場，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坐在席位上，而五十歲以下的人必須站在一旁伺候老人，并傾聽他們的訓導和教誨。為了體現(xiàn)老者的榮光，各種年齡段的老者要區(qū)別對待，如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在儀式上可以享受三個菜的待遇，而七十歲的有四個菜，八十歲的與九十歲的則分別有五個和六個菜。儀式結束之后，第二天“鄉(xiāng)老”還要回拜周天子。

周代的“三老五更”對后世的養(yǎng)老制度影響很大，并成為后世朝廷養(yǎng)老敬老舉措的一個藍本。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規(guī)定，每個鄉(xiāng)選舉一名“三老”，稱之為“鄉(xiāng)三老”;然后在一個縣的諸多“鄉(xiāng)三老”中選擇一位，作為“縣三老”?？h三老與縣令和丞尉（副縣令）平起平坐，享受縣級官員的待遇與特權。

東漢時期，朝廷明確規(guī)定，中央級別的“三老”人選在現(xiàn)任“三公”（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中產(chǎn)生，年齡要在八十歲以上;而“五更”則在“九卿”中產(chǎn)生，年齡在七十歲以上。在職責上，東漢的“三老”和“五更”要在國立大學“太學”授課，“三老”是主講，“五更”是輔講。

“三老五更”制度一直延續(xù)到宋代，明清時期被廢除。清代乾隆皇帝有意恢復古代的“三老五”更制度，而且有兩個非常合適的人選——當時的重臣張廷玉和鄂爾泰。但張廷玉堅決推辭，此事就不了了之了。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專制制度在清代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公卿大臣們早已不敢被皇帝稱之為“父”“兄”了。

“養(yǎng)老”在中國古代的禮儀、道德和倫理中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心理的重要組成部分。每一個朝代，朝廷都把養(yǎng)老作為一項重要的國家戰(zhàn)略，使之成為統(tǒng)治者本身和廣大人民都必須身體力行的行為準則和主流價值觀。

夏、商、周三代的開國君王，在歷史記載中都是尊老愛老的典范，并作為后世追思三代仁政的重要內容。據(jù)《禮記》記載，周代早期，五十歲以上的老人就可以被政府授予爵位。周代，周天子要定期巡視各諸侯國，每到一個諸侯國，天子要見的第一個人不是諸侯王，而是該地區(qū)頗具代表性的老者。周天子對于諸侯國國王的履職考察，其中重要的一項內容便是當?shù)氐酿B(yǎng)老工作做得好不好。做得好，會得到獎勵;做得不好，則會受到懲罰。

經(jīng)過先秦養(yǎng)老思想和政策兩千多年的積淀，到了漢代，養(yǎng)老被法律所強制執(zhí)行。漢高祖劉邦在大漢帝國建立的第二年，下令每年十月賜予“三老”酒肉。所謂“三老”，乃縣鄉(xiāng)兩級被推薦的德高望重并教化鄉(xiāng)里的特權老人。這開了漢代尊老的先河，但對于普通人來說，他們還沒有享受到國家養(yǎng)老的優(yōu)惠政策。幾十年之后，到了漢文帝時期，朝廷正式用法律的形式規(guī)定，年齡超過八十歲以上的老人，要賜予他每月糧食一石，肉二十斤和酒五斗;九十歲以上的，要在八十歲的標準基礎上，再加賜絲帛兩匹，絲絮三斤。不過，曾犯了刑法的老人被排除在外。這對以后中國歷代王朝的尊老養(yǎng)老法律和政策影響很大，很多王朝都是在這個基礎上，繼續(xù)加大賞賜的力度。

西漢早期，“黃老”道家哲學是統(tǒng)治者欽定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但是，漢武帝時期，西漢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發(fā)生巨大變化，開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思想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所以，以儒家典籍為依據(jù)的孝文化便成為主流文化與思想。

魏晉南北朝時期，國家分裂，人民常常倒懸于亂世。但是，并非如此，國家就放棄了對孝道和養(yǎng)老的訴求和宣揚。眾所周知，曹操一代梟雄，他早年為了對付叔父對他的管教，曾假裝中風（頭疼）。后來，他按照“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的邏輯，濫殺了朋友呂伯奢一家。赤壁戰(zhàn)前，他扣押徐庶老母，攪亂其方寸，迫使徐庶歸附。為了進一步獨攬大權，他派兵入宮，殺死伏皇后及其老父伏完。這些都充分暴露出曹操不孝的一面。但是，為了國家長治久安，也為了曹家的政權穩(wěn)定，他又打出了“以孝治國”的旗號。

后來的司馬氏，也如法炮制，學習曹操，逼迫曹魏的太后下詔，以不孝的罪名廢除了曹氏的繼承人曹芳。而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因為他的老故人呂安被誣陷為“不孝”而受到株連，被司馬昭所殺。其實，嵇康被殺的真實原因，是他同情曹魏政權，不滿司馬氏的搶班奪權。雖然“孝與不孝”只是統(tǒng)治者打擊異己的一種政治手段，但也的確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殺手锏。這充分說明，孝順與否、尊老與否，的確是古代一條不能逾越的紅線，即便是魏晉這樣一個政權更迭頻繁的時代，也是國家極力推行和維護的一項基本國策，至少在形式上絲毫不得動搖。

唐代曾有許多關于養(yǎng)老、尊老的法令規(guī)定，即所謂的詔令。這些詔令都強調給予老年人物質上的賞賜和精神上的慰問，可以稱之為養(yǎng)老詔令。貞觀元年唐太宗即位所頒布的“即位赦”，就規(guī)定“八十已上各賜米二石，綿帛五段;百歲已上各賜米四石，綿帛十段;鰥寡孤獨不能自存者，量事優(yōu)恤”。唐玄宗繼承秦代就已創(chuàng)立的“壽星祠”機構，下詔建設“壽星壇”，以其作為舉行尊老典禮的神圣場所。

玄宗皇帝時期的規(guī)定更為細致、明確和全面，包括年齡標準、賜物的數(shù)量、賜官職的品階、級別等都有明確的規(guī)定。如下詔規(guī)定，男性老人七十五以上或女性老人七十以上的，政府要派一人來服侍;八十以上的，則待遇更為優(yōu)渥。

宋代政府，尤其是南宋政府在救濟貧老的事業(yè)上，表現(xiàn)得最為積極。除了與之前的各朝各代一樣賜予老人米豆和金錢之外，宋政府在收容、救濟貧病的機構建設方面，彪炳于世。為了更好地執(zhí)行國家養(yǎng)老的大政方針，宋代的福利機構甚至過猶不及，出現(xiàn)了浪費的弊端。

元代在立國之初就確定了對老人的關懷救助政策。早在世祖中統(tǒng)元年（公元1260年），忽必烈就下詔天下，老無所依之人的贍養(yǎng)責任應該落在各級各地政府身上。僅僅四年之后，至元元年（公元1264年），忽必烈再次下令，在全國范圍內救濟病者和老者。之后，又陸陸續(xù)續(xù)下令各地建設國營養(yǎng)老機構。

元代對老年人的界定，不僅僅只有年齡的生理學標準，還有社會學標準。從生理上看，七十歲以上為老人，八十歲為高年，高年可以享受到國家物質獎賞、減免家庭賦役和旌表榮譽等更多的優(yōu)待。但是，由于古代平均壽命很短，即便按照七十歲的標準，老年人所占的人口比例也很小，故而能夠享受到救濟和優(yōu)待的人十分有限。針對這種情形，元代從社會學的角度來定義老人，即只要是在子女面前，父母就是老人，在晚輩面前，長輩就是老人。這樣的標準，使得在國家養(yǎng)老政策實施時，對老人的尊重、服從和贍養(yǎng)，更具有普遍的實際意義和較強的針對性。

在歷代統(tǒng)治者中，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是最為重視百姓養(yǎng)老的。明初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年）制定的《大明律》（相當于明代的憲法），其中規(guī)定凡是各類貧窮的老人，如果沒有親人可以依靠，那么地方政府要對其進行收養(yǎng)，否則，相關政府官員要被仗罰六十大板;如果應該給予他們的衣服和糧食被克扣，那么要對相關責任人以等同于“監(jiān)守自盜”的罪行來論處?！洞竺髀伞繁环顬閷Ｖ茣r代的經(jīng)典法律文本，從此，一直到明代滅亡，其中關于政府收養(yǎng)貧窮孤寡老人的這條法令，始終未變。清代的政府養(yǎng)老法也沿襲明代，而且作了進一步補充，對克扣養(yǎng)老救濟物資的懲罰更為嚴厲，不分首犯和從犯，一律同等重罰。

清代統(tǒng)治者作為古代養(yǎng)老禮儀的集大成者，把我國古代國家尊老養(yǎng)老的戰(zhàn)略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其中“千叟宴”便是典范。千叟宴就是把老人集中在首都，與皇帝一起吃飯飲酒，以此表明國家對養(yǎng)老的重視和對老年人的尊重。

清代共有四次大型的千叟宴。第一次是在康熙六十大壽之時，各省派人護送大批老人進京，為康熙祝壽。盛宴設立于暢春園正門前，全國共有三千多名老人參加。席間，康熙命令諸皇子皇孫為老人倒茶，又令他們攙扶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來到御座前，親自觀看耆老們飲酒，以示慰問和獎勵。第二次千叟宴在第二年（公元1722年）接著舉行，在乾清宮前，康熙命令皇子皇孫站在一旁伺候老人飲酒，并命百官即興賦詩，歌頌國家盛世和百姓安康，稱為“千叟宴詩”。第三次是在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當時恰逢文化巨型工程《四庫全書》編纂完成，乾隆又喜得五世孫，乾隆皇帝便模仿自己的祖父康熙帝，決定再辦千叟宴。于是當年的正月初六，還是在乾清宮，乾隆親自為一品大臣和九十歲以上的老人賜酒，還賞他們如意、鳩仗、朝珠和養(yǎng)老銀牌等物。最后一次在嘉慶元年（公元1796年），乾隆已禪位于嘉慶。自居太上皇的乾隆皇帝，宴請三千多位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并與他們共同賦詩三千多首，以紀念此次盛事。

這四次千叟宴都由禮部主持，光祿寺提供各項設備，精善司具體操辦宴席。準備工作非常繁復。首先，各地申報的與宴人員要列出履歷和功績，逐層審批后由皇帝欽定，再行文知會，限令宴會正式舉行半月前趕到京城，排練進宮、面見皇帝的禮儀。宴會完畢之后，由專人護送回老家。僅此一項，前后便要忙碌好幾年，畢竟古代組織這樣的大型活動，是對政府辦事能力的一項巨大考驗。其次，需要準備大量衣食、器具和禮品等，如桌椅、餐具、食品、賜品、車轎、服裝之類。其中僅賞賜的物品就有詩刻工藝品、如意、壽杖、朝珠、文物古玩、銀牌等數(shù)十種，多達萬余件。再次，宴會大廳的布置、菜品的制作、禮儀訓練、安全保衛(wèi)、接待服務、工作人員調配，每次大宴所動用的軍民常達數(shù)萬人。

除了千叟宴，清代政府提倡養(yǎng)老尊老的舉措還有建立牌坊來表彰和贊譽百歲老人。古代將百歲以上的老人稱為“人瑞”，即人間祥瑞之兆。宋、明兩代早有為百歲壽翁建立牌坊的先例，但尚未制度化和規(guī)?；?。而清代從康熙年間開始就有規(guī)定，只要是百歲壽翁，國家就要撥款為他建立“人瑞”牌坊，并賜給“生平人瑞”的匾額和一定數(shù)額的物質獎勵;如果是女性壽翁，則要賜予“貞壽之門”的匾額。雍正年間，對百歲老人的賞賜標準再次細化：110歲以上老人的賞賜在原來百歲老人的基礎上加一倍;120歲以上的，加兩倍;年齡更大的壽星，則按照這個年齡差的加倍標準，來予以更大的賞賜。

（摘自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以孝侍親——孝與古代養(yǎng)老》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