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 月
紅和綠是最常見的互補色,兩字搭配可形成強烈刺激的效果,如“接天映日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大面積的綠色和高亮度的紅色相互映襯,將夏日的西湖寫得艷麗如畫。王維、姜夔詩詞中同運用“紅”色,通過不同的搭配詞使得作品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意境。
就作品看,王維詩作中的“紅”多以紅綠相映,其詩充滿詩情畫意,媚逸成趣。以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為底本,經(jīng)統(tǒng)計,有“紅”字20處,“紅”字和“綠”字同時出現(xiàn)有9處[1]。以杭州抱經(jīng)堂書局《白石道人詩集》為底本,經(jīng)統(tǒng)計,有“紅”字40處,以“綠”字和“紅”字搭配出現(xiàn)的有12處,其比例略低于王維。姜夔的詩詞以紅的“零亂”感為主,姜夔的“紅”主要在其詞作中,詩作中的“紅”字極少。
就詩句看,王維、姜夔兩人作品中用“紅”字搭配不同的常用詞,營造不同的意境。王維詩詞中的“紅”字,多以“閑”“靜”等詞來修飾。如“綠艷閑且靜,紅衣淺復(fù)深”。“復(fù)”字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王維的詩作中,以“綠艷”襯托“紅衣”,使牡丹顯得嬌媚動人?!皬?fù)”字入畫,巧妙生動,符合王維以詩入畫的風(fēng)格,細(xì)膩地描繪出牡丹紅色欲滴的花片,色彩時淺時深,錯落有致。
姜夔詩句中的“紅”多與疑問和孤苦的詞搭配,如“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姜夔《鷓鴣天·其六·元夕有所夢》),與其他離別詞句相比,同是彼此分別,姜夔的反問更顯清冷。用“誰教”提問,像是在怨恨兩相別離,自怨情癡卻不能泯滅相思。另外,用“誰教”兩字,變實為虛,將人化為不可感知的某種物象,詞的韻味顯得悠長凄清。
王維的“紅”的態(tài)勢表現(xiàn)為“紅”的生發(fā)和“紅”的下落。發(fā)是如熱火的勃勃生機,落即成幽遠(yuǎn)的恬靜自然之勢。而姜夔的“紅”,則多以“紅”的下落姿態(tài)為主,表現(xiàn)為零落散亂的頹廢衰敗之勢。
王維的紅,如“間柳發(fā)紅桃”(王維《春園即事》),一個“發(fā)”字,將在翠綠的柳樹叢中夾雜著的幾樹桃花的怒放姿態(tài)描繪出來,紅桃綠柳,桔槔起落,畦開水流,一片田園景色之春意盎然。再如“綠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王維《山居即事》)中的“含”和“落”。王維用富有動作性的詞語,描繪出“紅”色的跳蕩變化,這種變化表現(xiàn)的是大自然靜謐清新的生機?!短圃娫u選》評此詩“八句景語,自然含情,亦自齊梁來,居然風(fēng)雅典則。俗漢輕詆六代鉛華,談何容易?‘落’字重用”[2]。此評價說明了王維所描寫自然風(fēng)光的清新典雅,以及紅蓮輕輕“落”的重要性,其自然含情,全詩更因此而清麗。
相較之王維的靜謐自然的“落”,姜夔的落則更增添了幾分衰敗的惆悵之感,姜夔的“落”更有層次感,其詩歌中的“落”,有“亂落”也有“片片落”,其“落”的動態(tài)感較王維的“落”更強。姜夔之“落”,極寫悲秋之凄清寂寥。如“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姜夔《惜紅衣》)。詞人描寫了宛如彩虹的水鄉(xiāng)拱橋,游魚出沒引起波浪,飄來陣陣清香,色調(diào)一片祥和舒暢,后句風(fēng)光色調(diào)猛轉(zhuǎn)向凄涼,描寫的雖是喜人的紅色荷花,但已半數(shù)凋殘。“‘紅衣狼藉’點題,余皆言望遠(yuǎn)懷人……情隨事遷。其俊爽綿遠(yuǎn)處,正如詞中之并刀破碧,方斯意境。”說明姜夔將“紅”放在一個曠遠(yuǎn)雅致的畫面中,突然筆鋒一轉(zhuǎn),由樂景轉(zhuǎn)為哀景,抒發(fā)作者內(nèi)心的懷鄉(xiāng)惆悵。這種描寫也是姜夔自身所稱道的,也是姜夔慣用的寫法,如《白石道人詩說》:“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皆妙?!币虼?,后句“紅衣狼藉”作為轉(zhuǎn)折的惆悵情感才是本詩的重點,正是用這種愁來打斷雅致的美,使得和王維具有同樣幽深清冷的意境中增添了一絲愁緒。因此,姜夔的“紅”與以“落紅”為代表的“亂”字或“亂”的意境搭配,往往有寂寥凄清之感。有時與“冷”搭配,加重凄涼感,并且用“葉葉下”體現(xiàn)出“落”的動態(tài)感和層次感。表示“零亂”的詞匯常出現(xiàn)其詞中。“亂”反映出詩人心緒的騷動變化和人生旅途的迷失惘然。最常見的“亂”就是落花飛絮,如:“早亂落、香紅千畝。一葉凌波縹緲,過三十六離宮,遣游人回首?!?《角招》)時令是惆悵的暮春,用零落凋零的千畝紅梅,襯托自己孤獨之感,在這首詞中,詞人不僅有對友人的深切思念,還有對當(dāng)時南宋處境的感懷之苦。如果用王維的生發(fā)態(tài)勢寫花開,就不能展現(xiàn)出這種惆悵凄苦。再如“黑頭辨了人間事,來看凌霜數(shù)點紅”(《自題畫像》)、“明日聞津鼓,湘江上,催人還解春纜。亂紅萬點。”(《眉嫵·戲張仲遠(yuǎn)》)等詞作皆以落“紅”來渲染意境。姜夔將這種“亂”置于一個宏觀曠遠(yuǎn)的靜謐環(huán)境中,或是廣闊的原野,或是無垠的夜幕,形成了內(nèi)中動蕩而表面平靜的畫面,頗有白石騷雅通脫的風(fēng)格。而王維則是內(nèi)外皆靜的畫面,達到了禪意閑靜的境界。
王維的“紅”大都是紅花、紅樹、紅蓮、紅葉、紅萼、紅果實,尤以“紅蓮”“桃紅”為主。在其20處“紅”中,“紅蓮”(5處)、“桃紅”意象(5處)共10處,其他為牡丹、紅檐等。而姜夔的“紅”字幾乎可以描繪世間萬物,其筆下的“紅云”“紅雨”也可代指“時節(jié)”與“人”,因而可以表現(xiàn)出多種動態(tài)美,這種“紅”,可以“灑”(“紅雨灑溪流”),可以“舞”(“綠香紅舞”),可以“飛”(“寒食飛紅滿帝城”),可以“唱”(“小紅低唱我吹簫”)。由此可以看出,姜夔的“紅”意象更顯多樣。雖然王維的“紅”意象單一,但是情感意蘊較姜夔豐富。如“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王維《洛陽女兒行》),此句詩是王維十六歲時在洛陽生活期間所作。當(dāng)時,東都洛陽非常富庶繁華,王維與豪門貴戚和貧寒有志之士都有交往,目睹了繁富豪華背后掩蓋著的日趨腐化的社會現(xiàn)象,他用細(xì)致入微的筆觸,夸張的鋪排渲染住所的富麗、桃紅柳綠的熱鬧,以耀艷華彩、富麗堂皇的詞藻,對比富家女的驕奢空虛和浣紗女的無人問津的境遇,借以抨擊貧富懸殊的社會現(xiàn)實和表達貧寒之士懷才不遇的感慨。又如“不及紅檐燕,雙棲綠草時”(王維《早春行》),是一首閨怨詩歌,詩人用紅檐前燕子的雙棲雙飛的浪漫溫馨反襯女子獨宿的孤寂凄涼。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王維前期描寫“紅”的詩句與后期的田園清新色調(diào)不同,此時多表現(xiàn)繁華富麗的景象,是為后文抨擊社會現(xiàn)實服務(wù)。再如“多雨紅榴折,新秋綠芋肥”(《田家》),前文累累的紅石榴由于雨水重壓壓斷枝條,描寫了田夫順應(yīng)自然、怡然自得的生活情境。
姜夔寫“紅”,則多為強烈地抒發(fā)自身對生活的不滿,對友人、合肥情人的懷念。如“山色最憐秦(“秦”,一作“春”)望綠,野花只作晉時紅。夕陽啼鳥人將散,俯仰興懷自昔同”。(《次樸翁游蘭亭韻》),這些“紅”字所代表的意象都融入了姜夔自己的情感。紅的意象的選擇與姜夔的性格有很大關(guān)系。姜夔在詩中最愛梅花和荷花。詠梅花如《小重山》《一萼紅》,詠荷花如《惜紅衣》《念奴嬌》,據(jù)繆鉞先生分析其詠梅、荷的詞句:“不是從實際上描寫梅花與荷花的形態(tài),乃是從空際攝取其神理,并將自己的感受融合進去”。[3]姜夔寫景色,不僅寫景,還在詩中傾注其對生活之感慨,荷花和梅花的“紅”是他人格的體現(xiàn)。其詩歌中眾多的梅花意象源于姜夔與合肥戀人一起賞花,分別又多在梅花開放的日子。如夏承燾先生所言:“詠梅花的有十七首算是他作品中最多的一類?!泵坊耐兄~人的辛酸哀嘆,借梅思鄉(xiāng)、懷舊、寄托身世和情感。同時,梅花的幽香清冷也體現(xiàn)出詞人清高的氣節(jié)。劉熙載《藝概》云:“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4]因此,清冷幽香的紅梅是構(gòu)成姜詞清空雅正意境的重要意象,其與合肥戀人兩次離別時,正是初春與冬間,與梅花相同,詠柳也有所指向。在其詩中的小序開始就刻畫出幽深清冷的意境?!氨鐤|”“丁未東”“甲寅春”“辛亥除夕”,詞作所描寫的大多是漫天大雪的冬日和料峭春寒的春日,盡顯出一派清寒蕭條之感。
王維姜夔兩人都描寫過荷花。王維筆下的紅蓮生機勃勃,富有自然韻味,使作品洋溢著一種溫暖的氣氛。詩人“弄蒿莫濺水,畏濕紅蓮衣”(《蓮花塢》),紅蓮衣濺水更顯清麗,詩中“紅”展現(xiàn)了采蓮人悠閑的生活情趣。姜夔與王維一樣同用“紅”描繪荷花,卻主要表現(xiàn)荷花的凋落破敗,如“舊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這首詞大約是光宗紹熙元年(1190)姜夔客居合肥時的作品,寫出詞人對西湖荷花凋落時的想象。前一句寫人,后一句詠荷,詩人運用反襯和想象于詠荷中暗寓著撫今追昔、人事已非的滄桑感。荷花的“紅”愈是嬌艷,對西湖舊游的懷念之情就愈加強烈。
同寫白石。王維清新明快,詩歌中有禪意。如“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闕題》)。此詩寫詩人初冬山行所見之景。一片青翠欲滴的山色中點綴著幾片紅葉,山間路徑本是無雨,但浮空翠色似濕人衣。此詩旨在說明一種氣候現(xiàn)象中包含的微妙因果關(guān)系[5]。“紅葉”與“空翠”相互映襯,又添了一層朦朧的水氣,使得詩風(fēng)清新明快。而姜夔的“紅”則是清空冷峻,如“屋角紅梅樹,花前白石生”(《句》)。此處的“紅”不是楓樹,而是梅樹。寒冷冬日里,一株紅梅樹長在房屋一角,境界似比王維的“紅”更清勁一些。
王維、姜夔詩中的“紅”位置不大相同。李賀的詩歌注重色彩感,有意將“紅”色放在句尾。如“王母桃花千遍紅”(《浩歌》)、“九山靜綠淚花紅”(《湘妃》)。最后一個詞的色調(diào)如畫龍點睛,使全詩增添了亮麗的顏色。
王維的“紅”字主要在句中,僅有《相思》“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中“紅”字在句首處。詩人盡量避免將“紅”字放置句首,減少過于艷麗的紅,而換為“桃紅”,日落的“夕陽紅”,加之“白”“青”等色調(diào),以濃詞寫淡景,用“閑”“靜”等詞匯入詩,弱化了全詩過于艷麗的色調(diào),形成王維詩境整體的恬靜超然美。這些恬靜自然的“紅”大多是王維隱居時所作,而艷麗的“紅”則是王維青少年時期所作并用于抨擊現(xiàn)實的。
姜夔的“紅”字在全句中皆可出現(xiàn)。姜夔詩中紅色意象慣用于句首開篇,渲染出整體色調(diào),如“紅云低壓碧玻璃”(《阮郎歸》)、“紅雨灑溪流”(《賦千巖曲水》)、“紅妝艷色,照浣花溪影”(《月上海棠·夾鐘商賦題》),等等。姜夔以“紅”字開篇,整體艷麗,但使用“低”“無”“別”“易去”等傷感詞匯,使得詩歌凄清寒美?!凹t”字在句尾,表達了一種略寧靜的凄涼美。如“黑頭辦了人間事,來看凌霜數(shù)點紅”(《自題畫像》)、“布衣何用揖王公,歸向蘆根濯軟紅”(《湖上寓居雜詠十四首》其七),姜夔以情入詞,將自己冷僻幽獨的心情融入到詩詞中。姜夔的詞作很少牽涉政治,因此描寫“紅”的詞作也很少。他一生未施展自己的才力以改變當(dāng)時的政治現(xiàn)實,甚至在三四十歲南歸之后,他便不再出太湖地域。姜夔一生漂泊不定、無所歸依,南宋朝廷的風(fēng)雨飄搖和他的不幸身世(從“少小知名翰墨場”到“十年心事只凄涼”),造成了他孤獨寂寞、清高狷介的性格。但他又有著晉宋雅士任性任情的自由,面對失意人生又清高孤傲。
王維、姜夔兩大家都擅長用“紅”字渲染詩歌意境,由于兩人情感不同,“紅”的表現(xiàn)也相異。王維的“紅”字真實地反映了田園生活的樂趣,充滿了詩情畫意。姜夔的“紅”字,清空騷雅,詞人用清冷的色彩描繪了一幅幅雅致沖淡的畫卷。通過對王維、姜夔詩詞作品中“紅”字的分析,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兩人的創(chuàng)作情感,也有助于我們研究探索中國古代詩歌文化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