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昌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幾千年的流變中,形成了以儒學為主體的文化格局。近幾年來,學界的許多研究成果揭示,儒家思想雖博大精深,但“經(jīng)世致用”和“文化包容”精神卻是從孔孟到朱熹(新儒學)一脈相承的價值追求,這也是儒家區(qū)別于古代其他學派和思想體系的主要標志。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試沿著漢代“考鏡源流,辨章學術”的研究方法,從儒學的源流出發(fā),結合相關文獻,探究儒學基本價值觀中的文化基因的緣起。
探討一種思想和學術的流派和作用,首先要探討它的源頭,古人也一再提示,學術根本任務就是要“考鏡源流,辨章學術”,要考察儒學源流,首先必須從諸子百家的源流以及儒學與諸子百家的關系談起。
最早對諸子百家進行歸類和源流考證的是西漢的劉向、劉殷父子,他們離諸子百家所處的時代還不到一個世紀,正是總結的契機。他們在研究諸子百家的學說時,重視其產(chǎn)生的歷史源流,內(nèi)容分類和歸納總結,如在《七略》小序中,將春秋以降盛行的諸子之學分成儒、道、法、陰陽、名、墨、縱橫、雜、農(nóng)、小說十家。經(jīng)過對上述各家的學術起源考證和總結,提出了“諸子出于王宮”學說。他認為,“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農(nóng)家者流、蓋出于農(nóng)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于俾官”[1]。劉向父子認為,“先言其學之所自出,此明其所長,而終言其弊的模式,考辨諸子百家之學術”,“其言皆深通乎道術之源,而確有以見其得失之故,殆無一字虛設”[2]。同時,他們以歷史的眼光,把諸子之學納入到《六經(jīng)》的學術體系之中,成為華夏文明的文脈之一,論證了諸子流派的學說都是上古王官在某一方面學術和技藝的發(fā)展和演變,是對遠古帝王之道的領悟和總結,并有進一步發(fā)揮成一種學說的趨勢,雖然在代際傳承過程中都有著嬗變和疊加。著名學者汪高鑫認為:“如果說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以六家分類諸子主要是通過辨章諸子學術而成的不易之論,那么劉氏‘諸子出于王宮’論則主要是通過對諸子學術考鏡源流而形成的一個重要成果?!盵3]無獨有偶,比劉向父子時代更早的,戰(zhàn)國時代莊子(周)同樣認為,在諸子百家誕生之前,以周王室為中心的中原地區(qū)應有統(tǒng)一的文化傳統(tǒng),其精神價值正如莊子所說:“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盵4]這種文化傳統(tǒng)應在王宮中孕育和保留,其基本價值觀保留在《詩》《書》《禮》《易》《樂》《春秋》等經(jīng)典之中,且每一篇都有其不同的功能,“《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5]。雖然這樣功能劃分不一定正確,其出現(xiàn)的次序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有先有后,但史料表明,上述幾部經(jīng)典確實是在孔子以前就已出現(xiàn)的,并且都是道(學)術范疇之內(nèi),代表了遠古以來華夏文明的文化主流和價值觀。
正如上文所指,經(jīng)劉氏父子考察,“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也就是說,儒家的原始身份源于古王宮里的“司徒”職官。司徒是上古、中古歷史上頻率出現(xiàn)最多的官職名詞,問題的關鍵是“司徒”在古王宮是什么職位,具體負責什么事務。由于文獻資料的限制,我們只能考察西周初年王宮里的官員設置情況。在西周政府機構,官員基本上分為三大塊:王室外庭政務官、王室外庭事務官、王室內(nèi)庭的事務官。而王庭外庭的政務官是西周王庭施政的中樞,其官職的設置有任人、準夫、牧、司徒、司馬、司空、司寇等。“任人”即“常任”,執(zhí)掌政務;準人,“準”意為“公平”,執(zhí)掌司法;“牧”即“常伯”,掌管民事;司馬主軍,掌管軍隊;司空(工)掌管王國的工程建設;司寇是主刑之官;司徒,也叫司土,司徒掌管的政務與上述官職相比是比較復雜的,是個復合性的職務。
關于“司徒”,西周青銅銘文記載有這么四條:
王曰酨,命女司土,官司籍田
——(《酨簋》銘)
命免作司土,司奠還林,罘(及)吳(虞)罘牧
——(《免簠》銘)
更乃祖考作冢司土于成周八師
——(《忽壺》銘)
更乃祖考司卜事
——(《忽鼎》銘)[6]
從上述的西周青銅銘文看,總結起來,司徒的職能有四項:一是管理王室的籍田;二是掌管奠還之地的山林、川澤、畜牧等;三是繼承祖先的所任冢司土之職,管理成周八師的軍隊;四是繼續(xù)做好并繼承祖先所任卜官之職。可見,司徒不僅管理籍田等土地之事,即主民事,還管理軍務和卜事??梢?,司徒管理著國家的眾多事務,所承擔的職責比其他幾類職位寬泛得多,任務也重大得多,到春秋時期,司徒的職位雖有變化,但治理民事、掌管戶口和田籍者幾項職能就相對固定下來,與治軍的司馬、治工程的司空、治刑獄的司寇成為各諸侯國治國理政的“執(zhí)政官”。史料文載,司徒的官職是種古老的官職,也許從虞、夏時期就已設置,是由一個家族或部族代代世襲的專業(yè)職位,如古史載,鯀治水失敗后,要由其兒子禹繼承這份事業(yè),就提供了片段的遠古“世官職”制度信息。從上述銘文“更乃祖考作冢司土于成周八師”“更乃祖考司卜事”可以看出,周天子一再以嚴肅的口吻強調(diào)“祖考”,意思是告誡“司徒”要弘揚祖先的德業(yè),做好所管政務。司徒掌管著一個王國軍隊和卜祀,在遠古時期,“祭與伐”是國之大事,在早期的部族政權中,更是施政的主要內(nèi)容,是行政運轉的“核心”。反觀,能夠任司徒官職的人必定出于擅長治民和祭祀的專門部族,可以謂之“政治世家”。
在西周初期乃至更早的時期,除職務世襲外,無論是學者還是手工業(yè)者也是“世襲”,均“食于官”[7],如“殷民六族”。即文化和技術皆供職于王官,由王宮奉養(yǎng),并且專門由一個部族出任并世襲。春秋時期,諸侯爭霸,禮崩樂壞,周天子式微,特別各諸侯國對虞、夏以來的政治體制進行了改革,選聘的“官僚制”逐漸取代了世襲的“世官制”,朝廷官職、專業(yè)技術官僚與部族世家脫鉤,導致“宮學下移”“學術下移”“工藝下移”,這些“以官為業(yè)”的世家子弟和專門技術人才流落民間,但不甘寂寞、在各諸侯之間游說,施展自己祖?zhèn)鞯募妓嚕l(fā)表自己的獨特見解,爭取在朝廷之上有一席之地,重新返回王宮,逐步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史籍漏載的現(xiàn)象,源于王宮的手工業(yè)者很快在民間找到自己的“市場”,在獲得極大發(fā)展的同時,推動了春秋時期的經(jīng)濟繁榮和手工業(yè)的發(fā)達,也出現(xiàn)了“百家爭技”的時代。
由于遠古司徒職務世襲,祖先留給他們專治民事的傳統(tǒng)和經(jīng)驗就成為原始儒家的學術來源,經(jīng)過代代的總結發(fā)揮,形成自己的學說——儒學。儒家學說與古王宮的司徒職能(業(yè)務)密切相關,主要有兩點:一是治國理政,二是教化祭祀。特別是前者和他們的“世業(yè)”的聯(lián)系更為密切?!安贰痹谠缙趪抑械慕巧?,即指導統(tǒng)治者治國理政的“智囊團”,又是教育官員“敬天保民”的導師,也是國家政策的制定者和解釋者,是主管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角色。失去了“王宮奉養(yǎng)”的司徒之后裔,在“學術市場”上必須與其他學派競爭,推銷自己的學說,以獲得各諸侯國統(tǒng)治者的承認,弘揚祖先的基業(yè)。因此,他們必須在“怎樣治國理政,怎樣推行教化”這兩個問題作出解答,對這些問題的解答就成為儒學內(nèi)容的基本框架。后來,經(jīng)孔子等人的不斷努力,形成了治國和教化相結合的博大精深的學說體系。孔子門生三千,七十二賢人,其中大部分做官或為諸侯幕僚,有力地證明儒學在治理國家方面的特殊作用。朱熹在《四書集注·大學章句》中言,“大學之道,在于明明德,在于親民,在于至善”,并提出“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8]八綱領,就充分說明了儒家學說的性質(zhì)和功用。
中國學術出于王宮,在源頭和基因上就決定了學術與政治緊密結合在一起,特別是儒家的歷史淵源和環(huán)境土壤,都規(guī)定了必須服務于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也以現(xiàn)實政治為依歸。從儒學史上看,無論是孔子周游列國而“仿周禮”,還是孟子“施仁政”,到朱熹的“正君心”,無不把自己的學說和現(xiàn)實政治聯(lián)系起來。經(jīng)世致用、體恤民情、尊君重教等學說都是儒家永恒的主題,體現(xiàn)了儒學一脈相承的風格。北宋張載的“橫渠四句”就高度地總結了儒家的政治抱負:“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從大歷史角度看,其揭示了儒學源于朝廷也必然回歸朝廷的演變軌跡。
再者,儒學根源于古王宮治國理政與教化祭祀官員職能,在文化基因上就帶有實踐性和關注現(xiàn)實的濃厚情懷,經(jīng)世致用就成為儒家一脈相承的核心價值訴求。因此,儒學在源頭上就保證了它的實踐性和世俗性,隨著儒學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主體,從而確保了中華文明在世俗的軌道上前行,成為世俗文明,而且把倫理道德融化在世俗性的理論中,成為民族性的社會德教。西方學術文化的源頭基本上源于社會民間,學術服務目的性不是很強,雖有很大的自由性,但又強調(diào)團體組織性和服從性,隨著思想的傳播和蔓延,發(fā)生變異的可能性比較大,這也為宗教的起源提供了豐厚的土壤,從而“建構了一種宗教文明”[9]。
近年來考古資料表明,華夏學術(道術)應該是在夏商周乃至更遠時期王宮中孕育,其基本精神散落在《詩》《書》《禮》《易》《樂》《春秋》等經(jīng)典之中,且每一篇都有其不同的功能,而弘揚與傳承上述文化典籍的文化巨匠是孔子。而孔子能當此大任者,與其家族、背景和經(jīng)歷密不可分。孔子是商朝貴族后裔,商朝是具有濃厚的“祭祀”氛圍傳統(tǒng)的王國,孔子家族就是“考司卜事”的“世家”,孔子在年輕時就有很高的“祭祀”天賦,做過短暫的民間祭祀禮官。在夏、商、周三代,“祭與伐”是國之大事,“祭”是文化,“伐”是武功。因此,祭祀是當時一個王國文化的折射,是哲學價值觀、歷史文化認同最初的萌芽狀態(tài),這就要求擔任祭祀官者必須有較高的綜合、包容、歸納和升華的專業(yè)素養(yǎng)。孔子就對上述的“王宮經(jīng)典”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整理和修訂,如《詩》在孔子之前就有近3000篇,而經(jīng)孔子綜合整理后,就剩300篇,集成《詩經(jīng)》,詩的內(nèi)容和格調(diào)都是被孔子認為充滿“正能量”的,因此,孔子曰“詩無邪”。孟子贊道:“孔子之謂集大成?!盵10]即“天下統(tǒng)一的道術”從分散的狀態(tài)即“官學下移”,又在更高的層次上綜合回歸成一體。歷史事實是孔子繼承和綜合了華夏文明誕生以來的文化成果,構建以“仁”為核心理念的、來統(tǒng)攝和集成上古文化的儒學體系。從儒學的集大成和包容性的特征看,綜合和繼承各家學說的精神,創(chuàng)新和構建適應時代發(fā)展的學說體系是儒家有別于其他學說和理論的一個基本特征。宋代的朱熹繼承和弘揚了孔孟儒家的傳統(tǒng)精神,汲取了儒、佛、道及綜合了北宋之前的諸子百家學說,構建了以“理”為核心的“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的理學體系,也稱新儒學和“后孔子主義”。正因為儒學有著這樣的包容力和消化力,其基本上成為中華文明的代表,也成為中華文化的一種特質(zhì)。牟鐘鑒先生指出:“儒家之所以成為爾后兩千多年中華思想文化的主干和底色,是由于它對炎黃以來的中華文明進行綜合創(chuàng)新,他的仁學為禮文化注入了鮮活的生命,為中華民族確立了人本主義的精神方向?!盵11]再者,更為重要的是,“儒家有‘和而不同’的文化基因,又通過儒道互補,形成開放包容的心懷,能夠吸納異質(zhì)和外來文化,使之和諧相處并互攝營養(yǎng)”[12]。因此,儒學以及后來的理學其實是綜合前代優(yōu)秀的文化成果而集成的學說,體現(xiàn)儒學的包容和開放性,以及強勁的消化能力,必定成為多元一體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
經(jīng)世致用,開放包容思想的源頭是華夏遠古先民在實踐中形成朦朧的價值觀和世界觀的折射,由于歷史的機緣,得到了“百家之一”的儒家傳承與弘揚,也促使儒學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主流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