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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男孩(短篇)

2019-12-25 07:00溫凱爾
南方文學(xué)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玻璃情緒母親

如今有錢而沒有孩子的家庭都對F.A.公司的“玻璃計劃”感興趣,其是得到政府承認(rèn)并獲批的一個新型科學(xué)實驗,由生物組織、神經(jīng)醫(yī)學(xué)、物理技術(shù)等領(lǐng)域?qū)I(yè)人才共同研究,旨在給沒有孩子的人類提供服務(wù)。他們從全球各地找來被拋棄的殘疾幼兒(當(dāng)然在他們還未意識到誰是自己的父母之前更好)抱進實驗室。有意領(lǐng)養(yǎng)的夫妻必須提供昂貴的定金,專家們才會為他們尋找合適的幼兒,如果實驗失敗,他們會免費更換新的幼兒,或者退還定金。科學(xué)家們發(fā)明了一種特殊的玻璃,用以銜接嬰兒殘缺的四肢,這種玻璃被制成手、腳或其他的部位后,可以很好地與嬰兒的皮膚粘連。更重要的是,領(lǐng)養(yǎng)者們可以在植入玻璃時選擇將自己的血液注入玻璃,這種玻璃可以吸納任何血型——F.A.甚至以這項技術(shù)來進行宣傳:擁有相同血脈的,才是您的寶貝兒。隨著時間的增長,玻璃內(nèi)儲入的顆粒分子會跟隨體溫發(fā)生變化,慢慢轉(zhuǎn)變玻璃的顏色與硬度,與身體生長的速度保持一致,最終形成正常的四肢,但整個過程需要十年之久,一天也不能少。為了能夠?qū)㈩I(lǐng)養(yǎng)者們的血液融入幼兒體內(nèi),玻璃內(nèi)還植有透明的人工神經(jīng)與血管,但由于技術(shù)的原因,這項偉大的嘗試也顯現(xiàn)出了一項弱點:這些玻璃非常堅韌,一般的重量或與尖銳東西發(fā)生碰撞都不會碎,然而因為神經(jīng)的不可控性,它與身體連接后會與情緒產(chǎn)生共鳴,孩子不能有過于悲痛的情緒,否則玻璃會因為神經(jīng)的反射直接破碎,要送回實驗室修護,如此一來,十年的時限會順勢延長,從重組的那一天算起。

玻璃男孩K便經(jīng)歷過一次情緒危機。K是阿耀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妻子死了之后,阿耀一直沒有再婚。在K七歲那年因為一位婦人的突然到來,K發(fā)生了意外。婦人自稱是K的親生母親,從“玻璃計劃”中看到領(lǐng)養(yǎng)啟事,但是等她發(fā)現(xiàn)的時候早已經(jīng)過了法定認(rèn)領(lǐng)日期。作為新父親的阿耀雖然同情,但也很堅定地說現(xiàn)在K是他的孩子,誰也無法搶走。婦人大哭,站在門外說她當(dāng)初并沒有丟下孩子。K隨著爭吵聲從房里走出來——他認(rèn)得親生母親,四歲那年被抱走的時候還有記憶,他甚至記得自己父親的模樣,但描述不出來。多年來,K每日對著兩根玻璃粗管子,內(nèi)心并無波瀾,而在親生母親到來的這一天,情緒突然崩壞,砰的一聲兩條腿的玻璃爆裂。

阿耀趕走了婦人,立即將K送回F.A.的實驗室修護,花了不少工夫,便又要從七歲算起。

“那是我的媽媽,我記得她?!盞說。

阿耀搖搖頭,叫他不要再胡思亂想。他其實也掙扎了許久,但為了保證K不再因為悲痛之事而發(fā)生意外,決定聽從專家們的建議,定期到實驗室培訓(xùn),嚴(yán)格管理K的情緒。從那時起,K便被教導(dǎo)得有一種異于常人的欲望表現(xiàn),喜怒哀樂逐漸歸零,情緒單一,目的是用以躲避悲情之事。他的整個成長過程都被許多事實的真理所歪曲,他分得清什么是悲,什么是喜,但他唯一保留的,是冷漠的面容。一開始,阿耀也不相信人類天性的情緒會得到控制,當(dāng)他看著K對待一些常人認(rèn)為悲情的事而無動于衷的時候,阿耀也會難過。有一次阿耀從樓梯上摔倒,K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只是靜靜地走過去扶他起來,這件事令阿耀心灰。但專家們總是鼓勵他,目光要放長遠(yuǎn)。

K的情緒得到很好的控制,現(xiàn)在,即將迎來十七歲的K,再有不到一年,他的玻璃就會完全轉(zhuǎn)變成正常的膚色,并且有完善的感知功能了。專家每年來檢查的時候都說K是目前維持最久的孩子,效果也最理想,如今各個地方都有F.A.公司“玻璃計劃”誕生的孩子,但K是第一位即將達(dá)到十年的,如果成功度過這一年,K便完完全全成為正常而帶有阿耀血緣的孩子,這將是全球首例。專家們信心十足地拍拍心口,非常期待自己的成果。

“玻璃與假肢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你得學(xué)會忍耐,”K在接受記者美儀的訪問時談道,“假肢一開始就擁有漂亮的成色,柔軟、美觀,從安裝的那一天起,你看起來就像個完整的人。而玻璃不一樣,無論怎么遮蔽,還是會嚇到一些小孩,但這種特殊玻璃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殘疾人,‘玻璃計劃的孩子跟大家一樣可以用手寫字,用雙腿跑步,只是學(xué)習(xí)過程有點艱難。所以,回到剛才那個話題,最大的難度是耐心,所有事都要重頭來。”

“聽說還有專門為你設(shè)計的課程,是嗎?”

K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那是怎樣的課程?教你學(xué)會舒展這種玻璃使其變得柔軟嗎?”

“也許這門按摩課會很不錯,”K打趣,但表情毫無變化,“主要是學(xué)習(xí)對玻璃的保養(yǎng)、避免血液的凝固、感受玻璃內(nèi)神經(jīng)的傳輸之類的知識?!?/p>

“這也能感受到嗎?”

“只要你有心。”

“那你對自己的情緒……”

美儀還想要發(fā)問,被K打斷了,“你都訪問過我好幾次了,今天就到這里吧,現(xiàn)在我得回去上課了,抱歉?!?/p>

她被擋在玻璃門外,在F.A.公司的接待廳里,看著K的背影,心里十分落寞。前臺小姐為她打開大門,送她離開,她走了兩步又回頭看著K,他走路的姿態(tài)與她第一次看見時大有不同,那時她也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因為母親的要求前來窺視,她不敢相信那個裝有玻璃雙腿的男孩是自己的弟弟。一開始她也無法正視弟弟的容貌,他在失去雙腿之前一直很可愛,像個毛絨小熊,頭發(fā)特別漂亮。長大后,他的樣子發(fā)生了變化,仍舊好看,但毫無血色,白凈得像活在終日不見陽光的地方。后來美儀對這件事慢慢就習(xí)慣了,只是有些不甘心,因為自己無能為力。畢業(yè)后她當(dāng)上了記者,利用職務(wù)的便利,申請長期跟蹤報道“玻璃計劃”。已經(jīng)沉寂了許多年的“玻璃計劃”,因為最近即將迎來第一個玻璃孩子的完美誕生而再一次備受矚目,報社希望美儀能好好整理一下這單新聞。

“家豪怎么樣了?”

每次見過K,母親便會這么問美儀。家豪是K的名字,美儀始終沒有問私人問題,就算問起,也會被K無情拒絕或結(jié)束訪問。實驗室還有其他“玻璃計劃”的訪問對象,不少同行都紛紛表示過他們難以溝通,每次都欲言又止。

“他不認(rèn)得我,也幾乎不談過去?!?/p>

“他七歲那年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爆裂,他一定是記得我的。”母親說。

“別再說了,十年都快過去了,即使記得你,他也被F.A.的人控制著,他是個實驗品?!?/p>

“他們能控制他的記憶嗎?”

美儀感覺很受挫,“他們控制人類的七情六欲?!?/p>

“我不相信,即使再厲害,也不會改變一個人的情緒,情緒是一個人最基本的反應(yīng)?!?/p>

“無情的人也可以放棄你,更何況是一個‘專業(yè)無情的玻璃人。你在期待什么?”

美儀說的是父親。小時候家里經(jīng)濟非常困難,父親不上進又好賭,一心想要賺快錢,頻頻出事。他賭博欠下許多賭債,那些追債的追到要打要殺了,母親替他向債主求情,他卻突然做出了荒唐事——賣孩子。當(dāng)時美儀已經(jīng)十歲了,他跟四歲的家豪被賣到不同的地方。美儀的買家有一個親戚偷偷摸摸想要奸污美儀,買家發(fā)現(xiàn)后與親戚爭吵,美儀趁機逃了出來,向路人求助,最后找到警察。父親失聯(lián)了,家豪也杳無音訊,母女兩人因為害怕父親突然回家,決定搬走。幾年后,母親在“玻璃計劃”啟事中看到家豪的照片,說他是一個在天橋乞討的失去雙腿的男孩,成為“玻璃計劃”的一員,她傷心地哭倒在地上。她聯(lián)系到F.A.也沒用,負(fù)責(zé)人稱男孩已經(jīng)有人領(lǐng)養(yǎng),正接受F.A.的實驗,現(xiàn)在都七歲了。于是母親多次在F.A.門口偷偷等待,留意到阿耀,才有了后來那次玻璃破碎的事情。她對此一直很自責(zé),一方面想見他,一方面又怕他的玻璃再次破碎,她擔(dān)心那會使他陷入痛苦當(dāng)中。

“我應(yīng)該更早發(fā)現(xiàn)他?!蹦赣H說。

美儀沒理她,在這一次“玻璃計劃”的新聞跟蹤里,美儀寫下了被拋棄孩子的背后故事,挖掘了許多真情實感。

其實K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感覺到女記者面熟,但他想不起來,也不知是否曾經(jīng)跟她有交集,或者那是他的誰。而且他還有一種錯覺——也許只是因為女記者多次進行訪問而給他造成一種親切的假象。她問出的關(guān)于情緒的問題,其實是他最為敏感的,他很擅長掩蓋自己,但又避免不了覺得自己可憐——需要通過克制自己的想法來保證雙腿健康成形。學(xué)會冷靜的這些年,他覺得自己變得無情,很多時候,壓抑情緒接受一件事,反而令他更深知這一切的虛無。那天他無心上課,情緒管理的老師向阿耀反映了他的情況。

“不用疑惑了,我替你查過,采訪你的記者是你的親生姐姐?!卑⒁诘首由?,讓K跪下,他剛進來的時候已經(jīng)對著K打了一個巴掌。如今阿耀變得越來越敏感,生怕K哪一天會忽然消失不見,對K加緊了控制?!澳悻F(xiàn)在是想回去認(rèn)親嗎?” “沒有。”K說。 “你知道我為了你,這些年付出了什么嗎?”

“我知道。”

阿耀用繩子狠狠地抽K的雙腿,因為他知道那些玻璃不會因蠻力損壞,下手從不手軟,但因為玻璃幾近成為肌膚的一部分,K的痛感卻是實實在在的。然而,即便再痛,K也只是忍受,不帶一絲苦楚的面容。在他七歲見到母親發(fā)生玻璃爆裂之后,他再也不敢放肆自己的情緒,每當(dāng)遇見悲情的事,他都極力控制自己。四歲那年,被人販子打斷兩條腿的記憶也非常深刻,他不記得父親的容貌,但記得父親的眼神,在黑暗的交易中發(fā)出凜冽寒光,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令他心灰的眼神。憎恨父親沒有用,在天橋乞討的經(jīng)歷也不算太長,直到被人選中成為“玻璃計劃”的實驗品,對家庭的思念才漸漸消逝,但內(nèi)心積滿的憤懣終于在母親找上門的那一刻崩盤不止。這些都過去了——十年即將過去了,他從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忽然憂傷,這種憂傷令他心神不定,感覺陌生,仿佛從前消失的某種欲望重新涌現(xiàn)。在控制情緒的狀態(tài)下,K玻璃腿上的神經(jīng)組織會變得格外明顯,血液在轉(zhuǎn)變了顏色的玻璃層中迅速地循環(huán)流動,血管時大時小,他常??慷⒅@些組織轉(zhuǎn)移注意力,他知道課程上的情緒管理雖然有用,但并沒有預(yù)料中有效。姐姐?他其實知道自己有個姐姐,但是對她的外貌太模糊了,即使內(nèi)心波瀾不驚,他也知道忽然出現(xiàn)的憂傷是因為姐姐而起。

阿耀扶K起來,抱在懷里?!拔叶际菫槟愫?,”他說,“這么多年了,爸爸只是希望你能安然度過,我必須承認(rèn)你在受苦,但你是我的孩子,你在我心里與眾不同,我有責(zé)任保護你直至實驗期滿?!?/p>

“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你在控制情緒方面的一些經(jīng)驗,但你每一次都避開?!?/p>

美儀這次不想再兜圈了,在與K見面的時候便表達(dá)了她想要的采訪。K只是坐在美儀對面,面無表情地盯著她。自從阿耀告訴他,這位女記者是他的姐姐后,他無法不去想這件事。

“你想知道,是因為報社的要求,還是……”

K沒把話說完,美儀隱隱感到他想要說什么。

“還是什么?”

“還是因為我是你的弟弟?”

K輕聲問道,生怕身旁經(jīng)過的人聽見,他瞄了一眼斜上方,頭頂?shù)谋O(jiān)控也令他感到緊張。不知從何時起,控制自己不要悲傷的同時,K也會對F.A.的一切感到懼怕,大概是實驗室里那種威嚴(yán)和專家們說話的語氣,以及在他即將邁進第十年的這段時間里,整個F.A.公司的焦點都在他身上,讓他頗感不自在。

美儀放下錄音筆,一瞬間落下了眼淚。

“你都知道了。”

“爸爸告訴我的,他查了你的身份。但他很好,他沒有讓我拒絕采訪。”

“爸爸?”

“我的爸爸,阿耀?!?/p>

盡管親生父親是個敗類,但美儀聽到K喊別的男人爸爸仍會有些揪心,這只會令他們之間更加陌生。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K問。

“告訴你什么?我是你的姐姐?也許你根本不記得我了?!?/p>

“我知道我叫家豪,我也知道自己有個姐姐,我只是失去情緒,我不是失憶?!?/p>

“你無法想象媽媽失去你之后過著怎樣的生活?!?/p>

“你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只是比較幸運?!泵纼x擦干眼淚,心里默想著當(dāng)時姐弟一起被賣出去的事情,但她不想談了。K面無表情,美儀多少還是能從他的眼里看到一些悲憫的光,她說不清,但她知道他的內(nèi)心在見到她之后有所變化,跟以往都不一樣。

“那個混蛋呢?”

美儀搖搖頭,“他消失了?!敝笥终劻诵┧赣H一起生活的事,K低下頭傾聽,沉默。他的褲腳因落座而露出腳踝,美儀看見那兒已是肌膚的顏色,但仍看得出有些透明的部分,燈光穿透的時候還有微弱的光束折射在地面。

“你今天沒有穿保護玻璃的襪子?!?/p>

“反正也不會嚇到人了,我的身邊沒有什么孩子……媽媽為什么這么多年不來見我?”

美儀很驚詫,“你想見她嗎?”

“她為什么不再見我?”

“怕你的玻璃再次碎掉,你七歲時那巨大的爆裂讓她深感愧疚。”

K的雙眼忽然變得深情,但面容依舊不變,“如果她那時候每天都來找我,我想阿耀也會心軟的?!?/p>

美儀有些生氣,“那是因為她擔(dān)心傷害到你,怕你進進出出實驗室接受一次次的神經(jīng)接駁,怕你痛啊?!?/p>

K泠漠地說:“比起當(dāng)初被人打斷雙腿,這點痛算什么呢?”

四周沒有人在走動了,整個接待處此刻顯得有些過于靜謐,白晃晃的燈光十分刺眼。美儀抬起頭,直視K,她覺得弟弟的命運很可悲,但她無法改變,況且如今他還有一雙即將成形的腿,倘若他能回復(fù)健全,也許是最好的安排。

“等你的腿完全成形后,我?guī)慊丶铱纯此伞!?/p>

“我等不及了?!盞說,聲音極其平靜,沒有絲毫的渴望與迫切感,甚至帶有一種說不清的悲憤與絕望,美儀為他眼里的神色感到驚慌,想到他這十年來被教導(dǎo)情緒的控制,偏偏雙眼成為極其容易表露內(nèi)心的另一渠道。

K與美儀約好了時間,在一次戶外肢體感知的訓(xùn)練中,趁休息期間K鉆進了草叢,迅速穿過一片茂盛的林木,抵達(dá)相約地點。在林木的另一邊,美儀正在的士上等他。

“難道你出來都不方便嗎?”

“只是想要避開大家的視線,爸爸……阿耀白天不在家,我平日也可以外出,但我不想他多問,他是個敏感的人,最好不要知道這些事。”

司機啟動車子的時候,美儀說了個地方,她告訴K,母親正在家等著。一路上姐弟兩人都沒說什么,都有些緊張。下車后美儀走在前面,帶K穿過一個破舊的牌坊。這是一片老城區(qū),成排的房屋外墻黑黃,陽臺上的防盜網(wǎng)都成褐色了,許多窗臺依靠種植的花草掩蓋破損的設(shè)施。不平整的地面有大片水漬,路上總會飄來一股怪味。

“是家豪嗎?家豪來了嗎?”還未到三樓,便聽到了母親開門的聲音。

“是啊,他來了。”美儀說。

母親雙眼紅紅的,在樓梯口看見美儀身后的男孩,身形消瘦,面無血色,她一下子情緒失控,雙手掩面。在冷靜的K面前,她看起來極其激動。先進屋吧,美儀說。

K坐在沙發(fā)上,安靜地看著屋里的擺設(shè),這一切都是陌生的,除了柜子上的相框——他們一家四口在海邊的合照,大概是他還不會走路的時候,父親還抱著他。他完全沒印象了,甚至看見父親那張臉,他也沒記起什么,他更像是一個只留下行為記憶的人。

“你喝點茶吧,都是以前家里的那種茶葉,去年我跟美儀回老家買了很多回來。”母親遞來茶水,手腳局促也不知該做些什么,慢慢坐在了K的對面。

“我不太記得?!盞說。

母親勉強笑笑,美儀開口說:“當(dāng)然啦,我們小時候不喝茶,怎么會記得?!?/p>

“沒什么,”K搖搖頭,又喝了一口,“他沒有回來過嗎?”他朝柜子上的相框那邊看。

“他不知道我們在這兒?!?/p>

“有他的照片早該丟了才是?!泵纼x說。

“那他應(yīng)該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是玻璃人吧?”

母親跟美儀相互看了一眼?!拔移鋵嵅恢浪巧撬?。”母親說。

“噢。其實你可以來找我的?!?/p>

“我后來去看過你幾次,偷偷看的?!蹦赣H說。

K想要努力給出情緒,卻發(fā)現(xiàn)此刻無法表達(dá)該有的情緒,他只能微笑,但很不自然。早在五年前他就意識到了,自己雖然可以控制流淚,卻也失去了表達(dá)喜悅的能力,面部肌肉如同壞死的組織。

“阿耀從沒禁止過你來看我,其實你可以再踏出一步。偷偷看有什么用呢?”

“家豪,”美儀說,“你不該用這樣的語氣跟媽媽說話?!?/p>

“我用了什么語氣?我現(xiàn)在還有能分辨出來的語氣嗎?”

母親也喝了一口茶,捧杯子的時候有些許顫抖?!凹液?,”她說,“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會不想去看你呢?但那一次看見你玻璃爆裂的情景真的嚇壞我了,我以為你會因此而喪命,我不想你每一次見到我都要經(jīng)歷這種煎熬。”

“如果你是真心不想我經(jīng)歷這些折磨,為什么當(dāng)初要把我賣出去?”

“不是,家豪,真的不是這樣的。我真的做不出那樣的事情,你知道——”母親淚眼婆娑,又急著向K解釋一切,情緒激動,“你知道你父親的為人,這一切都是他在操縱,我極力保護你們姐弟,每一句關(guān)于保護的話都迎來他的暴打,他把我推到墻上使勁撞我的頭,我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p>

“媽,別說了?!泵纼x摟著母親的肩膀。

K冷笑著,表情發(fā)生了微微的變化。他說:“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他將我捆起來塞進蛇皮袋里,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他帶我到船上交易,對方要驗貨的時候打開了蛇皮袋,我看了他最后一眼,雖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他的眼神。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阻止他做這一切?!?/p>

“我阻止不了?!?/p>

K站起來了,看起來毫無力氣,聲音卻十分洪亮。“阻止不了?當(dāng)初你是怎么對我說的?你說你們只賣姐姐一個,你一定會把我藏好,不會讓那個混蛋找到我。你不記得了嗎?你親口承諾可是你什么也做不到。”

美儀一臉驚恐,從母親身旁站起來,看著K,“你說什么?”

“你以為你是他們的寶貝女兒嗎?賣掉你才能解決他們的困難,你能逃回來是你的幸運,你比我好多了,”K指著自己的雙腿,“這就是他們對我做過的最惡劣的事?!?/p>

美儀一步一步退到墻角,搖頭晃腦,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此時母親已經(jīng)哭到失聲,跪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美儀質(zhì)問母親。

“我是不得已??!美儀,追債的人已經(jīng)拿著刀來要挾了,我死了不要緊,是你父親,是我輕信了他的話,他說他已經(jīng)安排好了人接應(yīng),會把你贖回來,但我不知道他竟一走了之……”

“所以這么多年來,我才是那個被騙得最久的人,我是那個一開始就決定要被賣出去的人?”得知真相的美儀也落下了眼淚,不顧母親的苦苦哀求,她奪門而出。

“美儀!”

“她還會回來的,她此刻的恨只是因為知道真相太遲了,她與我不同?!盞走到窗邊,溫柔地?fù)崦鹉巧炔A?,回過頭繼續(xù)說,“這十年來,不,從我四歲那年開始,我就對生活沒什么指望了。七歲那年的破碎是因為我傷心,當(dāng)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起你們要賣掉我這件事,我很難過。你知道他們打斷我的腿有多恐怖嗎?到處血淋淋的,還封住了我的嘴巴不準(zhǔn)叫,把我鎖在一個無處可逃的房子里。一個禮拜不到,傷口還沒好就讓我出街乞討,我的傷口發(fā)炎了,他們又鋸斷了一部分。你能想象嗎?好了,成為玻璃男孩之后,我以為我會是一個全新的、健康的人,可是現(xiàn)在呢?你看到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但我的喜怒哀樂永遠(yuǎn)受控于表情之下,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么糟糕嗎?我為了保護自己的雙腿,隱忍天性,變成一個一無是處的人。連我自己都覺得羞恥,你不感到愧疚嗎?”

母親扶著沙發(fā)慢慢直起腰板,拼命搖頭,與此同時,她聽到一些細(xì)微的碎裂聲。

K也意識到自己這會兒說到激動處而出現(xiàn)心情異樣,慢慢拉起自己的褲子,看見小腿處出現(xiàn)了裂縫。

“防爆膠,防爆膠!”

“防爆膠?”母親趕緊爬起來,“什么防爆膠,在哪兒?”

“在我的包里,好痛……”

母親在他包里翻了一陣,找出一瓶軟膠類的東西,擰開了瓶蓋。

“怎么用,快告訴我,就這樣涂上去嗎?別緊張,孩子,別,你不要難過,你不要難過就不會碎啊,家豪,你控制一下!”

K痛倒在地上,但裂紋卻一直蔓延越過膝蓋。母親將大量防爆膠涂抹在那些碎裂的玻璃上,玻璃已經(jīng)與K的肌膚粘連近十年并發(fā)生質(zhì)變,碎裂的疼痛令K無法忍受,儼然不同于七歲那年的一次爆裂了,這一次是從腳底慢慢撕裂,延伸到大腿根部。母親脫掉K的長褲,看見那些不斷擴大的裂痕,血色的龜裂令她差點嘔吐。她強忍著,將一整瓶的防爆膠涂完,雙手緊緊按住他的大腿。

“沒辦法了,已經(jīng)碎掉了,”K忍著傷痛說,“止不住了,沒用了。我想我確實是難過,我現(xiàn)在看起來是難過的模樣嗎?人性、狀態(tài)、模樣都可以改變,但記憶與傷痛不會消失,我算是明白了。我沒有恨你,就算有,也是源于我渴望得到你的陪伴,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十多年來,我從沒有忘記過,媽媽?!?/p>

一聲“媽媽”令母親難過不已,她搖搖頭,緊緊抱住K兩條正在變形的腿,情緒激動。而K卻毫無表情,面如死灰,所有的悲痛絕望,只能從他的雙眼流露出來。

“讓它們碎裂吧?!?/p>

“不!”

K的面部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但那流下的熾熱的眼淚正是他真切的悲痛,也就在淚水落下的那一刻,雙腿的玻璃全部破碎,粘連的血管、神經(jīng)也一同崩潰,像一盤散沙一樣。母親不停地去抓著那些帶血的玻璃碎渣,像舀起沙灘上的細(xì)沙一樣,徒勞地往他大腿根部堆砌,卻也只能看著K瞬間毀滅——他徹底昏死過去了。

溫凱爾

青年作者、譯者,1990年出生于廣東惠州。有小說刊于《西部》《作品》《山花》《字花》《野草》《鯉》《文藝風(fēng)賞》,以及“ONE·一個”“豆瓣閱讀”,譯有小說《那時上帝是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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