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丟了故鄉(xiāng)的人,如同魂兒飄散了。
作為丟魂者,他們想的那些事情啊,總是無從講起。
一
我們馬州最早的時候,還是蔬菜區(qū),負責給城里人提供蔬菜。到了時節(jié),滿眼盡是綠色。蛇是菜地里的常客,青綠花紋,一米左右長,摻雜在白菜中,起菜的時候出來嚇人。姥姥起菜時,經(jīng)常見到蛇,無意中抓在手心,涼涼的,一激靈,大叫一聲,扔出去就算了。她以前不怕蛇。
我要說的這事發(fā)生在秋后。
這天,姥姥決定走一趟磨坊。臨出門,讓姥爺扛出了一袋麥子,然后她獨自推上獨輪車去了村東頭。
她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姥爺沒發(fā)現(xiàn)不對勁,吃過飯就睡了。到了第二天,差不多晚飯前后的時間,姥爺從生產(chǎn)隊趕馬車回來時,沒看到姥姥,就問閨女:“你娘哪兒去了?”
我媽當時年紀小,手指遠處,說了半天,話在嘴上一斷一續(xù)地說:“好像是跑去西、西邊、西?!?/p>
這時,姥爺趕緊追出門,一路向西邊追,追到了一條河岸邊的大路上。
姥爺最后在那條路上追上了姥姥。姥姥似乎不認識他,也不聽招呼,只是一個勁地向西邊跑。
一個跑,一個追。后來,姥爺一把拉住了她,緊緊地抱住她。等她不掙扎了,再把發(fā)過瘋的姥姥扶回了家。 作為生產(chǎn)隊骨干的姥爺為這事請了假,姥姥坐在一旁,低頭做著針線,沒事人一樣,埋怨他說:“這得損失多少工分啊,你盯著我看什么!”
姥姥的眼神開始是平靜的,后來不對勁了。從手上的針線活移到墻角,然后柜底、墻縫等等。姥爺上前問,你咋?姥姥的身體這時也在姥爺手里變得像一塊鐵錠子一樣。按說,姥爺是“老車把式”,平時擺弄騾馬,這次使出渾身力氣,還是讓姥姥沖出了阻攔,破門而出。
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癔癥離奇古怪,無藥可救。姥爺找了幾個風水先生,前后一說,他們一般給不出啥說法,只是忙著掐手指,等我姥爺走了,才跟旁邊的人小聲嘀咕。
姥爺每次把姥姥從西邊路上扶回來都累得連呼帶喘。等姥姥的眼珠不再飛轉,姥爺才會輕聲地問:
“是不是看見啥了?”
姥姥有氣無力地說,前天去磨坊,在石盤上看見一對盤在一起起群1的菜骨蛇。乍一看以為是兩個蛇頭,嚇得夠嗆。
姥爺總結姥姥發(fā)病的特征:一是在日頭平西時,一個勁兒沿大路往西跑,見水就停下不跑了。姥爺心里就怕姥姥頂著邪氣投了水。那些天,原本頭沾枕頭就睡的姥爺睡不著了,想著問題出在了哪里。有哥兒幾個提醒說,向西跑,西面有啥?知道姥姥得了這樣怪病的鄉(xiāng)鄰,也來探問她在西邊到底看到了啥。
這事讓一個平時沒什么人知道的農(nóng)婦出了名。姥爺安慰她,她哭著,不聽。后來有一天,正是快黃昏時,姥爺從外面匆匆趕回家。心里很著急,怕她又跑出去,進屋就看見姥姥面前,擺著一段繩子。
“趕緊把我捆上?!崩牙寻焉眢w湊上去,“省得跑出去丟人!”
頭幾次,姥爺不舍得把繩子勒太緊,姥姥曲折起身子,一團一拱,差點鉆出了繩套,嚇得姥爺趕緊上來按住她,搞得兩人一晚上累得爬不起身(第二天姥爺還要去出工)。后來,姥爺下了狠心,拿出了綁牲口昀繩法。
將近一個月每天日頭平西時,姥姥都會被繩子捆著。我媽都看在眼里。她說,捆也不老實,急了還伸舌頭,顛屁股,整個人由炕頭顛到炕尾,嘴上不閑著:“累死你,累死你!”熬到天黑,姥姥整個人癱軟在炕上,活像蛻了一層皮??催@樣子,姥爺咬牙舍得捆是對的。
按姥姥恢復正常后的話說:
“那不是我,你說的那是一條菜骨蛇啊?!?/p>
丟魂者言:老太太為啥忽然不瘋跑了和開始怎么就瘋跑起來一樣,沒人解釋得通。發(fā)生過這事以后,她是不是會怕蛇,也沒人知道。
二
我媽媽生在一個貧窮的北方家庭。姥姥讓她早早學著養(yǎng)羊、種地、起菜。
1起群,方言,指交配。
別看小家不大,活計卻很多。小學一年級上完,我媽就輟學光榮擔起了一份“大人”的責任。每天早早起來,干完家里的活,羊也等得急了,咩咩叫得人心煩,姥姥就要罵人。每次,我媽都是趁姥姥還沒罵人前,趕上羊出了門。
烈日當頭,到了外面的羊,聞著草味撒開了步子。我媽一路小跑追到村東頭的下野地。正午時分的墳地一絲風也沒有。她倚在一棵樹上覺得頭暈。等再睜開眼,幾只羊已站到了遠處的墳頭上。越喊它們,它們越拿出一股犟勁往墳地深處走。我媽趟草追了進去,最后還展開了拉鋸戰(zhàn)??熳プ∩窖驎r,她感到腳背一陣涼。一來二去,天色有些晚了。山羊被擒后的態(tài)度是良好的,低頭認罪,一路沒抬頭,直到進了羊圈還在反思。我媽趕緊關好籬笆門,進屋洗菜,準備做飯。做著做著,我媽一頭栽在了地上,昏死過去。她一睡不醒,每天只喝一點水。姥姥緊忙下炕說:“去找找武大娘。”
轉天正午,也是陽光直射時,武大娘叫魂的聲就開始在那片下野地上飄蕩開了。她一手拿著桃樹枝,一手托著一碗水,叫著我媽的小名,在草地里走動,那只公雞果然神奇地叫了一聲。頭天,我媽沒任何反應。第二天,武大娘頂著日頭又去了一次。
姥爺才不信這些,但自打姥姥得過那次癔癥后,也不攔她信這些。他也聽說過武大娘的很多傳聞。他想,過幾天閨女不醒就得上醫(yī)院。巧的是第三天中午,我媽吧嗒吧嗒地睜開了眼睛。
村里的很多人回憶說,那年,氣溫非常高,武大娘年紀那么大,天天喊,曬得跟土一個色,村里連續(xù)好幾個孩子都在那片下野地把魂丟了。
除了我媽,我后來還認識一個叫銀枝的人,在我們相識之后的一天,她忽然問我:“你小叔現(xiàn)在死了嗎?”銀枝說當年我小叔把一條蛇套在她脖子上,然后她的魂就丟了,也是丟在了村東一片靜靜的下野地。武大娘用五天時間才把她的魂叫了回來。
我去拜訪武大娘的時候,武大娘已經(jīng)很老了,她記得銀枝,卻想不起我媽。她說,都是你那個小叔!他年紀也大了估計好多了,小時候太惹事!
同村的銀枝回到家,也是好幾天不醒。我去給她叫魂。叫魂要端上一碗水,帶一只公雞,日頭正頭頂時出現(xiàn)在丟魂的地方才行。要在陽光最直的一刻把那碗水準準地潑一半在那些草上。然后端著剩下的,等雞叫三聲,趕緊回去。銀枝床頭早已搭好一條紅褲帶,要把水倒在褲帶周圍的地上。不光這樣,在陽光下一邊潑水,還得一邊喊:姑娘哎,快回哎。天熱哎,家涼快哎……魂長了耳朵,聽得見喊話。武大娘說喊到第三天,嗓子喊啞了。銀枝卻還沒醒,真急死了。你這惹事的小叔。啞了還要喊。五天頭上,銀枝家來人帶了一包果子,兩瓶橘子汁,報信說孩子醒了。
城里的小叔因為調皮搗蛋,被送回老家上過兩年小學,這兩年里到底嚇丟過多少人的魂再也不能清算。
丟魂者言:武大娘叫過魂的當事人,算一算,這幾年都死得差不多了。
三
我七八歲時上學的路上,總要經(jīng)過一個陵園,它的大門始終關閉著。小時候,就覺得很神秘。有一次從那里走過,它虛掩著。我從縫隙里看見了一群白衣人在一個帶黃色小門的房間進出,有時還聽到聲調特殊的哭聲。我想進去,卻被我媽一把拽住,嚇唬我說,里面都是墳,都是死人!我一天天長大,還想著那些白衣人在小房間里說什么干什么?直到一天,我想起我死去的爸也許在里面!
十一歲的一個下午,我走進了那間帶有黃色小門的房間。透過玻璃看到了無數(shù)個紅褐色的小盒子,整齊擺在桌上,每個小盒上都寫著名字。我在園子里逛蕩,沒找到我爸的名字。園子彌漫著一種淡淡的味道(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燒紙味)。這次,偷偷進入園里前設想的逃跑沒有發(fā)生,一個人也沒有遇上。
往后很多年,路還是這條路,我媽有時和我一起走過陵園,當她再說“里面都是死人”時,我還假惺惺地裝出恐懼的樣子。
陵園里沒有墳,陵園后倒是一片墳(村上老人叫它曹家墳),距離我們村很近,不埋我們村人的尸骨,屬于對面村莊曹姓大戶的陵地。稍微長大一點,自己上學,有時,為快點到學校,抄陵園后的這條兩旁是一人高野草的近路走。夏天時,墳被草擋住,走的人就多。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走,每天早一點進入這片草地。冬天,草枯了,從這里走的人少了。小路和墳也都清清楚楚。有那么幾年,我一年四季從這里走。從陵園翻墻而出后不久,也是十一二歲時的事。一個夏天的中午,我想找一片草地捉蟈蟈,立刻想到曹家墳的草地。
來的路上,聽到遠遠的蟈蟈叫聲,近了倒沒有了。也許,蟲子意識到了危險?前面的小路陷在兩旁的高草叢中,越往里走,越聽得到一陣沙沙聲。沒有風,草不怎么晃。蟈蟈的聲音偶爾響起,戛然又斷了。為掩藏自己,我蹲下來。果然,蟈蟈的叫聲響了。我一動,叫聲立刻停止。我學著小幅度扭動身體,控制腳步,讓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小,讓兩旁的草動的幅度越來越小。我學會了一種在草中穿行的技巧,騙到了很多蟈蟈。
上學時,有次一個年紀比我大的欺負我的男孩走這條路,我在草里撞倒了他,趁著誰也沒發(fā)現(xiàn),就迅速地跑開了。整個過程迅疾而奇妙,高年級同學走出草地時,鼻子上流著血。別人問他,他就說好像被草刮倒了……
之后每到夏天,我總是在中午別人睡午覺時來曹家墳邊上的草里玩。直到有一次,我蹲在草里等蟈蟈叫。然后,草中傳來一陣咝啦咝啦的聲音。撥開草,看到黑影一閃。當時膽子大,追著聲音一直跑,跑到了曹家墳最大的一個墳前。
墳上有一個臉盆大小的洞口,一節(jié)人腰粗的蛇身子,小半部分露在墳外面,大蛇正往里鉆。褐色,菱形紋路,肚子上的皮顯得黑一些,我蹲在墳邊,一言不發(fā),看大蛇完全鉆進了那個洞里。它消失后,我撿了木棍走過去,往里捅了捅。然后洞口放了一塊石頭。
這件事也沒敢告訴我媽。陵園邊墳里的大蛇,后來我也沒有再見過。我記得翻墻到陵園里的那次,路過那個墳時,特意看了看上面的洞口,石頭還在上面塞著。有幾次,我和同學在這條近路上走,我跟他們說,你們看到了那個大墳了嗎?他們說看見了。又說,里面住著大蛇!有的女同學膽小,就被嚇哭了,趕緊走。等我再問,你們聽到聲音了嗎?她們就喊著,由走變跑。我還真怕她們把魂丟了,那樣我回去就該挨打了。
再長大一點,我騎自行車上學,不走這條小路了。大路也過陵園,但有點距離,只看得見墳地一角。每次從那里路過,都想拐進去看看那個巨大的墳頭。
丟魂者言:這樣的想法在一個人的少年時期出現(xiàn)過,一定會有影響。這個想法到底持續(xù)過多久,對他成長的影響有多大,只有他自己知道。
唐棣
八十年代生于河北唐山。2003年開始寫作,出版文學作品集多部,主要作品包括隨筆集《電影給了我什么》、小說集《西瓜長在天邊上》《遺聞集》等。2008年起開始從事電影編導與策劃工作。2016年任FIRST青年電影展復審評委,個人影像作品入選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長江影像雙年展等,獲第五屆新星星藝術節(jié)年度實驗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