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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香山詩集》未刊批點看梁啟超詩學思想的轉向

2019-12-21 12:16李成晴
文藝研究 2019年4期
關鍵詞:梁氏梁啟超詩學

李成晴

梁啟超(1873—1929)在晚歲十余年間,集中發(fā)表了有關古典詩學的系列見解,提出了以“情感中心說”為主體的詩學理論。這是繼“詩界革命”之后,梁氏系統(tǒng)發(fā)表文學見解的第二個高峰期?!霸娊绺锩睍r期,梁啟超以文學為民智啟蒙之工具;“情感中心說”時期,梁氏則申明文學、學術的獨立本位以及“趣味主義”立場。兩個時期,遙相映照,勾勒出了梁啟超“從外在的政治運動,向內在的‘生命意趣’的挖掘,是梁啟超晚年思想的一大轉變,是由‘覺世’向‘傳世’、‘政治’向‘學術’的策略性位移”①。這一“位移”,在外向層面與新文化運動主力陳獨秀、胡適等人的激進理念保持了間距;在內向層面則秉持著“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的姿態(tài),主動走出“詩界革命”,走向理性溫和的學術史觀。

梁啟超走出“詩界革命”的歷程,萌蘗于1915年的“思改其度”,因1918年的臥病和歐游,催化了思想轉關,繼而在20世紀20年代進行了體系性的理論建構。在這一演進的路徑中,1918年是很值得關注的一個年份。這一年,新文化運動的分支“新詩運動”方興未艾②;梁啟超臥病彌月,疏遠文壇,具有了獨立身份、自由思考的觀照視野。在這樣的內、外環(huán)境交相作用中,梁啟超在病中選擇了精研白居易《白香山詩集》(下文簡稱“《白集》”)并詳加批點,這一事件本身便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可看作是其走出“詩界革命”動態(tài)歷程的一個腳印。

一、梁啟超批點《白集》述略

2012年,南長街54號藏梁氏檔案首度問世③,披露了梁啟超、梁啟勛手跡以及梁家舊藏的多種古籍,其中包括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梁啟勛《曼殊室隨筆》等著作手稿,也含有梁啟超評點、梁啟勛過錄的《白集》等集部善本。梁啟超的《白集》批點,迄今未得到整理刊布,學界研究也從未涉及,頗有探研之必要。

梁啟勛過錄梁啟超批點,所用的《白集》為康熙間汪立名一隅草堂刻本,這是清代著名的白詩善本。本文所論即據梁啟勛過錄之此本。該書于2012年北京匡時國際拍賣有限公司秋拍“‘南長街54號’藏梁氏重要檔案專場”拍出(圖錄號:1185),現歸私人藏家。梁啟超《白集》批點完成于1918年(戊午年)秋日病中,卷首有梁啟勛題識曰:

《白氏長慶集》,系戊午之秋伯兄病中所批,卷首一短跋曰:“病中醫(yī)禁著述,并名理書亦不許多讀,隨手檢此,以自怡悅。遂將詩集盡加圈點,偶亦附評注,約半月而卒業(yè)。戊午廿三日,啟超記。”

鈔至卷終,乃見有“戊午八月二十三日點讀竟”數字,然則與《列子》同時批點矣。

可知梁啟超批點《白集》完成于1918年9月27日(八月廿三)。在傳世唐人集中,《白集》部頭最大,這對臥病在榻的梁啟超來說,無疑需要以持久的耐力和興趣去完成通讀和批點。在梁啟超批點《白集》的時候,白居易的文獻整理和基礎研究尚顯薄弱,他于是遵循傳統(tǒng)的讀書門徑,從基本的句讀和校勘入手。比如,白居易《早春聞提壺鳥因題鄰家》“進士粗豪尋靜盡”一句,梁批認為“‘靜’當作‘凈’”。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亦說:“靜盡,同凈盡,消失盡。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雹芸梢娏簡⒊M管在??睍r未言理據,但所下斷語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梁啟超的《白集》批點,繼承了傳統(tǒng)士人知人論世的學風,很注重挖掘白詩的緣起、本事和歷史背景,這與他人生后期“歷史傳記法的文學批評”⑤理路具有一貫性。白居易《東南行一百韻》于“論笑杓胡硉,談憐鞏囁嚅”等句有自注,梁批曰:“全用本事,故特佳?!敝卑妆磉_了對唐詩用本事的欣賞。白氏《思舊》詩有“退之服流黃,一病訖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諸句,梁啟超先是對“退之”是否是韓愈這一歷代聚訟的問題發(fā)表看法,認為“此退之非韓公”,繼而進一步批道:“可見當時士大夫沉溺丹訣者實多?!薄督渌帯吩姾罅号衷唬骸爱敃r自帝王至士大夫,服食若狂,故公慨乎言之?!边b遙呼應了《思舊》詩的批點。白居易處在牛、李二黨以意氣互相排擊的時代,據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的研究,白居易在兩黨之間“以消極被容”⑥,超然禍患之外,但他對當時的黨爭、宦禍密切關注,在詩中多有隱喻與感嘆。即以“訓、注、涯、饣束之禍”而言,白居易有《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梁氏于“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二句批道:

王涯當公以言獲譴時,落井下石,公是以有江陵之貶。其年涯以黨李訓、鄭注見誅。此詩所感,即其事也。潘安仁贈石崇詩有“白首同所歸”句,后潘、石同伏誅東市。臨命時,石謂潘曰:“可謂白首同所歸?!惫娪么说洌w深愍其亢進致敗,非常哭樂禍也。

在整部《白集》批點中,這是相對較長的一則批注,可以看出梁啟超對于探求白詩本事、主旨的努力。此外,白居易《感興二首》《詠史》等詩,梁批皆指出詩作緣起與李訓、鄭注事件有關。至于對白居易黨爭詩的詳細批點,是否也寄寓著梁啟超對自己親歷的晚清黨爭的反思,則屬于另一問題,本文不再展開。

梁啟超在進行《白集》批點時,很注重引《白氏文集》以證白詩,此即乾嘉學術所謂“本證”之法。白居易有《洛陽有愚叟》,結以“抱琴榮啟樂,荷鍤劉伶達。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fā)。不知天地內,更得幾年活。從此到終身,盡為閑日月”八句,梁啟超批點時著重指出:“末段,公所自為《醉吟先生傳》稱引之,蓋得意之句。”本證之外,梁氏也重參證,與白詩關系密切的元稹詩、劉禹錫詩皆在比讀范圍之內。白居易《和夢游春詩一百韻》,梁批曰:“微之原唱本事當為《會真記》,今元集不載,殆諱之?!睂τ谠〖腥笔г秹粲未涸姟罚o出了較為合理的解釋。

梁啟超的《白集》批點,繼承了傳統(tǒng)詩評重視感發(fā)體悟的批評模式,以德潤身者,如《送考功崔郎中赴闕》有“青云上了無多路,卻要徐驅穩(wěn)著鞭”之規(guī)勸,梁批曰:“仁者贈人以言,君子愛人以德?!薄逗臀⒅姸住吩娦蛴小鞍l(fā)矢中的,兼聽弦聲”之語,以比元、白二人之默契,梁批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引以為戒者,比較典型的是白居易《立碑》一詩,諷喻“千言直萬貲”的諛墓者,梁批曰:“昌黎讀此恐當顙泚。”直指韓愈的諛墓之失。梁啟超往往能從白詩中發(fā)現直指當下的倫理體驗,進而用自己的體悟加以淬取,這其實是傳統(tǒng)學問注重“為己”的典型體現。

由于梁啟超批點《白集》時攖疾臥床,所以他對白居易與疾病有關的詩作更加留心,比如白居易《病中詩并序》“外形骸而內忘憂恚,先禪觀而后順醫(yī)治”,梁批曰:“養(yǎng)心治病法之真諦。”《池上早夏》,梁批曰:“病中冷落氣象?!庇謱Π资稀伴e適·古調詩”,梁氏總批曰:“此老有無入而不自得氣象,《閑適》諸篇,讀之可以愈幽憂之疾?!比绻M一步從文本細讀視角觀察的話,可以發(fā)現,梁氏批點有時能透露出他與白居易在相同的臥病境遇中的“心知其意”,進而“惺惺相惜”。

綜觀梁啟超的《白集》批點,可以注意到傳統(tǒng)評點詩學與梁氏個人體驗的多維融合。面對社會變局和自己的思想轉關,梁啟超有著儒家精神的退路,也發(fā)現了古典詩文的靜養(yǎng)地。值得特別揭橥的是,梁批始終埋著一條伏線,即在學理層面反思、回應早期“詩界革命”理論與實踐的同時,更從傳統(tǒng)詩學中探尋走出“詩界革命”窠臼的路徑,這也是本文接下來要集中探討的關鍵問題。

二、1918:轉關之年

梁啟超自述其批點《白集》,是由于養(yǎng)病期間醫(yī)生不允許“著書、飲酒”⑦,也不讓多讀耗費精力的名理之書,于是只能“隨手檢此”,批讀白詩。要估量梁啟超1918年《白集》批點的學術史意義,需要將這份文獻納入梁啟超個人的學術譜系之中,進而理解其看似不經意的“隨手檢此”行為背后的某種必然性理路。

1907年《新民叢報》???,1911年辛亥革命,梁啟超的“詩界革命”理念已經失去了可以依托的生發(fā)背景和現實針對性。其實,早在20世紀起首,梁啟超便已經絕口不提“詩界革命”,后來又拜同光詩派代表人物趙熙為師⑧,“中年以后一意學宋人”(陳聲聰評)⑨。1915年,梁啟超決定從此以后不再做政談家,而是把關注點放在對國民責任和社會建設的思考上。在梁啟超看來,所謂“講求人之所以為人”,即講求梁氏語境中的“新文化”:一方面堅持中國文化之本位,一方面引入西方文明挖掘傳統(tǒng)資源的現世價值。已有學者指出,梁啟超著意推重儒家道德,有意識地“觀社會中心力之遷移,為國民謀樹思想上之新基礎”⑩,也是從1915年前后開始的。

三年后的1918年,是中國現代思想的轉關之年。前一年1917年,發(fā)生了“文學革命”;后一年1919年,發(fā)生了“五四運動”。梁啟超在與陳獨秀、胡適等人的比較中定位了自身的文化取向。梁啟超從1918年開始的長達十年的詩學理論之思考,其實是一直在回應和對話:回應于自己早年的“詩界革命”主張,對話于陳獨秀、胡適等的“白話詩文運動”。1918年,也是梁啟超人生的轉折之年。在本年,他經歷了身體上的病痛,“肋膜中積水”?,并且脫離政界,從啟蒙思想家、政治改革家的身份轉變?yōu)閷W者、教授。在病中批讀《白集》時,他覺得“殊與病軀相適,詩興漸發(fā),或遂有所造也”?。夏曉虹在《覺世與傳世》一書中,亦把1918年作為梁啟超晚期文學思想的分界線,“1918年脫離政界以后,梁啟超潛心學術研究,注目于文學的永久價值……以他對于詩歌的理解為基礎,便形成了代表其后期文學思想的‘情感中心’說”?,認為1918—1929年是梁啟超向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復歸”階段?。從這個意義上看,梁啟超于1918年批點《白集》,實際上是其后期“情感中心說”的嚆矢。

1918年臥病、病愈后歐游的梁啟超,具有了“邊緣狀態(tài)”的思考模式,因遠離了新文化運動的話語中心,使得梁氏具備薩義德所論“流放者”心態(tài),可以超脫于流派的藩籬來思考,“出入游移于不同的疆域、形式、家園及語言間”?,從而對文學的精義具有了獨立的體驗和見解。

梁啟超自述夙有志于“治文學史”,尤其屬意于詩歌史(或曰韻文史)?。從1918年開始,梁啟超即有計劃地圍繞古代詩歌史進行專題研究,屈原、陶淵明、杜甫、白居易、辛棄疾等名家,都是梁啟超重點關注的對象。綜上而言,梁啟超1918年在病中讀《白集》,這一事件本身頗具象征意義。白居易人生前期所參與的“新樂府”運動,倡導詩文應該關注現實、反映時事,其精神內核與“詩界革命”有著神理相通之處。到了人生后期,白居易親歷人世榮悴,詩作有了重視藝術性的自覺追求。從宏觀的人生輪廓來看,梁啟超與白居易的思想與身世頗有近似之處。有意味的是,我們翻檢梁氏的《白集》批點,即可發(fā)現他對白居易的《新樂府》著墨甚少,更多的關注點落在了白居易晚年更具藝術性的詩作上?。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思考,批點視角的選取,一方面自然與生病期間恬淡養(yǎng)心有關;另一方面是不是也寓示著梁啟超此時的詩學思想在回應“詩界革命”的同時又走出“詩界革命”呢?

三、梁啟超《白集》批點對“詩界革命”理念的回應

1915年以后,梁啟超在加快走出“詩界革命”的步伐時,也在不斷反思、回應“詩界革命”時期的學理言說,梁氏1918年《白集》批點為我們存留了諸多鮮活的文本例證。這類回應,既有意境、風格、氣韻等內在韻味層面,也有說理、修辭等外在表達層面。

“意境”是梁啟超詩學話語體系的重要術語,早在“詩界革命”時期,梁啟超便提出了“舊風格含新意境”之說,此學界所共知。梁氏在《白集》批點中,多次援用了“意境說”的詩論解析白詩。白居易入蜀詩多有造景佳篇,梁氏于《初入峽有感》眉批曰:“入蜀詩多奇恣凝煉,意隨境新故耳。”在他看來,要達到“新意境”,就需要在新的“境”中去感知“意”的變化。又白氏《病中詩并序》,梁批曰:“此卷皆病中作,意境稍蕭索?!笨梢娫诹簡⒊恼Z境中,意境在文本中的呈現,往往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境、遭際有很大關系。此外,從“意境說”的視角切入,梁啟超常能拈出白詩的文心細微之處,如白氏《招東鄰》:“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來夜話否?池畔欲秋凉?!绷号唬骸啊韥硖煊?,能飲一杯無?’同一意境?!敝劣诎自娫谒囆g上不成功的作品,梁啟超也會依托“意境說”加以解釋,比如他認為白居易《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亦集中一長篇,然了無動人處”,根本原因便是“意境凡下故也”。

梁啟超概括“中國最好的詩”有兩途:“其一,是專玩味天然之美,如陶淵明、王摩詰、李太白、孟襄陽一派。其二,是專描寫社會實狀,如杜工部、白香山一派。中國最好的詩,大都不出這兩途?!?展望“新詩家”,他也說:“只要把個人嘆老嗟卑,和無聊的應酬交際之作一概刪汰,專從天然之美和社會實相兩方面著力,而以新理想為之主干,自然會有一種新境界出現?!?梁啟超強調詩作描寫“社會實相”,仍接續(xù)著“詩界革命”時期的“用世”向度,但他注意到走向極端之偏頗,故而將描寫“自然之美”的詩作提到了“社會實相”詩作之前來談,并且論“社會實相”的詩也懸起“境界”這一鵠的。

在“詩界革命”時期,梁啟超對詩句的摹寫與同構是頗為厭惡的,甚至斥為“鸚鵡名士”,認為:“雖有佳章佳句,一讀之,似在某集中曾相見者,是最可恨也?!?不過,在《白集》批點中,梁氏對這種似曾相識已經不再言“恨”。他用了很多的筆墨來考察白詩的“以古人之風格入之”問題?,將白詩置于詩歌史的源流中加以考評,路徑更為理性,也更尊重舊體詩本有的典范傳統(tǒng)。首先看梁啟超論白詩之古風格,如《感鏡》一首,梁批曰:“有古意?!薄堕L相思》一首,梁批曰:“古樂府格調?!薄峨s興三首·其一》“東風二月天,春雁正離離”等句,梁批謂:“氣格出漢樂府?!痹倏戳菏险摪自娭z緒,如白居易《續(xù)古詩十首》系模仿《古詩十九首》而作,梁批曰:“佳者可追建安七子?!薄兜菢酚螆@望》一詩,梁批謂:“從阮公‘獨坐空堂’一首脫胎。”《丘中有一士》,梁氏眉批曰:“形神皆肖陶?!薄缎¢w閑坐》“但有巾掛壁,而無客叩關”“吾亦適所愿,求閑而得閑”諸句,梁批曰:“韻味純是淵明。”《自吟拙什因有所懷》“蘇州及彭澤,與我不同時”,梁批曰:“公所竊比者,陶韋也。”《古意》“脈脈復脈脈,美人千里隔。不見來幾時,瑤草三四碧”,梁批曰:“絕似小謝?!薄犊ぶ写貉嘁蛸浿T客》,梁批曰:“甚似鮑明遠?!倍凇独m(xù)古詩十首·其四》“雨露長纖草”復眉批曰:“語意比太沖更深一層?!迸c大都依仿古代詩話的文本模式,對白詩風格進行了一番觀瀾索源式的探究。

對于白居易受唐人的影響,梁啟超涉及不多。白居易《新制布裘》云:“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wěn)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绷号唬骸岸爬蠎驯??!庇帧段鳂恰泛髢陕摚骸班l(xiāng)國此時阻,家書何處傳?仍聞陳蔡戍,轉戰(zhàn)已三年。”梁批曰:“頗似杜?!毖浴八贫拧?,亦即表示白居易并非有意識地去學杜。由上可見,梁啟超在《白集》批點中多次拈出白詩“似”前人的例證,并未進一步作價值判斷。相較于“詩界革命”時期對摹擬的激烈反對,這已經是頗為溫和且理性的態(tài)度了。

在“詩界革命”階段,無論是詩歌還是韻文,梁啟超都特別注重其音節(jié)、音律,他曾說:“竊意韻文最要緊的是音節(jié),吾儕不知樂,雖不能為必可歌之詩,然總須努力使勉近于可歌。”?梁氏甚至斷言:“我總以為音節(jié)是詩的第一要素?!?他所指的音節(jié),主要在于“抑揚抗墜,上口瑯然”。梁啟超夫人李蕙仙逝世后,梁氏撰擬了一篇《亡妻李夫人葬畢告墓文》,“把一年多蘊積的哀痛,盡情發(fā)露”?。這篇文章的文體特點,主要在于用韻語的形式作“情感之文”,可見梁啟超在創(chuàng)作層面也貫注著理論的自覺意識。在《白集》批點中,梁氏一方面注意白氏表情詩句的音節(jié)問題,例如《清明日登老君閣望洛城贈韓道士》,梁批曰:“一氣蟠郁,詞淺意深,音節(jié)又極鏗鏘之妙?!绷硪环矫嬗株P注白氏表情詩句的韻律問題,如白居易《東南行一百韻》長詩,梁批認為其獨得之處即是“押韻最工穩(wěn),有心手相忘之妙”。

在《〈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中,梁啟超對舊體詩修辭頗為重視。在他看來,詩是一種美的技術,修辭倘能達到“含蓄”“詞約義豐”“謝去雕鑿”,便具有上乘佳作的底子,而白居易就是這方面的范例:

白香山詩,不是說“老嫗能解”嗎?天下古今的老嫗,個個能解。天下古今的詩人,卻沒有幾個能做。說是他的理想有特別高超處嗎?其實并不見得。只是字句之間,說不出來的精嚴調協。令人讀起來,自然得一種愉快的感受。古來大家名作,無不如是。這就是修辭的作用。?

梁啟超在《白集》批點中采用了一個與“精嚴”近似的術語“研煉”。梁氏曾花過很大的工夫學詩,故而對舊體詩“詞約義豐”標準的完成難度頗有體會。白居易《兇宅》有“權重持難久,位高勢易窮。驕者物之盈,老者數之終”四句,梁批認為從義理上一讀便覺其“淺”,但就表意的到位來說,四句“詞意卻多極研煉”。白氏《敘德書情四十韻上宣歙崔中丞》長詩,梁批認為盡管是應酬無謂之作,但仍有優(yōu)點,即“句特研煉”。梁氏這里皆強調了白詩淺易卻表達到位、字句諧暢的特點。詞意的研煉往往與篇章行布的“協調”聯帶一體,梁啟超在批點中對白氏《游悟真寺》《司徒令公分守東洛移鎮(zhèn)北都一心勤王三月成政形容盛德實在歌詩況辱知音敢不先唱輒奉五言四十韻寄獻以抒下情》進行了分段眉批,理順其行布之法。其中,梁氏對《游悟真寺》評價尤高,認為“此篇當為公得意之作,布局用筆命句遣詞,皆經研煉”。另如被梁啟超評為《白集》代表作的《和夢游春詩一百韻》,梁氏眉批認為“章法謹嚴,字句研煉,氣盛言宜,與《游悟真寺》詩同為集中梁礎”。傳統(tǒng)觀念認為白詩求老嫗能解,似乎并不在意打磨推敲,但梁啟超卻拈出“精嚴”“研煉”二詞,提醒我們白詩的平易,其實是反復錘煉而得的藝術境界。

舊體詩論有一個傳統(tǒng),認為文辭如同金石,而詩心則好比爐錘,名篇佳什,看似天成,也離不開“句鍛字煉”的工夫。《白集》批點中,梁啟超在探討白詩修辭之“研煉”時,往往能從白居易的“句鍛字煉”工夫來呈現白詩形式的造詣。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和微之》,梁批“君不見,我歌云,驚破霓裳羽衣曲”等句曰:“此等句法,不許人學?!薄斗炙韭逯卸嘞緮蹬c諸客宴游醉后狂吟偶成十韻因招夢得賓客兼呈思黯奇章公》一詩有“老豈無談笑,貧猶有酒漿。隨時求伴侶,逐日用風光”等句,梁批認為“用字親切有味”?!逗蛪舻寐逯性绱阂娰浧唔崱肥锥湓唬骸氨娊再p春色,君獨憐春意?!绷号唬骸啊狻煮w會入微?!薄赌虾砬铩酚小昂兴祭稀敝洌号唬骸啊稀址f異?!薄队螌毞Q寺》“酒嫩傾金液”一句,梁批曰:“‘嫩’字新?!薄额}朗之槐亭》詩有“家醞唯殘軟半瓶”,梁批曰:“‘軟半’,小半也,字甚新?!笨梢钥闯觯簡⒊撟志洹把袩挕?,注重其在詩歌整體中貼切、新穎的文本呈現。綜合而觀,白居易在《放言五首》并序中評元稹詩曰:“韻高而體律,意古而詞新。”實寓自況,梁批也認為“八字,公自道也”。在梁啟超看來,韻高、體律、意古、詞新,實際上更切合白詩在意境風格、詩歌形式、章法修辭等方面的特點。

梁啟超論陶詩看重其“真”,而論白詩則看重其“易”,稱為“本色”。通觀《白集》批點,梁啟超所屬意的白詩,多在散淡、平易一路。在《游悟真寺》的批點中,有一條即討論此問題。梁氏認為,白詩“無刻意精警語”,然“自是香山本色”。又于《山石榴寄元九》“拾遺初貶江陵去,去時正值青春暮”諸句后批道:“本色詩?!痹诹簡⒊磥?,白詩是白居易性情的自然流露,雖淺易,猶見品格?。無論是論詩術語還是批評范式,都可以看到梁啟超《白集》批點對“詩界革命”時期已經思慮純熟的詩學理念的回響。

四、梁啟超《白集》批點思想的“轉向內在”

20世紀初,梁啟超在《過渡時代論》中曾下一著名論斷:“今日中國之現狀,實如駕一扁舟,初離海岸線,而放于中流,即俗語所謂‘兩頭不到岸’之時也?!?落實到詩學而言,“過渡時代”發(fā)生的“詩界革命”終歸是不究竟的。一旦這個“短兵緊接、新陳換代”的過渡時代終結,也應當洞明時勢,走出“詩界革命”。實際上,辛亥革命的鼎革之變,已經促使梁啟超思考“過渡時代之后怎么辦”這樣一個問題。學界很早就關注到了梁啟超在20世紀前二十年的思想軌跡,例如陸胤研究了辛亥革命之后梁啟超創(chuàng)辦的《庸言》,發(fā)現此刊在1912年后已經“透露出梁啟超一派人所主辦的詩文欄目由政治本位向文學本位的暗中偷換”?。值得留意的是,梁啟超傳統(tǒng)復古之轉向,有著“如將不盡,與古為新”的積極姿態(tài)。就古典詩歌而言,他的關注點主要從文學內在本體出發(fā),融會傳統(tǒng)詩學與西方近代人文觀念以建構現代詩學理論,不再像“詩界革命”時期那樣強調詩歌的啟蒙教化功能。同時,他又對古典詩學中的精微要素持有敬意與認同??傮w而言,如果說從1918轉關之年后,梁啟超總的思想格局是“轉入深沉”?的話,那么其詩學思想一個顯著的趨向即是“轉向內在”?。

梁啟超曾在《陶淵明》中說:“批評文藝有兩個著眼點,一是時代心理,二是作者個性?!?在《屈原研究》中,梁啟超也直言討論的重點是“屈原作品里頭體現出他的人格”?。從人格、情感等本位因素研究古詩,內在地運用了西方文藝心理學的分析路徑。梁啟超論人格往往與個性、性情結合而談,這與傳統(tǒng)詩學之論品格、心術既有通約又有廓清,實際上“對于傳統(tǒng)觀念是一個大的超越”?。在批點《白集》時,梁啟超一方面關注中唐政局對白居易思想、心理的影響,另一方面則通過白詩的文本細讀,體會其性情示現,抉發(fā)其人格、個性特點。由個性、性情的體認,自然會推向其“情感中心”議題。

梁啟超詩論中的“性情”“感觸”“實感”等詞,匯合起來,即指向了梁啟超后期詩論的“情感”本位立場,并“用表情法分類以研究舊文學”?,對由情感所生發(fā)出的美感、意境特加關注。在1922年的《情圣杜甫》講演中,梁啟超提出“藝術是情感的表現”:“他的情感的內容,是極豐富的,極真實的,極深刻的。他的表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辟到最深處,能將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樣子,能像電氣一般,一振一蕩的打到別人的心弦上?!?這種有“情”有“意”的詩學觀,實際是梁啟超后期詩學的總論綱,也“體現了他向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源頭——‘詩言志’觀的更為自覺的回歸”?。在梁啟超看來,“治《詩》者”宜“專從其抒寫情感處注意而賞玩之,則《詩》之真價值乃見也”?。詩歌應當“陶寫吾心”,杜甫等人的詩之所以感人,是因為詩人能把“霎時間便過去的情感,捉住他令他隨時可以再現”?。

通過解讀梁啟超《白集》上的評語,可以發(fā)現,在以上諸說之前,梁啟超在《白集》批點中已經開始發(fā)抒“情感中心”之旨。他評白居易《寄元九》“非徒改年貌,漸覺無心力。自念因念君,俱為老所逼”曰:“語淡而情至。”評《酬張十八訪宿見贈》“落然頹檐下,一話夜達晨。床單食味薄,亦不嫌我貧”曰:“語淡而意真?!痹u《傷唐衢二首》曰:“愈簡樸愈真摯?!痹u《分司洛中多暇數與諸客宴游醉后狂吟偶成十韻因招夢得賓客兼呈思黯奇章公》曰:“悲憫普度,情見乎詞?!痹u《十年三月三日別微之于灃上十四年三月十一日夜遇微之于峽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別言不盡者以詩終之因賦七言十七韻以贈且欲記所遇之地與相見之時為他年會話張本也》曰:“此篇以極質之語,寫極深之情,不事構煉,乃爾卓絕。”評《聞微之江陵臥病以大通中散碧腴垂云膏寄之因題四韻》曰:“情真不嫌語俚?!苯跃桶自妼懬檫_意而發(fā)。白居易人生中多次面臨生離死別的人生大關節(jié),故而詩句時有傷心落寞之語。當白居易遠謫江州時,作《寄微之三首》,結句曰:“生當復相逢,死當從此別?!绷号唬骸半茡闯劣簟!薄堵飞霞你y匙與阿龜》,梁批曰:“質極摯極?!币陨现T處批點“語淡”“簡樸”“質”“俚”等語,貫徹著梁啟超對白居易“平易”詩風的把握?!捌揭住痹婏L的背后,則是他基于自己的“情感中心說”對白居易內在詩境的印證。

至于白詩用情不到之處,梁啟超也會率爾點出,例如他認為白氏《哭微之二首》“不見精彩,頗負此題”。至《哭崔常侍晦叔》“風月共誰賞,詩篇共誰吟?花開共誰看,酒熟共誰斟”,梁氏又批曰:“沉痛遠過《哭微之》諸篇?!绷菏现詫Π拙右住犊尬⒅住啡绱耸幸粋€隱含的參照對象即元稹的《遣悲懷》三首,梁啟超曾高度評價曰:“在極局促的格律底下,赤裸裸把一團真情捧出,恐怕連杜老也要讓他出一頭地哩。”?大抵是因為白氏《哭微之二首》詩句“妻孥朋友來相吊,唯道皇天無所知”云云,并未見出真性情的流露。至于白居易和答之作《答謝家最小偏憐女》,梁氏則坦率地批點道:“元詩千古性情之作,不容和答,此詩可不作也。”

由“情感中心”,繼可推衍出一系列復歸文學內在本位的學理表達。梁啟超后期詩學有一個很重要的范疇——“趣味”,他認為文學的“本質和作用”“最主要的就是趣味,趣味這件東西,是由內發(fā)的情感和外受的環(huán)境交媾發(fā)生出來”?。梁啟超《白集》批點對白居易蘊含趣味的閑適詩關注頗多,比如白氏《偶吟》“猶有鱸魚莼菜興,來春或擬往江東”,梁批曰:“興復不淺。”《酬裴令公贈馬相戲》,梁批亦曰:“二老興俱不淺?!薄峨[幾》有“既適又忘適,不知吾是誰”諸句,梁批曰:“真有官止神行之樂?!绷簡⒊匀の墩撛娯灤┯谄渫砟?,比如在批點《稼軒詞》卷七《踏莎行》(賦稼軒集經句)時也說:“別調有趣?!?

梁啟超詩學的內在轉向,在思想本體上以儒家道德融會佛教哲學,如其自述:“我自己的人生觀,可以說是從佛經及儒書中領略得來?!?在文藝思想上,則呈現為擺落功利目的、重視儒家淑世精神,對文學的獨立品格表而出之。梁啟超認為《詩經》傳達的是“極濃極溫的情感……那情感的豐富和醇厚,真可以代表‘純中華民族文學’的美點”??;谶@樣的認識理路,他將“情感教育”與“詩教”傳統(tǒng)牽線:“《詩經》的性質,溫柔敦厚,乃是帶有社會性,用以教人涵養(yǎng)性靈、調和情感的,所以稱為‘詩教’。”?實際上,早在梁氏的《白集》批點中,即已多有從“詩教”精神著眼之例。白居易《歲暮》寫洛陽城“何處爐有火,誰家甑無塵?如我飽暖者,百人無一人”,梁氏批道:“民胞物與氣象,隨處發(fā)現?!薄缎轮撇剪谩贰鞍驳萌f里裘,蓋裹周四垠?穩(wěn)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梁批曰“杜老懷抱”,蓋指白居易此詩脫胎于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另如白氏《醉后狂言酬贈蕭殷二協律》謂大裘“畢亦不獨裹一身”,自己的愿景在于“若令在郡得五考,與君展覆杭州人”,梁批曰“可見白傅志事”,正是有見于白居易的淑世情懷。白居易《宿紫閣山北村》頗得杜甫“三吏”“三別”之精神,寫神策軍征采木材,而以閑筆出之:“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梁批曰“何減風人之作”,皆以詩教傳統(tǒng)來衡鑒白詩。

白居易在編次小集初成后有句曰:“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绷菏吓唬骸白载摬粶\?!薄帮L情”和“正聲”,恰可在“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中達成情感與禮法的統(tǒng)一。基于對“詩教”精神之情感內核的欣賞,梁啟超注重《詩經》以降雅頌體詩作的雅正格調、風雅傳統(tǒng),故而他對《白集》中一部分事關朝政典禮的詩作給出了較高的評價。他于白居易《賀雨》批道:“以頌為規(guī),大雅之遺,允可弁冕全集?!庇凇端就搅罟质貣|洛移鎮(zhèn)北都一心勤王三月成政形容盛德實在歌詩況辱知音敢不先唱輒奉五言四十韻寄獻以抒下情》批道:“典麗堂皇之作,集中不多,晚年尤罕?!庇凇顿浀繎烟油旄柁o二首》批道:“題極枯窘,詩極莊重有味,在集中別是一格。”白居易確實是有意繼承《詩經》風雅傳統(tǒng)的,這從他的《新樂府》詩序模仿毛詩小序便可窺見一斑?。前文曾經提到,梁啟超對白居易《新樂府》并沒有太大的批點興致,他曾將杜甫與白居易二人的諷喻詩作過比較,認為杜甫《麗人行》不著一個字的批評,唯把現象寫得真切,含蓄而不直露,但白居易《新樂府》則“把讀者心中要說的話,作者先替他傾吐無余,那便索然寡味了……杜工部這類詩,比白香山《新樂府》高一籌,所爭就在此”?。皆是注重其以“諷”為“諫”、溫柔敦厚的藝術效果。他于《夢仙》“神仙信有之,俗力非可營”句批道:“蓋多所諷?!薄额}海圖屏風》“突兀海底鰲”句批道:“殆諷用兵藩鎮(zhèn)。”則效法毛詩小序,對白詩的本事背景有所揭示。另,于《舟行》批曰“此初謫時作也,絕無怨尤”,于《采地黃者》眉批“言之無罪,聞之足以戒”,則純用“哀而不傷”“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等儒家《詩經》學術語來批點白詩。

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中很認可曾志忞的觀點,認為傳統(tǒng)詩歌的趨向是封閉的,“好為微妙幽深之語,務使婦孺皆不知”,而那種“和平爽美,勃勃有春氣者,鮮不可得”?。不過,由于后期梁啟超思想的“轉入深沉”,他在早年研習的基礎上,用了很大工夫貫通儒釋道之義理,且多有悟入。在批點《白集》時,梁氏格外看重白居易的“微妙幽深”之句,尤其關注其中浸潤佛道思想的“見道”“名理”之語。白氏《游悟真寺詩》有“但愛清見底,欲尋不知源”諸句,梁批:“處處有見道語?!薄陡信d二首·其一》有“吉兇禍福有來由,但要深知不要憂”之句,梁批:“自業(yè)自得之旨?!薄犊ぶ形鲌@》有“鷗見人暫起”之句,梁批:“道心?!薄对佀鶚贰穼憽矮F樂在山谷,魚樂在陂池。蟲樂在深草,鳥樂在高枝”,梁批:“莊生逍遙之旨?!薄懂嬛窀璨⒁贰安还S而成由筆成”一句,梁批:“名理?!薄陡邪咨徎ā穼懓咨彙瓣惛c故葉,銷化成泥塵?;呷找堰h,來者日復新”,梁批:“雖闡世諦,仍含玄理。”《自戲三絕句·心問身》一首,梁批:“雖戲論,實含妙諦?!薄栋偃占贊M少傅官停自喜言懷》有“人言世事何時了,我是人間事了人”之句,梁批:“一齊放下?!薄洱S居偶作》是白居易閑適詩的代表作,中有“老翁持麈尾,坐拂半張床。卷縵看天色,移齋近日陽”諸句,梁批:“此殆近絕筆之作,身心得大解脫,滿腔都是活潑潑地氣象。”這皆是以名理之言批白詩名理之句。批點《白集》時,梁啟超已屆知天命之年,且臥病在榻,從詩中參悟名理,與他對自己身心安頓的緊迫感正相契合。

一般認為,白居易的佛老之學是比較淺易的薰習,梁啟超不以為然。他在《白集》批點中很關注白居易的佛學造詣,于《讀禪經》一首便指出其“所證極深”。于《戲贈禮經老僧》批道:“一喝直得三日耳聾?!薄蹲x道德經》有句“子孫委蛻是他人”,梁批以佛語辨名相曰:“此乃法身,非四大相也。”此類“實感”的把握,由形象貫通于義理,實際與中國傳統(tǒng)的“比德”之說恰相印證。

梁啟超晚年讀杜甫、白居易,有一個隱含的詩學背景即是同光體的綿亙不衰。前期“詩界革命”有著同光體的詩學滋養(yǎng),后期“情感中心”又與當時的同光體后學發(fā)生直接的詩學溝通。正如夏曉虹所指出的,“西方文化是‘詩界革命’之魂”,隨著辛亥前后“新意境”與“新語句”的分離,梁氏詩學歸向“古風格”,著力走出“詩界革命”,由掙脫傳統(tǒng)重新走上復歸傳統(tǒng)的路子?。錢鐘書《論復古》嘗謂:

文學革命只是一種作用(function),跟內容和目的無關;因此復古本身就是一種革新或革命;而一切成功的文學革命者多少帶些復古——推倒一個古代,而另抬出旁一個古代;若是不顧民族的保守性、歷史的連續(xù)性而把一個絕然新異的思想或作風介紹進來,這個革新定不會十分成功。?

從這個意義上說,梁啟超后期“情感中心說”的主張,一方面是對自己“詩界革命”言論的反芻和反省,另一方面也是與業(yè)已發(fā)生的“文學革命”的反傳統(tǒng)態(tài)度在保持距離的同時展開對話。在梁啟超的語境中,情感具有超越性,僅將其理解為“文以載道”向“詩緣情”的“復歸”并不足以涵括其“情感”邊界。梁啟超轉向內在的“情感中心說”,是溝通儒家“詩言志”與文學審美的橋梁,是“現代中國文論‘邏輯起點’的重要構成”?。梁啟超從1915年開始走出“詩界革命”,復歸看似保守的文學傳統(tǒng),自然是基于少年時期系統(tǒng)接受傳統(tǒng)學術文化的親切感,其實也是另一層意義上的“革命”,正如他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所言:“以復古為解放?!绷簡⒊瑖L試建立起傳統(tǒng)詩學與西方人文本位的文藝理論溝通的橋梁,重視內在體認、個性審視與人文精神,這也表明了他對文學與詩歌“由外到內,由社會學到心理學、美學,由政治功利到藝術審美”一系列認識的再度轉向,實際也是在歐洲文藝復興的啟示中,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超前性”。正是在這一詩學理路中,梁啟超病中選擇批讀《白集》,通過傳統(tǒng)批點的形式重新去體認文學的“內在”獨立性。

梁啟超的《白集》批點,是梁啟超前、后期詩學思想轉關環(huán)節(jié)上的重要文獻,也是中國近現代詩學轉型期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從啟蒙教化的角度來看,“西方啟蒙思想重視理性的批判精神,而中國傳統(tǒng)‘啟蒙’教育重視教化引導”。隨著梁啟超詩學思想的“轉向內在”,他將文學提升到與國民性息息相關的地位,認為國民性因文學而“嗣績”,而“傳播”,而“發(fā)揚”,“文學實傳其薪火而管其樞機。明乎此義,然后知古人所謂文章為經國大業(yè)不朽盛事者,殊非夸也”。這樣的認識也促使他對未來文學大家的出現充滿期待。梁啟超《〈秋蟪吟館詩鈔〉序》曰:“大抵文學之事,必經國家百數十年之平和發(fā)育,然后所積受者厚,而大家乃能出乎其間。而所謂大家者,必其天才之絕特,其性情之篤摯,其學力之深博,斯無論已?!彼?920年完成的《〈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中也說:“文學是一種專門之業(yè),應該是少數天才俊拔而且性情和文學相近的人,屏棄百事,專去研究他,做成些優(yōu)美創(chuàng)新的作品。”梁啟超所期待的,正是“國家百數十年之平和發(fā)育”之后能有像杜甫、白居易一般的文學大家出世。

① 蔣述卓、鄭煥釗:《啟蒙視野中的梁啟超情感詩學》,載《中國文學研究》2010年第4期。

② 朱自清稱作“民七的新詩運動”(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朱自清序跋書評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年版,第90頁)。

③ 參見中華書局編輯部、北京匡時國際拍賣有限公司編《南長街54號梁氏檔案》,中華書局2012年版。

④ 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278頁。

⑤ 柯慶明:《梁啟超、王國維與中國文學批評的兩種趨向》,《現代中國文學批評述論》,(臺北)大安出版社1987年版,第11頁。

⑥ 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291頁。

⑦ 梁啟超:《致梁啟勛》(1918年9月24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注《梁啟超家書:南長街54號梁氏函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12頁。

⑧ 有人見梁啟超作臺灣七律數首,驚其猛進,“后見原稿,乃先生(趙熙)點竄過半”(何芳:《趙熙抄本〈初白詩鈔〉考論》,載《蘭臺世界》2016年第3期)。

⑨轉引自胡全章《從“才氣橫厲”到“唐神宋貌”——近代報刊視野中的梁啟超詩歌》,載《文學遺產》2013年第4期。

⑩?南冰:《“淬厲”“采補”“而新之”——梁啟超文化思想主流簡析》,載《清華大學學報》1990年第1期。

? 梁啟超:《致梁啟勛》(1918年8月12日),《梁啟超家書:南長街54號梁氏函札》,第410頁。

? 梁啟超:《致梁啟勛》(1918年9月23日),《梁啟超家書:南長街54號梁氏函札》,第412頁。

?夏曉虹:《但開風氣不為師——論梁啟超的文學史地位》,載《文藝研究》1990年第3期。

??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64頁,第22—108頁。

?轉引自彭小妍《再現的危機:歷史、虛構與解嚴后眷村作家》,王德威、陳思和、許子東編《一九四九以后——當代文學六十年》,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13—314頁。

? 夏曉虹:《閱讀梁啟超》,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29頁。

? 如《短歌行》梁批所云:“歌行曲引,佳者十九。”《春末夏初閑游江郭二首》梁批總結:“江州詩多工體物?!?/p>

? 梁啟超:《詩界革命的三點主張》,陳伯海等編《歷代唐詩論評選》,河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6頁。

? 梁啟超:《夏威夷游記》,《飲冰室合集·專集》二二,第189頁。

? 梁啟超:《梁啟超信十三通》,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3冊,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15頁。

? 夏曉虹:《梁啟超〈亡妻李夫人葬畢告墓文〉考釋》,載《文匯報》2017年3月31日。

? 他在批點白詩名篇《游悟真寺》時便說:“昌黎《南山》詩有意矜奇,品格在此篇下。”

? 梁啟超:《過渡時代論》,《飲冰室合集·文集》六,第29頁。

? 陸胤:《清季民初的“政治與文學”:〈國風〉〈庸言〉詩文欄研究》,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年第6期。

?此處借用劉子健《中國轉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內向》(趙冬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書名的提法。

? 梁啟超:《陶淵明》,《飲冰室合集·專集》九六,第1頁。

? 梁啟超:《屈原研究》,《飲冰室合集·文集》三九,第67頁。

?章繼光:《尋求傳統(tǒng)與現代審美的結合——談梁啟超后期對屈原、陶淵明、杜甫三大詩人的研究》,《陳白沙梁啟超綜論》,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180頁。

???? 梁啟超:《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飲冰室合集·文集》三七,第71頁,第72頁,第93頁,第79頁。

?? 梁啟超:《情圣杜甫》,《飲冰室合集·文集》三八,第38頁,第45頁。

?張冠夫:《擺渡于傳統(tǒng)文學與新文學間的“情感”之舟——1920年代梁啟超的“情感”詩學》,載《山東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

? 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詩經》,《飲冰室合集·專集》七二,第68頁。

? 齊小剛:《梁啟超國家主義思想的文學實踐》,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44頁。

? 李劍亮:《梁啟超手批〈稼軒詞〉的文獻價值及批評特色》,載《詞學》第34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 梁啟超:《東南大學課畢告別辭》,《飲冰室合集·文集》四○,第13頁。

? 梁啟超:《文史學家之性格及其預備》,劉東、翟奎鳳編《梁啟超文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48頁。

? 陳寅恪論其規(guī)仿《毛詩序》曰:“樂天《新樂府》五十首,有總序,即摹《毛詩》之大序。每篇有一序,即仿《毛詩》之小序。又取每篇首句為其題目,即效《關雎》為篇名之例。全體結構,無異古經。質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詩經》,誠韓昌黎所謂‘作唐一經’者?!保愐。骸对自姽{證稿》第五章“新樂府”,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24頁)

? 梁啟超:《飲冰室詩話》,《飲冰室合集·文集》四五,第62頁。

? 錢鐘書:《論復古》,載《大公報·文藝副刊》1934年10月17日。

? 趙連昌:《論梁啟超后期思想的文化保守主義傾向》,上海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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