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
明代呂坤,面對當(dāng)時書籍混亂的現(xiàn)象,將圖書分為九類:全書、要書、贅書、經(jīng)世之書、益人之書、無用之書、病道之書、雜道之書和敗俗之書。其中“全書”只有兩部:《十三經(jīng)注疏》與《二十一史》,列為群書之首。本文按下經(jīng)書不表,先說史書的故事。
在經(jīng)史子集中,史書登堂入室,始見于三國劉備與孫權(quán)的兩段故事。劉備去世前,給兒子劉禪留下遺言,其中包括一個書單,有《漢書》;孫權(quán)與大將呂蒙等人,談自己的讀書經(jīng)歷,也列出一個書單,包括“三史”。章炳麟先生說:“自是通史致用,遂為通則?!?/p>
在先儒的觀念中,讀史有多重要呢?我們接著聽章先生的觀點:“人不習(xí)史,端者不過為鄉(xiāng)里善人,庸者則務(wù)在衣食室家,而尚奇者或為亂政之魁,清末至今,其弊可見。”章先生這段話說得很重,但并非獨家之見。如明末清初魏禧,曾在《里言》中寫道:“人不可不讀史,未讀時,覺自己盡高,七尺之軀昂然獨上。及見前代人物,忽不覺矮矬極了,大地之寬,竟毫無立足之地?!?/p>
他們?yōu)槭裁窗炎x史一事,說得如此重要呢?魏禧舉例談到,比如先人有“讀書使人心粗”之句,其實它的病根不是讀書的錯,而是不讀史或讀史不精的錯。魏禧在《與彭中叔》中寫道:“先儒云:讀書使人心粗,如云過獨木橋易使跌;是要人細(xì)心讀史之意,非謂橋不須過。后人誤認(rèn)此語,有志道學(xué)者,只看性理語錄,史書置之高閣;即或涉獵,幾等稗官小說而已?!苯又红忠运未链ǎǔ填U)讀史為例:“伊川每讀史到一半,便掩卷思其成敗,然后再看;有不合處,又更思之。其間有幸而成,不幸而敗者,不獨徇其已然之跡與眾人之論。此正是怕心粗處?!?/p>
讀史既然重要,因此歷代留下許多苦讀史書的故事。帝王讀史如宋高宗,有記執(zhí)政徐俯,曾勸高宗讀《漢光武帝紀(jì)》;有一天,高宗將抄寫好的《光武帝紀(jì)》送給徐俯,并說道:“卿勸朕讀《光武紀(jì)》,朕思讀十遍,不如寫一遍。今以賜卿?!苯渥幼x史如曾國藩,他在《家書》中告誡兒子,讀《漢書》不必受困于精粗之說,每日必須看二十頁,切不可今日半頁,明日數(shù)頁云云?!叭缰箫埲?,歇火則冷,小火則不熟,須用大柴大火乃易成也?!备鋸埖淖x史,有見于明代陳繼儒《讀書十六觀》記載,宋代蘇舜欽夜讀《漢書·張良傳》,要準(zhǔn)備一斗酒,“至良與客狙擊秦皇帝,撫掌曰:‘惜乎擊之不中!’遂滿飲一大白。又讀至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于留,此天以授陛下?!謸岚冈唬骸枷嘤?,其難如此!’復(fù)舉一大白?!?/p>
讀史最刻苦的人,還要首推蘇軾。有人問蘇軾:“先生博學(xué)廣識,我們可以做到嗎?”蘇軾說:可以啊,我讀《漢書》,要讀很多遍才能完成。比如治道、人物、地理、管制、兵法、貨財之類,每讀一遍,針對一件事情,幾遍之后,就會事事清楚了。所謂“叁伍錯綜,八面受敵,沛然應(yīng)之而莫御焉。”
《耆舊續(xù)聞》中,記載蘇軾讀史:“東坡謫黃州,日課手鈔《漢書》,自言讀《漢書》凡三鈔:初則一段事鈔,三字為題;次則兩字;今則一字。朱司農(nóng)載上謁坡,乞觀其書,坡云:‘足下試舉題一字。’公如其言,坡應(yīng)聲輒誦數(shù)百言,無一字差缺。凡數(shù)挑皆然?!?/p>
前述先賢講讀史,其中多有涉及方法之論。因為史書篇幅浩繁,路徑崎嶇,讀者難進(jìn)難出,因此研讀史書的方法至為重要,對此歷代先儒表述極多。此處略舉六段:
其一,讀史要全面關(guān)照,不可專于一家。唐代劉知幾《史通雜說》強調(diào),讀史不可“習(xí)于太史者,偏妒孟堅;……論《史》《漢》者,則不悟劉氏云亡,而地分三國;亦猶武陵隱士,滅跡桃源,當(dāng)此晉年,猶謂暴秦之地?!睂Υ?,清代浦起龍按語:“此條謂讀書不可顓泥一家,局護(hù)偏遺,自亦一病?!?/p>
其二,讀史要有條理性,宋代俞成《螢雪叢說》寫道:“歷事幾主?歷任幾官?有何建立?有何獻(xiàn)明?何長可錄?何短可戒?傳中有何佳對?此賈挺才先生記史法也?!彼未鯒兑翱蛥矔穼懙溃骸胺沧x史,每看一傳,先定此人是何色目人,或道義,或才德,大節(jié)無虧。人品既定,然后看一傳文字如何?全篇文體既已了然,然后采摘人事可為何用?奇詞妙語,可以佐筆端者記之。如此讀史,庶不空遮眼也。若于此數(shù)者之中,只作一事功夫,恐未為盡善耳?!?/p>
其三,讀史要循序漸進(jìn),元代許衡《性理大全》寫道:“閱史必且專于一家,其余悉屏去。候閱一史畢,歷歷默記,然后別取一史而閱之。如此有常,不數(shù)年諸史可以備記。茍閱一史未了,雜以他史,紛然交錯于前,則皓首不能通一史矣。”
其四,讀史要尊重史書記載,清代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寫道:“大抵史家所記典制,有得有失,讀史者不必橫生意見,馳驟議論,以明法戒也;但當(dāng)考其典制之實,俾數(shù)千百年建置沿革了如指掌。其事跡則有美有惡,讀史者不必強立文法,擅加與奪,以為褒貶也;但當(dāng)考其事跡之實,年經(jīng)事緯,部居州次,記載之異同,見聞之離合,一一條析無疑,而若者可褒可貶,聽諸天下為公論焉可矣。”
其五,讀史與讀經(jīng),有何異同、誰先誰后呢?清代張潮《幽夢影》寫道:“經(jīng)傳宜獨坐讀,史鑒宜與友共讀。……先讀經(jīng),后讀史,則論事不謬于圣賢;既讀史,復(fù)讀經(jīng),則觀書不徒為章句?!?/p>
其六,讀史不可玩物喪志,清代王夫之《俟解》寫道:“讀史亦博文之事,而程子斥謝上蔡為玩物喪志,所惡于喪志者,玩也。玩者,喜而弄之之謂。如《史記·項羽本紀(jì)》及竇嬰灌夫傳之類,淋漓痛快,讀者留連不舍,則有代為悲喜,神飛魂蕩而不自持。于斯時也,其素所志尚者,不知何往,此之謂喪志。以其志氣橫發(fā),無益于身心也。豈獨讀史為然哉!”
談讀史方法,由此及彼,似可通論,但只有司馬遷《史記》不同,其地位崇高,不可泛泛而論。更多先人,并未將其單純當(dāng)史書來讀,如清代馮班《鈍吟雜錄》所言:“今人讀《史記》,只是讀太史公文集耳,不曾讀史?!睂Υ吮疚穆耘e三例:一是唐代柳宗元,在《答韋中立書》中談到,書籍可以分為取道與參悟兩類,柳氏將《史記》歸于后者,稱“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柳氏還在《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中談寫作,再稱“榖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倍撬未旆e,讀《史記·貨殖列傳》,見到“人棄我取,人取我與”一句,于是悟到作文之法。三是清代黃本驥,在《讀文筆得》中寫道:“《項羽本紀(jì)》是史公極得意文字,班掾采入《漢書》,節(jié)去二千六百八十三字。《史記》多字處有多字之妙,《漢書》少字處有少字之妙:多者逸,少者遒?!?/p>
中國數(shù)千年,帝王將相,素有喜好讀史的傳統(tǒng)。前文提到劉備、孫權(quán)及宋高宗即是。還有石勒的故事,《晉書·石勒載記》有記,石勒不知書,卻喜歡讓別人給他誦讀《漢書》,聽到酈食其勸劉邦立六國,石勒驚呼失策,如此還能得天下么?聽到張良諫止,石勒才舒了一口氣。梁元帝蕭繹是一個異數(shù),他讀書極多且有高見,如在《金樓子》中說:“正史既見成敗得失,此經(jīng)國之所急。五經(jīng)之外,應(yīng)以正史為先。”但他本人卻治國無方。遭到魏軍圍城時,“乃聚圖書十余萬卷盡燒之”,足見其書之多?!赌鲜贰吩u價蕭繹:“口誦《六經(jīng)》,心通百氏,有仲尼之學(xué),有公旦之才,適足以益其驕矜,增其禍患,何補金陵之覆沒,何救江陵之滅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