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

龍門客棧

北風(fēng)，一幅狂草，大漠天書

一年年的沙，呼嘯北去

月缺了，夜里馬嘶

旗動處，元朝的客人早已絕塵

蒼狼的腳印，拒絕傳說

旗桿，支撐著一角暗云

鞍子，落滿昔年的吶喊

一個女子

風(fēng)磨坊外吹簫

若世外人，低眉焚香

數(shù)著，駝商、刀客的背影

寅年卯月，一串駝鈴

滄桑了古堡

出關(guān)多年的一個中年男人

帶來了一條

隱現(xiàn)的突圍之路

酒碗里的江湖

村里。那年十八歲。單車風(fēng)流。啤酒的心跳，加速一場草書的戀愛。

唯你，一世刀王，賣刀于江湖。手刃牛二，亡命到我村。

你醉倒村邊土地祠，半斤白酒和牛肉，是你一生的夜色。

你的破笠，青竹手杖，舊羊皮褂，獨(dú)立于晚風(fēng)之外。遭遇你，是一場劫。

你問我：小子你祖上官封幾品？蘆葦啊，頭顱上的花翎！

我說：我只有騎驢打酒的份，卿命，與我何干？

那天起，草書的戀愛結(jié)束。我抬腳走馬，

幻想祖先墓上有爵位，父母無病到百年。

多年后，我抬棺奔赴酒局，在酒碗的江湖里，狼奔豕突。

我靠一桿長矛，把所有橫行的雜種，戳個透心涼。

秋風(fēng)辭

九月如鐮，霸悍的夏天偃旗息鼓

露水里滿是挑擔(dān)、背著背簍的村夫

漠漠曠野，萬物俱榮而后衰

喧囂浮躁了一夏的詩人

也將回歸他豆燈閃閃的秋窗

窗前落葉，是問斬的一紙通緝令

莊稼腦袋倉惶滾落秋風(fēng)的刀口

詩人的酒杯里，投下易水送別的影子

陶令公的東籬黃菊，采作一二書簽

太白觥籌，東坡寒衣，都在燈下

楚楚動人。老杜啊，拄杖站在

茅草飄飛的錦官城外，店門

一聲馬嘶，起駕的髯客

把薄衣的秋娘送往哪戶寒宅？

李白之死

走蜀道進(jìn)長安

是三千里江湖絕唱

想攬明月入懷

枕一壺酒，入夢

卻做了玄武門上的一塊玉

那些王孫貴族喜歡嬉鬧

把宮廷當(dāng)作琴弦

常常彈出荒唐的曲調(diào)

把歷史的額頭燒焦

盛唐的詩喉，怎能讓權(quán)貴

咬住凌云的筆端

牽著瘦馬，苦飲西風(fēng)

把大唐的江山

潑得滿紙淋漓

尋仙去吧

駕一葉扁舟

亦儒，亦仙，亦俠

在江底臥成一樽傳說

過去了一千多年

還呢喃著酒話：

我的劍呢？

我的馬呢？

江湖上的小龍女

獅子巖下的高樓上

清晨的鋼琴曲

蝴蝶繞指，揉一段

江湖上丟失的傳說

蜜蜂，花草，在山麓

搖曳秋風(fēng)。小龍女

清音妙喉，遁入微茫

聆聽紅塵擾攘的世界

耳畔的蜂飛蝶舞

遠(yuǎn)遠(yuǎn)近近，一段秋的微涼

華坪，這個江湖

丟失的劍氣和酒香

該在秋的琴鍵上

鏗鏗鏘鏘，有如龍翔

野豬林

林沖走進(jìn)鳥林子

枷鎖一下輕了

后脖子有烏鴉啄

夕陽滾燙地墜落

夜幕冷笑著撒開

藤纏泡湯的愛情

霧鎖斷魂的前路

一世鐐銬走到盡頭?

二公差要交差

糊里糊涂的官司

要到哪世？

淚亂流風(fēng)亂吹

路口一聲吶喊

砸得一地金星

撲楞楞一聲散

只剩一地鳥糞

馬之龍

你離開回部的時(shí)間太久

熬鷹的部族騎馬北歸

背著《古蘭經(jīng)》的阿訇南去

你一身白袍，靜如太古

一劍一笛，十三省的行跡

讓玉龍山上的雪等了四百年

辜負(fù)了山尖遠(yuǎn)眺的鶴氅

玉河的煙柳也紅顏消褪

古巷里媽媽的呼喚，像蘆葦花

覆蓋了霜晨冷月下的岸

你那只雙翅如車輪的白鶴

去了一夜白人頭的江南

洞庭湖上一夜的笛聲

落在了哪位詩人的韻腳里？

黃鶴樓下的劍舞

醉了哪位不得志的將軍？

回來吧，莫戀禰衡鸚鵡洲

乘風(fēng)回到玉龍山下來

山北的楊竹廬備好了茶

江邊的牛涵萬抱琴走來

桑映斗也磨好了八斗好墨

待金沙江澄清似鏈，你一聲清嘯

就半部詩的麗江，一生相守的

那位芙蓉姑娘，款款而來

紫蠻王

東北有多少叫座山雕的土匪

西南就有多少叫蠻王的草莽

他們伏身野史神秘一角

抓住山原林莽的鬃毛飚縱

任石馬嘶鳴鐵鴉巫語銅戈鏗鏘

紫蠻王，自絕崖青苔下隱現(xiàn)

之所以叫他老紫，是以區(qū)別

其他黑蠻王馬蠻王熊蠻王

老紫并非紫髯或口吐紫電青霜

而是千里南遷的傈僳漢子

吃包谷喝烈酒親吻豹皮的南蠻

族譜上沾滿雅礱江的霧氣

腳印里裝著一串寂地的密碼

大笮，順州，打關(guān)梁子

一路月色，夜深沉，星如狼

弓弩醒著牧犬醒著火塘醒著

嘉慶十三年的老紫

決定不再遷徙，一怒做了王

山尖尖，天邊邊，夯下蠻王寨

寧遠(yuǎn)府的土司心緒再無寧靜

密林深處扎下的一顆釘子

使花翎下的后脖陣陣作痛

進(jìn)剿兵勇的魂魄在葛藤上流浪

西行路口呈上一盤盤下酒菜

紫蠻王終究招安，五品軍功

鐫刻墓碑之陰，風(fēng)凄凄雨蒼蒼

蠻書或縣志沒有埋下姓氏

你會說這是西南版水滸

蠻王寨下老林中一個叫紫文禮的墓主

是葉落歸根后的一段悲哀

坍塌的蠻王寨碎裂成一堆

散兵游勇狀的傳說

若后世山民窖藏的一壇虎骨酒

偶爾倒出一碗，在火塘熄滅的夜

驅(qū)一驅(qū)風(fēng)濕，治一治坐骨神經(jīng)

博物館

光陰在針尖上屏住呼吸，剝落的聲音

掉下來，一點(diǎn)點(diǎn)進(jìn)入青色的容器

年輪碾過，與月光碰撞，塵埃四處游弋

時(shí)間堆積出一種固態(tài)的心情

在這里沉睡，抱殘守缺

與往事較量的物件，逃向后世

光陰的居所，我每天進(jìn)出這里

像一支緩慢燃燒的紙煙，安放指間

演義大漠落日孤煙直上的心情

館內(nèi)是逝去的月光，一步邁出來

是二十一世紀(jì)刺眼的陽光

斷裂的痕跡織成我紛披的甲片

轉(zhuǎn)身的瞬間，我成了遠(yuǎn)古走來的武士

披甲持矛，攻破內(nèi)心一座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