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強
金魯賢(1916—2013年)是當代中國天主教的著名人物,被中國天主教界和學界公認為是杰出的天主教領袖,也是中國天主教本地化的推動者。①國內(nèi)相關研究主要有:《紀念金魯賢主教》,《中國宗教》2013年第5期;徐宏根:《中國天主教本地化的推動者:紀念金魯賢主教誕辰百年》,《中國宗教》2016年第7期;朱曉紅:《論金魯賢主教關于社會服務的思想》,《中國天主教》2016年第4期;房興耀:《愛國愛教榮主益人——紀念金魯賢主教誕辰100周年》,《中國天主教》2016年第4期;周太良:《“福音應民族化、本地化、中國化”——深切緬懷上海教區(qū)金魯賢主教》,《中國天主教》2016年第4期。國外新聞媒體和學術界有關金魯賢的報道和研究亦較豐富,如美國記者艾明德(Adam Minter)在《大西洋周刊》(The Atlantic)上的兩篇文章,以及美國學者柯學斌(Anthony E. Clark)在《天主教世界報道》(The Catholic World Report)上的文章。
鑒于金魯賢任天主教上海教區(qū)主教時期在當代中國天主教發(fā)展進程中起到的關鍵性作用,中外學界對他個人的研究一般集中于其人生的后半段,或是考察特定時期他的相關活動,或是從他的“牧職”實踐中探究其對中國天主教發(fā)展的貢獻和影響,而少有研究者關注作為個體的金魯賢的早年時期生活及相關著述活動。即便是金魯賢自己的回憶錄對青少年時期的人生經(jīng)歷也是略微提及,也未在他生前編訂的文集中收錄彼一時期的相關著述。②金魯賢主教著述主要見于金魯賢:《引玉集》,上海:天主教上海教區(qū)光啟社,1997年;《金魯賢文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金魯賢主教牧函集》,上海:天主教上海教區(qū)光啟社,2012年;《金魯賢回憶錄上:絕處逢生1916—1982》,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2013年。
而金魯賢的早期著述文獻,無疑是進一步認識其早期個人經(jīng)歷的重要依據(jù)。同時,通過這些文獻并結合他個人及相關中國天主教群體的思想表述,以及民國時期的時代因素,也可反觀彼時中國天主教的相關本地化思潮。因而,本文寫作的目的既在于認識金魯賢的早期經(jīng)歷,也在于進一步認識他所處時代的中國天主教,進而理解金魯賢“愛國愛教”思想對當代中國天主教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歷史源頭。
金魯賢1916年6月20日生于上海南市(現(xiàn)屬黃浦區(qū)),圣名類思,法文名“Louis”。其父金望德,生于1885年;其母張云貞,生于1884年。金家早年世居浦東金家巷,世代信奉天主教。①《金魯賢回憶錄上:絕處逢生1916—1982》,第5-8頁。在金魯賢之前,作為天主教重要社群的金家巷僅有金若瑟、金文祺兩位傳教神父成為教區(qū)神職。金若瑟,名軾,字品三,1858年生,1872年入修院,1884年晉鐸,1926年去世于江蘇泰州,曾被江南教區(qū)派往意大利學習;金文祺,1901年生,1920年入小修院,1931年在徐家匯圣依納爵堂“晉鐸”,后傳教于橫沙、張家樓、徐州等地,1934年調(diào)至太倉張涇,1937年被日本侵略者殺害;金魯賢為該“會口”第三位神父,第一位耶穌會士(1938年入會)。到讀書年齡,金魯賢與很多上海周邊地區(qū)信仰天主教的少年一般,選擇進入徐匯公學(1933年改為徐匯中學)②關于徐匯公學的歷史演變,參見馬學強:《“素為滬地教會中學之冠”——近代上海徐匯公學研究》,《史林》2010年第6期;莊小鳳、馬學強主編:《西學東漸第一校——從徐匯公學到徐匯中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熊月之:《徐匯中學百年名?!罚肚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9-83頁。學習。金魯賢于1926年9月6日進入徐匯公學小學部,1932年畢業(yè)于該校高中部。他在回憶錄中只是簡要地記錄了學習生活的大概,特別提及對閱讀各種中外文學作品的熱愛。他回憶說,盡管徐匯公學是“典型的殖民主義式教育”,但“無論如何,我學會了法文,高中畢業(yè)時我已經(jīng)能看原版的法文小說”。③《金魯賢回憶錄上:絕處逢生1916—1982》,第22、17-18頁。
在該校讀書期間,金魯賢的家庭發(fā)生了一連串重大變故。1927年其母親即因病去世,其父親的生意也受挫,家境逐漸衰落。1931年其父因肺炎去世。金魯賢在他的回憶錄中記載了他們姐弟3人成為孤兒后,親戚們的各種“狠心”行為。④《金魯賢回憶錄上:絕處逢生1916—1982》,第22、17-18頁。在徐匯公學讀書期間少年金魯賢經(jīng)歷的諸多家庭重大變故,也影響了他個人性情的發(fā)展。
徐匯公學的畢業(yè)生去向,或是升入大學,或是回鄉(xiāng)服務,也有不少人走向修道之路。如1926年金魯賢剛?cè)雽W時,應屆32名畢業(yè)生中,有唐致中等8人于1926年9月4日進入小修道院(也即教區(qū)修道院系統(tǒng)下的耶穌圣心修院)。⑤潘振華:《送同學入圣心修院記》,《匯學雜志·乙種》1926年第3期。
1932年高中畢業(yè)后,金魯賢面臨未來出路的問題。他雖已考取了震旦大學,但在畢業(yè)避靜時,選擇了“棄家修道”進入教區(qū)小修道院,準備成為一名教區(qū)神父。這一選擇必然也與他的家庭狀況、個人宗教情感等因素息息相關。
歷史地來看,“棄家修道”也是徐匯公學中具有天主教信仰學生的傳統(tǒng)。該校自1850年成立以后,即成為重要的天主教傳教人員的搖籃。1926年金魯賢入學當年的10月28日,正值羅馬教廷祝圣6位華人主教,其中的海門教區(qū)第一任主教朱開敏早年雖不是徐匯公學的學生,但在加入耶穌會后,曾擔任徐匯公學的監(jiān)學和教員。⑥據(jù)綜合教區(qū)修院和耶穌會的檔案資料,朱開敏,名銘德,字季球,原籍青浦諸巷,后世居董家渡,1868年生,1882年入修院,1888年入耶穌會,1898年“晉鐸”,1903年2月2日發(fā)耶穌會的“顯愿”。他在彼時也成為整個中國天主教的光榮,特別激勵了以上海為中心的江南教區(qū)的中國天主教徒,增強了他們發(fā)展本地教會的主動意識。①參見沈潤卿編:《諸巷會修道人表·敘》,陶飛亞主編:《漢語基督教珍稀文獻叢刊(第一輯)》第9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9頁。
而就在此種環(huán)境下,剛?cè)雽W不久的金魯賢,也遇到朱開敏回徐匯公學演講的重要時機。朱開敏向徐匯公學內(nèi)的天主教學生訓示說:“羅瑪教宗特簡我華人為主教,成屬鴻恩殊遇。惟主教之職綦重,亟需信友之輔助。故學生時代,即宜品學兼修,俾他日能成完善之教友。諸生之特蒙主召者,更宜善備為將來之好司鐸也?!辈⒄f“將來涉世,于社會交際場中,茍德學俱著,必能受教外人之重視;既重視斯能聽從,既聽從斯能同化矣”,勉勵學生“努力于學問道德,必能成有為之人,為國家效力,為圣教會效力。茍如是,非僅為一身之榮,一家之榮,亦全國之榮,教會之榮”。②李則曾:《歡迎朱主教略記》,《匯學雜志》1926年第9期。
朱開敏的鼓勵,無疑激發(fā)了更多中國天主教青年走向“圣召”的主動意愿。1932年9月3日徐匯公學畢業(yè)生中共有18人進小修院,“棄家修道”者如此之多,實屬罕見,其中就包括金魯賢;1933年9月4日則有6人。③1932年徐匯公學入小修院的畢業(yè)生有:卞國玉、傅鶴洲、倪林祥、金魯賢(Kien Lou-yé)、邱岑生、戈錫基、張孝松、張良賢、鄒福生、朱福仁、諸宏玉、黃道生、黃金芳、陳天保、陳天祥、錢志元、錢益生、杜錫恩;入震旦學法政科有:陸景龍、張尚德;數(shù)理科有:沈耀庭、徐裕昆;醫(yī)學科:金愛德、周渭良、蔣鴻儀。參見《一九三二年畢業(yè)生的升任》,《匯學雜志》1933年第15期。
金魯賢在就讀徐匯公學期間,也在該校《匯學雜志》上發(fā)表若干篇短文。這些文章是了解其青少年時期思想狀況的難得史料。以下按照這些文章的主旨分而述之。
對金魯賢個人而言,“命苦”是他青少年時期最大的人生經(jīng)驗。如他所言,“我喪父、失母、亡姐,弟死未見尸骨,接二連三的打擊,我的命真苦”。④《金魯賢回憶錄上:絕處逢生1916—1982》,第27頁。這種生活的痛苦之感,也表露在金魯賢早期個人情感文章的字里行間,特別是他1930年在徐匯公學讀書時所寫的《黃紙條》一文:
呀的一聲,散心場的門開了,看門房的人走進來,手里拿了一疊黃紙條交給監(jiān)學;同學頓時饑民搶米票似的,蜂到監(jiān)學身邊,好一等到監(jiān)學叫到自己的名字,就立刻可以接了紙條,到校長處去蓋印。
我雜在這一群饑民爭食似的同學們中,等我的黃紙條。
監(jiān)學手中的紙條,一些少一些,同學也差不多走了一大半,我尚沒聽得叫到我的名字。
這時我的小心,跳的速度,比平日加快了一倍?!八麄儧]有接到我的信么?”“不會的。”“他們忘了么?”“不會的。”“那么為什么不來叫我呢?”好似有囈語病的我,這樣的想。
監(jiān)學手中的紙條發(fā)完了,我金魯賢三字,卻沒有從監(jiān)學的口中出來過。那時監(jiān)學的身邊,只有可憐的我一人立在;監(jiān)學用手一拍,拿了他的大日課經(jīng),向我說:“金魯賢你沒有呀!”說罷就獨自念他的日課經(jīng)去了。
那輩在校長處打印回來的同學,都滿臉推著笑容,好比在戰(zhàn)場上凱旋回來的兵士。
我呢!在操場上垂頭喪氣踱來踱去;看同學們越跑越稀,眼中的淚,幾幾乎滴點下來了。①金魯賢:《復活瞻禮放假三天·黃紙條》,《匯學雜志》1930年第9期。
這篇記敘文蘊含了很深的情感,特別是一種青少年特有的思親之感躍然紙上。而彼時的金魯賢卻沒有收到代表有家信來的“黃紙條”。從此篇短小的抒情文中,可以看出少年求學時的金魯賢因家境變化,在心理上頗為敏感,缺少家人的探望和問候,也在其年幼的心中留下了傷痛。
此種凄慘境遇,也使得少年金魯賢看透了世事的炎涼?!叭松?jīng)歷雖然痛苦,但也讓人看清很多東西”,促使他的宗教情感進一步加深:“我深深感到,小時窮,青年時遭挫折、多磨難、過貧窮生活,對我來說也是天主的降福,使我有同情心,心里能想著窮人,也想著為窮人做一點兒事,想交一些窮朋友。”②《金魯賢回憶錄上:絕處逢生1916—1982》,第27頁。這種“同情心”,無疑是修道人所必備的。這或許也是促使金魯賢在高中畢業(yè)后進入修道院的內(nèi)在情感原因之一。
此一時期,金魯賢也嘗試翻譯一些宗教文學作品,抒發(fā)宗教情感,如他和同學卞國玉一起節(jié)譯的描繪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祈禱景象的《墓畔祈禱》一文。③卞國玉、金魯賢:《墓畔祈禱》,《匯學雜志·乙種本》1931年第7期??梢哉f,這也為他以后從事宗教文學作品的翻譯奠定了基礎。
金魯賢早期文章也含有很強烈的民族意識的表達,體現(xiàn)了他和其他中國天主教青年的“愛國心”。這種“愛國心”在這個群體中間早已有之,并有其延續(xù)性,而徐匯公學的教育無疑促進了這種情感的延續(xù)。
金魯賢入讀徐匯公學時,張家樹神父擔任舍監(jiān),后來成為徐匯公學的校長。④張家樹(1893—1988年,Aloysius Tsang),又名端六,字庭桂,1893年6月30日生,畢業(yè)于徐匯公學后赴英留學,1911年在歐洲入耶穌會。1918年回國,在徐匯公學任教兩年后,又至歐洲學習,并在法國負責華僑教務。1925年回滬,長期負責徐匯公學教務。1960年在上海市天主教第一次代表會議上被選舉為上海教區(qū)的正權主教。1988年去世于徐家匯天主堂。參見《寰球中國學生會周刊》第215期(1925年10月10日)第1版;宗懷德:《懷念張家樹主教》,《中國天主教》1988年第1期;付克勇:《愛國愛教的楷模:張家樹主教》,《中國宗教》1996年第1期;張多默:《我的伯父張家樹主教》,《世界宗教文化》2002年第3期;沈保智:《張家樹主教受命于艱辛之時》,《上海文史資料選輯》2002年第4期;龔國偉:《我所知道的張家樹主教》,《世紀》2010年第4期;等等。張家樹早年也是徐匯公學的學生,青少年時期即有強烈的愛國意識和民族情感。張家樹早年的“課藝”(徐匯公學考試作品)也多透露出這些意識和情感。
張家樹在徐匯公學讀書期間,長于寫作,發(fā)表在該?!秴R學雜志》的文章計有:《申江觀劇記》《論日俄盟戰(zhàn)之機關》《扶植民氣說》《不倒翁傳》《百步橋旅行記》《江灣觀飛行艇記》《仲由喜聞過論》7篇及學期考試算學解題。⑤《匯學雜志》1912年第1期(庚戌下辛亥上學期合刊),上海:上海土山灣印書館,1912年。對于這些“匯學課藝”中的優(yōu)秀作品,徐匯公學的中文老師常在文末給予評語。如張家樹《申江觀劇記》的主旨在于諷刺當時政治人物的“表演”不如“優(yōu)界之劇”之更新和改良,獲評語為“借題托諷,揮寫自如”。①《匯學雜志》1912年第1期(庚戌下辛亥上學期合刊)。
而“匯學課藝”能夠反映徐匯公學針對中國學生設置的國文教學的宗旨和目標。統(tǒng)觀張家樹及其同學在徐匯公學時期的文章,大多關注時事,論說古今,表現(xiàn)了該校學生的國家意識、社會意識和民族情結。如張家樹《論日俄盟戰(zhàn)之機關》一文,關注日俄之間的國際關系,開篇即言:“蒿目日俄之忽戰(zhàn)忽盟,殊令神州酣睡之獅,今后不能一日安枕矣。”整篇論說揭露俄日對華侵略之歷史和意圖,通篇展示了他對民族和國家未來的擔憂,獲評語為“洞徹外情,隱憂祖國,目光四照,具有深心,極沉郁頓挫之妙”。②《匯學雜志》1912年第1期(庚戌下辛亥上學期合刊)。
整體而言,通過中文教學,徐匯公學的學生與其他具有進步意識的中國青少年一樣,逐漸萌生了國家意識和愛國情懷。③按:如張家樹同學黃子鶴即有《愛國說》一篇,論曰:“況君我父母,民我同胞,一國之憂危困難,吾得充耳不聞乎?是以上之則盡我之忠愛,下之則盡吾之親愛,猶己溺而己饑,夫然后方可謂有愛國心,而身家之愛,亦庶幾賴以全矣?!眳⒁姟秴R學雜志》1912年第1期(庚戌下辛亥上學期合刊)。這種教育宗旨和綜合性教育內(nèi)容的設置,也普遍影響到每個個體以后的人生選擇。
張家樹在任職徐匯公學期間,也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愛國情感和民族意識。雖然由于掌權的是外籍耶穌會士,相關行為也受到壓制,而他的《扶植民氣說》等文章表露的愛國思想還是在中國學生中間得到延續(xù)。④1993年金魯賢在紀念張家樹誕辰100周年的文章中,提及張家樹《扶植民氣說》一文。參見宗懷德、金魯賢:《愛國愛教的楷模——紀念張家樹主教誕辰一百周年》,《中國天主教》1993年第5期。
金魯賢在徐匯公學讀書期間,正遇到1931年“九·一八事變”、1932年“一·二八事變”相繼發(fā)生,日本加緊了侵略中國的腳步。中國天主教的代表人物馬相伯等人也極力提倡中國天主教信眾發(fā)揮自徐光啟以來的愛國思想。⑤參見《馬相伯先生國難言論集》,徐景賢編錄筆記,文華美術圖書公司,1933年。按:金魯賢也曾提及他17歲時曾拜訪過馬相伯。參見《金魯賢回憶錄上:絕處逢生1916—1982》,第1頁。
金魯賢也在一篇早期記敘文中表露了自己的民族情感和愛國意識。“一·二八事變”發(fā)生后不久的1932年3月10日,金魯賢和同學周渭良等高中三年級學生一起,在徐匯公學圣母會值會司鐸徐宗海神父⑥徐宗海,常被稱為“徐味增”神父,因其圣名為味增爵(Vincentius Zi),字朝伯,1886年生,1906年入耶穌會。的帶領下,前往震旦大學、仁愛會、廣慈醫(yī)院等天主教附屬機構慰問受傷的將士,并將經(jīng)過詳細記錄下來,以《慰問受傷將士記》為題發(fā)表在《匯學雜志》上。該文通過所見所聞,以及對受傷士兵的采訪,顯示了這些青少年對“國難”的關注,對保家衛(wèi)國將士的敬佩。
金魯賢等人并沒有借此發(fā)出長篇議論,而是以記敘文的筆觸將因保家衛(wèi)國而受傷將士們的醫(yī)療狀況呈現(xiàn)給讀者,作者的愛國意識也隨之隱含其間。
金魯賢在徐匯公學具體的成績?nèi)绾?,尚沒有直接材料來予以佐證。但在畢業(yè)后能直接進入小修院,也說明了他品學兼優(yōu),是畢業(yè)生中的優(yōu)秀分子。也正因為如此,金魯賢在畢業(yè)之際代表畢業(yè)生發(fā)表演說。
金魯賢的《畢業(yè)生演說辭》在內(nèi)容上抒發(fā)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如他對畢業(yè)生同學說:“諸位同學自今日起,在形式上各走各路,但是在精神上我還盼望一德一心……我就用仁義禮智來勉勵同學。我們將仁義禮智當做立身的基本,那就是一生用不盡的教訓了?!苯痿斮t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仁義禮智”是每一個個體安身立命的基本原則,他進而說:“現(xiàn)在天災人禍,國難臨頭,我們在上海安樂窩里,不知別處同胞,多在水深火熱之中,若我們有些心肝,決不放兩支腳跨進游戲場……我所希望的,就是各人善盡其職。從小事體上操練起來,忠信勤懇廉潔,不拘大小職司,都要有個責任心……同學如能將此責任普及全國民眾,則上下一致,便可像水門汀一般團結堅硬起來,就可不受別人蹧蹋了?!雹俳痿斮t:《畢業(yè)生演說辭》,《匯學雜志》1931年第14期。金魯賢在結語處并引曾子“一日三省”的警語,勉勵徐匯公學的學生們實踐“仁義禮智”。
可以說,金魯賢的演說與張家樹在20余年前的論說文有相通之處,因它們都飽含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有著對解決彼時中國社會的時代性問題的思考。此外,金魯賢的演說也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熟識和內(nèi)化,且通篇未見對天主教教義的引申,而是從中國傳統(tǒng)倫理觀和“修齊治平”的方法上呼吁每一個個體責任心的實踐。再者,在他成為主教后的“牧函”中,金魯賢也持續(xù)不斷地關注社會問題,并提出他所代表的天主教會的觀點,引導信眾融入當代中國的社會潮流。②參見金魯賢:《兄弟共處,樂也融融,吾樂之緣,為我等祈——與教友淺談構建和諧社會》,《金魯賢主教牧函集》,第134-142頁。
簡而言之,青年金魯賢的演說詞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他的文化認同和社會認同,也是他社會責任感的體現(xiàn)。而這種社會責任感,也延伸至他在當代中國的“牧職”實踐。
在圣心修院(小修院,1932—1935年)和圣母修院(大修院1935—1937年)修道期間,金魯賢除了學習拉丁語、神修功課、中國古典文學、教會史、教會禮儀、教會音樂(小修院)、神哲學(大修院)外,還有1年(1937—1938年)在徐匯中學的出試。③參見《金魯賢回憶錄上:絕處逢生1916—1982》,第25-31頁。
1. 譯著《天上英兒》與《天上珠兒》
金魯賢第一部宗教文學譯著的全名為《天上英兒——琪特豐笳郎》,1935年由徐家匯土山灣印書館出版。該書法文原名為“Guy de Fontgalland”,原作者碧祿(Henry Perroy)。
《天上英兒》主要描述了法國小孩琪特豐笳郎天真活潑的個性,誠實不欺的品格,以及敬愛“圣母”“小耶穌”的宗教虔誠行為。金魯賢翻譯此書的用意在于引導天主教兒童“志行純潔,作事專誠,肯聽命,耐勞苦”,④《書報介紹:〈天上英兒——琪特豐笳郎〉Guy de Fontgalland》,《磐石雜志》1935年第5期。增加該群體的宗教虔信度,強化宗教教化。
第二部題名為《天上珠兒》。該書原作者是方濟各會的戴爾華(Victorin Delvoie)神父?!短焐现閮骸芬部煽醋魇敲衼喖{的一位法國小女孩(1911—1922年)的傳記。戴爾華集合了其他亞納傳記的精華,以演講體的形式重新創(chuàng)作,成書名曰“Anne de Guigné”。該書于1931年出版,1936年即由金魯賢譯出,亦由土山灣印書館出版。
亞納1911年4月25日出生于名叫“Annecy-le-Vieux”地方的一個貴族家庭,1922年1月14日在戛納(Cannes)離世。亞納是其父母4個孩子中的大女兒。其父于1915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作戰(zhàn)中受傷去世,此后亞納性情大變。原本暴躁、倔強、固執(zhí)、嫉妒、驕傲的亞納轉(zhuǎn)而聽從母親教導,行為舉止端莊淑雅,熱心于宗教生活,但于1922年即因病去世。
《天上英兒》與《天上珠兒》都是“圣體軍小叢書”之一種,而“圣體軍小叢書”又是“公教學生文庫”下的一種叢書。很明顯,該叢書面向的讀者是具有天主教信仰的中小學生,而金魯賢的翻譯是天主教會贊助和支持的集體翻譯活動的組成部分。
2. 宗教文學譯著的讀者意識
天主教圣人傳記文學的“讀者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借助圣人的德行加強信眾的宗教虔誠度?!短焐现閮骸芬簿推鸬搅讼騼和倌曛v道的作用,要他們?nèi)鐏喖{般多領圣體,勤望彌撒,刻苦努力,為人謙遜,聽從長上之命,善待他人等,也即在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加強宗教實踐。金魯賢翻譯此類傳記文學作品的目的在于訓導天主教青少年“天天改毛病,天天修德行”。①戴爾華:《天上珠兒》,金魯賢譯,上海:土山灣印書館,1936年,第43、13頁。
金魯賢的翻譯明顯帶有宗教教化的目的指向,這一翻譯動機和目的在他的《天上珠兒》譯序中也有清楚的表達:“(此書)事約而賅,詞簡而顯,誠為兒童閱覽之佳本……則此編豈但為兒童讀品,亦為父母師長教養(yǎng)兒童之標本,修德作圣之模范也。”②金魯賢:《天上珠兒·序》,戴爾華:《天上珠兒》,第1頁。
彼時作為神職人員后備的修院修生,金魯賢通過翻譯天主教信德模范的文學傳記承擔了向教眾進行宗教教化的責任。這種宗教教化的信仰目的在于讓普通信眾在日常生活中實踐宗教道德和倫理觀念。
這也要求金魯賢要把譯書時的“讀者意識”放在中國天主教兒童身上,采用他們易于理解的語言。比如在敘述亞納在其父去世后,遵從母親教導,事事順從的“孝行”時,金魯賢引用了中國俗語“百行孝為先”來與讀者對話,勸他們效法“小亞納從孝上開首修德”,并告誡讀者“你們要父母喜悅,小耶穌歡愛,也該如此”。③戴爾華:《天上珠兒》,金魯賢譯,上海:土山灣印書館,1936年,第43、13頁。
《天上珠兒》的譯文實際上可以等同于金魯賢自己的講道文,而且內(nèi)化外行于他日后的神職牧靈實踐中。即便時光過去近90年,我們在金魯賢作為主教時的講道中,仍能看到類似的表述模式。如講道文《致公教家庭——耶穌顯圣容瞻禮兒童感恩祭中的講道辭》在論及父母在家庭中要樹立好的榜樣時,金魯賢說:“古人云:‘有其父必有其子’,父母怎樣,子女也怎樣?!雹芙痿斮t:《引玉集》,第181頁。按:在同一篇講道文中,金魯賢主教在述及教師的教育時,引用了另一句俗語“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來強調(diào)“提倡全社會尊愛師長的風氣”。可見,金魯賢從中國俗語中引申出天主教家庭進行宗教教化的重要方式是通過父母的言傳身教。而父母言傳身教的重要內(nèi)容又在于“愛國愛教”,如金魯賢所說:“將來我要是能在天堂上,看到今天許多的青少年中,有的能作到修女、神父、主教,都能做一個好公民,那是最令人欣慰的了?!雹俳痿斮t:《引玉集》,第184頁。金魯賢在此時強調(diào)的宗教教化,是要求天主教家庭在“愛國”和“愛教”兩個方面引導青少年的道德成長。
如何理解金魯賢在早期譯作以及后來講道文中一以貫之地引用中國俗語呢?答案非常簡單且顯而易見:因其是一名中國神職人員,面向的聽眾(或者說宗教教化對象)是中國天主教信眾。這一點似乎毋庸置疑,但對于理解民國時期中國天主教宗教文學的本地化進程卻又是至關重要的。因而,我們還要注意到彼時“修生”金魯賢的“公教學者”身份。
“圣體軍小叢書”借助一批“公教學者”(也即“天主教知識分子”②“天主教知識分子”中的絕大部分是接受修院教育的神職人員群體。)為青少年編著一批側(cè)重于宗教教化的讀物,目的在于“為了便利兒童讀物和幫助之時訓導一般公教青年,使他容易得到基本的公教智識起見”而創(chuàng)辦發(fā)行?!笆ンw軍小叢書”編著文本涵蓋的文體和主題較為廣泛,包括“經(jīng)史、圣傳、神修、圣召、倫理、指導、小說、劇本、詩歌”等類,可以說是民國時期系統(tǒng)性的天主教漢語文獻創(chuàng)作活動,而且是一個很大的工程?!短焐嫌骸芳词沁@一工程的產(chǎn)物之一,作為修士的金魯賢也即彼時的“公教學者”之一。
回到金魯賢翻譯《天上英兒》《天上珠兒》的20世紀30年代,“本地神職”的培育和發(fā)展是彼時中國天主教會討論的要題。出于滿足天主教在華傳播的內(nèi)在需要以及對民族意識和民族情緒興起的時代要求的回應,中國天主教界已經(jīng)意識到培育“本地神職班”的重要性,并公開討論此議題。
彼時的中國天主教界對“本地神職班”的重要性有以下共識:一是本地神職的培養(yǎng),在天主教的宗徒時代以降,有其可遵循的歷史軌跡;二是本地神職“在自己民族中,更能得到國人的信仰”;三是本地神職“更熟悉本地語言,風俗,習慣,與民族性”。③劉宇聲:《本地神職班與傳教事業(yè)》,《磐石雜志》1936年第10期。再者,鑒于彼時基督宗教被看作是“文化侵略”④相關研究參見陶飛亞:《“文化侵略”源流考》,《文史哲》2003年第5期。的工具,且在事實上存在中國公眾難以了解和諒解之處,“本地神職”的培育有助于消除這種“誤解”。
然而,進一步的問題是:“本地神職”如何作為,才能具體地體現(xiàn)他們對天主教在中國傳播的重要性和適應性?1936年發(fā)表在《磐石雜志》上的《本地神職班與傳教事業(yè)》一文,給出了具有強烈“中國化”色彩的回答:(1)宣傳工作;(2)社會事業(yè);(3)文化事業(yè);(4)國產(chǎn)修會;(5)傳教區(qū)藝術問題;(6)傳教工作的互動。⑤劉宇聲:《本地神職班與傳教事業(yè)》,《磐石雜志》1936年第10期。這些措施都是彼時中國天主教神職人員對“中國化”議題的思考與探索。
而彼時的中國天主教會對“公教學者”也提出了知識創(chuàng)造的要求,“哲理書”“教理書”“修養(yǎng)書”即成為“公教學者”應當著力貢獻其知識準備和學術能力的方向。其中“修養(yǎng)書”主要是通過文學文本來作為主要表達方式。在他們看來,文學“雖不應純以載道,然載道亦無害于文學。寓教訓于文學內(nèi),實較直接施教,收效良多。有趣味之小品文,可助人改過;悲劇,可引起人之同情;小說及公教圣人傳記等,皆可用作指導青年修養(yǎng)之工具”,因而有天主教知識分子呼吁天主教教內(nèi)學者“群策群力,翻譯著述”。①繼高:《向公教學者請求一件事》,《磐石雜志》1937年第1期。
呼吁“公教學者”加強本國文字書籍創(chuàng)作的文章,在天主教知識分子那里得到響應。1937年的《磐石雜志》上對此進行了討論。一位名為周連墀的天主教中國神父認為“本國文字中無此良好的書籍”要歸罪于“本地神職班”,也即指中國神職人員應當擔負起天主教中文文獻創(chuàng)作的主要責任,缺少此類文獻是“本地神職班的恥辱”;他進一步認為“本地神職班”不應當在此事業(yè)上作旁觀者,“每位司鐸固然不能盡做到公教學者,但公教學者總該出自神職班,二千位司鐸中總該有些公教學者”。②周連墀:《讀繼高君〈向公教學者請求一件事〉后》,《磐石雜志》1937年第3期。周連墀最后總結說:“每位司鐸,該有做學者的決心,埋頭苦讀,成績我們不用去管,工作是我們的責任,把‘傳教不忘讀書,讀書不忘傳教’,當做我們的座右銘。在上者提倡扶助,在下者努力苦干,我國公教學術,或有獨立之一天;不然拖延疏懶,百年之后,仍恐不能滿一般公青之要求?!雹壑苓B墀:《讀繼高君〈向公教學者請求一件事〉后》,《磐石雜志》1937年第3期。周連墀的回應和呼吁體現(xiàn)出中國神職群體在漢語天主教文獻創(chuàng)作上的主動意識,是民國時期天主教神職人員本地化思想的一種表達。
翻譯宗教性兒童文學,也即彼時金魯賢“公教學者”身份的體現(xiàn)。
金魯賢的宗教文學譯著,可以歸為“文化事業(yè)”一類。更進一步而言,是面向天主教內(nèi)部的“文化傳教事業(yè)”,也即通過文學化的信德模范傳記來增強對天主教青少年的宗教教化。前文已述,金魯賢所譯兩種宗教兒童文學作品可大致歸類為故事性質(zhì)的傳記。在其譯著出版的同一時期,中國天主教文壇也在討論與“文化傳教”相關的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問題。
較早提出天主教“兒童文學”議題的有在徐匯師范學校學習的鄒文華,他于該校??段覀兊慕逃飞峡l(fā)了《建設公教兒童文學》一文。鄒文華在文章中首先提出并回答了“什么是兒童文學”④與民國時期“兒童文學”討論相關的研究,可參見張心科:《清末民國兒童文學教育發(fā)展史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張心科:《民國兒童文學教育文論輯箋》,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年;朱利民:《嚴既澄與現(xiàn)代兒童文學》,《文藝爭鳴》2016年第9期。的定義問題,他先是羅列了彼時中國文學界各家對“兒童文學”的定義,⑤鄒文華列舉的文學名家有嚴既澄、戴渭清、周作人、周邦道、陳學佳、郭沫若等人。參見鄒文華:《建設公教兒童文學》,《我們的教育:徐匯師范???932年第4期。隨后給出自己的定義。他認為“兒童文學”是“美善的,適合兒童心理生理的文學”。⑥鄒文華:《建設公教兒童文學》,《我們的教育:徐匯師范???932年第4期。
鄒文華呼吁天主教界應注重“兒童文學”,一是源自對同時代中國兒童文學事業(yè)發(fā)展的回應;二是表達對天主教“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不滿。他進一步梳理了兒童心理發(fā)展的階段,并進而對“兒童文學”進行了分類,并就“怎樣去建設公教兒童文學”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一是“對于兒童的心理有切實的研究”;二是“對于兒童文學有詳細的研究”;三是“自己常常住在嬰孩世界,保存兒童的面目”。①鄒文華:《建設公教兒童文學》,《我們的教育:徐匯師范校刊》1932年第4期。
金魯賢的這兩部譯著可以說是鄒文華以上倡議的翻譯實踐。“公教學者”的身份,使金魯賢承擔了此種“文化傳教事業(yè)”的任務。
而實際上,這種實踐也反映了彼時中國天主教知識界在宗教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本地化思潮。如另一位天主教教育家黎正甫②黎正甫,福建人,曾就讀于北平輔仁大學,生卒信息不詳。曾任天主教中文期刊《公教學?!分骶?,出版有:《兒童教育概論》(北平:中華公教教育聯(lián)合會,1936年)、《歷代皇帝謚諱生卒年及葬地列表》(出版信息不詳)、《雨后殘蕾》(北平:傳信印書局,1935年)、《宗教與人生》(北平:傳信印書局,1936年)等?!秲和逃耪摗芬粫?5章則專論“兒童讀物”。在討論“公教兒童文學”時說:進行相關創(chuàng)作時的宗旨是“指導公教兒童的正當生活,矯正兒童的誤謬行為,灌輸兒童以高尚思想,啟發(fā)兒童以真理知識”;而在內(nèi)容編選上,則注重“取材于公教的史實,祝圣人的傳記、教理諸書,還可根據(jù)圣教會里的傳說、故事而編述;或根據(jù)社會道德及教義教規(guī),而作寓言童話”。另外,再論及翻譯外國名著以作為創(chuàng)作的基礎時,他強調(diào)翻譯時“必須具有普遍性的,適合我國國情的,而地方色彩不十分濃厚的(最好不帶一點地方色彩)著作為佳。譯筆不宜過巧,行文造句,更應脫去外國語的強調(diào)”。③黎正甫:《編制公教兒童文學讀物的商榷》,《磐石雜志》1934年第4期。
黎正甫關于中國天主教“兒童文學”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見解,表達了比較明確的本地化思想。可以說,金魯賢的譯著活動實踐了這種本地化思想。
1937年至1938年,金魯賢被分配到徐匯中學出試,也即在此實習,教授初二年級的法文,并負責訓導初一、初二年級天主教學生的宗教生活。在此期間,金魯賢進一步接觸了耶穌會的管理方式和修會宗旨,萌生加入耶穌會的意愿,如他所言“絕意進一步把自己獻給天主,進一步棄絕自己,有了進修會發(fā)三愿的念頭”。④《金魯賢回憶錄上:絕處逢生1916—1982》,第31頁。
金魯賢1938年加入耶穌會后,先經(jīng)歷兩年初學,又先后進入耶穌會文學院(1940—1941年)、哲學院(1941—1942年)、神學院(1942—1946年)。在此期間,金魯賢自己逐漸受訓成為一名耶穌會士,也承擔了更多耶穌會的宗教教化活動,其中即包括撰寫諸多有關天主教宗教信仰的講道文和論說文。
1937年金魯賢已在修院5年之久,同時負責面向青少年平信徒團體的訓導工作,也因此常借助教會刊物發(fā)表類似“講道”的文章。這些文章也離不開對現(xiàn)實議題的關注。如《非常時期的圣體軍人》一文,即關注在抗日戰(zhàn)爭的非常時期如何發(fā)揮天主教青少年信眾的“愛國心”:
小朋友,你們念過圣經(jīng)嗎?路加經(jīng)第十九章第四一節(jié)記著:“耶穌看了日路撒冷痛哭。”原來耶穌愛國心切,當時預見自己的京城,不久要遭大難,就不禁流淚了。小朋友,現(xiàn)在我們可愛的國家,正遭著空前大難,兇暴的敵人來侵略我們的土地,殘殺我們的同胞,焚毀我們的房屋;我們,耶穌的勇兵,怎可不表示一些愛國心嗎?①金魯賢:《非常時期的圣體軍人》,《圣體軍月刊》1937年第3卷第2期。
金魯賢認為,在“國難”時期,普通信眾可以從“善行祈禱”“多做獻祭”“勤領圣體”“勉為宗徒”4個方面的宗教性實踐和活動,來表達自己的“愛國心”。
畢竟,宗教神職對信眾的引導作用不僅體現(xiàn)在純粹的信仰層面,也體現(xiàn)在信仰的實踐如何與社會的需要、時代的環(huán)境相結合的世俗層面。這篇“講道文”可以說很適宜地在特殊環(huán)境中將加強宗教教化與塑造社會認同結合在了一起。
由于在徐匯中學實習的緣故,金魯賢在此時期也寫有兩篇關于“圣母會”(Congrégation de la Ste Vierge,中文全稱為“圣母始胎會”)的文章?!笆ツ笗笔且d會成立后在其所屬學校、各種宗教單位中為平信徒成立的宗教性團體。徐匯公學的“圣母會”成立于1853年10月10日,其成員多是公學中的優(yōu)秀分子,而且很大部分成員都走向了加入耶穌會或進入教區(qū)修院的“齊家修道”之路。②據(jù)1903年時的統(tǒng)計,該會在1853年成立之后的50年間共有會友477人,其中40人成為神父,耶穌會讀書修士5人,輔理修士10人,天主母會修士5人,大小修院修生各15、17人,有秀才(生員)功名者38人。參見《圣母會五十年大慶》,《圣心報》1903年第199期。畢竟,“圣母會”的一大宗教功能即促進所屬成員信仰的內(nèi)在化。③彼得·克勞斯·哈特曼:《耶穌會簡史》,谷裕譯,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27頁。
目前尚未看到金魯賢在讀書期間加入“圣母會”的直接資料。但考慮到他是徐匯公學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代表,也應是該團體的分子之一。1939年在“國難”時期,徐匯中學“圣母會”的《慈音》還在堅持出版。該刊物1939年第1-2期刊發(fā)的《慰年》一文鼓勵會員按照《圣經(jīng)》的訓言祈求“天地大主”“要為吾中國祝禱,為中國的圣教會祝禱,為吾每一個同胞祝禱”。④張士泉:《慰年》,《慈音》1939年第1、2期。
金魯賢編譯的《圣母會的光榮史》一文,也發(fā)表在同一期《慈音》上。金魯賢在這篇文章中,表達了對“圣母會”的體認。他認為,“圣母會好似一個大家庭,我們都是這家庭的家屬”。⑤金魯賢:《圣母會的光榮史》,《慈音》1939年第1、2期。
隨后,金魯賢按照日歷順序向該會會員介紹了“圣母會”歷史上30位被列為“圣人”的會員。這30位“圣人”雖然有宗教階層和世俗出身的差異,但有一個相通的共同點就是:都不是中國人。因而,金魯賢在文章結尾發(fā)出如下期望:“圣教傳到了中華,也有三百多年的歷史,母校圣母會成立到現(xiàn)在,也已八十五年了,但是這名單上,尋不到一位同胞的芳名。為此,我再祝望,后來若有人向諸位報告圣母會的光榮史時,能夠加上一位或數(shù)位新圣人,說道:某某某,中國,上海,徐家匯,依納爵公學的圣母會會友?!雹俳痿斮t:《圣母會的光榮史》,《慈音》1939年第1、2期。
作為國際性天主教修會耶穌會附屬宗教性團體的“圣母會”,在宗教信仰層面,共享了耶穌會的國際性。徐匯公學的“圣母會”會友,也與全球“圣母會”相“通功”,進而在信仰層面尋找到模范和榜樣。但是,本地“圣人”的出現(xiàn)更能強化信仰的虔誠度。因而,金魯賢鼓勵徐匯公學“圣母會”會員“成圣”,也就蘊含了一定的信仰本地化意識。
此外,金魯賢另一篇與“圣母會”相關的文章刊發(fā)于1944年,題名《徐匯中學圣母會九旬紀念主教訓詞》,乃翻譯自1943年11月26日上海教區(qū)主教恵濟良(Auguste Haouisée)為慶祝徐匯公學“圣母會”成立90周年所發(fā)的訓詞。該訓詞強調(diào)增強會員們的“超性生活”。②惠濟良:《徐匯中學圣母會九旬紀念主教訓詞》,金魯賢譯,《慈音》1944年第1、2期。
除了以上兩篇與“圣母會”相關的文章外,耶穌會士金魯賢在此期間還有多篇“論道”文,注意于強化對普通信眾的宗教教化,提升宗教“熱心”,這也與他的宗教身份相符合。③這些文章集中于《圣心報》《圣體軍月刊》等天主教宗教性刊物,如《達尼老與克己》《圣誕瞻禮與圣體軍人》《主日上拜圣體》《奉獻經(jīng)》等。
綜上所述,通過整理和研究金魯賢早期(1926—1946年)著述文獻,既可豐富學界關于金魯賢個人人生經(jīng)歷的認知,也可在天主教中國化的學術視野下考察他的具體實踐和相關思想。此一時期的青少年金魯賢在特定階段有著明顯的人生轉(zhuǎn)折痕跡,且在天主教的培育體系下逐步成為一名神職人員,并參與了相關宗教教化活動。但在大的時代環(huán)境中,他與其他受教育的中國青少年一樣有著強烈的愛國意識和社會責任擔當,這一點我們既可從張家樹的早期著述中體會到一種時代性,也可在金魯賢晚年作為中國天主教重要人物的言行著述中得以窺見某種延續(xù)性。
總的來說,金魯賢宗教身份的變化影響了他早期相關著述的側(cè)重點。不過,具體到天主教中國化的視域,考察金魯賢早期著述文獻的主要意義在于發(fā)掘他作為一名典型中國天主教宗教人物的相關思想及對當代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