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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經

2019-12-17 17:30和鳳瓊
壹讀 2019年9期
關鍵詞:風行狂犬病麗江

◆和鳳瓊

一 馭天酒吧

風行天下在前,我在后,跟著他神似馬鍋頭的背影,走過古城的石板路,穿過玉河兩岸輝煌的燈火,終于到達了目的地,一家酒吧。

“馭天酒吧”的招牌,在古城的玉河里閃爍,碎成鱗片。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個聞名麗江的酒吧。風行天下是一個酒癡,但不是酒鬼,癡代表的是一種境界。他喜歡喝酒,能喝各種各樣的酒。他可以在麗江古城的酒吧里約個美女,在迷離的燈光下,浪漫地優(yōu)雅地一口一口品紅酒,也可以坐在山頭的巨石上,看著整個麗江壩子,一邊大聲地唱著粗獷的調子,一邊大口大口地喝烈酒,還可以坐在山里人家的火塘邊,聽著主人講述山野趣事,喝農家人自釀的苦蕎酒,陪著主人喝到天亮。

我跟風行天下不同,我不喜歡喝酒,不喜歡那一種火辣辣的酒喝下去,整條食管都被燙傷的感覺。只是,我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所以時常陪著他品酒,對,是品,慢慢地品那一種帶給我奇怪感覺的味道,這樣的味道,我談不上喜歡。

小時候,老祖母會將自己碗里的白酒用筷子沾著,放到我的嘴巴里,看著我齜牙咧嘴,皺眉擺頭的樣子,哈哈大笑。祖母是遠近聞名的釀酒高手,她希望她的孫子能夠繼承她的手藝,所以想盡一切辦法來培養(yǎng)我的興趣,只是她到死都不明白,為什么他的孫子連一碗白酒都喝不下去,每次一喝酒就軟趴了,一點都不像我的祖父。她的男人,那是全天下最能喝酒的男人,也這是她這輩子最自豪的事情。在她的觀念里,男人就該大聲地說話,大口地喝酒。祖母活了八十七歲,過了七十歲的壽辰之后,她總是活得很憂心,她擔心她的手藝失傳,更擔心著他的孫子長大后連個男人的樣子都沒有。因為擔憂,所以她才活了八十七歲,那時,她的兩個交情深厚的同歲的姐妹還活著。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兩個滿臉皺紋的姐妹,拼命拉她站起來的樣子,就像她每次喝醉了酒,一邊罵一邊扶著她。只是那一次,她再也起不來了,連同她的酒一起,埋在了后山的祖墳里。

“馭天酒吧”的名聲很響,響到只要來麗江的人,都想去這個酒吧里喝一杯獨特的酒。如果訂不到位子,在酒吧前面拍個照,在朋友圈曬曬,也能獲得無數個點贊。

“馭天酒吧”有一個巨型的酒窖,在風行天下的秘密基地里。小時候,風行天下我們倆都有點不安分,喜歡學著武俠小說里神秘高手的樣子去干一些大人們反對的事情。我們不安分的心造成了諸多不良的后果,讓村里人都見到我倆就說我們是“混世魔王”。當然,偶爾也會有別人意想不到的收獲,這個基地就是其中最值得自豪的成果之一。

在我們村子背后的山坡上,那里有一大片巨石,下面有一個山洞,大人們不準我們去山洞里玩,說那洞里有一條大蟒蛇,會一口把我吞下。村里的小孩一個都不敢進去,我們倆悄悄進去了,洞口很狹窄,洞穴也很長,差不多走了一公里,里面越走越寬闊,巖洞中布滿了各種形狀奇特的鐘乳石,還能聽到流水的聲音,卻看不見河水,外面烈日如火,里面卻是奇寒無比。

從山洞出來之后,我們倆守住了這個秘密,村里人誰都不知道,我們村的后山還有這么一個神奇的地方。后來,我們長大之后,風行天下就把他爺爺的那副馬鍋頭的行頭悄悄賣了(他把祖母氣昏了,被父親暴揍了一頓),將這一塊荒坡地買了下來,修建了一個山莊,這個冰洞就藏匿在山莊里。風行天下將冰洞建成了一個酒窖,冰藏著全世界口感最好的酒。這些酒,在市場上根本見不到。當然,風行天下的能力也無法搜羅到這些酒,是他的朋友,“馭天酒吧”的老板“三少”運來的。三少是一個有品味的富二代,他很少在麗江,每天都在全世界游走,每年會回來兩次,每次回來,都會帶回來一些從來沒有見過的酒,這些酒,至少在中國,絕對找不到相同的第二瓶。

當然,這些酒不會用來出售,是珍藏。三少就是一個單純的酒癡,就像情癡、武癡、玉癡等等癡人,癡迷到無法自拔。還好,一個癡迷于做某一件事的人,總會有一些不同于別人的長處,這些長處足以給他帶來足夠的錢財,讓他過上任性的生活。

“馭天酒吧”在麗江存在了十年,酒吧里的酒,總是與別處的有些不一樣,所以,才會這樣出名,出名到只為在酒吧中坐兩個小時,喝一杯酒,就要提前半年預約。

我不知道他們倆個人是怎么認識的,但我相信,酒,應該是他們的友情日益濃厚的媒介。只要三少回來,兩人都會在山莊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論酒”。每一次,兩人先是以人之高雅的姿態(tài)評說天下美酒,闊論酒品人品,慢慢地,酒勁一上來,開始手舞足蹈,胡言亂語,到最后以鬼的模樣收場。

風行天下將“狂犬病”約在了“馭天酒吧”,是因為那里有好酒,還有一個能讓人放下所有防備的空間。

走過架于河水上的木橋,便是酒吧的木門。踏上厚實的木制樓梯,打開房間的門,訓犬師已經坐在里面,靠門的位置,雖然坐著,但腰板挺直,就像一只隨時處于高度警覺狀態(tài)的烈犬。雖然沒見過他,但憑著一個職業(yè)記者的眼光,再加上他明顯的特征,第一眼我便認出了他。

“與狗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就會慢慢喪失與人相處的能力。今天你要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真正的訓犬師,他一生之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屬于狗,他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也不喜歡聽人話。幸好,我就是能與他交流的極少數人之中的一個,除了他的父母和兄弟,也就只有我還能理清他屬于狗的思維。所以,我告訴你巴掌,不管你受何人的差遣,我警告你別用人類的思維去招惹他的神經。如果惹惱了他,瞬間,他就會從一只狗直接進化成兇猛的狼,會把你的心臟咬得支離破碎,別說辦事,我們只能跑路了。”這一路上,朋友風行天下已經第三次這樣警告我。

“嗯,我就當他是只狗?!蔽矣眉傺b無奈的表情回應朋友的忠告。

“有些時候,狗比人強?!憋L行天下冷冷地說道。說這話的時候,他也像只狗,一只捍衛(wèi)同類尊嚴的狗。

我們走進去,訓犬師保持著同樣的身姿,感覺我們來與不來,跟他沒半毛錢的關系。

暗淡的燈光下,我看見了他的模樣,身材高大,皮膚黑得發(fā)亮,滿臉的胡須,在兩道濃眉之間,是一雙犀利的黑眼睛,雖然光線很暗,我依然可以感受到來自一只充滿警惕的狗的目光。

“這是巴掌,我的朋友,他有一只烈狗,需要你來指點一下怎么訓這條狗,這烈狗很烈,會咬人,被它咬到了,不但巴掌活不了,你也爽不了,你看著辦?!憋L行天下的開場白干脆、利索。

我知道,為這次交談,風行天下早已經為我鋪好了路。

“風行天下,這是唯一的一次,我警告你,我不喜歡這樣的聚會,絕對不會有下一次。”冷冷的語氣,來自一只即將發(fā)怒的“藏獒”,不帶一絲感情。

“得了,得了,狂犬病,沒有人知道你是麗江最神秘的訓犬師,傳說中玉龍雪山腳下路不通、電不通、人不通的秘密基地,就是你的大本營。你訓出來的狗全部都是國家機密,一般人連落下的狗毛都見不到一根?!憋L行天下把一杯烈酒拿給他。

“一般人我也不會帶來,他是巴掌,是我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朋友,是我的手足。我這個人,功名利祿可以全當浮云,但手足卻不能不管。我這兄弟,已被上司逼得走投無路,我才把咱倆的交情當籌碼,不是我故意來為難你。大不了以后,我陪你天天在基地里幫你喂狗,得了吧?”風行天下對訓犬師越來越凌厲的目光故意視而不見,但我聽得出來,他在假裝鎮(zhèn)定,其實心里很虛。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朋友風行天下,只是一個閑散的人,偶爾會在網絡上弄出點小動靜,名聲不大,認識的人倒不少。我想,他的人緣,多半來自他的桀驁個性與江湖義氣。

他認識狂犬病,有點意外,據我觀察,他的朋友多半都善于忽悠,當然,他也忽悠他們,他說“忽悠,才是大學問”。當然,忽悠界的人士,也有點奇才,但大多數都是上不了臺面的。至于像狂犬病這樣的泰斗,不可能跟他有過多的聯(lián)系。誰能想到,雜志社提供給我的線人名單中,居然有風行天下,真是意外之外的意外。

“說吧,你要我做什么?首先我也警告你,關于人的問題,我拒絕回答,我只負責關于狗的問題。”訓犬師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行,今天我就不問人的問題?!蔽蚁肓讼耄鎸σ粋€非正常的人類,我心中突然有了一套奇異的方案。察言觀色,看人行事,這是我能在《遁》雜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看家本領。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興奮點,只要激活了它,會說出秘密。當然,興奮點也會變成死穴。

我的網名是巴掌,我那披著祖?zhèn)鞯钠咝茄蚺恍ζ饋砭驼麖埬樁际前櫦y,沒有讀過一天書,卻能活得像個哲學家似的祖母說:天與地之間,人與人之間,善與惡之間,對與錯之間,愛與恨之間,只隔著一巴掌。當時說這話的時候,她朝天舉著只那布滿了老繭的巴掌,遮住了我眼前的一切,只有陽光透射進來。因為印象太深刻,從此以后,只要能不用真名,我就叫巴掌。

我是一個記者,供職于全國一個非常神秘的雜志社,這雜志名《遁》,不公開發(fā)行,卻名氣顯赫,最具權威,每一期都是珍藏版。這本書等同于吉尼斯世界記錄,其中收錄著整個世界的奇人能士,每一期只講述三個人的傳奇故事,雖然講述的是故事,卻是各個行業(yè)界的寶典。說白了,這本雜志只創(chuàng)造價值,不創(chuàng)造價格。

圈內人都知道,能上得了這本雜志的人,無法用世間任何一種最頂尖的稱號來表明他們的身份。沒有人見過他們,雜志里也不會用他們的相片。但可以保證,這些人,在這個行業(yè)之中,他們的名字以一種傳奇的方式存在,就像一位神秘的武林高手,他們從來不會跟別人一比高下,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沒人敢。也就是說在這個領域中,他就是祖師爺。不管你的活有多精,你的貨有多好,只要這位祖師爺不點頭,那也只是草根,自己瞎扯。

我畢業(yè)于國外一所著名的大學,專攻新聞傳媒,畢業(yè)后在美國的一家知名電視臺當記者,這電視臺有一檔節(jié)目,主要宣傳行業(yè)界的大亨,大亨們的名字一說出來,至少整個城市成年人都知道。而我,與他們反其道而行之,我專門去找隱藏于民間的高手,故事非常傳奇,但寫出來的稿子,卻全部被槍決了。電視臺的負責人認為這樣名不見經傳的人不靠譜,吸引不了眼球。而我,固執(zhí)己見,堅信高手在民間,為此已經幾近失業(yè),生計堪憂。

這時候,《遁》雜志用一種非常神秘的方式找到了我,他們給我寄來了一期雜志,我一夜不眠將雜志看完,看得我熱血上涌,第二天便簽下了合同。

第三天,我回到了麗江。

雜志社的總編在電話里說,在滇西北這片神秘的地方,藏匿著許多神秘的人物,這些人物一出現,足以震動地球。而我的血液里,隱藏著這片土地上的神秘力量,只有我,才能與生活在云南這片古老土地上的各族人所崇拜的神靈溝通,我要找到這些人,把他們寫出來。

離家十多年,終于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踏上故土,兒時的記憶便洶涌而來,熟悉的景物都改變了,小時候的伙伴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樣子,但情誼還在,尤其是背著一架照相機,滿臉的胡茬,頭發(fā)長長,一副落魄的藝術家形象的風行天下,是我最好的伙伴,他見到我,恨不得把這十年的經歷給我拷貝過來,一有空就找我喝酒聊天。幸好有他,我才能讓自己感受到從現代都市回到西南小城,是由俗人變成了修仙。

回到麗江六年,我只給雜志社提供過三個人的專訪,不超過十萬字,為了采訪這三個人,我走遍了麗江的山水,也見識了麗江所有的神秘之地。俗話說得好,凡是怪才,總有古怪之處,與古怪之人相處,必要有古怪之法,這六年來,我發(fā)現自己也變了,由一個躊躇滿志的文藝青年,變成了一個獵手,專門狩獵雜志社的老板提供的形形色色的怪人。

現在,坐在馭天酒吧里的我,有著斯文的外表,那是現代文明賜予我的外衣。沒有人能看到我斯文的外表下面,隱藏著一雙鷹一樣的眼睛,狗一樣的嗅覺,狐貍一樣的智謀,以及像烏龜一樣的耐性和豹子一樣的速度。那是這六年來,我練就的特技。

當然,我還有一項最重要的技能,那就是讀心術,有些語言和表情告訴不了你的東西,他的心會告訴你,而他的心,就藏匿在眼睛里。攻心術,讓我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都戰(zhàn)無不勝。

為了采訪這三個人,我?guī)缀跤帽M了所有的智慧與計謀,自己也疲憊不堪,所以,這段時間,我一直都很頹廢,整天躺在麗江古城四方街的院子里,搖著竹椅曬著太陽,把自己想像成天空中的流云,整日飄來飄去,無欲無求。

直到不久前,老板給我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今年之內,把這個統(tǒng)治整個狗界的神秘人物拿下,從此可以在麗江定居了,與青山白云為伴,變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前半部分的意境是我畢生的追求,但是后半部分有點堪憂,沒了衣食父母,我還真無法在這個地球上生存下去。

接到雜志社的通知,我這朵處于飄離狀態(tài)的流云趕緊從穿越中的唐朝回到了現實,直接背上背包,開著雜志社配備的越野車,踏上了去往香格里拉的路。這是雜志社提供給我的唯一線索,說這位稱為狂犬病的訓犬師就在麗江與香格里拉的雪山下,姓名不詳,地址不詳,相貌不詳,年齡不詳。

這位神秘的大師只在世界警犬大賽上出現過一次,自始至終戴著面罩,不與任何人說一句話,而他訓練出來的狗,讓那些警界的訓犬大師們目瞪口呆,認為超出了人類與狗類交流的極限。

這是中國的警犬第一次獲得這次比賽的冠軍,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出現過,而他訓練出來的警犬,每一次比賽都能拔得頭籌,技壓群犬。

圈子內傳聞只有中國最隱秘的警察部隊,才能請得動他,掌握著他的極簡單的資料,當然,這些資料,是國家機密,沒有誰敢透露出來,我們的《遁》雜志也不能,他們能提供給我的是一些人名,只是有可能認識這個狂犬病的人名。

收到雜志社提供的線人名單,我的血壓立馬上升。這些人,要不就是某個國家的國防高官,要不就是游走于全世界的神仙。我只是一個凡人,無緣與這些仙班相見。幸好還有兩個是地址不詳的藏族老牧民,聽說狂犬病有可能是這兩個老人的傳人,他獨特的訓狗術,來自于他們倆的真?zhèn)鳌ks志社告訴我,這兩位老人住在香格里拉,祖輩都是牧羊的。

藏族是一個神秘的民族,無論是他們居住的山水,還是風俗,都充滿著神秘。在漫長的游牧生涯中,牧羊人長期與惡劣的環(huán)境戰(zhàn)斗,除了人自身的力量,還要借助于自然及其他物種的力量。狗,無疑是人類最踏實的合作伙伴。人與狗同種不同類,溝通交流到相互合作,需要借助一項特別的技能,而掌握這種技能的人,就被稱為訓犬師。

揣著這點可憐的資料,我開著越野車,一個人狂奔近千公里,歷時一個月,問遍了每一個村莊,最后找到了兩位老人的村子,找到了他們家,但家人告訴我說,兩位老人就在七天前去世,兩人去世的時間僅隔十分鐘,生前是放羊的好哥們,死后也是魂歸路上的好伙伴??吹嚼先松暗倪z物,我直接就在他們家吐血倒地??磥?,是老天注定我與此兩人無緣,是天要滅我。

離開村子,我在梅里雪山下的客棧里,睡了三天。每天,看著雪山上千古不化的雪,看著日升月落,心情突然變得很寧靜。感覺人生一世,宛如浮云,只要盡力,一切都是完美。

回來的路上,我遇見了許多朝拜梅里雪山的人,或者獨行,或者全家出動,他們三步一拜,表情神態(tài)間,都是虔誠。寬大的粗布長衫上,布滿污漬,一絡絡的頭發(fā)上沾滿了塵土。累了,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吃著已經風干的糌粑,不停地搖動著手中的轉經筒,疲憊的臉上,卻帶著神佛保佑下的幸福與滿足。

看到他們,我突然感覺自己一直疲于奔命,到頭來,追尋到的,不過是一些虛無飄渺的東西。唯有內心的平靜,才是功德圓滿。

回到麗江,我告訴風行天下,我要回到我的村莊,從此后,不再折騰文字了,收回我的一畝三分地,當一個幸福的農民,找一個當年的小芳好好過日子。

我說這話的時候,風行天下正在喝酒,他直接就把沒來得及咽下的酒噴到了我臉上,說我那一畝三分地,已經被人買了去蓋了房子開了賓館,而當年的小芳已經到國外追我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二天,我心情沉重地拿起電話,準備為這六年的經歷,作個精彩的總結,然后有尊嚴地告別。這時候,電話響了,是雜志社的上司打來的,他說,他打聽到了一個線人,等會傳我微信。我趕緊閉嘴,掛了電話。

看到雜志社傳過來的名字,我直接就“切”了過去,風行天下的電話,要你來告訴我。風行天下有幾根汗毛,我都清楚。

當時,風行天下正坐在我的房間里,翹著他的二郎腿,抽著煙,閉著眼在做夢。

“喂,你認識狗神嗎?”我把手中的雜志砸了過去,剛好落在他的亂發(fā)上。

他嚇了一大跳,罵了一句丑話:“狗屁的狗神,你說的是什么狗屁東西?”

“狗神,訓狗界的傳奇,世界警犬界評價他的價值是一艘航母,他就在我們麗江或香格里拉,他有一個基地,在雪山腳下,具體哪座雪山,不清楚?!?/p>

“不認識,我們麗江,沒有狗神,只有一個狂犬病,我告訴你,他不是人,是一條狗,只不過長了人的身軀。”風行天下的語氣,有點像玩笑。

“能不能帶我認識一下他?”聽了他的話,我突然有了感覺。

“不能!”風行天下說得很堅決。

“告訴我原因?!?/p>

“因為他不是人,他不跟人打交道,他就是一條投錯了人胎的狗,他不會見你的?!憋L行天下把他的半只煙彈到了墻角的垃圾桶里。

“你不是人嗎?在我的記憶里,自從你被黃毛家的大黃咬了一口以后,你好像不太喜歡狗。我覺得,一個不喜歡狗的人,應該不會與訓狗的人有過多親密的來往?!蔽蚁?,我必需要弄清楚這件事情,我已經確定風行天下認識的狂犬病應該是我要找的人。

“那是因為我救了他?!憋L行天下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小得意。

“這個故事,你沒講給我聽?!蔽以谒麑γ孀聛?。

“有什么好講的,多大點事?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一向獨來獨往,不管到哪里都只帶我的小老婆,只要有它在,世界上就不存在我需要的東西了。”風行天下說到這里,又開始擺弄他的照相機。

風行天下從上到下,最珍愛的就是這相機了。當然,他身上的東西價值也不菲,身上穿著的這一套皮衣皮褲,是麗江束河古鎮(zhèn)里八十多歲的老皮匠幫他縫制的,老人家已經封剪十多年,求者無數,但他千金不為所動,再也不開剪。我不知道風行天下用了什么辦法,讓這位脾氣古怪的老頭幫他縫制了這身行頭,但我想如果他肯賣,他穿了三年的東西,現在報價萬元,爭著來買的人也不少。這套皮衣的價值,不在外表,但只要到了深山老林,就能讓你瞬間成為森林中的主宰者。

當然,他身上還有件值錢的東西,戴在他的脖子上,那是他的老祖母留給他的遺物,一塊晚上會發(fā)出綠光的玉,銀元那么大,中間有一個小孔。據說,這塊玉已經傳了好幾代。小時候,我倆在一起研究這東西是用來做什么的,總猜不透。月圓的時候,放在水井上,月光垂直地照射下來,還會發(fā)出綠螢螢的光,上面像飄著一層水霧。他堅持說,在某一個夜晚,他親眼見到水霧里飄浮著一條龍,我沒見過,也不信,但他發(fā)了重誓。這件事情,我們倆一直驗證了近十年,但奇跡還未出現?,F在,他把這一塊玉用一根奇怪的絲線穿著,掛在脖子上,別人看不見,只有我知道他有這么一個老東西。這是個秘密,共同的秘密。

自從我倆上初中,他就迷上了攝影,讀書也成了一種業(yè)余活動。這十幾年下來,他幾乎沒做什么正事,獨自一人走遍了麗江所有的山林和村寨,而他拍出來的相片,也成為麗江的名片。有人說,他是麗江的又一項世界遺產。

“你被他的狗咬了?”這樣的話題,我不相信他不上鉤。

“不是我被他的狗咬了,是他被自己的狗咬了。算了算了,你想聽,我就好好說給你吧。那是十年前的冬天,十年前,就是你跟著姨父去國外的那一年,那時咱倆都還年輕。那天,我就背著我的小老婆去雪山下的云杉坪去拍片,我去拍一組相片。你也知道云杉坪是我們納西族的殉情之地,風景絕美,再配上傳說,那真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組合。那天的云杉坪,真的是太美了,淡淡的霧籠罩云杉林,一只只神奇的動物在山林間若隱若現,我所有的構圖靈感都激發(fā)出來了。到了快要日落的時候,我拍完相片,一時好奇心發(fā)作,就沿著山腳,一直向上走。越過了雪線,穿過茂密的云杉林,越往上走,空氣越稀薄,氣都喘不過來了,滿世界都是積雪,幾乎看不到別的任何東西,理智告訴我不能再走了,但我堅持往上走,因為好奇心戰(zhàn)勝了我的理智。再往走了二十米,我大腦里,開始出現各種各樣奇怪的信號,就像一個亂碼的電臺。我相信,這是雪山最神秘的地帶,我是到過這里的唯一的一個人。因為我一直知道我這人天生與眾不同,在我的身體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在死亡地帶就會激發(fā)出來,讓我能在別人無法存活的環(huán)境下,一次一次挽救自己。那個時候,我又一次處于這樣的死亡地帶,身體處于冰凍狀態(tài),神經處于崩潰邊緣,腦海里出現幻像。這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風行天下看著我,一副痞子的模樣。

“你看到了我們的三多神,三多神顯靈了??吹侥慵磳⒁蛉毖醵觯駚砭饶懔?。”說這話的時候,我想聽的是他后面的故事。

“這么小的一點事,咱倆就不用驚動三多神了。我看到了一幢房子,藏匿于雪地之中的木房子,如果不是聽見了一陣狗叫聲,這幢房子絕對不可能看到的,全部被大雪覆蓋著,只露出了幾扇窗子。正當我處于迷魂狀態(tài)的時候,一陣瘋狂的狗叫聲驚醒了我,接著,我看見了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一只獵豹一樣的巨獒從遠處竄了出來,一直向著雪山沖了出去,把我嚇了一大跳,人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我走了過去,一直走到了那幢房子前。門半開著,因為狗是從那房子里鉆出來的。我走到了那扇門前,往里一看,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血淋淋的人,滿地都是血?!憋L行天下停了下來,情緒有點失控,想必當時的情景確實有點瘆人。

“當時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救人!我跑了進去,媽呀,這真是狗咬狗呀,地下的這個人,他的長相跟狗也差不多,滿臉的胡子,頭發(fā)摭住臉,只見一身毛。我走過去看了一下,這人滿身都是血,只有半條命了。還好這房子里什么都有,鍋碗瓢盆,還有現成的藥品,我?guī)退棺×搜?,掏出手機剛想打電話,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褲角,嚇我一大跳。這個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口氣的人,居然制止了我,說不要打電話,他沒事。他說沒事果真就沒事,整整七天,我就陪著他,天天喂他吃消炎藥,這小子的體質也不是一般的好,居然一天天好起來了。從那天開始,我就叫他狂犬病,他發(fā)起飚來,真的像條狂犬,會把他看不順眼的人都咬得遍體鱗傷?!憋L行天下說完,看著我,搜索著我的表情。

“等等,你說的是他被他的狗咬了嗎?”我覺得這事有點不可思議。

“那你還以為是誰咬的?你知道那是一只什么狗嗎?傳說中的雪獒,咱倆的老祖宗們一代又一代的傳著,說是玉龍雪山上有雪獒,是三多神的神犬,兇猛無比而又極通靈性,在戰(zhàn)場上瞬間將敵將的喉嚨咬斷,讓敵軍不戰(zhàn)而敗,其價值抵得上千軍萬馬,被我們族人視為神靈。為了找到傳說中的雪獒,我們麗江多少有名的獵戶,找遍了玉龍雪山,差不多把命都葬送在雪山上,卻沒有人見過一根狗毛。我也不知道這狂犬病是如何找到這只神犬的,我問了好幾次,他都不告訴我。他說雪獒病了,它的眼里布滿了驚恐,不知道是什么東西驚擾了它。他想醫(yī)治雪獒,想跟它說話,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天雪獒突然發(fā)狂,將他咬傷,而雪獒也逃回了雪山上,再無蹤跡。”

風行天下說完了,我的心情突然變得有些沉重。推開窗戶,從雪山上刮下來的風,輕拂著我的臉。我望著雪山,那是我們祖祖輩輩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神山,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都已經與雪山融為一體,雪山在,族人在,雪山亡,族人亡。我們的神山,云霧繚繞,純潔而神圣。在那被千年的古雪覆蓋著的神域里,不知道有多少神秘的生靈存在著,生靈們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守護這座雪山。而喧囂,已經來臨,神獸們,守得住嗎?

“你知道他是一位訓犬師嗎?”我問。

“知道,那天我見到的房子,是他的訓狗基地,只有他一個人住在那里,從來沒有人去過。也沒有人知道,在我們的玉龍雪山腳下,居然有一個神秘的訓狗基地。他有時候會帶我去,只要求我做到一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講他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現在我對你說,是因為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他的底細,而我不知道,需要進行情報交換。我只知道他每天都跟狗生活在一起,看到他以一種非常獨特的方式訓狗,但不知道狂犬病是個什么厲害角色。現在,你告訴我,他是誰?”風行天下是一個很單純而直接的人,他重義氣,也很有智慧。

“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的底細,我現在唯一能讓你知道的是,我要你幫我聯(lián)系一下他,如果見不到他,我就從此回去,幫你種那一畝三分地?!?/p>

“我告訴你,你想種地就去種地,他不見的人,你把玉龍雪山搬到古城四方街也沒有用。”風行天下的語氣,似乎絕無可能見到他,我想,還是聽天由命吧。

一個星期之后,風行天下說,我可以跟狂犬病相見。

我問他用了什么詭計?他說,用他爺爺的骨哨。

聽到骨哨,我嚇了一大跳,風行天下的祖父是麗江最有名的馬鍋頭,也是一個獵鷹人,那只骨哨是用來召喚鷹的,哨聲可傳達到九個山頭,傳說是一種已經絕跡的野獸骨頭制成的。國際獵鷹俱樂部的人,要買這只骨哨,出了大價錢,他也沒舍得賣。

鷹與狗,是一個納西族獵手最重要的裝備,只有鷹,才能讓狗激起戰(zhàn)斗的欲望。

二 狂犬病

酒吧的燈光很暗,洋溢著曖昧,這樣的燈光,讓人放松,也能把最原始的本性激發(fā)出來。而人的本性,不會說謊。

從進來到現在,我的眼睛沒有離開過訓犬師的臉,無論是怒是喜,他的表情始終如一,就像一只沒有表情的狗。

但是,我看見了他的眼睛,盡管面無表情,但他的眼睛是靈動的,他的內心是座火山,里面的巖漿在流動著,他的眼神也跟著在流動。不知道什么時候,這些巖漿,就會從某一個巖石口突然噴發(fā)出來,而我要的,就是這些即將噴涌的巖漿。

“在納西族的東巴經中,我們的祖先崇仁利恩從洪水中逃生的時候,守護在他身邊的就是一只狗。在納西族的神話故事中,狗也是神靈,是狗幫我們盜來了稻谷的種子。所以,在大年三十,我們會把第一碗米飯先給狗享用?!蔽掖蚱屏硕虝旱某聊p輕地搖動著手中的紅酒,慢慢地品了一口。

“狗就是狗,它不是神,也不可能盜取任何東西,它唯一的本事就是不用睡覺,當人類都睡著的時候,它醒著,所以,它特別的累?!?狂犬病冷冷的說著,似乎話中有話。

“在很多時候,我們總是習慣將自己的定式思維強加給別人,以自己的思想去推斷別人的思想,還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的情感轉嫁到別人身上。”對于狂犬病這樣有著狗類思維的人,我相信他能懂我的意思。

“切!”我聽到一聲輕蔑的輕哼。

“作為一只狗,它對人類有諸多的不解,比如它不明白人類為什么要那么辛苦,為什么要儲存那么多不必要的東西,不明白為了這些東西而過得苦不堪言。在它的眼里,餓了,它就去找吃的,吃飽了,睡覺、玩樂,直到再次餓了為止。每一天,它們都過得很開心?!闭f這話的時候,我非常的真摯,沒有任何目的。

“你又不是狗,你怎么知道它過得開不開心?”雖然充滿譏諷,但是他的語氣里,帶著隱藏的興致。

“狗的笑容,我沒見過,但我見過他奔跑時的樣子,心無旁騖,勇往直前。當一個人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時候,是最開心的時候?!蔽医舆^他的話。

“那當然,你永遠都見不到一只狗徘徊時的樣子。”我想了一下,的確如此。

“一只狗,當它饑餓的時候,它會對施舍給它一頓飯的人懷有極大的感恩之情,會認他做主人,表現出極大的忠誠。因為它沒有判斷是非的能力,所以主人的命令,它絕對聽從,不管這命令是對還是錯?!蔽冶匦枰粍勇暽?,讓狂犬病的思維走上我設想的思路上來。我不確定,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狗類的思維是不是也與人類一致。我這樣做的結果只有兩種,一種是我牽著狗走,另一種是我被狗咬。

“狗的忠誠絕對不是因為一碗飯,當他的主人快要餓死的時候,守在他身邊的,還是他的狗,狗是世界是最有感情的動物?!?狂犬病彈煙灰的時候,身體向前傾斜了15度,雖然幅度很小,但是從心里學的角度看,這只帶著逆反心理的狂犬,開始用他靈敏的嗅覺,嗅出了他有點感興趣的味道。

“當然,我想說的重點不是狗和一碗飯的關系,而是,狗具備了在人的世界中,能夠勝任兩種職業(yè)的特性,一種是可以作朋友,一種是可以當工具,因為狗永遠不會背叛?!蔽也桓掖_定我這樣說的結果,會不會讓狂犬病發(fā)作。

狂犬病沒有超出我預期的反應,他沉默了。默默地又點燃了一根煙,我看不見他的眼睛,眼簾蓋住了他的內心。

“一個訓犬師,他的使命不是讓狗忠誠,而是改變狗的愚忠,讓狗的特性與人的智慧完美地結合,去實現人為它設定的目標。”我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哼!”他不屑地輕哼了一下。

“狗的智商,在動物界中的排名,應該排在前十名之內,但是動物的智商,僅限于處于某一場景中的應變能力,不包括謀劃與布局。不管這只狗多聰明,但它還是要聽命于人。說穿了,就是當人的工具。”我說完這句話,停頓了一下。我等待著他們倆個人當中,有一個人能夠提出反對意見。但是,沒有。風行天下在玩他的相機,我們的談話,他不感興趣。

“在這個簡單的利用關系之中,人的目的顯而易見,而狗,只是去執(zhí)行主人發(fā)布的命令。在這個過程中,狗的另一個特性又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那就是忠誠。完成命令,隨時充滿誘惑與艱辛,如果沒有了忠誠,這只狗有可能在中途放棄,或者是倒戈,投靠敵方,讓計劃全盤崩潰。在這樣的關系當中,人要擁有完全的掌控能力,而狗要有完美的執(zhí)行能力,就是一個訓犬師與狗之間最大程度的默契?!痹谝姷娇袢≈?,我翻閱了很多的資料,關于狗的,關于心理學的,關于訓犬師這個神秘職業(yè)的。作為一個記者,這是最起碼的職業(yè)技能,在采訪一個專業(yè)的權威人士,必需要讓自己懂行,成為一個能與他進行認知交流的人。

但是,《遁》雜志欽點的人物,不會是僅憑幾天熬夜就能觸碰到他的內心,達到采訪的目的,所以,面對這樣的人物,尤其是像狂犬病這樣有著狗類思維的人,要動點腦筋,就像他訓練狗的時候,要用人的智慧來激發(fā)狗的斗志,同時也要消除對我的戒備。

“在你看來,我是什么?狗?還是人?而你自己又是什么?” 狂犬病終于說話了。這時候,我的心安定下來了,當一個人對你提問的時候,說明這個人心里有了自己想說的話。而且,他想說的話,一定是別人不曾說過的。

但是,我不急,因為我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必須要讓他按照我設計的路線走,而不是讓他來影響我的思路。

“有人考證出來,現在生活在滇西北的納西族、白族、藏族等少數民族,在千年以前,都是從遙遠的西北河湟地帶穿越蒼蒼茫茫的原始森林、荒漠和沼澤地,一路遷徙南下,歷盡艱辛,九死一生,終于來到了有山、有水、有森林、有草地,有皚皚雪山的金沙江沿線,從此定居下來,開始了游牧民族向半牧半耕過渡,進而發(fā)展到以農耕居主要地位,手工業(yè)、商業(yè)逐漸興盛的轉變。在這個漫長的遷徙過程中,這些民族的祖先們經歷了難以想象的磨難,一路上布滿了危險,除了吃人的猛獸,還有來自自然與同類的生存戰(zhàn)爭。為了讓自己在如此兇險的環(huán)境下生存下來,除了借助自身的力量,還需要依靠來自外界的力量,而這些力量中,作用最大的就是狗。狗,可以幫我們在饑餓的時候狩獵,在孤獨的夜空下,陪著守夜人,守在他身邊,守護整個部落的安危。尤其是在戰(zhàn)場上,主人一聲令下,它永遠沖在最前面,直到戰(zhàn)死,也不會退下?!蔽铱戳丝纯袢?,他正看著我,同時,我也看到風行天下不再擺弄他的照相機。

訓犬師在等待,等待著我繼續(xù)把話說下去。

“所以,我們這些游牧民族,對狗總是懷有一種特別的情感,有些時候,狗不再是狗,而是人,家人?!?/p>

“人世間,總有各種各樣的癡,愛書的人中有書癡,愛武的人中有武癡,多情的人中有情癡,愛劍的人中有劍癡,愛玉的人中有玉癡,而有些人,則愛狗如命,是狗癡。并且,愛狗的人還不少。就在前天,我去一個朋友家里做客,遇到了一個人。我看到他一個人坐在火塘邊,神情落寞,正慢慢地喝著白酒。我看他有點奇怪,于是走了過去。你知道,我們納西族的人,只要相逢了,就是相識的人,從來不會隱瞞自己的歡喜和悲傷?!?/p>

“我們倆個碰了一下酒杯,三杯酒下肚,他就告訴了一件讓我吃驚的事情。他說,三天前,他剛剛辦完了一臺喪事,死的是他的家人,但不是人,是他的狗,跟了他十多年的狗。那一臺喪事,辦得非常的隆重,所有親戚朋友他都邀請了。人人都以為他家那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死了,知道他是為狗辦的喪事,有人笑他,有人罵他。但是他一點都不后悔,因為那條狗,是他最愛的家人,像他的兒子,從它一生下來,他們倆就形影不離,連睡覺都不分開,為此,他的媳婦都跑了?!?/p>

“巴掌,你從哪聽來的?我倒是聽說麗江城里有一個人愛狗成癡,他辦了一臺讓全城人都議論紛紛的狗喪禮,那是咱們納西族開天辟地第一人,想不到這件事情是真的?!憋L行天下放下手中的相機,將椅子拉過來坐下,像個好奇的孩子。

“我不會給一條狗舉辦葬禮?!笨袢±淅涞卣f。

“我知道你不會,因為沒有一條狗會死在你面前,你是一個訓犬師,你會在狗的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就送到需要的人手中。據我所知,你基地里的狗,全部都是不超過三歲的狗,而且,你還熟知雪山上的草藥,那些狗有些什么毛病,你都能醫(yī)好,怎么會看到狗死呢?”風行天下接住了話頭,他告訴我,每次去訓狗基地,都能看到那屋子里各種奇怪的草藥,有的采自雪山之上,有的則不知采于何處,叫不上名字。

“我說這件事情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討論這場葬禮有多奇怪,我想說的是,如果一個人若真正熱衷于一件事情,他必然會付出一生的精力。我,是一個記者,而你,是一個訓犬師。一個記者的職責,是發(fā)現最真實的東西,讓讀者滿意。而你的職責,是去找不同的狗,讓這些狗,訓練成為你效力的人最想要的那個樣子?!蔽艺f這句話的時候,有意識加重了語氣。

“我曾聽說過一個傳說,是一個老東巴講給我的,他說古代有一個人,也是一個東巴,他會聽狗語,并且能跟狗進行交流。部落首領就讓他訓狗,他訓練出來的狗,勇猛無敵,無人可擋,并能出奇不意地攻擊敵人,這個部落越來越強大,慢慢分流成了現在的納西族、藏族等民族,占據了金沙江沿線的肥沃土地,從此定居下來。據說,這個歷史上最早出現的訓犬師用世界上最古老的象形文字東巴文寫了一本書,名為《犬經》。歷經千年,雖然不知道這本書現在落于何人之手,但這本經書一直秘密地流傳了下來?!北M管風行天下露出了懷疑的眼神,但我非常肯定,我說的確實是真事。

“為了論證這個傳說的真實性,我曾經作了很隱秘的調查。我發(fā)現在我們納西族的民歌以及《創(chuàng)世紀》、《祭天經》、《除穢經》等東巴古經中都有大量關于狗的記載。最后,我找到了東巴王。我們納西族的東巴,是智者,上識天文,下知地理,是最博學的人。東巴不但要熟讀東巴經,還要會熟練主持各種儀式,更重要的是,他必需有一項別人無法掌握的技能,這樣才會得到全族人的認可和尊重。東巴王告訴我,他曾經在祖父的木箱里翻到過一本經書,名為《肯俄叉》(納西語,“肯”為“狗”,“俄”為“鷹”,“叉”為“獵”,意為“狗與鷹一起狩獵”),里面講的就是古代納西族人打獵的故事,其中有一章節(jié)確實是講述如何識狗、養(yǎng)狗、訓狗,可惜他那時年紀小,有好多東巴字都不認識,他那東巴爺爺一邊唱一邊講給他聽,納西族的東巴經書,都有自己的唱腔,但他沒學完,祖父就去世了,而這本書也不知所蹤,幾十年過去了,他記得的歌詞也就這么幾句而已?!?/p>

“后來,我繼續(xù)追查這本書的下落,這本書就像一個神秘的影子,在納西族、藏族、傈僳族、彝族等民族的禮儀、歌舞及故事中,都能找到它的蹤跡,卻始終找不到它。最后,我得出了一個結論:這部經書確實存在,這是一本狗經,只要有了這本書,就能達到人狗合一的境界,就能成為最優(yōu)秀的訓犬師?!蔽铱粗袢?,他也正看著我。

“你的意思是這本《犬經》在的我手上?”他收回了目光,拿起酒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下,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我不說話,看著他,盡力隱藏著心思。

風行天下看看我,再看向狂犬病,也不說話。

三 雪獒

“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笨袢》畔卤樱卜畔铝私鋫?,并且他作出了一個決定。

“二十年前一個下著雪的陰冷天,你倆知道,香格里拉的冬天是會要了人命的。北方的冬天也很冷,但北方的冷是鋪天蓋地的,從外面冷到里面。而香格里的冬天,卻像一把刀子,會鉆進人的骨頭里,從骨髓中將寒氣慢慢地滲透出來,直到把整個人都冰凍。所以,到了冬天,人人都守著家里的爐火,喝著酥油茶御寒,就像冬眠的動物一樣。尤其是這樣的下雪天出來,無疑是自尋死路。但我不得不走在路上,事實上,我一直在路上。我不是一個守規(guī)矩的人,當我的伙伴們背著書包繼續(xù)去上高中的時候,我卻回到了雪山。也許你們不相信,我對雪山,有一種特別的迷戀,每天,我?guī)е话勋C槍,帶上我那只像我一樣喜歡雪山的獵狗,一個人在山上轉悠。對于我而言,雪山就是我的家,只有在雪山上,我才能找到自己,找到回歸自己世界的感覺?!?/p>

“在香格里拉,沒有人會在冬天上山,除非是殉情的人。那年,我上山的時候,還是秋天,母親知道我一上雪山,就會住在山上幾個月不下來。臨走的時候,她告訴我說,今年的雪會下得特別早,叫我早點下山來,不然等到大雪一下,我就會凍死在山上。我答應了母親。只要山上的雪下到我的小窩棚上,當我的骨頭開始冒出冷氣,我馬上就會收拾東西下山。”

“我上山的時候,正是秋天,你們不知道,香格里的秋天有多么誘人,漫山遍野的無法想像、無法表述的色彩,讓你分不清自己是在畫里,還是在現實中。我每天把自己想像成祖先生存過的那個年代中,打著火把,赤身裸體穿行于密林中的獵人,那是一種神秘而讓人無法自拔的想象。我就在空無一人的山林間尋找著我賴以維持一家人一年生計的藥材,一到這個季節(jié),我們的自然神會賜予我們這些山間的精靈。讓這些精靈,帶給我金錢,也賜予需要它的人健康。那一年,自然神特別的慷慨,只要我一挖開松軟的泥土,那些珍貴的藥材就會朝著我展開狐媚的笑,個個都是成了型的,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藥材。沒過一個月,我?guī)淼牟即呀浹b滿了,那三匹騾子已經打著響鼻,等待著回到它們溫暖的馬圈。但是,我問了一下我的好伙伴呀啦索,我們是不是該回家了。它搖了搖尾巴,它說:我們帶來的炒面和牛肉干還能吃一個月,況且去年在雪山上看到的那只白狐,約好今年再見的,不去看看它,這個冬天會非常難熬。我想了想,山上的雪蓮花應該開了,現在正是采摘的最好季節(jié)。于是,我?guī)е嚼菜?,扛著一把獵槍就上了雪山?!?/p>

“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雪,我對呀啦索說,我們回去吧,不能把命喪在雪山上,家里還有老父老母呢。但是呀啦索不聽,它用鄙視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撒開尾巴繼續(xù)向山上走去,我只好跟著它。走到半山腰,我們走進了冰雪的世界,刺骨的寒風吹麻了我的神經,呀啦索似乎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我看見它的目光已經渙散。我們失去了方向,只會一步一步向前走。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失去了它的功能,連自己的軀殼,都變成了這一片雪白的世界?!?/p>

“我想,我可能死了,肉體已經死在了這雪山上,繼續(xù)向前行走的,只是我們的靈魂而已。這時候,呀啦索歡叫了一聲,我們都看見了那只白狐,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一閃而過,像一道白色的閃電。突然,白狐也看見了我們,朝著我們露出了一絲驚喜,但是一瞬間,它又驚慌而逃。神志已經迷糊了的呀啦索像打了興奮劑,歡叫著去追逐白狐,我吃了一驚,失去的意識猛然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我預感到了一種不祥,我大叫著呀啦索回來。但是,已經晚了,一只白色的巨獸從半空中一撲而下,呀啦索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而那只白狐和巨獸,一剎那消失了蹤影。呀啦索的鮮血染紅了它身下的白雪,我跑了過去,但沒跑幾步,一股氣提不上來,我倒在了雪地上,再也起不來了,朦朧中,我看見漫天的雪花正朝著我涌來,我想,我會埋藏于這雪花之下?!?/p>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醒來了,當我醒來的時候,聞到了一股酥油茶的濃香。溫暖的爐火告訴我,這不是天堂,是我們藏族人的家?;鹛吝?,兩個老頭正在喝著酥油茶,用藏語輕聲地交談著。雖然有點頭暈,但我還能起來,我挪到了火塘邊,倆老頭見到我,一點都不驚奇,仿佛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其中一個老頭倒給我一杯酥油茶,對我說:小伙子,為了一只雪獒,值得嗎?我愣住了,我不明白他在問什么。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雪獒,也第一次聽了雪獒的傳說,他們說,雪獒是納西族的戰(zhàn)神三多的守護犬,是天神派來助戰(zhàn)三多神的,雪獒智慧而英勇無比,有了雪獒的助陣,三多神戰(zhàn)無不勝,最后幫助木氏土司征服西南諸部落,建立了強大的納西王國。平定四方之后,三多神真身回歸于麗江白沙白岳廟,受人香火朝拜,而雪獒則被派往雪山,讓它守護著藏族、納西族的雪山,守護雪山上所有的生靈?!?/p>

“自古以來,凡是神物,都會有種種神奇的傳說,而這些傳說,會帶來人的欲望。傳說雪獒是神物,是世間萬物中最有靈性的動物,能與人通靈。三多神的真身回歸之前,留下了一本經書,應該就是你們說的《犬經》,這本經書是三多神和雪獒一起完成的。只要找到了這部經書,就能找到雪獒,就能讓雪獒成為它的主人。找到了雪獒,就能找到納西族最神秘的國度玉龍第三國最神秘的寶藏。為了這些傳說,為了這些神秘的寶藏,有的人在找經書,有的人不惜搭上性命上雪山。一代又一代的人,只要有一絲絲的希望,永遠不會放棄尋找寶藏,也放不下自己的欲望。”

“這兩位老人,以為我也是為了尋找雪獒才上的雪山。下山的路已經封住了,我就跟他們住了三個月。這是兩個牧羊人,他們把自己的羊群藏在了雪山的山肚子里。外面冰天雪地,但是他們住的地方,卻是一個溫暖的山谷,冒著熱氣的水塘邊,長著青青的牧草,甚至開滿了美麗的花朵。他們的羊群,悠閑地吃著牧草,喝著熱水,長得肥美壯實。兩位老人,每天都在火塘邊喝著酥油茶,談著一些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他們不用去看護羊群,因為他們有兩條狗,這兩條狗陪著他們倆一起睡,一起喝茶,一起回憶,也幫他們看護著這些羊群?!?/p>

“這三個月,對我來說,就像做夢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沒有動物與植物區(qū)分的遠古的時代。早上醒來,兩位老人就開始用一種非常奇怪的語言向自然神禱告,請求自然神賜予他們的羊群一些食物,得到了神靈的允許,他們又用一種奇怪的語言告訴他們的狗,把羊群趕到神靈批準的地方去吃草、喝水,在神靈規(guī)定的時間內回到圈里。晚上,他們也在火塘邊禱告,不要讓冷風吹進羊圈里,讓他們的羊群生病,禱告游走在黑暗里的妖魔,不要帶走羊群的靈魂和肉體,讓羊群活在這個世界上。聽著他們的禱告聲,我覺得我的身邊,全部都是有靈魂的生物地,無論是一塊石頭,還是空氣,我都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讓我對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敬畏?!?/p>

“兩位老人說,三個月之后,山上的積雪就會融化,而這片山谷又會變成別一個世界,草地會枯萎,水塘會結冰,山谷外隨著春風瘋長出來的綠色的植物會將這里封死,任何人都再也找不到這里。而我們就要下山了,回到村子里,過著跟別人沒有任何兩樣的生活,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我以為,只要過了這三個月,我也會回到我的家,我的阿媽因為找不到我而急壞了,當然,我不會告訴阿媽這三個月我去了哪里,因為這是我們三個人跟神靈之間的約定。但是,有些事情注定要發(fā)生的,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那是一個陽光溫暖的早上,兩位老人剛剛送走了他們的羊群,看著他們的牧羊犬興奮地搖著尾巴,走在清清的水塘邊,就回來坐在小屋里,喝酥油茶,他們倆準備給我講一個關于狗的故事,故事剛剛開了一個頭,只聽見屋外,突然響起了一陣尖利的狗叫聲,聲音里有著驚慌,仿佛在呼救。我們跑到門外,只見他們那一只黑色的牧羊犬,已經倒在了地上,它的身上,撕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血水正從傷口里不停地冒出來。兩位老人急切地尋問著那條牧羊犬,那只犬用僅有的力氣發(fā)出幾聲慘叫,血盡而亡,老人已經聽懂了發(fā)生的事情?!?/p>

“他們飛速地扛上了獵槍,我們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往山谷里走去,遠遠的,我們聽見了慘烈的狗叫,還有羊群的悲鳴。當我們趕到那里的時候,整個山谷已經慘不忍睹,所有的羊群都被咬斷了喉嚨,倒在血泊之中,而另外一只牧羊犬,則被撕成了兩半??粗@個情景,我們都驚呆了?!?/p>

“那一晚上,我們坐在火塘邊,沒有誰說一句話,忘記了禱告,也忘記了喝酥油茶,兩張布滿了皺紋的臉,在火光下陰沉著,充血的雙眼里,閃爍著仇恨的火焰?!?/p>

“第二天,他們離開了山谷,盡管山上的積雪還沒有化,但是,他們已經等不及了,兩位像個神仙似的老人,被悲憤沖去了所有的理智。他們要下山去,尋找最好的牧羊犬來守護他們的羊群,他們還要去尋找最好的獵槍,把那一頭不怕神靈的怪獸殺死。我攔不住他們,有時候人真的很奇怪,只要心里有一股氣在,任何的危險都能奇跡一般地化解。他們倆人就這樣下山了,走進了那一條被冰雪封住的下山路,終于回到了村子里。在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但我能從我的狗中探聽到他們的消息,幾十年來,他們不停地訓養(yǎng)著最兇猛的獵狗,發(fā)瘋似地在雪山上尋找著猛獸的足跡,但是,一直都沒有找到。就在不久前,他們一起去世了。聽說這十幾年里,他們也找到了最好的牧羊犬來守護他們的羊群,羊群越來越多,但是去世的時候,倆人都是死不瞑目。后來,他們去世后的第七天,一輛從德欽來的大貨車,幫我拉來了兩只牧羊犬,那是最好的牧羊犬,但是它們已經老了,再也上不了山,流著兩行老淚,盡管心有不甘,但只能認命。它們說,它們的主人讓它們帶給我一句話:一定要守住雪獒!”

“那天,兩位老人沒有讓我跟他們一起下山,他們交給了我一項任務,他們交給了我一張羊皮,里面寫滿了東巴經文,他們讓我把這些經文背完了,再按照經文中所寫的方法,學會狗語。他們說,雪獒受傷了,要我一定要找到雪獒,醫(yī)治它,安撫它,讓它繼續(xù)守護雪山的神靈。我別無選擇,我必須要完成兩位老人交給我的任務?!?/p>

四 神域

狂犬病講完了他的故事。

我和風行天下,還沒從那一片冰天雪地中走出來,還沒從那個玄幻的世界走出來。

準確的說,我們倆的大腦還無法消化如此神秘而強大的信息。對于我們來說,這真的是一個令人無法置信的神話。

我再一次看向狂犬病,我突然感覺到,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狗,他應該生活在原始森林中,在那一片自由的天地間,與狼為伴,縱情而活。

事實上,這二十年來,他應該是這樣活著的。除了風行天下,他沒有一個朋友,獨自一人,住在雪山下的基地里。

只是,他有一個使命,冥冥中注定的使命。為了這個使命,他必須要下山來,恢復人的樣子,去參與一些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為了尋找雪獒,他需要有一個自己的營地,需要訓養(yǎng)最好的獵狗來幫助他。于是,他參加了那次國際警犬大賽。最后,獲得了第一名,也獲準了他在玉龍雪山腳下建一個秘密基地。這個基地,是國家秘密,不會有人找到它。而狂犬病要完成的任務,是每一年為國際刑警訓養(yǎng)一條頂級的警犬。對于他來說,這樣的任務,不算一件難事,因為他懂狗語,如果沒有了語言上的障礙,一切的溝通都會水到渠成。

這十多年里,盡管他斷絕了與外界的溝通,沒有再與任何人有接觸。但是他訓養(yǎng)的狗,因為出色的表現,出賣了他。他越神秘,他的誘惑力就越大。就像一個隱居的武林高手,只要江湖中有關于他的神秘傳說,他就永遠不會得到安寧。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看著狂犬病,他的神情,充滿憂郁。

關于狂犬病的采訪,似乎可以結束了。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答案,我可以在我的手稿里,寫上關于他成為傳奇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匪夷所思,會讓人用盡所有的想像力。我相信這一次的采訪,會成為《遁》雜志創(chuàng)辦以來最有神秘感的采訪,而狂犬病將會成為雜志中出現過的最神秘的人物之一。

“你準備就這樣把狂犬病交出去嗎?”風行天下終于把話說出來了,剛才,他看了我很久。

我站起來,推開木窗。一陣風,拂面而過。我聞得出來,那風里,帶著雪山的味道。

我抬頭望去,遙遠的夜空下,銀色的玉龍雪山像一柄利刃,直插黑色的夜空。

突然間,我想起了一件三十年前的往事。

那時,我和風行天下只有五六歲。秋天到了,我們那個名叫“普取塢”的小村莊,到處都飄蕩著豐收的味道,村莊前的玉米和稻谷都熟了,到處都是金燦燦的。

村子里剛剛分田分地,包產到戶,村民們熱情高漲,一年就獲得了大豐收。但家里沒地方放,集體的糧場還沒有分,那寬大的倉庫和打糧場,就成了鄉(xiāng)親們堆放玉米和稻子的好地方。大家白天在地里收玉米,晚上就在大糧場里撕玉米、打谷子。全村六七十戶人家,男女老少全部聚集在糧場中,小孩鬧,大人叫,非常熱鬧。

我跟風行天下和和村里的一群頑皮孩子一起在大人中間,跑上跑下,個個都開心得像發(fā)了瘋的小牛犢。最后大人們被我們亂得心慌慌的,就把我們全部趕到打糧場上玩。

我們就在那塊空地上,玩得不亦樂乎。突然,有一陣像打雷一樣的聲音從頭頂上響起,大家只覺得眼前一亮,有一個小伙伴大叫:“大家快看,天上有什么東西?”大家抬頭往上一看,只見一個閃著光的大東西從頭頂上往雪山方向滾去,形狀就像我們納西族裝糧食的圓形的大竹筐,只是四周有突出的把手,就像龍頭,整個東西亮閃閃的。

我們都驚呆了,聽到有人在叫喚,大人們也從房子底下走了出來。大家都抬頭望天,看著這個奇怪的東西從天空中,發(fā)著耀眼的光快速地滾過去,一直消失在雪山背后。

回過神來,村里的有些老人跪下來,朝著雪山不停地磕頭,他們說是阿普三多顯靈了,來到我們村子里,會保佑大家年年都能獲得大豐收。

這件事情,村人們都議論了很長一段時間,有人說它是妖怪,有人說是神仙,讀過書的人說是UFO,但到最后也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

幾十年過去了,這件事情已經漸漸被人們遺忘,再也無從提起。

我們的雪山,還在,但是,雪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化。那時候,雪山是神秘的,每一天都云霧繚繞,只有非常吉祥的日子才能露出它神圣的容顏。現在,整座雪山裸露在我們面前,那只是一座戴著一頂白帽子的石頭山,雪山再無神秘,我們的神靈又能如何安生?神祇又該在何處安放?

不止玉龍雪山如此,滇西南的雪山與土地,又何曾有往日的安寧?一片片隱藏于塵世之外的凈土,正在被世俗的腳步驚醒。我們的祖先千辛萬苦尋覓來的家園,成為人人向往的旅游勝地。雖然被世人賦予了諸多的虛名,成為人人都向往的“香格里拉”,但是等游人都離去之后,留下的又是什么?那日漸消瘦的雪山,散發(fā)著污臭的河水,被霧霾遮蓋的藍天,還是再也守不住的人心?

雪獒生病了。我可以想像出來,它在越來越小的王國中焦躁不安的樣子。它守護著雪山,雪山上的神靈,卻只能絕望地看著,樹神、云神、山神、河神……一尊尊的倒下,埋藏于歷史的塵埃中,無力回天。

忽然間,我感到自己不敢去面對狂犬病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著雪獒的悲哀。

五 犬經

此后半年,我和風行天下開始了一場艱難的旅行。我們從麗江出發(fā),飛到了內蒙古的涼城。我聽說,涼城是我們的祖先居住過的地方,我們的祖先是從那里一步一步一路南下,走到了現在的居住地。我從涼城出發(fā),沿著祖先遷徙的路,一直往下走,直到走回麗江。

我相信這次旅行,是冥冥中的注定,這一路上,不管是風雨中,還是在陽光下,我的耳邊始終有一首古老的歌曲縈繞著,我對這種曲調很熟悉,那是我們納西族古老的送魂之舞“哦仁仁”。當一個納西族的老人去世了之后,全村的人都會通曉達旦地吟唱這首歌,邊唱邊舞,用歌聲和舞蹈,把他的靈魂從麗江,一步一步,一站一站,送到祖源地,送到祖先們的身邊。

從酒吧回來之后,第二天,我很堅決地辭去了《遁》雜志的工作,也拒絕向主編解釋我辭職的理由。

人,一旦沒有了工作,就很容易變得懶散。這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有一個非常執(zhí)著的念頭,仿佛有一種魔力在召喚我的靈魂。我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閉上眼睛,我的腦海里就會出現很多奇怪的景象,這些景象是片段式的,有雪山、有草地、有荒漠,一群古人,披星戴月,餐風露宿,趕著牛羊沿江而下,古老的牧歌,東巴經語……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策劃一次這樣的旅行,可是當我提出我想走走這條路線的時候,風行天下堅決要與我同行。他說,人必須要弄清楚幾個問題:“我從哪里來?”“我在哪里?”“我要往何處去?”

這一路上,我和風行天下一直都在尋找著這三個答案,離家越近,答案越來越清楚。

當我們回到麗江的時候,狂犬病還是在馭天酒吧與我們相見。

我拿出了我的筆記本,那是我在路上寫的手稿。這上面,記載著我在路上搜集到的關于《犬經》和雪獒的傳說和歌詞。

這一路上,我跟風行天下沿著山林和河水一路而下,只要是有關于祖先故事的地方,我們都會停留下來,有時候一住就是十幾天,我們走進每一個村莊,跟鄉(xiāng)親們一起喝酒,一起跳舞歌唱,尋找著祖先們留下的痕跡。

在四川地界的一個小山村里,我們找到了一個納西族老東巴,村子里正在舉辦一場祭祀狗神的儀式,老東巴用很古老的語言念著經語。儀式結束之后,我們請老東巴再一次頌唱了這一部經,他說,這是很早就流傳下來的經書,原來有三部,分為《養(yǎng)經》《犬語》《犬神》,合稱為《犬經》,以前的老東巴都會唱頌這三部經,而他只學會了用來祭祀狗神的經文,因為沒有文字,到后來,這些經文就失傳了。他還給我們唱了一首“獵歌”,當他沙啞的聲音在村子里傳開的時候,村子里所有的狗都集中在他家的院子外,仿佛在等待著他發(fā)號命令,每一只狗里,都含著淚水。

歸來之后,在古城的酒吧里,我、風行天下和狂犬病再一次見面,這又是一次沉默的交流,我默默地拿出了旅途中寫下的手稿,狂犬病仔細地看著這些手稿,看著看著,他的手開始慢慢地發(fā)抖,他的嘴角在不停地抽動著。

最后,他站了起來,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帶著那部手稿,匆匆離去。我和風行天下平靜地坐著,因為我們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要去做什么。

“你以后要做什么?真的像你說的一樣,回去種我的那一畝三分地去?”風行天下很平靜地問我,狂犬病的離開,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內。

他問我的時候,輕輕地轉動著手里的如琥珀般的紅酒,沒有看我,看著酒。

“不,我想去雪山?!蔽页聊艘粫K于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雪山?你不是狂犬病,他可以在冰雪世界存活,而你卻習慣了繁華的都市?!憋L行天下說得很篤定。

我輕聲地哼起了一首歌:

神秘的居納若羅山上

神奇的犬神如箭一般飛馳

要獵到馬鹿呀

犬神留下一部經

耳朵尖如塔頂

雙腿快若閃電

漆黑的眼睛

能看穿黑色的山林

嘯一聲

老虎都要抖三抖

…………

唱歌的時候,我看見那只雪獒,從雪山上飛奔而來,全身的白毛,在風中飛揚。

雪獒的身后,緊跟著白袍白馬白銀槍的三多神。

風行天下奇怪地看著我,問道:“你也想去學狗語?學獵經?”

“不,我只想找到雪獒,給他留下一方凈地。”我站起來,離開了酒吧。

“等等我,我要跟你去?!憋L行天下緊跟我而來。

一陣涼風,從臉上吹過,那風里,再也沒有趕馬幫的漢子留下的野性的味道,而是西洋酒以及香水的味道。

我望向遠處,月光下的雪山,如一柄蒼瘦的劍,直指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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