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寧

先伯啟功先生，字元白。天性溫和而寬厚，對朋友、學(xué)生都是以鼓勵、稱贊為主;對于他人的一些書法索求，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甚至有時不但答應(yīng)，還為求字者找出一個很有意思的理由。

我二十歲那年，啟大媽過世了。先生家務(wù)不熟，常把爐子弄滅。一般我是從北屋五嬸兒的爐子里夾出一塊燃燒比較充分的蜂窩煤，放在先生的爐子里，然后上面壓上一塊生蜂窩煤，過上一陣子，爐火就頗為興旺了。那天太早，不忍打攪五嬸兒一家，我就用先生寫后隨手丟掉的練字紙引著木柴，再用木柴燒著蜂窩煤。這樣的事我干過不止一次，燒掉的字紙如果放到現(xiàn)在，里面應(yīng)該還能挑出珍貴的書法作品。我到現(xiàn)在寫字仍不好看，肯定是書法之神的懲罰。

我正蹲在院子里忙活著，在中華書局工作的劉宗漢大哥推開大門走進來，看見我，就先不進屋，蹲下來幫我用扇子扇火，另一只手捂著腰，看似很不舒服。41年以后，我在北京與劉大哥重逢，他還記得我，也記得我們那次密切合作。

他來是求先生給寫一幅字，還特意說“麻煩您給落個什么什么款兒”。先生問這是給誰的呢？劉大哥說是個正骨科的中醫(yī)。大哥前幾天閃了腰，相當(dāng)嚴(yán)重，一度趴在床上動彈不得。去看西醫(yī)，說是很難醫(yī)治。找了那位正骨的中醫(yī)，推拿幾次后居然好得差不多了。大哥想感謝人家，知道他仰慕先生的書法，所以有此一求。先生說：“正骨推拿的醫(yī)生，常在江湖上行走，多是重義氣的人，應(yīng)該好好兒給人家寫一幅。”說完招呼我把紙扶穩(wěn)了，他一面慢慢研墨一面沉吟構(gòu)思，然后揮灑而就。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忘了那幅書法作品的內(nèi)容和體式，卻牢牢地記住了先生答應(yīng)為一位陌生人寫字的理由。好人，誰都能碰上幾個。為您幫忙、還替您想出最佳理由的人，我們能有幸親身遇到的，世上能有幾人？

即便是這么難得的好人，一天也不會有25個小時，總有力不從心，不能面面俱到的時候。況且，學(xué)者讀書多了，不可能處處與他人意見相同。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確實不能茍同的時候，任何人都會因不得已而說“不”。遇到這種情況，特別是因見解不同而不得不提出異議的情況，啟功先生的應(yīng)對辦法也很有意思。

坊間流傳較廣的一個例子，是先生在杭州講述西泠印社的傳統(tǒng)。身旁有一位好心人，以為先生念了白字，就小聲糾正說“西冷”。據(jù)說先生的回答是“你冷我不冷”。這是先生用幽默說“不”的段子。我聽了半信半疑，就向懷哥（啟功先生無后，懷哥是章景懷，啟功先生的內(nèi)侄，照顧啟先生生活近三十年）求證。懷哥說有這么回事。我就問：“雖有此事，話可不是這么說的吧？”懷哥笑了，說：“還是你細(xì)心。當(dāng)時說的是‘您冷，我不冷。”我十四歲入先生門，先生常常用“您”字來稱呼我這個毛孩子。更有甚者，先生最疼愛的小悅（小悅即王悅，是啟功先生的侄外孫女），那時才五歲，畫了一只帶翅膀兔子。先生就問：“您畫的是個什么呀？”小悅說：“飛兔?！毕壬笮?，說：“兔子本來就跑得快，您還給它加翅膀？人家是畫蛇添足，您是畫兔添翼！”當(dāng)然了，先生對我們倆如此稱呼，有拿我們開心的意思。總之，先生用幽默來否定對方的意見時，總能不失溫良恭儉讓的風(fēng)度。這個士大夫傳統(tǒng)，不經(jīng)意間影響了我，大概也影響了小悅。

幽默固然是先生說“不”的首選方法，而一個西方傳統(tǒng)里叫做“顯眼缺失”（conspicuous by absence）的說“不”法，在先生那里也使用得爐火純青。這個說“不”的方法，人們不容易注意到，值得仔細(xì)談?wù)?。先從先生評論李白的一首絕句談起：

千載詩人首謫仙，來從白帝彩云邊。江河水挾泥沙下，太白遺章讀莫全。

由此詩可見先生對李白的詩歌才能和詩歌成就有褒有貶。前半稱贊他的才能，與傳統(tǒng)的“謫仙”說吻合。但是第三句突然一變：李白才思如滔滔之江河，但也難免粗糙——泥沙俱下。所以有了第四句的“遺章讀莫全”。這是先生用短詩的形式，用個性化的語言來突出被評論作品的某些特點?！白x莫全”是一個很模棱的說法，一種可能的解讀是李白遺留下來的詩篇我沒有讀全;另一種可能是倒裝“莫全讀”，即不必全讀，挑優(yōu)秀作品來讀就可以了。這是“反諷”的一種，即上面提到的“顯眼缺失”。這個說法是古羅馬歷史學(xué)家塔西佗首先明白地解釋過的。他在《羅馬編年史》卷三里面描寫了貴婦尤妮婭的葬禮隊伍中沒有其丈夫與兄長的形象出現(xiàn)，而這兩個人都是當(dāng)時的風(fēng)云人物，他們的畫像因缺失而更加引起人們的注意。

放在中國傳統(tǒng)里解釋，可以推到更早的春秋筆法，用“正說反義”“微言大義”這類的話來對應(yīng)，容量更大，雖然不如“顯眼缺失”準(zhǔn)確，或可差強人意。中國古典小說理論里面的“欲擒故縱”法，也很接近。如果能拋開其微貶之意不論，“此地?zé)o銀三百兩”倒是比較貼切的翻譯。換句話說，元白先生其實是用這種委婉的方法來表示對李白部分詩歌的不欣賞。

先生使用“顯眼缺失”法絕非僅此一例。他評論屈原楚辭的絕句也是異曲同工：

芳蘭為席玉為堂，代舞傳芭酹國殤。一卷離騷吾未讀，九歌微聽楚人香。

這28個字不可能全面評論屈原的全部作品，就只好突出被評論作品的某些特點。此詩的第一、二、四句比較清楚，我不在此評論。運用“顯眼缺失”法的是第三句，其字面意思是先生沒有讀過屈原最主要的著作《離騷》。透過字面意思仔細(xì)一想，問題就來了：一個學(xué)問淹通的大儒，寫一首詩評論楚辭，卻專門抽出四分之一的篇幅來告訴讀者他沒讀過《離騷》，這仿佛莫名其妙，也完全沒有必要。讀者心里大概也明白這不太可能。所以有理由理解成元白先生其實不喜歡《離騷》，于是在這里婉轉(zhuǎn)地說自己不曾讀過。

為什么不喜歡？《離騷》是屈原詩歌乃至整個楚辭這種文學(xué)式樣之中的代表作，是被古今廣大讀者都廣泛稱贊的文學(xué)經(jīng)典。自古以來，對于屈原及其作品，一直存在不同意見，但是像先生這樣喜歡屈原《九歌》而不喜歡其最具代表性的《離騷》，反而婉轉(zhuǎn)表達(dá)不喜之意的，實在少見。不過劉勰曾綜合諸家之說，一方面稱贊屈原“奇文郁起”“楚人多才”，另一方面也批評他“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可見前人也批評過屈原，語氣直接而嚴(yán)厲。先生的態(tài)度似乎和劉勰比較接近。至于不喜《離騷》的原因，他沒對我說過。但是他平時的性情、言談以及詩歌著作卻提供了一些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