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天門,陸羽是最大的網紅和金字招牌。不僅有以陸羽命名的社區(qū)、街道,還專門開辟了陸羽公園,修筑了意欲躋身江南名樓的茶經樓??墒窃诮夥懦跗?,天門知道陸羽的人其實很少,也鮮有人了解他在全國乃至世界有什么名氣。
我有幸在未上學的時候就曉得有個陸羽,是因為我們住在雁叫關外婆家時,對面通往河邊的巷子口,有一個跨街閣樓,上面供著陸羽的牌位。當時人們都稱陸羽先生,也不知道他是算命先生還是教書先生。每逢初一、十五就有人去閣樓上燒香,可見人們將他當作菩薩了。我們這些孩子常去閣樓上抽“香簽子”,拿回來作為打“珠果洛”的賭資。當時對陸羽的了解僅此而已,那些鴻漸關、雁叫關、古雁橋與陸羽有什么瓜葛,平民百姓基本上不知道。
大概是一九五三年左右,天門刮起了一股求佛水的風,說陸羽先生在三眼井顯靈了,每天去求佛水的人絡繹不絕。
很早就知道有個三眼井,在照墻街以西一個叫北壇的灣前面,但老人們講的三眼井傳說似乎與陸羽毫不相干。老人們說,不知是哪朝哪代,也不知是“長毛”還是什么土匪隊伍,攻破了天門城,人們紛紛棄家“跑反”。照墻街一富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害怕遭土匪蹂躪,跳進了這口井里。幾天后人們從井里撈起了小姐的尸體,同時驚動了官府,旌表為烈女。為了避免悲劇重演,民間出資修了一個青石板井蓋,鑿了三個不能讓人掉下去的很小的井眼,只能用特制的小桶提水,三眼井因此出名了。后來,我知道了這口井是陸羽汲水煮茶的“文學泉”,但為什么一定要在井蓋上鑿三個眼呢?可見這個傳說并非空穴來風。
在還沒有建起縣招待所的那塊荒場地里,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說是一個來三眼井求佛水的京山婦女在洋生姜林子里生了三胎,全部是男孩,是生產街積極分子、接生員鄢家阿巴接的生。待我們這些愛看熱鬧的小屁孩聞訊趕到時,產婦已經走了。因為來不及送醫(yī)院,又是早產,三個嬰兒都死了,街道安排人予以掩埋。我們只看見了草地上的斑斑血跡,只見戴著紅袖章的鄢家阿巴正在向人們津津樂道這段奇聞。說這個婦女由于“懷相”不好,經常鬧病,丈夫聽說天門有菩薩顯靈,就用馬馱著妻子百里迢迢來求陸羽先生保佑,沒想到一路顛簸動了胎,白白糟蹋了三個還沒發(fā)育成熟的兒子,作孽??!
過了不久,西門火神廟又騰起了妖霧,陸羽又在那里顯靈了。這次求的不是佛水而是丸藥,信徒們將黃表紙折成三角形放在用破磚塊壘成的“香案”上,燒紙叩頭禱告后,紙包里就“飛”來了一粒粒如芝麻大小的黑色丸藥,有求必應,能治百病。據說陸羽先生很忙,白天在北門三眼井上班,晚上到西門火神廟執(zhí)勤,忙得不亦樂乎。
一天傍晚,我和形影不離的發(fā)小安二、毛二從四牌樓經天門中學來到雁叫關以西的火神廟舊址。還沒走到,就遠遠看見荒場地上星星點點的火苗,像夜空中閃爍的繁星。來到場地上,每個“香案”前都有一個人躬著屁股磕頭作揖,婦女尤多。在朦朧的火光里,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白發(fā)老太婆不斷地搖頭晃腦,就像漢劇《徐策跑城》里的徐大人為救人于水火,心急火燎,不斷地擺動著蒼髯白發(fā)?!皵[頭瘋!”精明的毛二一眼就看出了老太婆的病癥。
老婆婆擺了好大一會兒頭發(fā),作了幾百個揖后,顫抖著雙手十分虔誠地將黃表紙包放進了衣服的大襟處,搖晃著腦袋慢吞吞地離去。紙包里有沒有丸藥,我們當然不可能看到,反正她得到了陸羽先生的靈氣,心滿意足地走了。
“驚蟄開河,團魚挪窩”,蟄伏了一千多年的陸羽,終于通過“顯靈”展示了他的存在。
果然在一九五六的丁酉年,陸羽開始出名了。那年五六月份,我們小學快畢業(yè)的時候,不知是誰帶頭,同學們發(fā)瘋似的跑到北門一間破牛屋里拓陸羽像。又是我們三個一起來到北壇西邊一間關牛的破廟里,地上滿是牛糞。東邊墻壁上嵌著一塊約八十厘米長、三十厘米寬的青石小碑,右邊是陰刻的頭戴便帽、身穿飄逸長袍、右手端著一個茶杯的陸羽坐式像。人物面目清秀,線條十分流暢,可能出于名家之手。旁邊一行篆字“陸鴻漸小像”,左邊還有不少字,不太認識。我們立即拿出準備好的紙和鉛筆將畫像拓了下來。我拓了三張,回家后進行了加工,用墨筆將實處涂黑,就成了一幅黑底白線條的“神像”。房東老板老妖婆十分迷信,要了一張,恭恭敬敬地貼在房里墻壁上,每天燒香叩拜??梢?,陸羽在人們的心目中就是一個救苦救難的菩薩。
一天沒事,我仔細看了看拓片左邊的那幾行字,確實有很多不認識,特別是題字人“范禹偁”的那個“偁”字,從來沒見過。我自小就有對不認識的字刨根問底的習慣,但家里很窮,連《新華字典》也沒有一本;問老師吧,當時的語文老師經常讀錯別字,他能認識這種不常用的字嗎?好在同屋的熊春舫大伯是一部活字典,他七十來歲,早年留學日本,抗戰(zhàn)時期當過幾天日文翻譯。于是我向熊伯請教,他說這是“稱”的異體字,還說范禹偁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是五代十國時期蜀國的翰林學士,簡州刺史,是有名的大詩人。啊,這么大的人物為陸羽的碑題字,陸羽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頓時高大了許多。五代十國離現(xiàn)在一千多年,這塊碑多么古老啊!
沒多久,文化館在大門口出了一個“文化專欄”,將近期《人民畫報》刊登的介紹“茶圣陸羽”的圖片及文字貼出來讓人們觀看。畫報上也沒有多少內容,好像有“茶經三卷”和掛著“陸羽遺風”招牌幌子的江南茶樓的照片,這時候人們才知道陸羽是茶圣。旁邊還貼著一張如我等所拓的“陸鴻漸小像”,肯定是文化館的專業(yè)干部拓的,比我們的拓印水平高多了。
每天都有不少人圍在那里指手畫腳地議論,有的說陸羽雖然在天門默默無聞,在江南、兩廣和東南亞、南亞地區(qū)名氣很大。有的說得更邪乎,說是農業(yè)農村部尋找這個“茶博士”,經過調查,才有了《人民畫報》的介紹。啊,這下子天門出名了,天門人高興了!
扯白如“扯閃”,悶雷滾滾來??蛇@次不是“干打雷不下雨”,還真“紛”了幾滴毛毛雨呢。不幾天,陸羽亭開工興建,聽說是撥的??睢9さ卦诒眽?,我們隔三岔五地去看看。一些高水平的木匠揮鑿舞斧,精雕細刻,鏤刻出了諸如帶有金瓜的木柱,有浮雕的斗方。那些曾經修過祠堂、廟宇有著雕龍鏤鳳絕技的老師傅派上了大用場。那間牛屋也不關牛了,進行了打掃清理,堆放著材料和半成品。一個老師傅說,這是“陸公祠”,很有些年頭了。
幾個月后,陸羽亭建成了,建在三眼井邊,是個只有立柱沒有墻壁的六角涼亭,雖然沒有蓋琉璃瓦,飛檐斗拱也顯得十分氣派。三眼井臺也用水泥護砌,磨得很光潔。還有一塊鐫有“文學泉”三個大字的古碑立于井邊,據說是農民挖藕時從北湖里挖出來的。
在楊柳依依,綠荷掩映的湖邊有了一個仿古建筑,給封閉單調的縣城增添了一道風景。每天都有不少人“來此一游”,特別是諸如彭響之、熊春舫等民國遺老和一些堤街上的大商戶老板來得更勤。
“河里無魚蝦也貴?!碧扉T確實沒有什么名勝古跡。什么南禪寺、城隍廟等不是毀于日本鬼子之手,就是拆掉蓋了學校、倉庫什么的。陸羽亭的興建,滿足了部分有“思古之幽情”的人們的精神寄托。
進入八十年代,天門建立了“陸羽研究會”,翻箱倒柜地挖掘陸羽文化,撰寫、匯集國內外專家學者的研究資料,分期出版,人們對陸羽開始有了比較全面深入的了解。為了擴大陸羽的影響,重修了金碧輝煌的陸羽亭,包裝了古老的三眼井,終于恢復了被摧毀的名勝古跡,吸引了不少國內外游客。一些研究陸羽的外國特別是日本學者“丹鳳朝陽”般地向天門涌來。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三日,日本研究陸羽的學者,時年六十七歲的東京醫(yī)科大學教授諸岡妙子遵父遺囑,將四十年代其父諸岡存博士到天門尋訪陸羽遺跡,時任縣長胡雁橋贈送的《陸子茶經》完璧歸趙,鄭重地奉還給天門。二〇〇六年,妙子的女兒風間清子沿著祖輩的足跡訪問了天門,參觀游覽了有關陸羽的火門山、西塔寺、三眼井等名勝古跡,受到了天門地方領導的熱烈歡迎。
進入新世紀,在“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大氣候中,又新修了陸羽紀念館和高聳入云的茶經樓,耗資之巨,動作之大可謂前無古人。
西湖邊,綠荷掩映的茶經樓確實造型別致,古樸典雅,比岳陽樓還高大。我圍著茶經樓轉了一圈,觀賞了金光閃爍如龍翔鳳翥的匾額和楹聯(lián),但我沒有登樓造訪。因為我去過岳陽樓、滕王閣、黃鶴樓,里面陳列的盡是現(xiàn)代人撰寫的簡介和古人詠樓的詩文,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硬通貨”,每次下樓都后悔不該上樓。茶經樓定然如法炮制,不會有什么新名堂。陸羽文化留下來的“硬通貨”本來就少得可憐,除了幾本再版的《茶經》,就是“文學泉”古碑和“陸鴻漸小像”石碑,這些笨重的石碑是不會往樓上搬的,倒不如去逛逛博物館。
一千多年來,國內外對陸羽如此推崇,一直沒有降溫,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對陸羽貢獻的認識近幾年有了一個新的飛躍,我認為陸羽對人類最大的貢獻是:保護了人類的健康,維護了社會的穩(wěn)定。這可不是我說的,是曾元邁說的。如若不信,請認真看看曾元邁的《茶經序》,現(xiàn)摘錄幾段:
一、酒之為物,能亂人心志。求其所以除痟去癘,風生兩腋者莫韻于茶。
二、公諸天下,后世豈不使茗飲遠勝于酒。
三、茗飲遠勝于酒,而與食并重之,為最初切于日用者哉。
這幾段文字說明茶這種飲料有益于人的健康,比酒強多了。并強調茶是人們日常生活的必需品,老人們常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但沒有“酒”。這是陸羽的觀念和學術思想的生活化,千百年來深入人心,促進了人類的健康。
“然禹惡旨酒,先王避酒祻(祻者,祭祀也,筆者注)?!痹~旁征博引,談到了酒的危害,說大禹厭惡美酒,祭祀不用酒,盡力避免酒禍。
酒對社會的不安定因素有目共睹,而茶則能清心明目,醒腦提神,滌污除穢,潤腸生津,有益無害。陸羽對茶的研究與推崇有利于人類的健康,促進了社會的穩(wěn)定,是毋庸置疑的。
天門人曾有豪言,誓將茶經樓打造成江南名樓,以期居“四大名樓”之一。水汽以晶核聚之,風雨興也;俗物賴高人點化,聲名盛焉。且不說天門位于長江之北,但凡能稱名樓者,除人文地理優(yōu)勢外,高人的“點石成金”很重要。滕王閣靠王勃的“序”名震四海,岳陽樓賴范仲淹的“記”譽滿華夏,黃鶴樓的出名則得力于崔顥的那首令李白都哀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黃鶴樓》。誠然,天門的茶經樓有著茶圣故里的人文地理優(yōu)勢,其缺憾是沒有高人“點化”。行文至此,猛然憶及,曾元邁的“序”能不能算是“高人點化”呢?曾元邁,天門人,康熙年間翰林,出任過御史,官不大,名氣也遠不及王勃、崔顥、范仲淹。但他的《茶經序》卻是序里的名篇。歷史上為《茶經》作序的人難以數(shù)計,可只選上了陳師道、皮日休、曾元邁等十六篇,連明朝中晚期“后五子”領袖之一,官居禮部尚書的李維楨的“序”也落選了,說明曾元邁的“序”是名篇。
曾元邁的“序”不僅是一篇很美的散文,更可貴的是他能以獨特的視角,從“養(yǎng)生”和“社會”的角度,闡述《茶經》重大而深遠的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如果請高水平的書法家潑墨,以鎏金的行草將曾元邁的《茶經序》制成一塊屏風陳列于茶經樓,定然會產生轟動效應,那就可以與那幾個名樓一比高下了。
物之為物者,燁然其表,何如質其里耶?沒有一點“硬通貨”,僅靠外表的光鮮,是不可能躋身于名樓之列的。
我沒有登上過茶經樓,估計天門的眾多專家學者及諸父母官比我高明多了,應該想到了曾元邁的“序”,其舉措肯定比我的建議更好。
2019年9月4日
作者簡介:爾也,本名曾凡義,湖北天門城關人,年逾七旬。種過田,做過水庫工作,當過民辦教師。在國家及省、地報刊發(fā)表散文、雜文、詩歌等文學作品近20萬字。
(《鴻漸風》微信公眾號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