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增強
《聊齋志異》作為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杰作,早于19世紀便引發(fā)了西人的觀矚。彼時,以傳教士與外交官為主體的西方人士陸續(xù)來華,出于了解中國、開展傳教與外交之需,將目光投諸中國文化,而《聊齋志異》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杰出代表引起了德國傳教士郭實獵(Charles Gützlaff,1803—1851)、美國傳教士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英國外交官梅輝立(William Frederick Mayers,1831—1878)的相繼關(guān)注,并在19世紀建構(gòu)了聊齋西傳的初始性評論與迻譯譜系。近年來,隨著海外漢學研究的勃興,國內(nèi)學界對作為早期階段的19世紀西人聊齋評論與翻譯有所研及,但其中存遺的若干問題尚不得濯清,如對聊齋最早西傳的問題存有爭議、對早期西人聊齋譯介存在闡發(fā)不足等癥結(jié)。本人翻閱英文文獻,略有小得,試對“聊齋西傳第一人”與“王漁洋千金市書說”兩個頗具爭議性問題再做一番推說與呈示,以之就教方家。
關(guān)于誰當屬聊齋西傳第一人之問題,目前學界在德國傳教士郭實獵與美國傳教士衛(wèi)三畏之間頗有爭議,結(jié)論尚不夠明朗,誠為聊齋西傳史上的一大憾事。
國家圖書館研究館員王麗娜先生為國內(nèi)較早關(guān)注聊齋外傳史與研究史的學者,其曾較早整理相關(guān)外文文獻,考證出“最早發(fā)表《聊齋志異》單篇譯文的譯者是衛(wèi)三畏。他的兩篇英譯文《種梨》和《罵鴨》,收在他1848年編著的兩卷本《中國總論》(The Middle Kingdom)第一卷中(693—694頁)?!雹偻觖惸龋骸吨袊诺湫≌f戲曲名著在國外》,上海:學林出版社,1988年,第214頁。
而后,美國漢學家韓南(Patrick Hanan,1927—2014)先生的論文集《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TheRiseof Modern ChineseNovel)于2004年被翻譯為中文刊行,在專論傳教士創(chuàng)作的中文小說時,韓南先生曾旁及德國傳教士郭實獵與《聊齋志異》。據(jù)其考證,郭實獵自1838年9月起,相繼在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英文報刊《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上撰文評論中國小說,而其于1842年第11卷第4期上論及了《聊齋志異》。②韓南著,徐俠譯:《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增訂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8頁。韓南先生的考證表明,在聊齋西傳的問題上,郭實獵所發(fā)表的文章顯然在時間上早于王麗娜先生所提出的衛(wèi)三畏1848年編著的《中國總論》。
韓南先生素以嚴謹?shù)目紦?jù)功夫聞名于國際漢學界,①李歐梵:《跋:韓南教授的治學和為人》,《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增訂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32—239頁。這一學術(shù)發(fā)現(xiàn)意義重大,可惜目前國內(nèi)學界對其這一貢獻或有意避之,或不曾聽聞,個中原委似歸于:韓南先生單給出了結(jié)論,即聊齋該篇評論文章的作者為郭實獵,但沒有說明具體的考證細節(jié)。筆者在此嘗試還原這一考證過程。
《中國叢報》刊發(fā)文章有匿名的習則,據(jù)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 1801—1861)與衛(wèi)三畏在《中國叢報分類索引》(General Index of Subjects Contained in the Twenty Volumes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 with an Arranged List of the Articles)的“編輯說明”(Editorial Notice)中所示,引導(dǎo)投稿人匿名發(fā)表文章并非是擔心承擔文責,概因當時作者圈子較小,讀者較易辨識某文章出自何人手筆。②E.C.Bridgman & S.Wells Williams, General Index of Subjects Contained in the Twenty Volumes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 with an Arranged List of the Articles.Vaduz: Kraus Reprinted Ltd., 1851, pp.v—vi.而《中國叢報》上的文章多是匿名發(fā)表,而其中關(guān)于《聊齋志異》的評論文章署名為“某通訊員”(a correspondent)。所以考證的第一步,需要尋到此“某通訊員”的真實身份。
《中國叢報》創(chuàng)辦于1832年5月,???851年12月。直至曲終人散時,作為主編的裨治文與衛(wèi)三畏方擬編輯出版一卷《中國叢報分類索引》。筆者細加翻查目錄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系列文章的署名為“C.G.”,其中關(guān)于聊齋的此篇評論文章在目錄中題為“Extraordinary Legends of the Táuists, C.G.Vol.XI.202”,③Bridgman & Williams, op.cit., p.xliii.而郭實獵的德文名字首字母恰好是“C.G.”。這無疑是一條重要線索,而裨治文與衛(wèi)三畏在1851年12月31日撰寫的“編輯說明”中曾專門向《中國叢報》的重要支持者與撰稿人致謝,其中便提及了“the names of two Morrisons, of Stevens, Abeel, Lowrie,and Gützlaff; and of Robert Inglis and C.W.King”,④Ibid., p.viii.而后更進一步指出幾位重要撰稿人的首字母與一一對應(yīng)的姓名,“E.C.B.” 即E.C.Bridgman,“R.M.”即Robert Morrison,“J.R.M.”即J.R.Morrison,“C.G.”即Charles Gützlaff,“S.W.W.”即S.Wells Williams。⑤Ibid., p.ix.至此,“C.G.”為“Charles Gützlaff”昭然若揭,韓南教授似應(yīng)循此理路,考證出該文作者即德國傳教士郭實獵。
時隔三年,國內(nèi)學者王燕教授全文翻譯了郭實獵于1842年在《中國叢報》上所撰的“Liáu Chái I Chi, or Extraordinary Legends from Liáu Chái”(《〈聊齋異志〉,或來自聊齋的神奇?zhèn)髡f》),刊發(fā)于《蒲松齡研究》2007年第2期;而后進一步在《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2期撰文深入闡釋這一觀點,提出《聊齋志異》在西方的最早譯介并非出自美國傳教士衛(wèi)三畏編著的《中國總論》,而是出自中國近代的英文期刊《中國叢報》,譯者是晚清來華德國傳教士郭實獵。
而當郭實獵被認為是《聊齋志異》最早譯介者似成為定論后,另一位專治美國傳教士衛(wèi)三畏研究的學者顧鈞教授在《明清小說研究》2012年第3期撰文提出商榷,其以為衛(wèi)三畏同樣于1842年,在其出版的漢語學習教材《拾級大成》(Easy Lessons in Chinese, or Progressive Exercises to Facilitate the Study of that Language, Especially Adapted to the Canton Dialect)中選用了17篇聊齋故事,在“第4章閱讀練習選用了《種梨》《曹操?!贰读R鴨》”,⑥顧鈞:《也說〈聊齋志異〉在西方的最早譯介》,《明清小說研究》2012年第3期,第199頁。并對此三篇進行了英文翻譯。
實際上,顧鈞教授在此似有一失誤,即衛(wèi)三畏并非在是在該書“第4章”,而是于第6章的“文獻選讀”(Selections for Reading)中迻譯了《種梨》(“Hardness Punished”)、《曹操墓》(“Grave of Ts’o Ts’o”)、《罵鴨》(“A Thief Detected”)三則聊齋故事,其采用原文、羅馬字母注音、漢字直譯以及全文意譯相結(jié)合的方式,旨在對漢語初學者有所助益。但顧鈞教授的發(fā)現(xiàn)至少表明,與德國傳教士郭實獵幾乎同時譯介《聊齋志異》的尚有美國傳教士衛(wèi)三畏。
但聊齋西傳的第一人究竟是誰,抑或說郭實獵與衛(wèi)三畏到底誰最早接觸到《聊齋志異》?這個問題似乎尚需進一步做出推說。今不揣淺陋,認為郭實獵當是聊齋西傳第一人。
郭實獵出生于普魯士,由荷蘭傳教士協(xié)會資助來華,自1835年起受聘于英國政府,于1843年起擔任香港總督的中文秘書。他被形容為“積習難改的樂天派、熱情而盲目的人、空想家、傳教士冒險家、精明的宣傳家”。①《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第61頁。據(jù)韓南先生的研究,郭實獵極為熱衷以中文小說的形式傳播福音,其于1834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說《贖罪之道》,后來又先后出版八部中文小說,而在此之前的1828年可能便開始閱讀中國小說。②同上,第66頁。
韓南先生指出,自1838年9月起,郭實獵開始在《中國叢報》上發(fā)表一系列關(guān)于中文作品的詳述,相當詳細地描述了七部小說,而《聊齋志異》便是其中之一。韓南先生緊接著言道,早在1835年,特別是在關(guān)于這些作品的記述中,郭實獵屢次譴責那些我們至今尚不知其名的“漢學家”?!八砸幻ㄖ形?,更重要的是熟悉人們實際讀到的那些文學作品的人的形象而出現(xiàn),成功地使自己顯得與眾不同?!雹弁?,第68頁。
由此我們似可以推斷:為創(chuàng)作中文小說,郭實獵對中國小說進行了廣泛涉獵。在當時其他“漢學家”看來,郭實獵鶴立雞群,因為他“熟悉人們實際讀到的那些文學作品”。而在郭實獵關(guān)于聊齋的文章中,他便指出聊齋“被廣為傳閱”(to be often read)。④Charles Gützlaff, “Liáu Chái I Chi, or Extraordinary Legends from Liáu Chái.Reviewed by a Correspondent,”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No.4, 1842, p.204.清人段雪亭于道光四年(1824)亦曾言“留仙《志異》一書,膾炙人口久矣。余自髫齡迄今,身之所經(jīng),無論名會之區(qū),即僻陬十室,靡不家置一冊”,⑤朱一玄:《聊齋志異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17頁?!读凝S志異》顯然屬于“人們實際讀到的那些文學作品”之列,而郭實獵對之應(yīng)該是熟稔的。
而且,郭實獵在其關(guān)于《聊齋志異》的此篇文章中說,“為了便于我們知曉該作品所傳達的思想,在此不妨轉(zhuǎn)錄(transcribe)幾則故事”。⑥Gützlaff, op.cit., p.204.郭實獵在此“轉(zhuǎn)錄”了《祝翁》《張誠》《曾友于》《續(xù)黃粱》《瞳仁語》《宮夢弼》《章阿端》《云蘿公主》《武孝廉》九則聊齋故事的梗概,對一些故事情節(jié)的描述,恰如王燕所言“作品沒有標題,每段介紹一篇,大致粗陳梗概,可謂錯漏百出,我們只能從其敘述中大致猜測譯介的究竟是哪一篇”,⑦王燕:《試論〈聊齋志異〉在西方的最早譯介》,《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2期,第220頁。這自然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譯”,似也不是顧鈞教授所謂的“介”,⑧《也說〈聊齋志異〉在西方的最早譯介》,第200頁。而且就其原文內(nèi)容以及郭實獵該文的標題后所綴“Reviewed by a Correspondent”(某通訊員評論)而言,郭實獵的這篇文章應(yīng)界定為對聊齋的評論似乎更為合宜。需要說明的是,另一位聊齋英譯者、當代英國漢學家閔福德(John Minford)教授在其譯本后所列附錄中,亦將郭實獵此文列入《與〈聊齋志異〉及相關(guān)主題有關(guān)的評論作品》( “Critical Works Concerning Strange Tales and Related Subjects” )條目下。⑨John Minford,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2006, p.494.
尚須指出的是,郭實獵在1842年撰文評述《聊齋志異》時,“轉(zhuǎn)錄”故事,迻陳梗概,多有紕漏,這似應(yīng)亦表明其早于1842年之前就已接觸到了《聊齋志異》。然而后來他長期周旋于傳教以及其他間諜或外交活動,寫文章時也只是憑先前之閱讀印象,敘述某些聊齋故事的大致內(nèi)容。他在關(guān)于《紅樓夢》的評論文章中將寶玉的性別弄錯(寶玉女士),似乎也是出于這一原因。
而衛(wèi)三畏的情況,似乎起初是與中國文學無緣的。衛(wèi)三畏于1812年出生于美國紐約州一個有著基督教背景的印刷商家庭,他曾就讀于紐約州特洛伊的倫斯勒工業(yè)學院(Rensselaer School),感興趣的是自然科學,特別是植物學。①顧鈞:《衛(wèi)三畏與美國早期漢學》,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14頁。衛(wèi)三畏在《叢報》上先后發(fā)表過三個專門系列的文章:(1)博物學(Notices of Natural History);(2)中國風土人情(Illustrations of Men and Things in China);(3)中國地志(Topography)。博物學系列開始于1838年第7卷,先后介紹了中國的各種動物資源:蝙蝠、松鼠、犀牛、駱駝、大象、麒麟、鳳凰、龍、龜、馬、驢、騾、蜂類(包含各種黃蜂和蜜蜂)、鸕鶿、獅、虎、豹。另外衛(wèi)三畏還專門寫了一篇名為《漢語中與動物有關(guān)的成語和諺語》的文章,討論漢語表達中的動物形象。由此其對自然科學的興趣可見一斑。參見《衛(wèi)三畏與美國早期漢學》,第73頁。他于1832年成為廣州傳教站的印刷工,于1833年起程前往中國。
作為傳遞有關(guān)遠東信息的媒體,《中國叢報》于1832年5月由裨治文創(chuàng)辦。衛(wèi)三畏一到任,印刷的業(yè)務(wù)便交給了他。幾個月后,衛(wèi)三畏開始為《叢報》寫稿子,之后一直沒有中斷,直到《叢報》停刊。他最初的兩篇文章《中國的度量衡》和《廣州的進出口》刊登在1834年2月的《從報》上。據(jù)衛(wèi)三畏的兒子衛(wèi)斐列回憶,其后幾年衛(wèi)三畏寫了一些關(guān)于中國自然史方面的文章,因為這個題目他最感興趣。后來隨著中文程度的加深以及閱讀能力的提高,他對中國文學和建筑也發(fā)生了興趣。但衛(wèi)三畏早期文章的風格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意識到自己文字表達的笨拙后就嘗試改進和提高,為此他師法自己最喜歡的作家——查爾斯·蘭姆。他試圖用《關(guān)于烤豬》的筆法描寫廣州生活的情景,結(jié)果其幼稚和拙劣的模仿使裨治文先生看后哭笑不得,他要求衛(wèi)三畏燒掉那篇美妙的文章并回到平時持重的風格上來。②衛(wèi)斐列著,顧鈞、江莉譯:《衛(wèi)三畏生平及書信:一位美國來華傳教士的心路歷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2—23頁。
由此我們可以得知,衛(wèi)三畏最初是作為一名印刷工來華的,早年在工業(yè)學院所受的教育使其對中國自然史最感興趣,于文字表達比較笨拙,文章風格比較一般,顯然與文學是無緣的;而當郭實獵于1834年出版第一部中文小說《贖罪之道》時,衛(wèi)三畏才僅能用英語寫出《中國的度量衡》和《廣州的進出口》這類“風格沒有什么吸引人”的介紹性文章。后來隨著中文程度的提高以及閱讀能力的提升,他才對中國文學發(fā)生了興趣。當1838年至1842年,郭實獵開始在《中國叢報》撰文評論中國小說時,衛(wèi)三畏才開始總結(jié)自己漢語習得的經(jīng)驗,編寫《拾級大成》。從對他國語言習得,嘗試用外語寫作小說,再至評論他國文學名著,這一進程中的時間差與層次高低不言而明。
雖然郭實獵當時具體的閱讀情況已然無法得知,但綜合各種因素似可斷定,衛(wèi)三畏不會早于郭實獵接觸到《聊齋志異》,郭實獵應(yīng)是聊齋西傳第一人。
關(guān)于王漁洋欲以千金購得蒲松齡聊齋書稿的說法,最早見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趙起杲青刻本的例言,而后諸如王培荀、陸以湉、鄒弢、倪鴻、袁世碩等先生亦有提及,或附和,或質(zhì)疑,莫衷一是。而早期聊齋評論者、英國外交官梅輝立對此亦有別種說法,似更為合理。
梅輝立,1859年來華,并于1871—1878年擔任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Thomas Wade,1818—1895)的漢文正使,參與過眾多外交活動,與奕?、李鴻章、馮焌光、曾紀澤等清廷大臣有所交往;在外交事務(wù)之外,投身于漢學,在《中日釋疑》(Notes and QueriesonChinaand Japan)、《中國評論》(The China Review)等刊物上發(fā)表近百篇文章,如《志異;或鬼怪故事》(“The Record of Marvels; or Tales of the Genii”),成為繼郭實獵、衛(wèi)三畏之后第三位著述關(guān)注《聊齋志異》的西方人。
梅輝立關(guān)于《聊齋志異》的譯介文章發(fā)表于1867年《中日釋疑》雜志的第1卷第3期,題為《志異;或鬼怪故事》,指出近代中國文學作品中,就流行范圍之廣、傳播速度之快,無有堪與《聊齋志異》比肩者。①William Frederick Mayers, “The Record of Marvels; or Tales of the Genii,” Note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 Vol.1, No.3,1867, p.24.關(guān)于聊齋的傳播與接受,梅輝立提到了兩個實例。其一即與王漁洋有關(guān)的千金市書說,梅輝立如此言道:“王漁洋是康熙朝內(nèi)閣大臣,據(jù)說曾以重金向作者求得在一些故事尾后加以評騭,以此為使其名字流芳后世最為可靠之辦法。”②原文為“Wang Yü-yang, a Cabinet minister in the reign of K’ang Bi, who is said to have paid the author a very large sum for the permission to add the few observations which appear under his name at the end of some of the tales, as the surest method of handing down his name to remote posterity.” 見于Mayers, op.cit., p.25。在此,梅輝立指出,王漁洋并未千金市聊齋原稿,而是以重金求得在書中留名。這顯然相異于中國國內(nèi)通行的說法。
“王漁洋千金市書說”最早可見于趙起杲青刻本例言,“先生畢殫精力,始成是書,初就正于漁洋,漁洋欲以百千市其稿。先生堅不與,因加以評騭而還之”。③《聊齋志異資料匯編》,第313頁。但不乏學者對此說提出異議,如王培荀謂:
吾淄蒲柳泉《聊齋志異》未盡脫稿時,漁洋每閱一篇寄換,按名再索。來往札,余俱見之。亦點正一二字,頓覺改觀?!騻髌湓敢郧Ы鹨住吨井悺芬粫?,不許,其言不足信也。④同上,第291頁。
陸以湉也表示懷疑,“相傳漁洋山人愛重此書,欲以五百金購之,不能得,此說不足信”。⑤同上,第300頁。而另一些學者則加以肯認,如鄒弢說“漁洋欲以三千金售其稿,代刊之,執(zhí)不可”,⑥同上,第301頁。倪鴻也指出“聞其書初成,就正于王漁洋,王欲以百金市其稿,蒲堅不與,因加評騭而還之”。⑦同上,第302頁。對王漁洋千金市書之說,后人亦多有附和者。
持否定意見中,較為新穎的一種觀點是認為市書者非王漁洋,而是另有其人。如袁世碩先生便曾指出:
乾隆初年,蒲立德為謀求其祖父的《聊齋志異》得以刊行傳世,向知縣唐秉彝上了一道《呈覽撰著懇恩護惜呈》,中有“在昔喻廉憲購以千金,未敢庭獻”之語(《東谷文集》舊抄本卷六)。⑧袁世碩、徐仲偉:《蒲松齡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0頁。
據(jù)此袁先生斷定,欲以千金購買《聊齋志異》者并非王漁洋而是喻成龍。喻成龍當時為山東按察使,在康熙三十二年仲春曾邀請蒲松齡出任其幕僚,可能表示了意欲一閱《聊齋志異》的意思,蒲松齡也隨身帶去了一部分稿子,喻成龍閱后意欲買走版權(quán),但被婉拒。袁先生進而指出:
這件事自然不好張揚出去,那樣會使喻成龍受到文人的譏笑。蒲立德在乾隆初年給唐縣令的呈文,也很少人看到,《東谷文集》未獲刊行,后人更無從知道,這便以訛傳訛。輕信者誤以為真,致使王世禛背了二百余年的黑鍋,豈不冤哉?、帷镀阉升g評傳》,第151頁。
綜上各家觀點,趙起杲、鄒弢、倪鴻等基本持肯定的態(tài)度,而王培荀、陸以湉等則否定“王漁洋千金易書”之說;袁世碩先生肯定有千金易書之事,但否認市書者為王漁洋。而梅輝立的說法,則否定了“王漁洋千金易書”之說,并提出:王漁洋千金求評騭留名。本文以為,梅輝立的說法應(yīng)更為合理一些。這里,首先要對王培荀、陸以湉、袁世碩等前賢的說法提出商榷。
首先,袁先生經(jīng)由新資料考索,發(fā)現(xiàn)喻成龍曾欲以千金購聊齋書稿,但這并不能排除王漁洋與聊齋間的某些瓜葛,因為二者之間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而且,武將出身的喻成龍都欲借此書以延譽,作為文人的王漁洋應(yīng)更可能會有此想法。但很多學者對此不以為然,如王培荀、陸以湉等持否定意見者,認為王漁洋乃文壇一代宗師,不屑于借助聊齋而留名,如馮鎮(zhèn)巒所謂“予思漁洋一代偉人,文章總持,主騷壇者數(shù)十年,天下翕然宗之,何必與聊齋爭之”。①《〈聊齋志異〉資料匯編》,第485頁。王漁洋確也主盟康熙詩壇數(shù)十年,但某位作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需要時間來檢驗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后人對王漁洋的詩作批評甚多,認為其天賦不足,才力不厚。在文學史上,王漁洋遠不如蒲松齡的地位崇高,早為世所公認。
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王漁洋詩》中說:
《隨園詩話》卷三駁“絕代銷魂王阮亭”之說曰:“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驚。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宮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風格?!鄙w謂漁洋以人工勝也。竊以為藏拙即巧,用短即長;有可施人工之資,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雖隨園亦不得不稱其縱非絕色,而“五官”生來尚“端正”也。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筆,則譬如飛蓬亂首,狼藉闊眉,妍姿本乏,風流頓盡。②錢鍾書:《談藝錄》,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2007年,第232頁。
就王士禛的詩來說,錢先生指出他善于掩飾自己天賦之不足,即以人工取勝,正如袁枚所喻,“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然稍放縱,不加檢點,便蓬頭垢面,風姿全無。“漁洋天賦不厚,才力頗薄,乃遁而言神韻妙悟,以自掩飾。”③同上,第233頁。
郭紹虞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亦曾指出:
隨園對于漁洋的批評,所謂“清才未合長依傍,雅調(diào)如何可詆娸,我奉漁洋如貌執(zhí),不相菲薄不相師”云云,(《論詩》)所謂“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猶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詩文必弱,詆之者詩文必粗”云云,(《詩話》二)以及“阮亭于氣魄性情俱有所短”云云,(《詩話》四)原來都有考究的。這些話其由性靈說的立場而言,不能不說是極公允的評論。④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634頁。
倘若我們從心理學的角度來推斷,王漁洋本人對自己的稟賦與才力恐怕是最清楚不過的,雖然以人工暫博得虛名,但自己的詩作能否青史留名,內(nèi)心終究是惶惶難安的。而古人向來有所謂“三不朽”之說,其中“立言”是被極為看重的。王漁洋對蒲松齡則是“素奇先生才,屢寓書,將一致先生于門下”,⑤《〈聊齋志異〉資料匯編》,第285頁。他高度評騭“聊齋文不斤斤宗法震川,而古折奧峭,又非擬王、李而得之,卓乎成家,其可傳于后無疑也”。⑥同上,第291頁。王漁洋以文人的敏銳眼光料到,《聊齋志異》必能流傳千古,而自己天賦不厚,加之才力單薄,雖暫時可以神韻妙悟加以掩飾,但終不可致長久,故欲借《聊齋志異》而垂名,也是很自然的心理想法,如梅輝立所用的字眼,這是“最為可靠的辦法”。關(guān)于這一點,清代聊齋評點者馮鎮(zhèn)巒在《讀聊齋雜說》中亦曾指出,“當時王公幸掛一二于卷中以傳者,蓋亦有之。趙甌北詩云:‘公卿視寒士,卑卑不足算,豈知鐘漏盡,氣焰隨煙散,翻借寒士力,姓名見豪翰。’諒哉!”⑦同上,第481頁。
但是如何達及這一心愿,依袁世碩先生所見,喻成龍以先人軍功而入監(jiān)入仕,一介武夫尚且怕“文人的譏笑”,況王漁洋是當時詩壇盟主,豈可貿(mào)然市書,斯文掃地?故王漁洋千金市書不太可能;而如梅輝立所言“贈金以求評騭”應(yīng)是更為合理的說法。蒲松齡紀念館蒲學專家楊海儒先生亦曾指出王漁洋曾送錢給蒲松齡。聊齋文《與王司寇阮亭先生》(即第一札)之末段云:
幾許阿堵物,何須尚存慮念?然欲卻而不受,又恐無以見,昧君子一介不茍之高節(jié)也。梅屋一索無期,姑緩之,中元之后日無不相寄者,蒙遙致香茗,何以克堪?對使拜嘉,臨池愧悚!
由此不難斷定,王漁洋與蒲松齡之間有通財之誼,而且“應(yīng)該承認蒲、王交情與《聊齋志異》分不開”,①楊海儒:《蒲松齡生平著述考辨》,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4年,第148頁。顯然二人間的“通財之誼”,也定然是與《聊齋志異》有關(guān)。而現(xiàn)據(jù)梅輝立的說法,似可較為明確地指出:王漁洋并未市書,而是以重金博得蒲松齡默許,繼而添加評語于后,將自己的名字與《聊齋志異》連在一起,從而流名于后世。
梅輝立是一位嚴肅的學者,而非道聽途說之人,其謹嚴之學風可由同行的高度褒獎中窺得一斑。英國傳教士、著名漢學家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說其“兼有25歲學者的熱情和50歲學者的成熟。作為一個研究者,他勤奮刻苦、卓有成績,而且他熱衷于研究第一手資料”;②轉(zhuǎn)引自王燕:《英國漢學家梅輝立〈聊齋志異〉譯介芻議》,《蒲松齡研究》2011年第3期,第95頁。在《中國評論》“新書簡報”(“Short Notices of New Books”)欄目中,關(guān)于梅輝立的另一部著作《中文讀者手冊》(The Chinese Reader’s Manual)的介紹中,亦曾評價梅輝立是一位“博學而刻苦的著者”(learned and painstaking author);③“Short Notices of New Books,” The China Review, or Notes & Queries on the Far East, Vol.2, No.6, 1874, p.383.此外,中國學者辜鴻銘曾在《春秋大義》(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一書中頗為挑剔地批評了眾多的漢學作品,但卻稱《中文讀者手冊》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作品”(a very great work),是所有中國題材作品中“最實在、最認真、最質(zhì)樸的”(the most honest conscientious and unpretending)。④Ku Hung-Ming,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Peking: The Peking Daily News, 1915, p.135.由此可見,中外同行對梅輝立治學態(tài)度評價甚高;加之,其英國駐華外交官的特殊身份,與清廷大臣的交往,得悉王漁洋等前朝故臣的秘事是極有可能的。據(jù)此可斷定,梅輝立以學者的嚴謹,借消息靈通之便,關(guān)于王漁洋重金求得于《聊齋志異》中加以評騭之說應(yīng)是更為合理而可信的,最起碼足備一說。
19世紀西人對《聊齋志異》的評論與迻譯作為聊齋西傳初始性的話語譜系,對之的盤點與疏解,對于厘清聊齋西傳史,展開國學與漢學間聊齋研究的對話自當是頗有意義的。本文不揣淺陋,在前賢研究成果基礎(chǔ)上,經(jīng)由爬梳19世紀英文文獻,嘗試就上述諸多存疑做出解釋與一系列推說,希冀對問題的認知有所推進。但由于史料所限且時隔久遠,其中一些細節(jié)已難以說清,不當之處,也敬請各位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