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紅霞 田兆元
“朝圣”一詞在西方文化的語境中原指信徒“出于虔誠意愿向圣地出游”[注][法]謝和耐:《中國社會史》,黃建華、黃迅余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9頁。,具有濃烈的宗教信仰色彩,Murray和Graham指出:“朝圣是一種宗教現(xiàn)象,個人或團體在前往某一特定地點的旅程中,在一系列關切中尋求上帝和該地區(qū)圣徒的代禱?!盵注]Murray, M. and Graham, B. (1997) Exploring the dialectics of route-based tourism: the Caminode Santiago. Tourism Management18 (8), p.514.在中國,對于很多老百姓而言,就算沒有明確的宗教信仰指向,也常常會在傳統(tǒng)習俗的推動下自覺地禮拜佛菩薩等神靈。誠如喬基姆所述:“促使中國人從事宗教活動的是古老傳統(tǒng)的力量和未來福祉的誘惑。中國人缺乏系統(tǒng)的神學,他們之所以履行宗教義務,是因為傳統(tǒng)習俗要求他們那樣做?!盵注][美]克里斯蒂安·喬基姆:《中國的宗教精神》,王平等譯,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1年,第185頁。因而,中國的朝圣旅游不僅具有宗教信仰的意義,也往往有著世俗化、民俗化的傾向,其含義與“朝山進香”的傳統(tǒng)類似,即“信仰某一神靈的人們經(jīng)過長途旅行前往某一神圣的地點(通常為某座山)朝拜神靈、焚香致敬的活動?!盵注]梅莉:《明清時期武當山朝山進香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4頁。從這個意義上講,朝圣旅游可算作是民俗旅游的一種類型。
旅游行為的發(fā)生,必須依托具象化、可視性的物質(zhì)對象,只有當“可看”的景觀存在時,才能使旅游具備一定的可能性。于民俗旅游而言,景觀的意義更加突出,田兆元、程鵬論道,景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固化民俗傳統(tǒng),形成穩(wěn)定的敘事和文化認同。語言敘事是可以跨越時空的,但是可視性的表演和景觀卻是相對固化在當?shù)氐?,是相對不可移動的,這就是民俗旅游發(fā)生的前提?!盵注]田兆元、程鵬:《旅游民俗學的學科基礎與民俗敘事問題研究》,《贛南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朝圣旅游是對信仰的生產(chǎn)和消費的過程,要將信仰凝結為具象形式的景觀,突出民俗文化的可觀賞性特征,才能使朝圣旅游具備必須依賴的物質(zhì)條件和朝拜對象。信仰的景觀化呈現(xiàn)是一種景觀生產(chǎn),是指將信仰凝結為可供朝圣者朝拜的、觀賞的實體景觀,表現(xiàn)為寺院、圣像、圣物等物象形式。作為一種民俗旅游類型,朝圣旅游要以“尋找對于民俗資源的認同性與構建民俗旅游產(chǎn)品的認同性”為重要抓手[注]田兆元、程鵬:《旅游民俗學的學科基礎與民俗敘事問題研究》,《贛南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因此,景觀的核心是要以敘事來建構認同,景觀敘事表達了信仰的靈驗性,建立了旅游話語,推動著朝圣旅游的發(fā)展。
浙江舟山普陀山是蜚聲海內(nèi)外的觀音圣地,在僧俗兩界有著很高的認同度,已然建構起“世界佛教圣地”“國際旅游勝地”的品牌,發(fā)展了相對成熟的朝圣旅游。上世紀末,南海觀音露天大佛(南海觀音銅像)的造像是在佛教界和旅游界影響深遠的大事件。本文以此為例,探討朝圣旅游的景觀生產(chǎn)與景觀敘事的問題。
朝圣旅游的發(fā)生,首先要進行景觀的生產(chǎn)。并且,中國民眾的宗教情感總是“宣泄在他們參拜的廟宇和廟宇中無數(shù)神靈、偶像上”[注]侯杰、范麗珠:《世俗與神圣:中國民眾宗教意識》,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頁。,人們對信仰的認知往往從實物形態(tài)入手,是一個從形象到印象、再到抽象,進而內(nèi)化為一種心理認同的過程。所以,只有為神靈塑造藝術形象,才能讓觀念中的神祇走向現(xiàn)實,成為人們的朝圣對象。
觀音是中國社會中認同度高、傳播廣泛、影響深入的神靈。李利安將中國本土化的觀音信仰分為三大部分,分別是漢傳佛教的觀音信仰、藏傳佛教的觀音信仰和漢族地區(qū)民間的觀音信仰。[注]李利安:《中國觀音文化基本結構解析》,《哲學研究》2000年第4期。漢傳佛教、藏傳佛教的觀音信仰屬于“制度化的宗教”范疇,漢族地區(qū)民間的觀音信仰則“不同于正統(tǒng)佛教的信仰形態(tài),沒有經(jīng)典的束縛,沒有職業(yè)佛教人員的指導和限制,符合民間文化隨意性、松散性、通俗性、生活性、功利性、適用性的特點”[注]李利安:《古代印度觀音信仰的演變及其向中國的傳播》,西安:西北大學2003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00頁。。所以,中國漢族地區(qū)的觀音信仰兼具宗教性和民俗性,主要有“凈土觀音”“大悲觀音”和“南海觀音”三種形象,其中“南海觀音”是認同度最高的信仰符號,對于信徒而言,普陀山就是“南海觀音”的“常駐地”。于君方指出:“顯神異的觀音像讓此島首度受到注意,觀音神奇的示現(xiàn)吸引朝山香客,最后普陀島一躍而成為普陀洛迦山,其具體象征就是南海觀音這種新造像。”[注]于君方:《觀音——菩薩中國化的演變》,陳懷宇、姚崇新、林佩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381頁??梢?,“南海觀音”的造像對于普陀山而言,具有提升靈力、鞏固朝圣中心地位的重要意義。如劉長久所論:“觀音信仰的傳播有兩種方式,一是借助有關經(jīng)典宣傳義理,即文本傳播方式;二是利用藝術形象讓人膜拜。”[注]劉長久:《從觀音信仰說起——兼及遂寧市對觀音民俗文化資源的開發(fā)》,《中華文化論壇》2004年第2期。觀音的造像是一種景觀生產(chǎn),將觀念中的信仰凝結為具象的物象形式,是朝圣旅游的前提條件。
上世紀末,在普陀山全山方丈妙善大和尚的帶領下,開展了南海觀音露天大佛的造像活動。1999年出版的《普陀洛迦山志》記載道:
本山方丈妙善久蘊在全山寺庵堂所、山頂海邊、巖石洞壑、塵塵剎剎普現(xiàn)觀音寶像之夙愿,故于佛頂山精鐫唐宋以來名家所繪120余幀大士圣像后,念念不忘建造露天觀音大佛。[注]王連勝:《普陀洛迦山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85頁。
原舟山市常務副市長、南海觀音籌建委員會主任馬其忠也曾提出“普陀山應該搞個20、21世紀的作品”的設想:
元朝有寶塔,明清有寺廟。到了20、21世紀,需要的建筑“首先是宗教的、佛教的,既要對將來的旅游事業(yè)有促進作用,又能代表普陀山的標記,這就想到建一座露天大佛?!盵注]馬其忠:《普陀山應該搞個20、21世紀的作品》,《南海觀音寶相開光十周年紀念特刊》,普陀山佛教協(xié)會內(nèi)部刊物2007年,第2頁。
這一想法正好與妙善大和尚振興普陀山觀音圣地的心愿相契合。據(jù)原舟山市政府秘書長、南海觀音籌委會副主任徐光溪回憶,妙善大和尚曾講道:
時值國運昌隆,法運宏開,普陀山是觀音道場,經(jīng)過十來年的修復,面貌煥然一新,香火越來越旺,游客越來越多,但總覺得欠缺,那就是沒有露天觀音大佛,我思考了很久,應該在合適的地方建造一尊露天觀音。[注]徐光溪:《我的回憶》,《南海觀音寶相開光十周年紀念特刊》,第39頁。
同時,南海觀音銅像的建造也滿足了廣大信眾的朝圣需求。原舟山市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南海觀音籌委會辦公室主任王玉亮講道:
很多居士來普陀山朝拜,見了大和尚都問:“妙老,普陀山是觀音道場,我怎么沒看到一尊觀世音菩薩?”[注]王玉亮:《南海觀音名稱之來歷》,《南海觀音寶相開光十周年紀念特刊》,第84頁。
從這些記錄可以看出,南海觀音露天大佛的造像不僅是為了佛教本身,也是為了發(fā)展普陀山的現(xiàn)代旅游,是一個宗教事件,也是一個旅游事件。從政府的角度看,南海觀音露天大佛的建造是以弘揚觀音精神的佛教話語來推進普陀山的景區(qū)建設、吸引旅游者,從而發(fā)展地方的旅游經(jīng)濟;在佛教界人士看來,這則事件正好成為弘揚佛教信仰、傳播觀音文化的良好契機;對于旅游者而言,南海觀音銅像則為他們提供了具象化的、物象形態(tài)的朝拜景觀。
1993年6月20日,普陀山佛教協(xié)會正式向普陀山管理局遞呈《關于要求龍灣崗建造露天觀音大佛的報告》,佛像選址在當年日本僧人慧鍔留下“不肯去觀音”之新羅礁上首的龍灣崗墩,所塑造的銅像是天身,非男非女,為“飄海觀音”的形象,左手托佛教的教徽法輪,寓意圓滿無缺、至善至美,佛教傳承生生不息;右手施無畏印,象征著觀音菩薩向眾生布施大無畏、勇敢的力量。經(jīng)過舟山市政府部門審慎考量之后決定將這尊銅像命名為“南海觀音”。原舟山市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南海觀音籌委會辦公室主任王玉亮介紹道:
我們是南海普陀山,就叫“南海觀音”吧!……此后,一切都按“南海觀音”的圣號,名正言順地進行宣傳、開展工作。……從此,南海觀音的圣名傳遍天下。一位臺灣師太瞻仰南海觀音銅像后,激動地說:“今天才算真正看到了我心目中的觀音!”[注]王玉亮:《南海觀音名稱之來歷》,第85-86頁。
“命名是景觀生產(chǎn)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形式”[注]余紅艷:《景觀生產(chǎn)與景觀敘事——以“白蛇傳”為中心》,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景觀的名稱以高度概括的語言向受眾傳遞著豐富的信息,是話語權的表達和認同性的體現(xiàn)。在中國漢族地區(qū)的觀音信仰體系中,普陀山就是“南?!保胀由降挠^音就是“南海觀音”,銅像以“南海觀音”命名,繼承、活化了觀音信仰的傳統(tǒng),是普陀山獨一無二的景觀符號,體現(xiàn)了普陀山作為觀音朝圣中心的地位,表達了一種信仰權威話語。
南海觀音露天大佛的造像是朝圣旅游的景觀生產(chǎn)事件,將“南海觀音”這一信仰符號具象化為物象形式的旅游景觀,承載著信仰符號的象征意義和相關主體的情感訴求,為朝圣旅游提供了必備的依托資源和物質(zhì)對象。
有學者論道,景觀敘事指“產(chǎn)生于景觀和敘事間的相互作用和彼此關系。景觀不僅是故事的背景,而且其本身也是一種多變而重要的形象和產(chǎn)生故事的過程?!盵注][美]馬修·波泰格、杰米·普靈頓:《景觀敘事——講故事的設計實踐》,張楠、許悅萌、湯莉、李鈮譯,姚雅欣、申祖烈校,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5年,第6頁。馮煒論道:“景觀敘事暗示了景觀和敘事之間的關系,場所構成了敘事,景觀不僅僅是故事發(fā)生的場景,而且其自身是一個不斷變化的敘事。場所和事件一起產(chǎn)生故事?!盵注]馮 煒:《景觀敘事與敘事景觀——讀〈景觀敘事:講故事的設計實踐〉》,《風景園林》2008年第2期??梢姡坝^本身即是一個敘事體系,景觀敘事往往能夠以“建筑物、圖像、雕塑、廣告牌、導游詞”[注]余紅艷:《走向景觀敘事:傳說形態(tài)與功能的當代演變研究——以法海洞與雷峰塔為中心的考察》,《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等元素表述其文化內(nèi)涵和象征意義。景觀敘事建構認同性,在旅游活動中,各相關主體也會對景觀進行書寫和建構,賦予景觀持續(xù)的生命力和旅游價值。南海觀音露天大佛的景觀敘事主要包括景觀自身的靈驗敘事及其旅游話語的敘事兩個方面。
中國漢族地區(qū)的觀音信仰具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力,除了佛教本身的因素外,歷朝歷代傳襲的觀音靈驗敘事也是重要的推動力量,彰顯了觀音“有求必應”“千處祈求千處應”的神格。觀音信仰的核心認同符號和普世的精神價值是“靈驗”,絕大部分的觀音敘事都是圍繞著“靈驗”的信仰精神而展開的。李利安論述道:“靈感信仰是中國佛教觀音信仰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甚至可以說是所有觀音信仰內(nèi)容和觀音崇拜儀式的落腳點,尤其是在廣大文化層次較低的普通老百姓當中就更是如此?!盵注]李利安:《觀音信仰的中國化》,《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办`驗”是信仰的認同因素,也是信仰本身的功能。作為觀念層面的“靈驗”畢竟是抽象的,需要“落地到”特定的時空領域,依附于特定的圣地、寺廟、圣像、圣物等物質(zhì)對象,才能真正為受眾所感知、所認同。景觀的靈驗性往往是主體建構的結果。陳緯華指出:“靈力是需要人去生產(chǎn)的,它是一個社會關系運作的資源動員過程”。[注]陳緯華:《靈力經(jīng)濟:一個分析民間信仰活動的新視角》,《臺灣社會研究季刊》2008年第3期。景觀的靈驗性需要靈驗故事來支撐,構成了朝圣旅游的吸引力。
根據(jù)官方及民間的書面和口頭資料,普陀山每逢佛事必有天象顯圣,信眾求拜也屢有應驗。在修建南海觀音露天大佛之前,主持該項事務的妙善大和尚就見到了觀音菩薩的顯圣,普陀山的各界人士深信,建立南海觀音露天大佛的事業(yè)是觀音菩薩親手“指示”的,有無比殊勝的因緣。然而,根據(jù)當時妙善大和尚的秘書凈旻法師敘述,妙善大和尚從未親口講過因為受到觀音感應而建造南海觀音大佛的事情。究竟是景觀的生產(chǎn)滋生了妙善大和尚受觀音菩薩“指示”的靈感敘事,還是觀音菩薩先前的“預示”為景觀生產(chǎn)提供了設計藍圖?我們不去考辨。重點在于,這樣的靈感事跡暗示了景觀的神圣性。于是原有的景觀就在靈驗敘事的附麗下,成為了一個觀音菩薩“首肯”的充滿靈力的所在。
在南海觀音露天大佛景觀的建設過程中,也產(chǎn)生了很多的靈驗故事。普陀山的凈旻法師參與了整個工程的建設工作,他作為見證者講述道:
我因為是整個南海觀音銅像的建設者之一,親身經(jīng)歷過這尊觀音菩薩的感應,他在沒有出現(xiàn)之前就開始顯靈了。怎么顯靈呢?我們這尊觀音像,他的佛身高20米,是在洛陽銅加工廠做的,身上有70多塊雙面是焊接起來的,但這張一噸半重的臉是整澆的。當時我們大家為了表示對這尊菩薩的尊敬,發(fā)起了一個捐金活動,要把這個黃金熔到這張臉當中去,結果當時在短時間內(nèi),就募集了13斤黃金,都是金戒指、金項鏈什么很小的東西,根本沒有人捐金條、捐元寶的,也是一大撥人的心湊起來,就是整個臉盆能遮住這么一堆金。那么要帶到哪里呢?要從普陀山啟程,再到上海坐飛機出發(fā)到洛陽銅加工廠去整澆。帶去的時候啊,就用一個箱子一裝,因為我們大家都是出家人,沒有一些有關的金融知識,不知道個人攜帶大量黃金是要公安部門出具證明的,否則就像投機倒把一樣,一個人身上帶13斤黃金就去溜達去了?這不正常的啊,公安機關要查你的,所以過安檢絕對是過不了的。你要出具證明的,否則13斤黃金,怎么可以隨手攜帶呢?但我們不知道這種知識,就以為這些金子是我的,我當然可以帶著走了。所以有些人說帶著很多錢被海關查出,不理解,說這錢是我的,我愛咋帶就咋帶,干嘛還要手續(xù)???不理解,也不知情。好,過安檢,啥事沒有,安檢也沒發(fā)現(xiàn),就過去了。過去之后,臉也澆了,很如法了。最后這張臉澆出來之后要修,修什么呢?修這張臉的邊緣部分,模子邊上還帶著一些毛皮毛邊,要切割掉,修掉。那么大家就爭相地撿這些毛皮毛邊作紀念,為什么,因為這里頭有含黃金的啊,再說是佛的臉上刮下來的邊皮嘛,這個很祥瑞的。所以所有去的人呢,都抓一片,藏來做紀念。結果回來過安檢呢,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路亂叫,每個人都被扣住摸了半天,要摸出這塊銅片來。[注]根據(jù)凈旻法師講座《普門品要義》錄像資料整理;講座地點:普陀山隱秀講院;講座時間:2010年;整理人:游紅霞。
用凈旻法師的話說,這個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讓人覺得觀音菩薩真的既靈感還帶點幽默,不該出現(xiàn)就不管你們,不讓你麻煩的時候就不添麻煩,暗中“護送”你一路過關;當人們有一些不好的舉動時,就是該“出面”的時候了,要及時“警示”大家,帶有些教化大眾的色彩,更體現(xiàn)了“南海觀音”這尊佛像對眾生的靈力和加持力。
在僧俗兩界傳播得最為廣泛、影響最為深遠的,是在1997年南海觀音銅像建成后的開光法會上,觀音再次顯靈顯圣的事件。由于法會規(guī)模盛大,現(xiàn)場的目擊“證人”很多,顯得此次靈感示現(xiàn)事跡尤為“真實”。這則事件被《普陀洛迦山志》的作者王連勝居士記錄下來,作為南海觀音造像工程的重大事件之一,列入《南海觀音寶相開光十周年紀念特刊》:
1997年10月30日南海觀音開光那天早晨,陰天,我正拿著2張“貴賓卡”在位于紫竹林南的公路入口處等人。此時,擁在入口處不愿走的約有100余人,包括五六位民警。當會場內(nèi)主持法會的戒忍法師宣布“法會開始”,話音剛落,只見大佛南面蓮花洋上空綻開一塊屋面大蔚藍色天空,一抹陽光從云間射出,直照寶像,寶像立即閃耀出萬道金光,會場內(nèi)一片歡騰。而站在入口處的100余人,見到“天窗”邊緣彩云滾滾,瞬息變幻,逐漸形成一尊高約2米的觀音坐像,座下蓮臺由金黃、粉紅、紫色云彩形成一片片蓮花瓣;座上觀音瓔珞霞帔,由金黃、淡紅和綠白色彩云組成,歷歷分明。大家激動萬分,有的熱淚盈眶,紛紛跪拜,有的一邊稱名,一邊拍攝和錄像。菩薩從左側(cè)隱去,又慢慢從右側(cè)出現(xiàn),圓通無礙,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共出現(xiàn)4次,持續(xù)約20分鐘。此時,廣場內(nèi)傳來震雷般歡呼聲,參加法會的5000余位海內(nèi)外來賓也看到了各種瑞象,等到9時多法會結束,“天窗”忽閉,陰天將雨。大士當著成千上萬的信眾顯身,乃近50年來所未見,一時轟動寰宇。[注]王連勝:《南海觀音靈現(xiàn)記》,《南海觀音寶相開光十周年紀念特刊》,第96頁。
景觀的靈驗敘事不是個別的講述,而是各方力量的集體行為,是一種民俗敘事。如今,但凡提及南海觀音銅像甚或是普陀山,絕大部分的人們都會講述這則靈驗故事。南海觀音銅像在接受各方的朝圣之后,還在不斷地生產(chǎn)著景觀的靈力。普陀山所在的舟山群島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飽受臺風侵襲的區(qū)域,自從銅像景觀落成之后,每每都能讓臺風“繞道而過”,總是以不可思議的加持力守護著一方的平安。凈旻法師為舟山人,他講道:
舟山群島自古以來是一個臺風密集的區(qū)域,就有點像溫州、像福建沿海一樣的。我是地地道道的舟山人,1968年出生,從小就聽到“今年第一號臺風,在菲律賓以東什么洋面形成,即將影響我區(qū)……”從小我的經(jīng)驗當中,有太多太多次臺風正面襲擊舟山、登陸舟山,造成各種各樣的損害,太多太多了。但是,我告訴大家,1997年,我們33米高的南海觀音銅像落成之后,再沒有臺風正面襲擊和經(jīng)過舟山,更不要說在舟山登陸。1997年到現(xiàn)在多少年了?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嗎?這一點在舟山上到官員、下到百姓,大家爭相傳頌,“南海觀音”的一個施無畏印,手往前一推,大量的臺風到了舟山,就轉(zhuǎn)化為低氣壓,到了舟山就改頭向北,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事情,太多太多例子。我今年四十幾歲,可以講前30年一直生活在臺風的災難當中,后來再也見不到正面的臺風了。這是有口皆碑,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杜撰出來騙騙大家的。這難道不是救“風難”嗎?因為這尊觀音菩薩銅像是凝聚了多少信徒的虔誠、捐獻、資助,每天到“南海觀音”,可以講多少人去了,都在那里頂禮膜拜,這個觀世音菩薩的加持力無比的強大。[注]訪談對象:凈旻法師,普陀山法師;訪談地點:普陀山隱秀講院;訪談時間:2017年6月26日;訪談人:游紅霞。
在舟山民眾看來,南海觀音銅像就是護佑一方平安的地方保護神,無不虔誠信奉、頂禮膜拜。這既是地方認同性和文化自豪感的表達,又是一種景觀的靈驗敘事。
要之,“靈驗”是觀音信仰的核心符號和精神價值,觀音菩薩的靈感事跡一直貫穿于南海觀音露天大佛造像事件的始末,景觀落成后,還在不斷生產(chǎn)著各種靈驗敘事。朝圣旅游是以信仰為中心的,見證靈力、體驗靈力的行為,可以說,靈驗敘事是朝圣旅游最為核心的景觀敘事,體現(xiàn)了信仰及其圣地的神圣性,建構了景觀的認同性。
在南海觀音露天大佛建造之前,“三大寺”(普濟寺、法雨寺、慧濟寺)一直是普陀山的核心景觀體系,管理著全山200多座寺廟。1997年南海觀音露天大佛建成開光后,改變了普陀山朝圣旅游的景觀格局。圍繞著南海觀音銅像,旅游管理部門與佛教界人士對其展開了旅游話語的敘事,“南海觀音”的圖像頻繁出現(xiàn)于普陀山的各類導游書、旅游手冊、旅游宣傳標語、旅游宣傳散頁、旅游海報上。彭兆榮指出,圖像是一種“符號文本”,“作為商家,作為旅游中介機構,作為媒體,他們自然會利用圖像的宣傳功能進行‘敘事’,以達到對游客的‘吸引’作用?!盵注]彭兆榮:《旅游人類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179頁。如1998年方長生的《普陀山》(為《普陀山旅游叢書》之一,由當代中國出版社發(fā)行),封面即為南海觀音銅像的彩色藝術照片;2004年,王連勝主編的大型普陀山導游書《普陀山攬勝》(由上海古籍出版社發(fā)行),封面也為南海觀音銅像的彩色照片;2015年,徐榮木的《自在普陀山》(由寧波出版社發(fā)行),采用了南海觀音銅像的遠觀側(cè)面圖像作為封面。彭兆榮還論道:“現(xiàn)代旅游也是建立旅游標示物的一項工程,它是游客之所以到那一特定的景點去旅游的一個巨大的吸引力。為了實現(xiàn)這一吸引力,旅客不自覺地循著旅游的結構程序一步一步地往下去,最終完成旅游行為?!盵注]彭兆榮:《旅游人類學》,第190頁。通過相關主體的旅游話語敘事,使南海觀音銅像成為具有很大神圣性的景觀符號和“旅游標示物”,旅游者們來到普陀山必然要去南海觀音銅像朝拜。在方長生編寫的《普陀山》中,描述了南海觀音銅像在普陀山景觀體系中的“標幟”地位:
南海觀音寶像高高矗立在龍崗墩上。晨曦日出,金光四射,普照東海;漁舟出海,親睹金相,默禱禮拜;四海信徒,來山禮佛,無論是從天上飛來,海上船來,陸上車來,登岸第一眼,就見到海天佛國之標幟——南海觀音大佛立像。[注]方長生:《普陀山》,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8年,第96頁。
南海觀音銅像已然成為“海天佛國”的象征,并以“南海觀音”的信仰符號為媒介建構起不同地域間的佛緣文化認同。比如自2010年以來,普陀山與臺灣佛教界多次以“南海觀音”為溝通紐帶,舉辦了“南海觀音慈航寶島”“臺灣南海觀音普陀尋根之旅”等活動。
南海觀音露天大佛的景觀還是普陀山重要的“神圣空間”,是“人們與神靈交流的地方”和“神圣力量所在之地”。[注]金澤:《如何理解宗教的“神圣性”》,《世界宗教文化》2015年第6期。銅像前的禮佛廣場正是人們喚起記憶、敬奉神靈、表達情感的神圣空間,在此常常舉辦普陀山的重大宗教儀式和節(jié)慶活動,是普陀山最具象征精神、最受世人矚目的朝圣景觀。這表明,南海觀音銅像已經(jīng)與“三大寺”等核心景觀并駕齊驅(qū),甚至后來居上,成為普陀山朝圣旅游景觀體系的中心。普陀山旅行社的總經(jīng)理敘述道:
佛像本身的氣勢震懾人心,銅像的選址背靠龍灣崗,面對著大海。那個大海是全舟山所有漁船都要經(jīng)過的地方,視野很開闊。到了那里,如果在很祥和的天氣,會感覺到菩薩是慧眼視眾生的,心地豁然開朗,冥冥中有種神奇的力量在與你交流。以前總說沒上佛頂山等于沒來過普陀山,現(xiàn)在的話,必須要來南海觀音銅像朝拜,這已經(jīng)形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南海觀音銅像有景區(qū)地標的地位,并有觀音文化的經(jīng)典相傳、神秘力量的加持,還出現(xiàn)過很多靈異的事件,比如開光法會的靈異事件、臺風的渲染,再加上政府的引導、媒體宣傳的導向,以及在地域上前山比較方便,而佛頂山相對不太方便等等因素,慢慢地、慢慢地,就在香游客心目中造就了神奇的地位。[注]訪談對象:YL,普陀山旅行社總經(jīng)理;訪談地點:普陀山息耒小莊;訪談時間:2017年9月22日;訪談人:游紅霞。
在現(xiàn)代旅游的背景下,各相關主體對南海觀音露天大佛進行書寫和建構,建立了景觀的旅游話語,體現(xiàn)了景觀的旅游價值,是朝圣旅游景觀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進一步提升了觀音信仰及圣地的認同性。
朝圣旅游要將信仰進行具象化、可視性的物化凝結,才能使旅游活動具備可供依賴的物質(zhì)對象。景觀生產(chǎn)是朝圣旅游的前提,將信仰轉(zhuǎn)化為旅游資源,具有直擊人心的視覺沖擊力,在旅游者眼里,景觀就意味著神靈的“在場”,甚至就是神靈本身。南海觀音露天大佛的造像是普陀山朝圣旅游景觀生產(chǎn)的重大事件,將“南海觀音”從信仰符號轉(zhuǎn)化為旅游景觀,高度概括了普陀山的信仰精神和觀音文化內(nèi)涵,凝聚了相關主體的情感訴求。景觀由敘事來建構認同,景觀的靈驗敘事為其注入靈力,鞏固了信仰,提升了圣地的信仰權威,成為旅游吸引力的重要來源。在旅游發(fā)展過程中,相關主體會對景觀進行書寫和建構,使南海觀音露天大佛與傳統(tǒng)的景觀中心“三大寺”并駕齊驅(qū),甚至后來居上,成為普陀山新的旅游標示物,建立了旅游話語。景觀敘事賦予景觀持續(xù)的生命力,彰顯了景觀的價值,促成了民眾對信仰及其圣地的認同,推動著朝圣旅游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