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佳擇
楊富學先生的新作《敦煌民族史探幽》是“國家出版基金項目”——《絲綢之路歷史文化研究書系》中之一部,為其多年致力之敦煌民族史、維吾爾和裕固民族史研究成果之結晶,匯集了其發(fā)表過的十六篇敦煌民族學論文,可貴的是,楊先生在出版之前復對之一一增刪、潤色,更糾正部分舊說,適當增益其最新研究成果,為本書增色不少。
河西,特別是敦煌,自古以來就是華戎交匯、民族融合之所,有類于川藏地區(qū)之藏彝羌走廊,河西走廊亦為藏羌回蒙及古之月氏、烏孫、粟特、波斯等諸民族往來之大走廊,季羨林先生所道“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qū),再沒有第二個”可謂至理名言。河西、敦煌以其博大的胸懷包容了通道上來來往往的各大民族,接受了他們各具特色的文化,然又使之深深打上了漢地儒家文化的烙印。今觀甘肅之版圖,左為新疆,右為寧夏,上為內(nèi)蒙,下為青藏,稱一句“四面六蕃圍”絕不為過。狹長的河西走廊,有如一道長城,隔開了諸蕃,將博大精深的漢族文化遠遠推向絲路的另一端。在各族文明匯聚河西之際,河西的漢族文明也深深影響了四圍諸族:回鶻受漢地影響,轉而信奉佛法;吐蕃經(jīng)漢僧摩訶衍傳法,接受了禪宗;粟特人大量在漢族的張氏歸義軍政權擔任要職,對抗吐蕃、回鶻等各民族的侵擾,或有粟特血統(tǒng)的曹議金更是攀上漢族高門譙郡曹氏,以正宗漢家苗裔自居……這些現(xiàn)象在古代中國曾廣泛存在,而于河西表現(xiàn)尤為突出,楊富學先生一向于此類現(xiàn)象多有探究,此書即其成果也。
楊氏此書主要探討了少數(shù)民族對敦煌之貢獻,敦煌與月氏烏孫先民之關系、敦煌與吐蕃、敦煌與回鶻、敦煌與裕固族等數(shù)問題,其中有歷來困擾學術界之大問題,有恰才關注之新問題,多對學界成說提出新解,雖未必皆能終結疑問,然其證據(jù)扎實,論證周密,自圓其說已是綽綽有余。
楊先生在探討“少數(shù)民族對敦煌的貢獻”時,首先對學界老生常談之“敦煌”與“莫高窟”之名稱來源做了一番發(fā)微。關于敦煌二字之釋義,研究者可謂夥矣。自張騫歸自西域,言月氏居敦煌、祁連間,東漢應劭又云其意為“敦,大也,煌,盛也”,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更衍為“敦,大也,以其廣開西域,故以盛名?!睌?shù)千年間人沿之不改。然近人于閱讀敦煌文獻之時不免產(chǎn)生疑問:張騫向漢武帝匯報河西邊情時如何能夠未卜先知,知敦煌之將來會無上輝煌,廣開西域呢?更何況當時河西地區(qū)為匈奴屬地,古或為三苗所居,鮮有漢人之蹤跡,何來漢文之名?另外很多學者亦注意到了在《山海經(jīng)》中記有敦薨之山、敦薨之水,恐即“敦煌”之原名,其字面義頗為不佳,為音譯的可能性無疑很大,而張騫的原始語境下與其相連的“月氏”、“祁連”今已知為胡名音譯,則“敦煌”獨能例外乎?學界之中岑仲勉先生首拋假說,于《釋桃花石》中提出“敦煌”或為“桃花石Taugus(Tabgac)”的對音①岑仲勉:《釋桃花石》,《東方雜志》第33卷21號,1936年,第63~74頁。,然其說漏洞頗多,故其不久即別撰一文否定該說②岑仲勉:《桃花石之新釋》,《突厥集史》,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04~1059頁。。海風的《敦煌地名的來源及其他》則以為或是源于希臘語,與生活于敦煌的塞種人相關③海風:《敦煌地名的來源及其他》,《光明日報》1986年10月26日第4版。;林梅村以為西域有一地名“單桓”,為《山海經(jīng)》中“敦薨”之本,后其名移于敦煌④林梅村:《吐火羅人與龍部落》,《西域研究》1997年第1期,第14~16頁。;史念海以為,“敦煌”與“祁連”等語皆為匈奴語⑤史念海:《河西與敦煌·上篇》,《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8年年第4期,第64頁。;李得賢以為其為藏語“朵航”即“誦經(jīng)地”之意⑥李得賢:《敦煌與莫高窟釋名及其他》,《青海社會科學》1988年第5期,第86頁。;李正宇先生以為為月氏語⑦李正宇:《三危瓜州敦煌辯》,《絲綢之路》2013年第4期,第21頁。,宮玉海先生以為為烏孫語⑧宮玉海:《敦煌的由來和烏孫的族屬》,氏著《〈山海經(jīng)〉與世界文化之謎》,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44~146頁。;西方學者對此亦多有論述,如英國漢學家貝利以為“敦煌”當為圍繞、堡塞,源于伊朗詞Θruvan(druvana-)⑨H.W.Bailey,Indo-Scythian studies being Khotanese texts,VII,Cambridge,1985,p.100.;美國漢學家梅維恒提出敦煌來自佉盧文俗語drumga,可能也與某伊朗語詞同源,向上可推到共同印歐語Dher,意為掌握,穩(wěn)固⑩梅維恒撰,王啟濤節(jié)譯:《敦煌得名考》,《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2年第9期,第219頁。;匈牙利伊朗學家哈爾馬塔亦認為其來自伊朗語詞,意為大建筑,設圍的城市,其認為敦煌與吐魯番實即一名之轉,意為圍繞,堅固的堡壘?? 梅維恒撰,王啟濤節(jié)譯:《敦煌得名考》,第219頁。;法國漢學家列維認為敦煌源于窣利語(即粟特語),認為其對音為Drwn(Darwan),等于希臘語Throana?? 伯希和:《說吐火羅語》,伯希和、列維著,馮承鈞譯《吐火羅語考》,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139頁。。而余太山、王欣、王宗維?? 余太山:《古族新考》,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王欣:《吐火羅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2年;王宗維:《敦煌釋名》,《新疆社會科學》1987年第1期,第61頁。等所提出的“敦煌為吐火羅”說則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認可。以上諸說,楊先生顯然皆已周知,然心不認可之,復礙于篇幅,故寥寥數(shù)筆一帶過之。楊氏認為錢伯泉先生提出“敦煌”源于古突厥語之說差似之其以為“敦煌”源于終南之“敦物”,為姜姓與允姓戎人游牧之地,其義為“連綿的大山”?? 錢伯泉:《敦煌與莫高窟音義考析》,《敦煌研究》1994年第1期,第44~53頁。,楊富學先生在其說基礎之上提出敦煌為原始突厥語dawam(瓜)之意,蓋敦煌古出美瓜,后又稱“瓜州”,“瓜州”當即“敦煌”之漢譯也。對這一問題的進一步詳細論述,見于楊撰《“黑龍江”名出阿爾泰語考》?? 楊富學:《“黑龍江”名出阿爾泰語考》,《語言與翻譯》2000年第3期,第52~54頁。,因收入另一文集?? 楊富學:《中國北方民族歷史文化論稿》,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3~37頁。而未復入本集。
至于“莫高”,其出較晚,窟于前秦方鑿,名于隋時《莫高窟記》中方現(xiàn),故學者多望文生義,以為因佛法“莫高于此”而得名,亦有因其又寫作“漠高”而以為當為沙漠之高山(鳴沙山)之意,然亦多有學者推測其為胡名,具體而以突厥語最為可能。按李得賢以為為突厥語沙磧之意①李得賢:《敦煌與莫高窟釋名及其他》,第88頁。,錢伯泉以為乃突厥語“仆固”抑或“牟羽”即Bogu之轉,意為“神圣”,蓋因三危山常有佛光也。楊先生承之,并以三危山之古名“昇雨山”實為“牟羽山”之訛。
于此章中楊富學先生更探討宋史上所謂“沙州北亭可汗”、“鎮(zhèn)國王子”之來歷,其認為,過往學者多認定其必為高昌(北庭)回鶻之可汗或王子,不然則為流亡之甘州回鶻,牽強其說,獨無視史書中沙州回鶻大量朝貢記錄,實是怪哉。其以詳實證據(jù)考出沙州回鶻之真實存在及其與西夏相持年限,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關于“沙州回鶻”的相關考證,同可參見其書之第六章“關于沙州回鶻國的建立”。
楊富學先生曾在印度訪學數(shù)年,熟諳印度兩部大史詩,其考出敦煌文獻中《羅摩衍那》的于闐語縮寫本有三種、吐蕃文寫本有六種、吐魯番出土回鶻文寫本兩種。楊氏以為,“羅摩衍那”的胡語寫本其繁簡程度介于印度語言與漢文之間,它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敦煌及周邊民族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能動作用,其在一次講座中更指出這些或繁或簡的寫本,可能都成為西游記成型中之一環(huán),神猴哈奴曼的形象亦由此漸漸變?yōu)楹镄姓撸優(yōu)閷O悟空。
楊富學先生此書更對敦煌吐蕃文獻反映之吐蕃前弘期的歷史、摩訶衍禪法在藏地的流傳以及吐蕃習俗之影響敦煌作了闡述。其關于西域及敦煌吐蕃佛僧飲酒風俗之探索頗有意趣。按說,酒乃佛家第一戒,無論小乘抑或大乘,酒戒皆極嚴,而吐蕃統(tǒng)治敦煌之前亦無文書記載其寺僧人飲酒。然自從吐蕃入主敦煌,寺院賬中開始頻頻出現(xiàn)酒類。楊氏以為,這或與佛教戒律的推行大大晚于佛教的流行有關。早期吐蕃一直有信無戒,加之后來流行雪域的藏傳佛教密宗以為酒對修上密之僧是一種方便,故其不以飲酒為破戒。另外,雪域高原極為寒冷,僧人信徒亦需酒肉御寒,順利過冬,楊氏以為這或當亦為其不戒酒乃至不戒肉的深層原因。
事實上,飲酒在佛家中亦不算了不得的大過。飲酒屬于遮戒而非性戒,即其本身并非惡行,但行此易亂性,或致罪生,故戒之。在佛法初興時本不禁之,犍陀羅、中亞地方寺院釀酒屬于常態(tài),出土文物多見其圖像,中古中國僧人飲酒亦不限于敦煌、西域,即長安寺院僧眾飲酒乃至食肉亦比比皆是,亦頗有以酒齋僧者。玄宗開元十二年特頒令強調(diào)不得食酒肉之戒律,然仍禁不止。中古僧傳中多記僧院釀酒,僧人飲酒事。而據(jù)部分文獻所記,類酒而無酒色味之胡酒三勒漿、加入苦物之葡萄酒等,皆不被視為酒,可供飲用。而以酒入藥,僧服用之亦非屬破戒②孫英剛:《兩個長安——唐代寺院的宗教信仰與日常飲食》,《文史哲》2019年第4期,第56~60頁。。是故敦煌僧飲酒,非全因吐蕃之故。此似失察。
在關注出土文獻的同時,此書亦體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史傳等傳世文獻的利用,如其“論黠戛斯在西域的進出”和“摩尼教與甘州回鶻之外交”,前者利用武宗朝宰相李德裕之文集,后者采《冊府元龜》之朝貢記載,論證詳實可信。
楊氏定義回鶻佛教為漢傳佛教在西域的翻版。此言精到。楊富學先生為回鶻佛教研究之大家,其學術生涯最初起步即在回鶻佛教研究。已出《回鶻之佛教》、《回鶻文佛教文獻研究》等書數(shù)部,其在書中指出,所謂回鶻文佛教典籍原本最大量的實來自于漢地,多為漢文大乘經(jīng)典、偽經(jīng)和宗派著述(禪籍尤為突出),回鶻佛教壁畫藝術亦多取法漢風,自身民族特色并不明顯。其他諸如未來佛彌勒崇拜、觀音崇拜、文殊與五臺山崇拜等等亦多源自漢地。
作為一位杰出的維吾爾學家,楊富學先生對回鶻-維吾爾文深有研究。在第十四章《多種文字在古代維吾爾族中的行用》中,楊氏對回鶻文的來源進行了辨析,駁議了其源于敘利亞福音字母的假說,而肯定了源出粟特文之說,而回鶻文之創(chuàng)制,正與睿息等粟特摩尼師相關。由于回鶻人文化發(fā)達,故成為后來之蒙古統(tǒng)治者之師,促成了回鶻式蒙古文的形成,即所謂老蒙文;而蒙文與蒙古文化又深深影響了滿族,滿文即仿蒙文而創(chuàng),而滿文的行用又促成了錫伯文的形成。不僅如此,據(jù)楊氏考證,契丹小字的創(chuàng)制,亦確實借鑒了回鶻文的部分因素,其受到了回鶻語拼音法規(guī)則的直接影響,可見回鶻文化影響之大。只是在回鶻全面伊斯蘭化之后,漸漸放棄了祖先的回鶻文而改從阿拉伯文。自此回鶻文在新疆被徹底摒棄,取而代之的是以阿拉伯字母拼寫的所謂“察合臺文”,進而演化為老維文。相反,回鶻語和回鶻文化在同文同祖的河西裕固族中則得以殘留。
這里要說到的就是楊先生此書數(shù)個重要意義之一——呼吁復原回鶻文,倡導復興回鶻文化?!对9虒W與河西回鶻關系漫議》中提到,從最近發(fā)現(xiàn)的回鶻文文獻看來,裕固族人晚至18世紀以后才徹底放棄回鶻文,至今其族有語言而無文字,而東西裕固語皆屬粘連語,便于回鶻文的拼寫。楊先生認為,古回鶻文化的研究,擔子現(xiàn)在就落在裕固族與裕固學的肩上。楊氏此倡甚有其合理性,若果能成功,其為回鶻之一大功臣矣,是書是文亦堪為不朽矣。
楊富學先生對于西夏學、元史學特別是元代河西西域史地之學亦頗精通,近來研究多關注莫高窟、榆林窟、文殊山石窟、山嘴溝石窟等之夏、元壁畫,頗有獨到之心得。這在其《少數(shù)民族對敦煌文化的貢獻》等章中得以體現(xiàn)。楊氏感于過往西夏學者多半誤讀真正的西夏藝術風格,又錯將西夏晚期的藝術風格擴大化,且混淆了西夏和元代的界限,遂在多文中力辟之。其曾指出通常以為的“大紅大綠”亦即繼承曹氏歸義軍晚期風格的壁畫藝術并非屬于西夏,其與山嘴溝石窟、阿爾寨石窟等真正的西夏石窟畫風迥異,而很多石窟出現(xiàn)的夏漢雙文榜題則實屬于西夏亡后元代的產(chǎn)物,多處可見的包括西夏文在內(nèi)的多語種書“六字真言”,亦非流行于西夏時期,即過去被認定為屬西夏的鐵證——上師帽,如今看來亦非僅盛于西夏。
但話又說回來,回鶻、西夏與元風石窟之代際劃分本就是困擾學界之大難題,回鶻(沙州回鶻)存在于歸義軍與西夏的夾縫中,雖其統(tǒng)治敦煌不過數(shù)十年,然其較高的文明程度深深影響了西夏,很多西夏上師,本皆回鶻僧人,乃至《西夏文大藏經(jīng)》亦回鶻僧主持修撰。易代之后,西夏文明又深刻影響了元代,元代河西大部分文獻仍由西夏文寫成,石窟亦在西夏人的設計下施工,故二者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淆不清。在此書形成早期,楊先生惑于成說,以瓜州東千佛洞第2窟,榆林窟第3窟等為西夏修成,而今書則體現(xiàn)其最新研究成果,將之歸入元代,具體論證可見其新作《莫高窟第61窟甬道為元代西夏遺民營建說》①楊富學:《莫高窟第61窟甬道為元代西夏遺民營建說》,《西夏學》2017年第2期。。
楊先生本治回鶻佛教與摩尼教文獻,然因感于敦煌晚期石窟分期斷代的混亂:本來各具特色的回鶻、西夏及蒙古時期洞窟被雜混在一起,故而今年投入精力于石窟甄別尤多,取得的成就也頗引起學術界的關注。除上述石窟分期著述外,近年來對伊斯蘭教,特別是敦煌之伊斯蘭文化亦有所涉及,此一問題也間接關乎敦煌晚期石窟的分期問題。此書首章第七節(jié)《敦煌各族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作用》略為言之,其以為《莫高窟六字真言偈》和鎖陽城之圓形城角足見伊斯蘭文化對瓜沙影響之一斑。其具體論述可見其最新發(fā)表之《元代伊斯蘭文化覓蹤》②楊富學:《元代敦煌伊斯蘭文化覓蹤》,《敦煌研究》2018年第2期。。此亦舊稿未曾有之處,今特增益之。雖然保持收入論文集之舊論文的原始面貌為多數(shù)學者所遵從,包括楊氏另一部著述《回鶻文佛教文獻研究》亦如此,然既有新證以推翻舊論,又何必墨守舊說,誤導后人呢?斯為《探幽》一書勝于多數(shù)學者論文集之處。
當然,楊氏此書也并非盡善盡美,個別陳舊的說法仍未改從新說,一些對古民族由來之推測亦不同于今日最新之考古結論。較為明顯的一處見其書第九章《宗教與甘州回鶻之外交》,其第199頁談及張承奉的西漢金山國時,仍沿用唐天祐三年(906)建國之說,而事實上此說硬傷極多,并不合乎情理。按金山國建國時間假說極多,榮新江先生的910年說已為廣大學界所接受;楊寶玉、吳麗娛的909年建國說由于有《皇極經(jīng)世書》為佐證③(北宋)邵雍:《皇極經(jīng)世書》卷六下,《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術數(shù)類第八〇三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38頁;楊寶玉、吳麗娛:《歸義軍政權與中央關系研究— —以入奏活動為中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53頁。,亦得到一定認可;余與楊先生近日在《敦煌寫卷“落蕃詩”創(chuàng)作年代再探》一文中提出的908年建國④楊富學、蓋佳擇:《敦煌寫卷落蕃詩創(chuàng)作年代再探》,劉進寶主編:《絲路文明》第2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36~138頁。亦可備一說,遺憾的是楊先生不慎忽略了這個問題。而其第二章《河西考古學文化與月氏、烏孫之關系》或亦存在武斷之處。楊先生關注河西之騸馬文化、沙井文化,注意到它們都是興起于公元前一千年前后,而其活動空間都落在了張騫所云月氏、烏孫二族所生活之“祁連、敦煌間”,故依據(jù)舊說試為定論:所謂“騸馬文化”,當即烏孫之族,“沙井文化”,實即月氏之族。楊先生亦有一系列文獻與考古學方面之證據(jù)支持其說。楊氏斷沙井文化為月氏之證據(jù)主要有如下幾點:月氏與沙井文化所處地域相同,又皆以定居畜牧業(yè)為主,且兩者似乎皆非河西本地部族,推測或為自北遷來,而沙井文化中斷于秦漢時期,據(jù)史書,是時匈奴霸河西,逐走月氏。兩者于時空上的驚人吻合當為其是一非二之例證。而騸馬文化所以為烏孫,則因二者皆為定居牧業(yè)經(jīng)濟,并輔以一定的簡單農(nóng)業(yè),新疆昭蘇發(fā)現(xiàn)的烏孫墓中出土鐵鏵與敦煌發(fā)現(xiàn)的西漢銅鏵形制一致,亦堪為其證。而騸馬文化所處地域雖與當?shù)刂膲挝幕睾?,然面貌各異,似亦佐證其為自外遷入,而其文化遺跡較之沙井文化為少,似亦印證了烏孫弱于月氏的事實。
然而據(jù)西北大學王建新教授及其團隊的最新考古研究成果①見新聞《尋找大月氏》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06294749602240314&wfr=spider&for=pc等。,已初步確認古代月氏在中國境內(nèi)的原居地應該是以東天山為中心的區(qū)域;約公元前500年至前200年期間,生活在東天山地區(qū)的游牧人群正為月氏人。王教授指出,《史記》“始月氏居祁連敦煌間”中之祁連,并非是指今天的祁連山,而是指天山,具體即東天山。東天山在漢代文獻中被稱作“祁連山”“天山”或“祁連天山”。祁連山為音譯,天山為意譯,而“祁連天山”則為音譯加意譯之名稱。今天的祁連山在漢代文獻中被稱為“南山”,昆侖山則稱為“西域南山”。而在漢代文獻中,南山和祁連山曾在一段話中同時出現(xiàn),足見所指非一。經(jīng)考察研究,其復發(fā)現(xiàn),敦煌附近,草場貧瘠,空間狹小,誠難以支持一個或更多大部族生活,而東天山則恰好存在足夠游牧部族發(fā)展繁衍的廣闊空間。筆者深以為然。實按,張騫所謂“敦煌”,當即“敦薨”,而根據(jù)《山海經(jīng)》,敦薨之山、敦薨之水皆在今焉耆附近,恰好臨近東天山,泛義來說,“敦薨”或指焉耆、天山以至今敦煌的廣闊地域。是故“祁連、敦煌間”實當理解為月氏、烏孫部族居于敦薨山與祁連(天山)之間——如此,近世學者誠誤讀張騫,誤讀《史記》多年矣。經(jīng)過十八年的艱苦考古歷程,王建新團隊在東天山發(fā)現(xiàn)很多大型游牧聚落,故王氏據(jù)此得出結論:自公元前1000年以來,在東天山地區(qū)先后分布過兩類游牧文化遺存,而月氏的文化即為其中之一,而另一種則或為烏孫。楊先生相關文章撰述較早,故而未能參考最新成果,誠為憾事也,但仍不失為很有說服力的一說,可與王建新之考古資料相砥礪,有助于推進這一問題的深入研究。
綜上所述,雖然其中亦難免有少數(shù)承襲舊誤之處,但整體而言,這部著作是十分成功的,其所涉領域極廣,其所論古國與古今民族甚多,所提假說極為大膽,多為前人所不敢論,論而無敢深入闡發(fā)者。作為國內(nèi)回鶻學與裕固學之開路人之一,楊富學先生此書繼續(xù)于此領域拓荒,對吐蕃、黨項、契丹、蒙古諸民族的研究亦多有推進,其異常豐富的研究成果與獨辟蹊徑之探索思路,給予后輩學者之學術啟迪必將甚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