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1936至1947年間,數(shù)十位外國記者打破國民黨政府的封鎖,奔赴延安或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日根據(jù)地實地觀察采訪,全面真實地記錄了共產(chǎn)黨人、抗日根據(jù)地軍民抗擊日本侵略者、保衛(wèi)家園的努力和成效。他們從外國記者的獨特視角描述了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抗日軍民,通過與侵華日軍、國民黨政府進行詳細比較,建構了一個始終堅持群眾路線、一切為老百姓福祉著想、讓人耳目一新的紅色中國形象。更重要的是,這一形象在海外得到了積極而廣泛的傳播與接受。對于21世紀的中國來說,這一形象及其海外傳播是一筆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
延安時期,數(shù)十位外國記者,從埃德加·斯諾開始,到海倫·斯諾、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埃文斯·卡爾遜、詹姆斯·貝特蘭、霍爾多·漢森、哈里森·福曼、岡瑟·斯坦因、杰克·貝爾登、白修德等,不顧國民黨政府的嚴厲封鎖奔赴延安以及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抗日根據(jù)地和解放區(qū),觀察采訪了紅色中國的軍民,詳細記錄了他們的戰(zhàn)斗與生活,尤其是抗戰(zhàn)事跡,留下了膾炙人口的紅色經(jīng)典作品,建構了一個全新的紅色中國形象。那么,這些外國記者到底建構了一個什么樣的形象?他們是如何建構這個形象的?這個形象又是如何傳播出去并為讀者所接受的呢?休梅克簡要概括了紅色中國形象,認為八路軍代表的是進步力量:他們生活簡樸,充滿朝氣與活力;雖然生活條件艱苦,但他們?nèi)匀粚ξ磥沓錆M信心;他們富有民主、愛國、改革的精神,并且,廣受百姓喜愛。(1)Kenneth E. Shewmaker: Americans and Chinese Communist 1927-1945.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1, p266.但是他描述的主要是人物形象,對紅色中國的其他方面較少涉及,缺乏文本分析和敘事策略分析。李金錚基于文本分析了外國記者的革命敘事與中共形象,但研究對象的范圍較窄,缺乏普遍性。(2)李金錚:《以民為本:外國記者的革命敘事與中共形象》,《河北學刊》2015年第3期,第44-49頁。劉銳等分析了《中國震撼世界》一書的敘事形式,但只是從新聞傳播的角度展開,缺乏對形象建構的關注。(3)劉銳、蔡尚偉:《〈中國震撼世界〉:一部被埋沒的新聞巨作》,《國際新聞界》2011年第4期,第120-124頁。值得注意的是,延安時期書寫過紅色中國的外國記者及其作品都各有特點,各自從不同的角度觀察延安,所建構的形象互為補充,形成一個有機整體。基于文本分析這些形象的形成,以及這些記者所采用的豐富的敘事策略和技巧,并從新聞傳播的角度挖掘紅色中國形象的傳播與接受,對于了解外國記者的中國形象書寫方法與傳播規(guī)律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同時又繼承了黨的這一重要紅色遺產(chǎn)和傳統(tǒng)。
外國記者在赴延安觀察采訪前,幾乎都有過日本或者日占區(qū)經(jīng)歷,所以,他們往往會自覺地將共產(chǎn)黨八路軍的做法與日軍進行對比,從而凸顯了前者的善良、仁慈、寬容、民主等形象,揭露了日本人殘暴、狹隘、奸詐、蓄謀、專橫等完全對立的形象?!氨R溝橋事變”發(fā)生之前,貝特蘭正在日本觀察采訪。他發(fā)現(xiàn)日本國民表面上的彬彬有禮,并不能帶給他人以文明、溫馨之感,而且,他還深切感受到了日本國內(nèi)壓抑的氣氛和政府故意制造出來的令人神經(jīng)緊繃的戰(zhàn)爭氛圍。與此形成對比的是,貝特蘭在離開延安前往抗日根據(jù)地的時候,他感受到的是和諧、輕松、愉快。(4)James Bertram: North China Front.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39, p22, 213.貝特蘭認為,在西方國家眼中代表現(xiàn)代文明的日本國民到了中國就變成了殘忍與邪惡的“典范”,這種異常冷血的殘忍,即使是在法西斯國家當中也是首屈一指的。而與日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共產(chǎn)黨八路軍對待日軍戰(zhàn)俘的人道主義方式。他們從不殺俘虜,甚至還給戰(zhàn)俘高于八路軍指戰(zhàn)員的待遇標準。(5)James Bertram: North China Front, P191, 270, 413.
和貝特蘭一樣,漢森也與日本人有過零距離接觸。他在保定府親眼目睹了日軍的暴行,在山西南部見證了日軍暴行留下的“灰燼與尸骨之地”,記錄了日軍在中國實施的無區(qū)別轟炸和恐怖主義統(tǒng)治,尤其是詳細記錄了日軍的南京暴行,并將其定義為現(xiàn)代戰(zhàn)爭史上、甚至整個人類歷史上所沒有過的殘暴放縱行徑。(6)Haldore Hanson: Humane Endeavour. Farrar & Rinehart, Inc. 1939, pp94-96, 139-149, 234-265.卡爾遜也曾在《中國的雙星》一書中描述了日本的惡毒之處:1937年8月,日本首相發(fā)表了令人震驚的講話,聲稱日本的目標就是要把中國打得屈膝投降,使它不再有戰(zhàn)斗的精神。(7)[美]埃文斯·福代斯·卡爾遜著,祁國明、汪杉譯:《中國的雙星》, 新華出版社1987年版,第20頁。反觀八路軍戰(zhàn)士,他們是外國記者所見過的最有軍事素養(yǎng)和最具紀律性的戰(zhàn)斗人員:戰(zhàn)士之間充滿同志情誼,這使他們士氣高昂;他們有堅定的政治信仰,部隊里官兵一致,充滿民主精神和必勝信念;他們吃苦耐勞,勇于面對任何挑戰(zhàn)。漢森還仔細觀察比較過晉察冀邊區(qū)政府和日本侵略者授意組建的北平傀儡政府,發(fā)現(xiàn)邊區(qū)政府比柏拉圖筆下的理想國做得還好,那里都是年輕人在領導,行政委員會成員平均年齡32歲,而北平傀儡政府官員平均年齡64歲,剛好是前者的兩倍。(8)Haldore Hanson: Humane Endeavour, pp244, 265-270.一個代表未來與希望,一個代表過去與沒落,這就是外國記者筆下中日對比的效果。
國共對比是外國記者另一個常用的形象建構方式??栠d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看到的辦公室非常簡陋,一張桌子加幾把椅子,但墻上卻懸掛了各位領袖的畫像。而在國民黨高官府上,卡爾遜卻總是忍不住將他們的奢侈享受與八路軍艱苦的生活條件與嚴格的生活自律進行對比。在漢口,卡爾遜發(fā)現(xiàn)國民黨高官子弟在全民抗戰(zhàn)和國家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還縱情于聲色之中,這與八路軍年輕戰(zhàn)士在無比艱苦的條件下不惜犧牲個人保家衛(wèi)國的英勇行為形成鮮明對比。(9)Evans F. Carlson. Twin Stars of China,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2003, p47, 115, 243.貝特蘭亦有類似描寫,他發(fā)現(xiàn)延安派來接他們的馬匹看上去實在不“體面”:不僅都是小馬,馬鞍配備也很簡陋。但他后來了解到,所有好馬都派往了戰(zhàn)場,一切以滿足抗戰(zhàn)需要為目的,而國民黨官僚則是以首先滿足個人需求和享受為目的。(10)James Bertram: North China Front, p140.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卻體現(xiàn)了國共之間本質(zhì)的區(qū)別。
國共雙方的待人處事方式也常被提及。在紅色中國,一句“不要客氣”讓外國記者感受到了無拘無束、真誠坦率、簡單直接、充滿善意的融洽氛圍。外國記者與八路軍將士同吃同住,沒有盛大的歡迎儀式和豪華宴會,雖然條件異常艱苦,但大家平等地分享,沒有特殊待遇。而在國民黨官員那里,拜見需秘書引領,還有刻意組織的歡迎人群和毫無意義的鞠躬、寒暄、喝茶,最后是奢侈的歡迎宴會和歡送儀式,一切都是繁文縟節(jié)、封建官僚式的作風。(11)Evans F. Carlson. Twin Stars of China, pp58-69, 141, 159-164.貝特蘭也通過描寫一位晉軍師長來展現(xiàn)了國共之間鮮明的對比。這位師長講究排場,八路軍坦誠、隨和;他養(yǎng)尊處優(yōu),八路軍將軍生活簡樸;他身為將軍,卻對軍事政治局勢一知半解,與八路軍將士充分了解時局形成鮮明對比。貝特蘭幽默地總結說,此次采訪唯一有意義的地方在于,將軍親口承認他從八路軍那里學到不少東西。(12)James Bertram: North China Front, pp354-356.共產(chǎn)黨的待人處事風格指向的是全新的生活風貌,生動體現(xiàn)了民主、平等原則,而國民黨仍然奉行封建主義,盡管早就在推行所謂的“新生活運動”??傊伯a(chǎn)黨實行的原則,在政治上是代議制政府(民主),在經(jīng)濟上是合作制,在社會實踐上由于強調(diào)社會平等可稱之為是共產(chǎn)主義的,卡爾遜的總結無疑是對這種現(xiàn)象的深刻詮釋。(13)Evans F. Carlson. Twin Stars of China, p198, 259.
軍隊形象的對比是最明顯的。在卡爾遜眼里,八路軍將士友好、民主、自力更生,而國民黨軍官則是冷漠、粗暴、高高在上,常被反共思維所控制;八路軍紀律嚴明,熱情認真,充滿團隊合作和自我犧牲精神,為老百姓樹立了榜樣,國民黨軍隊則紀律渙散、士氣低沉、戰(zhàn)斗素質(zhì)差,官兵關系幾乎是封建家長式的??栠d在與八路軍一起穿越日軍封鎖線時,發(fā)現(xiàn)連隊戰(zhàn)士令行禁止,行動中能保持絕對安靜,無人抽煙、無人咳嗽,且分工明確。而在返程路上則由國民黨士兵護送穿越日軍封鎖線,他們在中途休息時連警戒線都沒有設立,沒有哨兵放哨,更沒有流動哨。(14)Evans F. Carlson. Twin Stars of China, p70, 92, 94, 103, 163, 175, 194, 227.福曼對八路軍的行軍和戰(zhàn)前準備印象深刻,認為他們一定是訓練最有素、紀律最嚴明的軍隊(15)Harrison Forman: Report from Red China.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45, pp226-228.,與國民黨軍隊形成鮮明對比。貝特蘭也發(fā)現(xiàn)晉軍士氣低落,一路潰退下來的官兵“恐日癥”非常嚴重,而八路軍將士迎著敵人而上,毫不畏懼敵人的飛機大炮,關鍵是知道怎樣打敗武裝到牙齒的日本侵略者。(16)James Bertram: North China Front, pp229-253, 283.
八路軍的軍民關系也是他們比較的重點。貝特蘭用一句話總結了八路軍與老百姓的親密關系:“我早已知道‘第八路軍’四個字在山西廣大農(nóng)村已成為一個神奇的符號,但我從未親眼目睹過它的具體表現(xiàn)?!?17)James Bertram: North China Front, p287.通過比較,貝特蘭深刻理解了軍民關系和群眾路線在共產(chǎn)黨政策中的重要地位,在他看來,國民黨軍隊仍然是中國舊式軍隊的作風,其致命弱點就是完全無視老百姓的利益,所以百姓見到他們就躲,與見到八路軍如同見到自家親人一樣剛好相反。福曼也認為,世界歷史上從來沒有一支軍隊像八路軍這樣既能打仗,又能生產(chǎn),還能與老百姓和諧相處,這種軍民一致、官兵一致的優(yōu)良作風是極為罕見的。(18)Harrison Forman: Report from Red China, p85.
延安時期的外國記者在書寫中國形象時,往往從多個方面進行塑造,茲舉三例加以說明。第一,從讀者接受的角度,提供背景知識的分析。貝特蘭對于共產(chǎn)黨八路軍的報道就緊緊抓住了中國的歷史文化背景。他指出,西安以北這片區(qū)域是中國悠久文明的發(fā)源地,今天中國共產(chǎn)黨也來到了這群山當中,注定要成為新中國的發(fā)祥地。和斯諾一樣,貝特蘭將中國文明的發(fā)源地與中共中央所在地聯(lián)系起來,暗示中國未來的希望在于中國共產(chǎn)黨。這種希望還體現(xiàn)在她與“舊中國”相比較的“新”上面。共產(chǎn)黨徹底拋棄了舊中國的糟粕——面子、命運和人情,就這一點來說,貝特蘭認為,足以稱為偉大的革命了(19)James Bertram: North China Front, p131, 205.。
第二,對各種人物及其生平的深入挖掘和分析,也為讀者了解中國革命提供了豐富的社會歷史背景知識。貝特蘭說他之所以要寫賀龍,是因為賀龍是一個獨特的人物,他雖然沒出過國,也沒有國際知名度,但他很早就已經(jīng)開始領導轟轟烈烈的農(nóng)民革命,早已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20)James Bertram: North China Front, p318.外國記者筆下像賀龍這樣的人物很多,僅海倫·斯諾的《紅色中國內(nèi)幕》一書就涉及40多位紅色中國黨政軍領導人的生平事跡,甚至還包括數(shù)位女性革命領導人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抗戰(zhàn)初期進入紅色中國觀察采訪的外國記者幾乎都記敘了紅色中國的主要人物,而到了抗戰(zhàn)后期,外國記者開始關注普通百姓的生活和想法。不管是重要人物還是普通百姓,他們的生平故事本身就是一部一部的革命史,展示了中國革命發(fā)生的必然性,舊的中國被新的中國取代的必然性,從而能幫助讀者更深入地了解中國革命。
第三,從民主視角來審視紅色中國,在書寫上多采用民主、獨立、愛國等話語,這種符合讀者期望的敘事模式,客觀上促進了作品的傳播和讀者的接受??栠d大量使用了“獨立”、“民主”與“愛國”話語。一方面,他認為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就如同當初北美殖民地反抗英國以獲取獨立的戰(zhàn)爭一樣,都是為了民族獨立而戰(zhàn);另一方面,他發(fā)現(xiàn)民主思想已在共產(chǎn)黨八路軍中扎根,很快就會向更大范圍擴散,最終成為整個東亞的民主堡壘(21)Evans F. Carlson. Twin Stars of China, xiii-xvi.。他一開始就定下了全書的基調(diào),即中國是為維護民主和民族獨立而戰(zhàn),而日本則是在侵犯中國領土主權??栠d的民主視角強化了中國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正義性,為中國贏得了更多的道義支持。貝特蘭也注意到了共產(chǎn)黨八路軍發(fā)揚民主作風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他認為整個邊區(qū)是中國最接近于完全民主的地方,并采用了典型的英式表達(right to vote, general election, universal suffrage, village councils, county and shire, directly elected, complete/pure democracy)來描述邊區(qū)的民主實踐,建構了一個民主選舉制度的典范。貝特蘭也認為中國是為獨立、民主和自由而戰(zhàn),是民主力量與邪惡力量之間的較量,從而將中國戰(zhàn)場的抵抗納入世界范圍內(nèi)的反法西斯運動之中,賦予中國的抗戰(zhàn)以先天的重要地位和意義(22)James Bertram: North China Front, pp194-197, 503-504.。福曼和斯坦因則重點觀察了邊區(qū)民主。福曼認為代議制是邊區(qū)歷史上最重要的特征,并采用了典型的美式表達(representative democracy, general election, direct and secret ballot without distinction of class, party, clique, religious belief, property ownership, sex, or nationality, congress, electoral procedure, elective government posts)描述邊區(qū)的民主實踐(23)Harrison Forman: Report from Red China, p56.,充分彰顯了共產(chǎn)黨領導下邊區(qū)政府的民主特征。而斯坦因全程使用了“New Democracy”稱呼整個邊區(qū),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管是背景分析、人物描寫,還是民主觀察,都離不開這群記者客觀的報道立場和批判性的接受態(tài)度。當漢森在北平淪陷區(qū)聽了“王教授”關于冀中游擊隊抗日事跡的講述后,第一感覺是太不可思議了,他認為在找到證據(jù)之前是不會將這些事跡報道出去的。漢森總是根據(jù)自己的實地考察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努力尋找證據(jù)來回應質(zhì)疑;他也極少直接評論采訪對象和他人觀點,而是用事實與例證說話。當漢森后來在重慶聽聞一些反共官員污蔑八路軍抵抗不力時,他挺身而出為八路軍作了有力的辯護:在中國的抗日前線,為什么只有陜西這一塊從來沒有撤退?(24)Haldore Hanson: Humane Endeavour, pp217-218, 313.斯坦因更是將記者的這種質(zhì)疑精神和批判性接受態(tài)度貫穿于整個書寫中。他曾寫道:盡管我在邊區(qū)觀察到的一切,包括各種參政會和實際情況,讓我之前的懷疑逐漸減少,但這些并不能完全消除我對延安新民主的質(zhì)疑,除非我能找到共產(chǎn)黨和老百姓攜手發(fā)展民主自治方面令人信服的證據(jù)和理由。所以在書中只要涉及共產(chǎn)黨八路軍提供的數(shù)據(jù)、信息和觀點,他都使用了“聲稱(claim)”一詞來記錄。此外,為確保報道的客觀性和獨立性,他還對同一信息采用交叉檢驗的方式進行驗證,從而確保了采訪內(nèi)容的客觀性(25)Gunther Stein: The Challenge of Red China, Da Capo Press 1975, p128, 335.。漢森、斯坦因等人的這種記者視角讓他們的書寫可信度更高,更容易獲得讀者的認可。
延安時期外國記者紅色中國作品的出版發(fā)行、新聞界的大量評論與推薦等客觀上促進了紅色中國形象的傳播與影響。而這些記者也通過在媒體發(fā)表文章、參加會議論壇發(fā)言、與政要接觸等各種溝通方式為形象的傳播做出了努力。
就最后一點來看,卡爾遜、斯坦因、漢森、福曼等都是典型的例子??栠d的紅色中國記錄產(chǎn)生的直接影響很大。他曾將自己的觀察直接報告給時任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羅斯福。休梅克的檔案研究表明,羅斯??偨y(tǒng)不僅收到并閱讀了卡爾遜關于中國戰(zhàn)場、共產(chǎn)黨八路軍的報告,還將報告轉(zhuǎn)給時任國務卿赫爾閱讀。(26)Kenneth E. Shewmaker: Americans and Chinese Communist 1927-1945, pp102-105.卡爾遜向所能見到的人介紹在五臺山戰(zhàn)斗的將士,談得最多的是他們感人肺腑的犧牲精神,并慷慨地贊揚共產(chǎn)黨的軍事、政治制度。(27)[美]米契爾·布賴克福特著,劉山等譯:《卡爾遜與中國——美國人的軍官·八路軍的朋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149、205頁。卡爾遜也撰稿向公眾說明情況,極力推崇八路軍的戰(zhàn)略思想。(28)Evans F. Carlson: The Guerilla War in China, Pacific Affairs, No. 2 (June, 1939), pp113-116.更重要的是,他將八路軍的做法應用到了自己的帶兵打仗中,并在1942年11月的瓜達卡納爾島戰(zhàn)役中得到了全面考驗。波特認為,卡爾遜在共產(chǎn)黨八路軍那里學到的東西在所羅門群島上得到了全面應用,中國為戰(zhàn)爭勝利所做出的貢獻并不僅限于五年來對日本入侵的抵抗,還在于她為無數(shù)個卡爾遜提供的經(jīng)驗教訓。(29)Catherine Porter: Guerrillas in the Solomons, Far Eastern Survey, No. 1 (January 11, 1943), p3.對于中共研究者來說,卡爾遜的觀察是必不可少的參考。(30)Howard L. Boorman & Scott A. Boorman: Chinese Communist Insurgent Warfare 1935-49,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No. 2 (June, 1966), pp171-195.芒克的新書也將卡爾遜準將及其所倡導的“工合”精神包含在內(nèi)。(31)Craig Wollner: Book Review on The Portland Red Guide: Sites & Stories of Our Radical Past, Oregon Historical Quarterly, No. 1 (Spring, 2008), pp161-162.由“工合”一詞到卡爾遜的《中國的雙星》,再到共產(chǎn)黨八路軍,這就是卡爾遜中國作品的接受與影響。斯坦因在《紅色中國的挑戰(zhàn)》出版的同時,在美國《外交事務》發(fā)文說:中共已成長為一支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有老百姓的擁戴和支持;實行了政治民主,解決了國統(tǒng)區(qū)完全無法解決的重要軍事、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痼疾,即使是發(fā)生一場內(nèi)戰(zhàn)也無法將其消滅。(32)Gunther Stein: The Other China, Foreign Affairs, No. 1 (October, 1945), pp62-74.《太平洋事務》曾介紹漢森是“一年前第一個到達河北省首府保定府報道日軍洗劫該城的外國記者”,并“經(jīng)常穿越日軍封鎖線觀察游擊戰(zhàn)”;(33)Front Matter, Pacific Affairs, No. 2/3 (June/September, 1938), pp113-116, 281-284.《來自紅色中國的報道》出版前,福曼已經(jīng)在《紐約先驅(qū)論壇報》上發(fā)表了數(shù)篇延安采訪通訊稿。這些媒體報道都為后來作品的傳播與接受奠定了基礎。
紅色中國作品持續(xù)的出版發(fā)行也產(chǎn)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度A北前線》一書1939年初分別在英美兩國出版后,《紐約先驅(qū)論壇報》《太平洋事務》《國際事務》《紐約時報書評》《新共和》《民族》(34)Rodney Gilbert: With the Young Veterans of China’s Army: Adventures of Two Westerners among Y.M.C.A.-Minded Reds, New York Herald Tribune Books, February. 19, 1939, p2;Owen Lattimore: Review of Unconquered, Pacific Affairs, XII (June 1939), pp208-209;B. Ward Perkins: Review on North China Front, International Affairs, No. 3, (May-June, 1939), pp446-448;Owen Lattimore: Unconquered China,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February 5, 1939, p12;Victor A. Yakhontoff: China Can Win, New Republic, XCVIII (March 15, 1939), pp172-173;T. A. Bisson: China at War, Nation, CXLVIII (February 15, 1939), pp237-238.等報紙雜志隨即發(fā)表書評文章推薦該書。英文版出版的同時,生活書店在香港出版了方瓊鳳翻譯的有刪節(jié)中文版,取名“北線巡回”,并附有貝特蘭1938年5月1日所寫的作者自序,該版本1986年曾再次出版。值得一提的是,《毛澤東選集》第二卷收錄了《與英國記者貝特蘭的談話》一文,貝特蘭曾回憶說:“見毛主席是我極大的榮幸。毛選里有了我的名字,使億萬人都知道有個英國記者叫貝特蘭?!?35)舒暲:《人去真情在,花枯香猶存——懷念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詹姆斯·貝特蘭》,《世界知識》1993年第23期,第24-25頁。1939年5月,林淡秋等人翻譯的中文完整版由上海文緣出版社出版。1940年《華北前線》俄語版在蘇聯(lián)出版,成為蘇聯(lián)研究中國的重要參考文獻,影響進一步擴大。(36)Rudolf Loewenthal: Works on the Far East and Central Asia published in the USSR 1937-1947, 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 No. 2 (February, 1949), pp172-183.1986年新華出版社重印該書。之后,國內(nèi)又相繼出版了李述一、伍叔民等的中譯本。1939年底,漢森的《人道主義的努力》在紐約出版,隨即引發(fā)熱議。1986年他的另一部作品《在第三世界五十年》在美國出版,包含了共產(chǎn)黨八路軍中的大量記錄,延續(xù)了第一本書的影響。(37)Fritz Lehmann: Review on Fifty Years around the Third World: Adventures and Reflections of an Overseas American, Pacific Affairs, No. 2 (Summer, 1987), pp303-305.1992年漢森逝世,他的家人將他拍攝的共產(chǎn)黨八路軍照片全部捐獻給了他的母校明尼蘇達州卡爾頓學院圖書館,使得這段經(jīng)歷和故事得以延續(xù)?!秮碜约t色中國的報道》分別于1945、1946年在紐約、倫敦出版,傳播范圍很廣。在國內(nèi),北平燕趙出版社1946年出版了最早的中譯本。解放后,又相繼有熊建華、陶岱、路旦俊和陳敬等的中譯本問世,足見其影響力之大。1949年,美國紐約的哈珀兄弟出版公司(Harper & Brothers Publishers)和每月評論出版社(Monthly Review Press)首次出版了杰克·貝爾登的《中國震撼世界》,之后,倫敦戈蘭茨公司(曾出版過《紅星照耀中國》初版本)也于1950年出版了該書。1970年,每月評論出版社在紐約和倫敦重印了該書,緊接著企鵝出版社(Hardmondsworth:Penguin Books)也于1973年重印該書。1953年,日本東京筑摩書房出版了由安藤次郎等人翻譯的日文版。1973年,該書德文版問世。1989年外文出版社首次在國內(nèi)出版英文版。2003年,外文出版社又將該書收入《中國之光叢書》在國內(nèi)出版發(fā)行。此前的1978年,香港廣角鏡出版社較早出版了由沈菁等翻譯的中文版。1980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邱應覺等人翻譯的中文版,之后,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根據(jù)北京出版社版本于1983年出版了由畢其格圖、胡礎圖等人翻譯的蒙文版上、下冊。1996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和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相繼出版了中文版。不斷的翻譯與重印顯示了這些紅色中國作品廣泛的傳播范圍和持久的影響力。
這些紅色中國作品出版后,其中那些充滿懸疑、引人入勝的故事和敘述方式引發(fā)了新聞界的極大興趣,各種評論紛至沓來。他們不僅被故事情節(jié)所吸引,更是對記者建構的紅色中國形象感到極為新鮮,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往往會給予這些作品極高的評價和合理的歷史定位。貝倫斯普龍就認為卡爾遜筆下那些緊張有趣的八路軍游擊戰(zhàn)故事,簡直就像一部驚險小說。(38)H. W. Baeresprung: Book review on Twin Stars of China, Pacific Affairs, No. 2 (June, 1941), pp229-230.《社會科學》認為,漢森深入敵后對游擊隊的采訪報道,尤其是對日軍南京暴行的客觀記錄,使得該書非常值得一讀。(39)J. S. Roucek: Review on Humane Endeavor: The Story of the China War, Social Science, No. 1 (January, 1941), pp74-75.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的戴維斯認為,貝爾登像柯南·道爾一樣,講述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中國農(nóng)民為什么能且以什么方式打敗蔣介石的。(40)Davis, Jerome: Review on China Shakes the World,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Vol. 272, Toward Family Stability (Nov., 1950), p211.菲謝爾也評論說,貝爾登對解放區(qū)仔細觀察的結果是一部如同懸疑小說般扣人心弦、令人興奮的報道作品。在這本書里,貝爾登對農(nóng)民、游擊隊員、知識分子、逃難者等的采訪讓讀者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41)Fishel, Wesley R: Review on China Shakes the World, The Western Political Quarterly, Vol. 4, No. 2 (Jun., 1951), pp350-354.
新聞界關注的第二個方面是令人耳目一新但又感覺一點都不陌生的紅色中國形象。斯坦因在《紅色中國的挑戰(zhàn)》一書中建構的紅色中國形象頗具代表性。佩弗指出,斯坦因筆下的中共領導人是一群最優(yōu)秀的中國人,他們坦率樸素、正直誠實,生活簡樸,關心老百姓,為改善民生做出了巨大的、卓有成效的努力,這與重慶的國民黨官員形成鮮明的對比,讀者能感覺到紅色中國是一個充滿希望與成功的地方。(42)Nathaniel Peffer: Contrasting Yenan and Chungking,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October 28, 1945, p4.羅斯也總結了一個典型形象:廣受老百姓支持和擁護的民主政權;“三三制”體現(xiàn)的自由選舉;從地主到貧民都感到滿意的民主土地改革;對馬克思主義有著無比的信心,同時允許極大的思想和批評自由;隨時代變化而調(diào)整的共產(chǎn)黨政策,等等。(43)Andrew Roth: Yenan, The Nation, CLXI (November 24, 1945), p556, 558.林嘉德、諾布爾等也指出,邊區(qū)熱心務實的作風,自力更生的精神,民主自治的實踐,高漲的士氣和戰(zhàn)斗熱情,都讓人耳目一新、為之震動。(44)C. Cecil Lingard: Review on The Challenge of Red China, International Journal, No. 1 (January, 1946), pp90-91; Harold J. Noble: Review on Report from Red China,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No. 1 (March, 1946), pp118-120.邁克尼爾認為,斯坦因在延安發(fā)現(xiàn)的民主證據(jù)遠多于他在重慶的發(fā)現(xiàn)。(45)Harley Farnsworth MacNair: Review on The Challenge of Red China,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No. 1 (February, 1946), pp148-150.懷特發(fā)現(xiàn),中共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的實際結合起來探索出了一條有中國特色的革命道路;斯皮策和普瑞特都關注了民主實踐,認為斯坦因筆下的農(nóng)民、戰(zhàn)士、官員之間關系愉快和諧。(46)Frederick Whyte: Chungking or Yenan: The Choice Before China, Pacific Affairs, No. 2 (June, 1946), pp199-202; H. M. Spitzer: Review on The Challenge of Red China, World Affairs, No. 3 (September, 1946), pp220-221; John T. Pratt: Review on The Challenge of Red China, International Affairs, No. 4 (October, 1946), pp609-610.福曼在《來自紅色中國的報道》一書中同樣塑造了一個典型紅色中國形象:自給自足的農(nóng)民,老百姓堅定支持的邊區(qū)政府,進步的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教育、藝術,尤其是戲劇和文學,政府與百姓之間、軍民之間和諧的關系,極具專業(yè)素質(zhì)的八路軍將士,等等。(47)L. M. King: Review on Report from Red China, International Affairs, No. 4 (October 1947), pp609-610.此外,八路軍的英勇抗戰(zhàn),共產(chǎn)黨領導下邊區(qū)人民為自由、民主和更加幸福的生活而奮斗的場景,共產(chǎn)黨在經(jīng)濟、政治、軍事、教育等方面取得的偉大成就,八路軍處理日軍戰(zhàn)俘的人道方式和創(chuàng)新方式,以及在老百姓中受歡迎的程度等等都是這些評論者關注的焦點。(48)Agnes Smedley: Red China in the News, New Republic, CXII (March 12, 1945), pp363-364; Herbert David Croly: Red China in the News, The New Republic, No. 11 (1945), pp363-364; Leroy Allen: China’s Problem, Social Science, No. 3 (July 1946), pp241-242.
新聞界評論的第三個方面是給予這些紅色中國作品極高的評價和歷史定位。美國著名漢學家歐文·拉鐵摩爾將《中國震撼世界》和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韓丁(William Hinton)的《翻身——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紀實》并稱為美國人記述中國革命的三大經(jīng)典作品。(49)[美]杰克·貝爾登著,邱應覺等譯:《中國震撼世界·序》,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第3-5頁。他亦認為漢森在華北前線日軍后方、中國軍隊后方和中日前線之間的實地觀察為他的敘述增添了極大的價值。(50)Owen Lattimore: Review on Humane Endeavor, Pacific Affair, No. 1 (March, 1940), pp106-107.吉爾伯特評價說,卡爾遜對中日沖突的軍事分析是任何競爭者所無法超越的,而《人道主義的努力》則是現(xiàn)已出版的關于中國戰(zhàn)場信息最為豐富的報道。(51)Rodney Gilbert: When the Japanese Came, New York Herald Tribune Books, October 27, 1940, p22; Rodney Gilbert: A Minnesota Boy Goes to Japan and to China: Mr. Hanson Ventured behind the Guns and Saw the Legendary Escapades of the Guerrillas, New York Herald Tribune Books, January 21, 1940, p6.《來自紅色中國的報道》則是自斯諾1939年延安采訪報道后,時隔5年第一本外國記者延安實地采訪錄,具有極大的歷史與當代價值,任何明智的美國人都不應該錯過。(52)Edgar Snow: The Kuomintang and the Question of Chinese Communism,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March 11, 1945, p3, 20.眾多權威雜志如《遠東季刊》《軍事》《遠東瞭望》等也將該書列入他們關于中國研究的必讀書目;美國圖書館學會甚至將該書列為1945年最優(yōu)秀的書予以推薦;德國《政治季刊》在1960年還發(fā)表文章對該書進行評論;《亞洲研究》更是在1976年將該書列為二十世紀中國研究的參考書之一。(53)Far Eastern Bibliography 1945, 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 No. 3 (May, 1945), pp303-307; Recent Books, Military Affairs, No. 2 (Summer, 1945), pp174-176; What to Read on China, Far Eastern Survey, No. 23 (November 21, 1945), pp340-341; What Are the Outstanding Books of 1945? ALA Bulletin, No. 12 (December 1, 1945), pp509-510; Jürgen Domes: Review: Bücher zur chinesischen Revolution (I), Politische Vierteljahresschrift, No. 1 (Oktober, 1960), pp98-104; Back Matter,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No. 1 (November, 1976).《紅色中國的挑戰(zhàn)》影響之廣,甚至可以從美國全國英語教師協(xié)會對該書的推薦得以佐證;1975年《紅色中國的挑戰(zhàn)》在紐約再次出版,旋即被列為關于二十世紀中國的推薦書之一(54)The National Council of Teachers of English—The Minneapolis Meeting, The Elementary English Review, No. 3 (March 1946), pp132-138;Books Received-April-June 1976, The China Quarterly, No. 67 (September, 1976), pp657-659.,足見該書強大、持續(xù)的影響力。
延安時期的外國記者從政治、軍事、經(jīng)濟、社會等各個方面對共產(chǎn)黨及其領導的政府和軍隊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考察,并用細膩的筆觸進行了詳細的描述,從記者的視角、歐美文化的視角,通過中日對比和國共對比,建構了一個政治上民主自治、堅持走群眾路線、有堅實群眾基礎,經(jīng)濟上獨立自主、自力更生,重視發(fā)展生產(chǎn),軍事上有謀略、有戰(zhàn)略、有戰(zhàn)術,部隊軍事素質(zhì)高,紀律嚴明,堅持官兵一致、軍民一致,重視教育和文學藝術,去除封建糟粕,樹立新社會道德風尚的紅色中國形象,得到了眾多讀者的關注和歡迎。而新聞界對紅色中國的肯定和欣賞,進一步推動了紅色中國形象的傳播與接受。深入挖掘延安時期紅色中國形象的具體內(nèi)容和外國記者的敘事策略,繼承紅色遺產(chǎn)和優(yōu)良傳統(tǒng),對于新世紀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來說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