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佺
“舅公”是奶奶的弟弟,父親的舅舅,在北方,又可以叫作“舅爺”。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男人在家族姊妹中的地位很高,是姊妹的靠山和頂梁柱。一個女人嫁到婆家后,是否受到婆家和鄰居的待見,除了聰明和能干外,主要看你在娘家是否有兄弟,你的兄弟是否有出息,用農(nóng)村的話講,就是你的兄弟是否說得起話,是否扯得起靶子。記得小時候聽父母講過一個故事,有個女子嫁到婆家后,男人是個孤兒,老實憨厚得三天打不出一個悶屁,鄰居是個惡人,經(jīng)常欺負他家。有一次男人被鄰居毆打后,郁悶不過,上吊自殺了。那時候快到春節(jié)了,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女子一籌莫展。大年初一的早上,娘家的弟弟扛了條火銃,來到姐姐家,要姐姐拿著盆子和勺子,去鄰居家的鍋里舀湯圓。惡人鄰居一看,這還得了,幾下將女子推攘出門外,拿根木棒在大門檻上狠狠敲打幾下說:“再不滾回去,老子打斷你的腿?!边@時候女子的弟弟端著火銃走了出來,用槍指著惡人鄰居的腦袋對姐姐說:“去把他家的湯圓舀回去,我看哪個敢動您一下,老子一槍崩了他!”惡人鄰居一下了,乖乖地讓女子去把鍋里的湯圓舀回家過節(jié),從此以后再也不敢欺負女子家了。父母的故事雖是茶余飯后閑聊,但女子娘家兄弟快意恩仇的強悍形象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心靈里。
在中國漢文化中,男人是作為“舅”字輩文化在家族姊妹中存在的。女人的兄弟叫“舅子”,母親的兄弟叫“舅舅”,奶奶的兄弟叫“舅公”。 “舅”字輩的男人不僅是保護家族姐妹的強悍形象,更是晚輩們的一種靠山,是天塌下來也要替他們撐住半邊天的人。家族中除了父母之外,舅舅又是最親的親人。 俗語“官姐夫蠻舅子”是指無論姐夫妹夫做了多大的官,都得向舅子禮讓三分,否則,吃不了兜著走。其實豈止做官的姐夫妹夫呀,就是貴為一朝天子的萬歲爺,見了國舅爺(后宮娘娘的兄弟)也得給幾分薄面;“天上雷公大,地上母舅大”,說的就是舅舅在外甥、外甥女們面前,有著神圣不可冒犯的威嚴;“見舅如見娘”,說的就是當(dāng)你失去母親后,舅舅就是像母親一樣親的親人。
舅公曾經(jīng)做過保長,那是在民國時期。奶奶從洪雅的牟河壩出嫁到丹棱的文武宮后,家境開始不錯。那時候奶奶的公公爹,也就是我們的曾祖父靠經(jīng)營布匹和開染坊起家,掙下了一份不錯的家業(yè)。因為人緣好、有能力,曾祖父先后當(dāng)上了甲長、保長、團練團政。但后來,曾祖父被一些狐朋狗友拉下水,染上了鴉片煙癮,幾乎敗光了所有的家業(yè),擔(dān)任的職務(wù)也被解除。那時候國民黨的24軍駐扎在丹棱縣城,經(jīng)常征稅抓丁,爺爺雖然是獨子,但他和奶奶生了5個兒子1個女兒。以前因為曾祖父在地方當(dāng)官,爺爺和奶奶沒有后顧之憂。現(xiàn)在曾祖父的官職被免了,按照國民黨當(dāng)時“三抽一、五抽二”的兵役政策,兒子們?nèi)ギ?dāng)壯丁是在所難免。為避免自己的兒子們被抓壯丁,爺爺奶奶帶著我的父輩們遷居到奶奶的娘家來居住,因為奶奶的弟弟是當(dāng)?shù)氐谋iL。保長這個官兒雖然不大,但在當(dāng)?shù)匾彩且谎跃哦Φ慕巧S挟?dāng)保長的舅舅罩著,誰會抓保長的外甥去當(dāng)壯丁呢。
爺爺和奶奶帶著兒女們回到牟河壩居住后,租房、租地,從洪雅縣城買壇子背去賣,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值得慶幸的是,父輩們沒有一位被抓了壯丁,這其中,舅公起了很大的作用。爺爺英年早逝后,奶奶一位婦道人家,既要管教我的父輩,操心一家人的生產(chǎn)生活,又要隔三岔五地返回老家文武宮照顧我那年邁的曾祖父、曾祖母。而那時,我的曾祖父又因患眼疾雙目失明了,如果沒有舅公為她出主意,壯膽子,做主心骨,奶奶和父輩們的生活又將如何呢?
舅公雖然貴為保長,但也不是所有的保長都像戲劇小說中描寫的那樣,魚肉鄉(xiāng)里、腰纏萬貫。據(jù)說后來奶奶賣了一條牛,舅公向她借了一些錢,沒有還清。這件事成為一個疙瘩,留在了父輩們的心里。洪雅解放后,實行土地改革時,舅公作為國民黨時期的鄉(xiāng)保長,自然成為斗爭的對象。沒想到的是,在村里召開的斗爭會上,三伯也上臺斗爭舅公,揭發(fā)舅公借錢不還,并把這件事上升為欺壓剝削貧苦農(nóng)民。我不知舅公那時是否疼愛過三伯,也不知舅公看到自己的外甥上臺斗爭自己時是怎樣的心情,但我想,那一定是一種凄涼至極、糟糕透頂?shù)男那?。有時我也想,就算舅公那時沒有疼愛過我的三伯,那他也一定疼愛過我的奶奶,幫助過我的奶奶,當(dāng)奶奶得知自己的兒子去斗爭自己的弟弟時,那心情也一定是矛盾和痛苦的。我見過三伯,從小也得到三伯和三媽的疼愛。三伯精明能干,有情有義,后來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隊長?!巴馍窢幘司恕?,這也不能怪三伯,這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我想。
總之,舅公借了我們家的錢不還這件事,從此成為兩家的話柄。記得小時候大哥和表娘(舅公的兒媳婦)吵架時,大哥常常對表娘吼道:“你家公公把我們家欺負安逸了!”聽得多了,我就悄悄問父親,舅公真的借了我們家的錢不還嗎?父親嘆了一口氣說,那是舊社會嘛,你舅公雖然是保長,日子也不好過,你奶奶賣了牛,他是來借了些錢,但也還了一部分,沒還清肯定是沒錢嘛。我再問父親,那您去斗爭過舅公嗎?父親回答說沒有,接著眼里流露出一絲埋怨的神色說,那是你三伯干的事情嘛,你舅公平時對我們家還是很照顧的。舅公是上個世紀50年代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餓死的,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舅公去世已經(jīng)20多年了,如果舅公泉下有知,也應(yīng)該感到些許安慰了吧。
我沒有見過舅公,我出生的時候舅公早已不在人世好多年了。但我見過舅公的兒子,我們叫他“表叔”,那是一位憨厚樸實的莊稼人。我也見過舅公的女兒,我們叫她“孃孃”,那是一位聰明能干的農(nóng)村婦女。
舅公的三個孫兒中,有一位是我小學(xué)時的同班同學(xué),那是我的表弟;舅公的外孫是我的表哥,至今我們關(guān)系良好。
懷念舅公,懷念那種為家族中的弱勢群體遮風(fēng)擋雨的角色。懷念舅公,懷念那一份被歲月的煙塵淹沒的親情。
小時候,彈弓是我和小伙伴們最喜愛的玩具。
彈弓又叫“彈繃子”,用白蠟樹的枝丫制作而成。白蠟樹是一種落葉喬木,又矮又粗,樹皮縱裂,也不結(jié)果,圓錐形的葉子連牛都不吃,但樹枝上可以掛蟲包,蟲包在樹枝上長出白霉粉狀似的蠟粉,刮下來可以煉成白蠟,白蠟冰塊一樣透明,豆腐一樣厚實,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收購去上交給國家做藥。每年到了刮蠟的時候,大人就會用彎刀把白蠟樹上那些不好刮蠟的枝丫砍下來,刮掉上面的蠟粉,帶回家在鍋里煉蠟。刮掉蠟粉的枝丫扔在河邊、田埂,我們就把呈“丫”字形的枝丫砍下,用削鉛筆的小刀片把 “丫”字兩頭上方削個細細的小槽,小槽里用細鐵絲系上皮筋,皮筋中段系上一塊皮塊,一把彈弓就這樣做成了。至于有人用木炭火將“丫”字枝丫熏軟,窩成半圓狀形,那就更專業(yè)更好看了,但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做一把彈弓,枝丫好找,皮筋難尋。于是每次進城趕集時,我們就留意汽車修理廠和兵站外面,是否有丟棄不用的汽車內(nèi)胎,如果有,求人家一聲,用刀片劃一塊回去做皮筋。有時候怕人家不答應(yīng),還悄悄從自留地里摘一根黃瓜給人家?guī)?。皮塊則從大人們不穿的爛皮鞋里劃下一塊即可。至于細鐵絲,把生產(chǎn)隊廣播喇叭里燒壞后換下來的廣播線剪一截回去,燒熱后拉出內(nèi)芯鐵絲就可以用了。那時候看到那些年齡比我們大一點的伙伴,左手握住彈弓把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皮塊,瞇起一只眼睛瞄準(zhǔn)前方,慢慢使勁往后一拉,然后一放,“嗖”的一聲,一塊圓圓的小石子風(fēng)一般飛出去,一只鳥兒立即應(yīng)聲落地,我們羨慕極了。
小時候,山里娃兒的愿望很簡單,長大去當(dāng)兵,在戰(zhàn)場上縱橫疆場、叱咤風(fēng)云,建立一世功名;或者像梁山好漢小李廣花榮一樣,手拿弓箭,一箭射出,百步穿楊、百發(fā)百中。至于考大學(xué)、吃皇糧、參加工作,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因為只有城市里的娃兒才辦得到,我們村里從來就沒有考出過一位吃皇糧的大學(xué)生。但當(dāng)兵和做綠林好漢,都離不開一身好武藝,好武藝得訓(xùn)練,拿什么來訓(xùn)練呢?于是彈弓成為我們最好的選擇。
原則上,大人是不允許我們耍彈弓的,因為彈弓危險,傷著了別人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但在學(xué)校里看到其他同學(xué)有彈弓,我就天天纏住大哥,求他給我做一把彈弓。大哥會做彈弓,也會耍彈弓,打得很準(zhǔn),被我糾纏不過,答應(yīng)下來,一個星期后悄悄塞給我一把。大哥做的彈弓枝丫結(jié)實,半圓形狀,外皮削掉,用砂布擦得光亮,皮筋彈性很好,皮塊好看。大哥交給我彈弓時被父母發(fā)現(xiàn)了,父母欲阻止,大哥對父母說,就讓弟弟耍耍吧,弟弟也不小了,怎可能用彈弓去闖禍呢?說不定哪天打只斑鳩回來,我們還可以打頓牙祭呢。見大哥這么說,父母不再干涉。
有了大哥做的彈弓,我仿佛有了一把手槍,一下子在小伙伴們面前神氣活現(xiàn)起來。看到我拿出彈弓,小伙伴們圍攏過來,爭相傳看??吹侥莻€經(jīng)常欺負人的家伙也站在遠處偷看,我拉開彈弓向他瞄準(zhǔn),嚇得他趕緊舉起雙手,連喊“我投降,我投降”。我問他以后還敢欺負人不?他連說“不敢了,不敢了”。一些小伙伴趕緊勸我算了,這樣做不得。我余怒未息地放開皮筋,那個家伙連忙蹲了下去,只聽“撲哧”一聲,卻沒有石子飛出,原來皮塊是空的,沒裝石子。即使這樣,那個家伙以后也不敢欺負我了。我把那把彈弓視作寶貝,睡覺放在枕邊,上課也偷偷從書包里摸出來看上兩眼。
然而,真正使用起彈弓來,卻不是那么得心應(yīng)手。明明看到一只鳥兒站在樹上,我用彈弓悄悄瞄準(zhǔn),一彈發(fā)出去,石子打偏,鳥兒驚飛而去,羽毛都沒有掉下一片。麻雀太小,就打烏鴉和白鶴,但烏鴉和白鶴不會像麻雀一樣飛到離你較近的地方,小手的勁力不足,彈弓發(fā)出的小石子仍然打不著它們。
打不著鳥兒,我和小伙伴就用彈弓來打雞??吹洁従拥碾u跑到我家院壩來搶食,我從舊書本上扯來紙頁,搓成圓圓的紙疙瘩,一彈發(fā)去,打得鄰居的雞“咯咯”大叫,趕緊逃離。放學(xué)路上,看到路邊一堆牛屎,我們遠遠地躲在麥田里,等那個穿著一身漂亮衣服的女同學(xué)經(jīng)過時,我們用彈弓將石子打在牛糞堆里,濺起的牛糞灑滿她一身新衣,嚇得大哭,我們卻一溜煙地跑了。
然而有一天,當(dāng)我去一條堰渠邊放牛,牛兒悄悄去偷吃田里剛栽下去的秧苗,我用彈弓發(fā)出石子,想將它打回頭時,不料石子打偏了,打到旁邊一位正在割草的小姑娘手臂上,幸好小姑娘那天穿了兩件比較厚實的帆布衣裳,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當(dāng)天晚上,小姑娘的父親背著那位小姑娘來找我家“敷湯藥”,父親一邊用碘酒涂抹著小姑娘手臂上紅腫的地方,一邊連連給人家賠不是,并承諾如果小姑娘的手臂今晚沒有消腫,明天一定帶人家去縣城醫(yī)院看看。那位小姑娘的父親背著小姑娘離去時,回頭對躲在屋角,嚇得渾身哆嗦的我說,我家幺姑每天要割一背篼草回來喂牛的,如果她明天手臂動彈不得了,你要給我們家割一背篼草來。
那家人離去后,我滿以為我會挨一頓打的,父親沒有打我,只是收繳了我的彈弓。大哥站在一旁默不作聲,不敢替我說話。
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有玩過彈弓了。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