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宋朝，發(fā)生在書生龔球身上。

書生龔球生具異稟，也就是說他面相很怪，有不同眾人處，讓人一眼能記住他。還有人說他長得有一點(diǎn)像歐陽修，都是耳白于面，但不同的是，歐陽修牙齒常年裸露在嘴唇外面，而龔球張大嘴巴都看不到里面的牙齒來。

龔球人很靦腆，見了客人拘謹(jǐn)?shù)貌恍?，尤其見了年輕的陌生女性。說話柔聲細(xì)語，但做事很有分寸，思維縝密，和他的年齡有點(diǎn)不相稱。

原本，龔球是京師人，他的父親在朝中做一個小官，而且還是文職，俸祿很低，冬天連棉衣都穿不起。龔球讀書，進(jìn)不了官學(xué)，只能進(jìn)私塾，十冬臘月小手凍得像十根嫩紅蘿卜。父親心疼他，上疏懇請去地方上任職，也好有個別的進(jìn)項(xiàng)，把日子過得溫暖一些。

詔書下達(dá)，令他到杭州出任主簿。杭州可是個好地方，他不放心兒子龔球，怕龔球在京城沒有了約束，會和一些浪蕩子混在一起，荒廢了學(xué)業(yè)，于是，便把龔球帶上一起去上任。沒承想，眼看快到杭州城了，任命忽然又變了。把他改任到嶺南去了。

那個時候的嶺南，被稱為瘴癘之地。

到任不久，他就染上了瘴毒，無藥可醫(yī)，很快就一命嗚呼了。龔球還年少，沒有了父親，也就沒有了依托，一段時間里，龔球流落到市井間，成了一名少年乞丐。他偷過寺院里的供品和荒野墳?zāi)骨暗募牢?，騙過老婆婆和小孩子，遭受過辱罵和毒打。有一次甚至被一大戶人家吊在院子里一天一夜，后來為一個游方和尚所救。

龔球聽說父親的一個故交要到他居住的縣城來，早早候在半道，等八抬大轎一出現(xiàn)，他就跑過去跪在轎前，號啕大哭。父親的故交很傷感，給了他兩貫錢，讓他坐船走水路回汴京去。

返回京城后的龔球?qū)ψx書已經(jīng)沒有了興趣，他把這些歸過于他的父親，認(rèn)為他父親讀書讀傻了，腦子里盡是些不切合實(shí)際的幻想，要不然怎么會放著京官不做，非要跑到地方上去，結(jié)果把性命都給搭上了。更不應(yīng)該帶著他去上任，讓他小小年紀(jì)就遍嘗了成人世界的酸甜苦辣，諸般況味。他開始與京城的浪蕩子混在一起，凡是浪蕩子干的事，他都喜歡，而且干起來上手極快，射壺，斗雞，蹴鞠，玩水傀儡。

汴京的巷子里，有數(shù)不清的瓦肆勾欄，門口懸掛著旗牌、帳額、神幀、靠背等飾物，里面除了講史的、演參軍戲的、玩雜技的等，還有唱諸宮調(diào)的、唱曲兒的，譬如小唱和嘌唱。唱曲兒的多是一些女藝人，這些女藝人都很潑辣，都很大膽。她們多在勾欄里演唱，勾欄的入口處，貼有招子，花花綠綠的，寫著當(dāng)天演唱的什么曲兒和名角姓名。

龔球喜歡上了一個唱“小唱”的。在他的眼里，這個女藝人就是一朵清晨含苞待放的荷花，當(dāng)她從“樂床”（演唱時坐的一種小凳子）站起來的時候，龔球能感覺到整個勾欄中都彌漫了醉人的清香。櫻桃小口一張，卻是銀瓶乍裂的聲音，這種聲音有一種魔力，深深擊中了龔球。凡是有這個女藝人出場的，都能看得到龔球的身影。一場終結(jié)，龔球第一個站起來，鼓掌，尖叫，往女藝人的腳下扔鮮花。

接下來，龔球開始跟蹤這個女藝人。有一次，女藝人去汴京郊外的寺院上香，走到金明池畔，龔球鼓了幾次勇氣，才快步走上前去，攔住了她的小軟轎，想與她攀談，還試圖把一盒脂粉送給她。女藝人掀開轎簾，冷冷地說：“奴家不認(rèn)識你則個。”然后，杏黃色的小軟轎逶迤著遠(yuǎn)去了，直到消失在一片槐樹林后面。龔球神色黯然地回到住處，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但心有不甘，后來，他選了幾首柳永的詞，抄錄在一種昂貴的絲帛上，寄給了女藝人，但也毫無音訊。

秋天很快到來了，黃葉落滿汴京的大小街巷。龔球依然會時不時地到女藝人經(jīng)常出沒的場所去徘徊。有一天黃昏，他路過一座豪華宅第，見從側(cè)門慌里慌張走出一個女人。那個背影很熟悉。是那個女藝人。

那個女藝人看見了龔球，很吃驚地打量他，一雙眼睛像兩只驚恐的小兔子。她手中拿著一個青色的錦囊，下意識里想把它藏起來。后來，她問：“你真的喜歡我嗎？”

“撲通”，龔球跪倒在地上。說：“你就是我的命?！?/p>

女藝人還是有些猶豫?！澳悄慵纯虒⑽胰⒒丶胰?，我有要緊話給你說。”

龔球一陣慌亂。因?yàn)樗麤]有家，從嶺南回來后，一直都住在破舊不堪的龔家祠堂里?？伤芸炀屠潇o下來，臉色很難看，說：“我們現(xiàn)在就回家去！”

女藝人把手中的青囊遞給龔球。龔球掂一下，沉甸甸的。走到一條幽深的巷子處，龔球朝黑暗里一指，說：“到了。你先在巷口稍等，我去通報(bào)家人，再領(lǐng)你進(jìn)門?！弊叩狡ъo角落，龔球打開青囊，里面全是珠寶。他跳過一堵短墻，從另一條巷子溜走了。

龔球不敢在汴京停留，于是遠(yuǎn)走江淮間，用賣珠寶的錢做起了絲綢生意，很快就成了一方富豪。于是，娶另一富豪的千金做了妻子，買了家奴，日子過得很愜意。

有一天夜里，龔球滿身大汗地醒來，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那個女藝人。女藝人脖子上戴一副厚重的枷鎖，身上的肌肉已經(jīng)潰爛，流著膿血，手腳白骨森森，幾乎要從身上掉下來。

龔球很奇怪，怎么做了一個這樣的夢呢？

【作者簡介】張曉林，《大觀》雜志社社長、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理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學(xué)術(shù)委員會委員。有小說被《小說月報(bào)》《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曾獲第二屆杜甫文學(xué)獎，第七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出版著作1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