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子軒
鄭老頭子五歲就舞得動刀。
平日他老子是不準(zhǔn)他在鋪子上晃悠的。那天說來也怪,五歲的鄭老頭子在菜市轉(zhuǎn)累了,歪著腦袋嚼塊奶糖,耳根一撮黃毛,屁顛屁顛往回走,見老子不在鋪子忙活,案頭擱了三四個空盆,鄭老頭子忽然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舞得生風(fēng)。龐鎮(zhèn)方圓十里的葉子紛紛被扯下枝頭跟著旋動,煙塵升起遮住半邊太陽。菜市上的人很快就聚攏了看鄭老頭子表演,站得遠(yuǎn)些的眼睛被刀光灼痛,站得近的被撲面的風(fēng)拍的兩頰生疼。隔壁的王墩子還在剪一段魚腸,剪刀咣嗤掉在地上。不知怎的,人群就鼓起掌來,他們使出平日里在草地拉屎的勁兒鼓,不要命地鼓,汗水淋漓地鼓,掌聲越響,看那刀就舞得越有勁兒,直到掌心生出百十條深壑,幾千顆小粒小粒的血珠從掌聲中脫落,濺在地上噼噼啪啪一大片,又高高彈向半空,鉆進(jìn)深壑里。
半晌,從噼噼啪啪的血珠深處走來鄭老頭子他老子,遠(yuǎn)遠(yuǎn)地,滿臉橫肉就順著一股怒氣劇烈抽搐,一路上那雙大腳把空中的樹葉踩落、碾碎,大手提的一袋包菜像三只骷髏,鐵沙沙撞在一起。鄭老頭子的刀舞得慢了許多,等到他老子直挺挺站在他面前,就不動了。掌聲稀拉下來,血珠落在地上碎成一攤鵝卵石。日光緩緩滑過。
嘭!他老子一耳光砸過來,接著是第二個和第三個。鄭老頭子突然覺得太陽飄得很高很高,比平時都高,還在悠悠地發(fā)芽吐蕊,一陣甜絲絲的氣味兒也升起來。隨后才是自己臉上的辣,像八百畝辣椒園被搗成汁,和著龐鎮(zhèn)青花椒抹在臉上,翻炒、潑熟海椒油,出鍋。
“熟了,熟了?!编嵗项^子滾在地上,扯開嗓子叫。“我老子把我打熟了。”人群盡咯咯地笑。
“我老子把我打熟嘍——”
那天后來他老子沒罵他,晚上等家里人和兩個學(xué)徒睡熟,他老子對著月光,自個兒抽起煙。抽到一半,回屋悄悄把鄭老頭子叫起來。他閉著眼,等著又一個響亮的耳光,等到的卻是他老子溫暖而顫動的大手低下來,低到他肩頭放著。他記得老子的語氣比平常都溫柔上三分。
“小鬼,你記好了,打明晚起,你老子就要把半輩子的手藝教給你了?!?/p>
兩人在沉默中對望許久,鄭老頭子也不敢多吭聲,他老子也就喊他回屋睡覺,臨走提醒他這事兒別給人知道。等鄭老頭子進(jìn)去,他老子就著月光把剩下的煙抽完。他抽得有些吃力,偶爾抬頭就望見龐鎮(zhèn)的天空像個大蓋子,微微幾顆星子兒被扣在里面,也覺著像個大窟窿。幾十年了,他老子沒挪過窩,思忖著這藍(lán)黑蓋子那頭的世界是啥樣哩。
他老子當(dāng)初敢把半生的手藝交給一個五歲的小毛孩也不是異想天開,只因那天打他時,忽地瞥見案頭的盆里都盛滿東西,瘦肉改刀齊齊碼在一盆,肥膘堆一盆,五花塊塊肥瘦均勻疊了一盆,還有排骨剁塊放一盆,這刀工不知比幾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膶W(xué)徒強(qiáng)多少倍。后來人群散了,他老子仔細(xì)看時,出門前吊著的一小簾豬肉已不見蹤影。
鄭老頭子還記得他老子死的樣子。那年他三十七,他老子離七十大壽還差整整八個鐘頭。窗外雷滾滾地吼,雨水翻騰著,終把那枯巴巴的冬天撐破,從天空的裂縫整塊地砸下來。老子方才還在玩弄一枚豁了角的白棋,忽然大口大口吐血,濃黑的血盛滿了三個平日鄭老頭子吃白飯的闊口碗,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待鄭老頭子的手指湊近老子的口鼻時就一滴不剩。鼻息止了,整個人也就冰涼下去,一張弓似的放在床上。窗外的風(fēng)白花花地響。
當(dāng)然,鄭老頭子忍不住想的還有給第二天籌備的酒菜,雖說是喜事變喪事,酒席撤得干干凈凈,第二天他還是吃到了燜得爛熟的豬頭肉,白饅頭蘸著濃重的湯汁,在胃里熱滾滾甜絲絲的,兩杯白酒一燙,眼淚就爬出來。
而如今鄭老頭子吃豬肉越來越少了,清炒菜葉配上白飯,或配稀飯,胃也就打發(fā)了。鄭老頭子六十八,卻不見衰老的跡象。除了耳根后面一抹白發(fā),全身毛發(fā)都烏黑油亮;一雙手——不比他老子的小——光滑勻稱不見皺紋,可偏偏是這細(xì)皮嫩肉的手,舉刀舉了六十三年。六十三個年頭里有十年荒,十年澇,十年饑,十年飽,徒弟們換了十批又十批都數(shù)不完,吃不得苦跑了的十一二號,自以為學(xué)到家了緊忙回去開鋪的七八個,參軍打仗的,染了怪病要治的,回家娶媳婦就再也沒回來的,失蹤的,發(fā)了橫財?shù)?,莫名其妙發(fā)了瘋的,都不在少數(shù)。唯有他一個老怪物杵在這兒幾十年,一根毫毛都沒變似的。他老子當(dāng)初期望著他憑一身本事,邁開步子跨出龐鎮(zhèn)的地界,如今也就是一句空話,像王墩子房梁上的灰,搖一搖就慢慢落在地上。
鄭老頭子又何嘗不想出去看看呢?
他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手藝已經(jīng)熟了,老子索性讓他掌弄鋪子,事業(yè)一日比一日紅火,不僅把老子那一套刀工學(xué)到家了,肉切得利落,腸腸肚肚的下水收拾得干凈,做買賣做得爽快要價公道,更把刀工玩兒出了花樣。一把尖刀握在手里,游走半晌,一塊新鮮的五花肉就成了一只只鏤空的蝴蝶,掛在門前翩翩起舞。也能雕成兔、狗、雞、鵝,玲瓏可愛,惟妙惟肖,后來干脆學(xué)那吹糖人兒的在一旁擺個轉(zhuǎn)盤,人家轉(zhuǎn)到什么,就給用刀雕個什么。再過一陣,學(xué)會了雕更大件的,興意起來攔不住,從龐鎮(zhèn)西口的牌樓一直雕到東頭的安盧池,找了塊最長的木板把成品放上去,自個兒用玻璃一裱,滿意得很,每天都摸著下巴盯半天。仔細(xì)看,那肉做得街上好像有人,肉做得池里好像有魚,肉做得樹上好像有果子,風(fēng)一吹都在輕輕地?fù)u。平面的不過癮,索性拿排骨來,琢磨琢磨就照揚(yáng)水河那座石拱橋原模原樣造了座骨橋,用薄紗一罩,待晚上燈光一打,比揚(yáng)水橋的夜景還美。最奇的是,經(jīng)鄭老頭子刀下的精巧肉件兒,吃起來雖不比平常的肉好味,擺在家中裝點迎客,卻久久都不爛不變味兒,一個月不用換新的。鎮(zhèn)里人都樂于在這兒買肉,其實更是樂于買藝術(shù)品一樣的肉雕。那時候鄭老頭子就想,何不去二十里外的縣城闖闖呢,租個大點的鋪子教手藝,找些學(xué)徒,也寬敞些,好擺下大件的巧物件兒。
正想著,一個大清早就背著行囊出發(fā)了。出菜市一路往東,過土橋,沾了滿面的灰,又走一刻鐘,依稀能望見安盧池,光禿禿的腦袋們撲通撲通往水里鉆。再穿過一排老瓦房,額頭汗粒將落了,遇見開闊的大路,爽爽快快就一直能通到合延縣城。
走了好幾個鐘頭,鄭老頭子一歇腳才覺著累,渾身的汗方才還像凍住的瀑布,立馬往腳下砸。日近中天,胃里也翻騰,不情愿地掰了瓣鍋盔咽。剛下肚發(fā)現(xiàn)不夠,把剩下半邊也吃了,塞兩口涼水,拍拍手起身。鄭老頭子知道離縣城不遠(yuǎn)了,全因為瞥見了前頭診所的招牌。那是白老醫(yī)生的招牌,獨(dú)是他老先生愿把這小診所小藥房開在這縣城外孤零零的路邊,門前只有一棵樹遮擋。
縣城里的事鄭老頭子知道的太少,卻是時時聽聞白醫(yī)生的名字。有人說他神醫(yī)妙手,中藥一抓一副準(zhǔn),都不必上秤,閉著眼都不差,也有說他昏庸老派的,開的是些不痛不癢的唬人藥,更有甚的說他賣假藥治死過人也不認(rèn)賬。但不論說的是哪家話,這白氏診所每天只有上午開門,排隊的人不見少,周天休息,多年的規(guī)矩不曾壞過。
鄭老頭子路過時碰見一家子正吃午飯,樹下蔭涼地兒支張桌,湯湯水水啥都有,白醫(yī)生估摸著有七十了,還一個勁兒給老伴兒碗頭夾菜,兒子輩的兄弟,孫輩的姐妹,還帶著重孫輩的娃娃,一桌人吃得有聲有色。鄭老頭子一時就想,一家人好呀,自個兒也要娶媳婦生孩子,讓一大家子人能圍著一張桌吃得有聲有色。想著想著步子往前落,回頭忽望著里屋門簾一動,一個年輕姑娘端著碗款款走出來,想著就是白家的孫女了。鄭老頭子忍不住多瞅幾眼,覺著那姑娘的頭發(fā)披在肩頭像剛洗過,遠(yuǎn)遠(yuǎn)散著和田間土蒸氣不同的清香,眼睛盈盈看著門前的路,目光好像是順著短短的臺階淌下來。鄭老頭子一下心都要化了,停著不走了。他從姑娘端碗輕輕地?fù)u晃就知道端的是碗湯,里面或許放的是最新鮮最碧綠的夏蔥末,但他很快又覺得姑娘端的不是湯,簡直是條淺淺的河,把衣袖都裹住,她的影子就在里面漾啊漾啊,滿樹的葉子都跟著搖啊搖啊,馬上就忘記了正午的暑氣。
一進(jìn)縣城腦袋就嗡嗡響,這合延的氣派確不是龐鎮(zhèn)能比的。街道筆直像用尺子量好的;街兩旁全是兩三層的小樓房,窗臺擺上盆栽,青翠可人;合延縣第二人民醫(yī)院寬敞開闊,裝得下排長隊的人,無數(shù)的吊瓶和棉球在里面揮舞。旁邊幾步就是騏文眼鏡店,老顧客駕輕就熟踱進(jìn)去,師傅圍著一堆精巧的器械操弄一頓,仔細(xì)看,那櫥柜里各式金邊眼鏡中間還放著個玩具寶石,閃閃地亮著;隔一家李記糕餅店又是間名人眼鏡店,像是要和隔壁的隔壁爭風(fēng)吃醋。對面郵局,吵吵鬧鬧的人頭背著奇形怪狀的包裹都往里竄,外頭地上坐著位老人,展開攤子放下背簍,賣雞毛撣子、賣老鼠藥、賣玩具、賣木頭梳子,隔一陣也渾厚地吆喝一聲,在遠(yuǎn)處呼應(yīng)的是個殘疾人,把二胡曲兒拉得七拐八繞,硬幣往小筒子底扔得叮當(dāng)響。
鄭老頭子走一截就得在三條岔路里選一條,再走得深些,有時候得靠直覺,有時候怕走丟還得停下來記路。這邊的米線坊熱氣朝夏天尖上鉆,端出來的碗碗碟碟糯粉湯糕確是比龐鎮(zhèn)的大油大肉講究許多,食客都是慢悠悠地擦嘴角的湯汁,再慢悠悠地起身。那頭是服裝店,起的讓鄭老頭子摸不著頭腦的時髦名字,店老板旁若無人地整理新款服飾;兩間連格的書店,擺在門口的竟然有洋文書刊,鄭老頭子怎么歪脖子都看不明白。
于是,鄭老頭子越走越覺得這合延縣城與他沒半點干系,他來這兒濺不起半點水花,人家的日子照樣過啊,在鐘表上轉(zhuǎn)呀,在墻角的藤蘿上爬呀,在鴿子嘴尖啄呀。他駐足看那五金店,老板把一袋零件嘩啦啦倒在玻璃臺面上;看那小賣部里,討價還價的唾沫星子攪和在一塊兒;看那小學(xué)里,夏天的校服四處飛舞,銀燦燦的笑飄到校門外。他又能做個啥呢?迎面行人一多,他臉就發(fā)熱,低著頭躲人家,各式各樣的鞋就圍過來,低垂著的包啊,反扣著的表啊,鄭老頭子很快就暈頭轉(zhuǎn)向,包裹里的燒餅也早被汗水打濕透了?;谢秀便钡?,起頭想著白家的姑娘,想門前那朵盛大的樹蔭,等啥都想了一遍,尋租鋪的事卻沒咋想清楚,也沒啥經(jīng)驗。如今不過憑一股興致在縣城里瞎轉(zhuǎn)轉(zhuǎn)碰運(yùn)氣,該找誰,該租誰的鋪,都不知道哩。
越走越窄。到一條沒人的小巷子里,忽地撞見一家賣肉的,兩間地兒,寬敞,亮堂。兩個人,一胖一瘦,一個案前,一個鍋邊,都不說話,頂頭一個電風(fēng)扇轉(zhuǎn)著。鄭老頭子忍不住停下看。胖的系個白圍裙,胸脯的肉照樣鼓出來,肚皮把圍裙撐得鼓起,一顫一顫。兩個手臂也敦實,舉著刀斬大骨,舉得比腦袋還高,落下去案板一聲重響。汗水側(cè)著淌,等云影遮住太陽了,就剁得更起勁,嘴里直哼哼。鄭老頭子覺得好笑,暗地在心中罵,這哪是剁肉,簡直是村頭馬戲表演。瘦子要精細(xì)些,戴白手套,先把手帕包著的好肉倒進(jìn)一臺锃亮的機(jī)器,那鐵家伙一口吞下去,吐出來的就是細(xì)細(xì)勻勻的肉末。龐鎮(zhèn)咋有這家伙呀,以前靠的是鄭老頭子他老子,現(xiàn)在是他,雙刀落案,剁成肉粉也不在話下,卻不曾想過有這玩意兒,吃肉吐泥,毫不含糊。肉末勻凈了,就拌起蔥花姜末,一會兒餃子餡就成了。成了,系個袋子,外頭冒出來一雙手,伸著把餡取走就沒影了。餡兒弄妥帖,瘦子又操弄起身邊支的大鍋,煮得沸沸的,撈出一段肥腸,瀝干,在小案板上切,一截一截地插在那剁大骨的聲音中間。原來是左間收拾生肉,拿右間操弄熟食,大致就賣些紅油拌菜,少做些備著,天熱怕壞。
鄭老頭子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耳朵側(cè)著聽。漸漸地,那剁骨的音像是從天上打雷劈下來的,那切肥腸的音是土里發(fā)芽鉆出來的,那他從沒遇上的變戲法一樣的機(jī)器發(fā)出的音,是從人的肺里、腸子里擠滿啤酒和尿的腎里轟出來的,還有沸湯的音兒是從泉水里蹦出來的,風(fēng)扇的音是從鳥翅膀里掙脫出來的,一聲兩聲,千聲萬聲,撥的他是心花怒放鼓角爭鳴威風(fēng)凜凜。鄭老頭子一步就竄到案板上,靠在案角的一把切刀被他斜提著,從胖子手邊奪來一根骨棒吊著,舞了起來。他看見白家的女兒穿著碎花裙子在他面前,一會兒從他面前穿過,一會兒側(cè)著滑過去,盈盈地踮著腳。夏天一下就停住了。其實這鄭老頭子也看不清她的臉龐,但心底一個勁兒默念這就是白家孫女就是白家孫女。于是舞得更歡了,鼻子上的汗珠兒跟著跳,跟著落,落在鍋里濺起雪白雪白的浪花,頭頂響起海鳥盤旋的叫聲,鄭老頭子從來沒見過大海啥樣。屋頂沒了,只有湛藍(lán)藍(lán)的天和白花花的云。
胖子和瘦子放下手上的活,就那么呆呆看著??粗赴迳弦粋€身影在自個兒頭頂閃轉(zhuǎn)騰挪,有時踉踉蹌蹌,幾乎要掉進(jìn)湯鍋。一把刀影子一樣游動,著了魔樣地裹著棒骨游動,刀尖一下翻出來一點點紅,再一下翻出一點點白。之后又是刀橫削過去,擦、挑、移、落,刀法連綿不斷,腳底步步生風(fēng)。兩個看戲的嘴大張著,還沒呀出個所以然,一只棒骨就雕成了把梳子,有棱有角,齒兒細(xì)密,響當(dāng)當(dāng)?shù)乜墼诎割^,晶瑩剔透地落在胖子肘邊。
胖子脖子仰得發(fā)麻,忽地回過神來,朝上頭大喝一聲:“這是要翻天啊!”
這一聲吼把天花板的墻皮都震裂了兩塊,落著蒙蒙的灰。鄭老頭子從案板跳下地,立刻覺得白家的孫女被喊沒了,屋子的肉腥氣重新泛起,外頭晚霞一綹一綹照進(jìn)來,一時間心頭是懊惱,轉(zhuǎn)而越發(fā)有了怒意。須臾,瘦子像是從凌厲的回聲鉆出來樣,問鄭老頭子來此有何貴干。鄭老頭子那會兒只覺得舌頭被頂了三頂,一句話脫口而出:“來找你們租鋪?!泵總€字眼兒都往天花板上撞。
胖子炸毛了,順手抄起砍刀朝鄭老頭子腰上劈:“小屁孩,少放屁,想租我的店,呸!”
鄭老頭子橫撲身子躲過,刀正劈在椅背,一把竹椅被攔腰斬斷,竹片徑直飛進(jìn)里屋。接著第二刀。剁在鍋沿,滿鍋沸水泄洪一樣涌到地板上,燙得冒煙。第三刀、第四刀都被鄭老頭子躲過去了,連蒙帶跳直接落在街上。晚風(fēng)剛好柔和地吹起來,夕陽金澄澄的光披在他肩頭,讓他想起許多年前父親的那雙大手。整個世界開始輕輕搖晃起來。
這時候胖子噴火的眼球里裝著第五刀就出來了,彎都不帶拐,瘦子在后頭苦勸不住。刀握在手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鄭老頭子感覺那腳步近了,卻不慌張,望過去是一團(tuán)金燦燦的物件兒游了過來。柔和的光澤令他再三確認(rèn)是塊上好的五花肉,肥瘦均勻,脈絡(luò)清晰,于是他橫跨了半步,熟稔地操起刀。刃兒確鑿鑿地落在那塊五花上,富于韻律地游移,由淺及深,收放自如。如同呼吸一般,鄭老頭子的刀走遍那塊肉每個毛孔每個細(xì)節(jié),再華麗麗赤裸裸地一掃,六七個肉塊兒就齊齊排在街面上。他一面用刀一面用心計數(shù),每一刀下去多少塊都清清楚楚。那團(tuán)肉也迎合著鄭老頭子的刀,往鋒利的地方鉆。三十七刀走完,九十三塊落地,泛著光。鄭老頭子氣都不喘一下。
店里的熱氣兒掛在半空。
瘦子慘叫一聲,連滾帶爬翻出屋。落地時腦門砸在臺階上,顧不得腦袋上的血就往巷深逃了。鄭老頭子回過神,這才明白自己殺了人,刀咣當(dāng)?shù)粼诘厣?,背上冷汗蛇一樣爬??墒侨四囟汲闪巳鈮K,骨頭竟然都找不見,血也不曾流,只有甜絲絲一小座肉塔擺在地上。
鄭老頭子覺著腦袋快炸了,全身的血朝腦漿里迸,脖子舉著比灌了鉛還重。兩條腿越來越輕,像兩張紙片子,蘸著血一樣的夕光打顫。他猛掐一把大腿根子,狠下心到店里找了個麻袋,把那一塊塊肉擱里頭裝。一層層還泛著余熱,在指尖滑膩膩的,有兩塊還瞪著眼珠子望他。鄭老頭子才拾了幾塊眼淚鼻涕就一起出來了,喉嚨先是干嘔,接著是稀里嘩啦地吐,胃和腸子攪和著涌到嗓子眼,鄭老頭子硬生生又給吞了下去。二十出頭的鄭老頭子畢竟還是不想進(jìn)牢子,被一槍斃得一抹腦漿一抹唾沫。他算是發(fā)起瘋了,閉著眼把肉塊往麻袋口刨,往袋里捧、砸,邊哭邊罵胖子他祖宗,捧著捧著就啐一口痰在路上給自己壯膽,說自己裝的是豬肉,是名副其實的五花肉,是龐鎮(zhèn)是合延縣城打洪荒時候起最好最高尚最金光閃閃的一大塊肉!裝完,口子系上,和行囊一起背在背上,循來時的路不要命地跑了。
那個傍晚罵罵咧咧的鄭老頭子先想的不是他年紀(jì)輕輕就成了在逃的殺人犯,而是他五歲舞刀的那個下午。想起他那股驕傲勁兒,整個龐鎮(zhèn)都成了他的,他就是皇帝,風(fēng)啊雨啊太陽啊都得聽他發(fā)號施令。鄭老頭子飛一般地穿過盞盞路燈,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出縣城,又到了來時的路上。晚風(fēng)打著轉(zhuǎn)往耳根送,草間蟲鳴起起伏伏,黑燈瞎火的白氏診所早早被拋在身后。他望著那伸展的大路,最遠(yuǎn)處幽藍(lán)的天就有了弧度,扇子一樣展開;近些的、大片大片墨水一樣的天空則被他背在背上。那時候他覺得自己不僅能背動整個天空,還能背起好幾十年的歲月,這二十多年對他來說太輕了,一會兒就飄散在半空中沒有著落。他也想過拋尸,就在這漫無邊際的野地里,有誰能知道呢。但走著走著,背上的麻袋已經(jīng)沒了重量,和他晃過去的二十多年一樣,幾乎都飛走在這夏夜。
這必定是鄭老頭子這輩子走過最長最長的路。他一個人走,感覺不到雙腳,只感覺渾身淌著滾燙的汗流。淚水終于還是落了下來。他感到那淚水是金子做的,掉在影子上閃著熠熠的金邊;于是抽噎得更兇了,一粒一粒的金子蹦跳著進(jìn)了草叢。鄭老頭子想起了紅燈籠,過節(jié)的時候高高掛在揚(yáng)水河橋頭,橋上橋下亮成一片,那是怎樣的光吶!
如今鄭老頭子想來,四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還是讓他渾身顫抖不已?;氐戒佔右患胰艘呀?jīng)熄燈睡了,他把行囊和麻袋放在門外,蹲在他老子枕邊,顫巍巍地喚著。老子沒睡熟,翻了身朝著鄭老頭子問啥事。鄭老頭子硬著頭皮,爹,俺在縣城殺了人。說了兩遍。他老子第一聲時還迷糊著,第二聲直接從床上坐起來。問道,你小子沒說胡話?鄭老頭子哭喪著臉說沒。老子開始咳,咳得好像是血,把娘驚醒了,給他端個碗接血。徒弟也不睡了,一家人亂成一鍋粥。鄭老頭子如今憶起,他老子簡直和臨死時一模一樣,不過是吐不出太多血,只能干嘔,一聲聲扎在二十三歲的鄭老頭子心尖。吐不動了,坐在床頭,讓鄭老頭子臉湊過來,罵了十幾聲畜生,連咣了八九個耳光。娘知道事情原委后趴在地上嗚嗚地哭,拉都拉不起來;兩個年輕學(xué)徒手足無措,呆站在角落。二十三歲的鄭老頭子頓時覺得天塌了,好端端一個家就被他糟蹋了、碾碎了。一路上他眼淚早哭干了,和娘抱在一團(tuán)干嚎,娘問他,斷頭飯想吃啥,娘到時候給你做,鄭老頭子立馬嚎得不成人樣。學(xué)徒們在一邊抹眼淚。外頭是暗沉沉的夜色。
說顫抖,不全是因為天塌了害怕,要是徹徹底底地絕望,倒也能平靜下來,反而是那狹縫里透過來的一點點微光,能叫人有絲活的希望。那個晚上他老子的一席話,讓二十三歲的鄭老頭子激動得渾身發(fā)顫,那感覺讓他今后幾十年都不曾忘記。鄭老頭子記得清清楚楚他老子把哭哭啼啼一家人都喝走,留床頭一盞燈,往他心坎里講話。老子特意問了尸塊還在嗎,鄭老頭子說裝在麻袋里的,就放在門口。他老子長嘆一口氣,頭埋低些接著說。
一句一句,像是幽幽地叩開一扇門。
那晚鄭老頭子自然是合不上眼的,燈已經(jīng)熄了,一家子哭累了都睡得沉,老子的話還在鄭老頭子耳朵里響。他片刻都不能歇,披衣服出去,把麻袋拎著走上街頭??帐幨幍牟耸薪直蛔虾谧虾诘奶煺种?,一步一響。
鄭老頭子是去找李大手的。因為他老子說了,如果這天底下還有一個人能救他,那個人只能是南街李大手。李大手是做木工的,在龐鎮(zhèn)也算是出了名的老行當(dāng),吃得苦,大小工藝都主張親自操辦,做的家具最耐用最美觀,和老子的豬肉鋪子一樣討老顧客喜歡。拋開這說,李大手也是鄭老頭子他老子半輩子的好朋友,打小做玩伴鉆各戶的墻,彈彈弓,年紀(jì)大些就在鎮(zhèn)北小山包挖蜈蚣賣錢,到揚(yáng)水河摸魚,后來都憑一身手藝混出一片光景。這些瑣事老子都在茶余飯后提過。原先老子每周要和李大手抽煙吃酒吃菜,從來不帶其他人,后來生意熱鬧,就改成一個月一回。鄭老頭子不??匆娎献映鲩T,但一出門,必定是滿面酒紅地回來。
一小塊空地閃著水洼,盛著天上幾點亮光,黑乎乎的物件堆堵在矮墻邊。門前一個小坡,門鎖著。鄭老頭子敲了第一下,沒人應(yīng)。第二下。拳頭砸在黑漆漆的夜里。等了許久,心跳慢下來,攢起力量,敲第三下。比前兩下重,能感覺到那木頭質(zhì)地。像敲一面鼓。鄭老頭子忍不住多敲幾下,把心敲得有著落,把心頭敲得敞亮,一面敲一面咳痰。
門吱呀吱呀地開了,探出腦袋問誰呀大半夜的。鄭老頭子說,俺老鄭他兒子,有急事求大手叔。那腦袋就是李大手的,他讓鄭老頭子進(jìn)屋。搬個板凳把包裹卸下來,喝茶喝水還沒問出口,鄭老頭子就哭訴起來,順著一口氣把中午到黃昏的事都說給李大手聽,越說喉頭抽得越厲害。李大手的困意也沒了,側(cè)著身聽他講,聽他哭,起初是驚懼,被那刀和肉嚇得變了臉,后來心漸漸竟被哭軟了。鄭老頭子如今還記得那一雙大手安慰似的拍在他后背和脖子上,很快又縮回去了,一縮回去,他就知道原來自己的脖子和后背已經(jīng)是滾燙滾燙的。耳邊除了自己的抽泣聲,還有李大手嘴里的嘟囔,這可咋辦吶,一條人命呀,這可咋辦吶,念著念著就分不清哪句是哪句。
不知過了多久,鄭老頭子抬頭對李大手說,大手叔,求您救救俺吧。李大手低著頭苦笑說,我哪有這個能耐,人都剁碎碎的了。鄭老頭子慌了,使勁兒在包裹里翻,只摸出一點點沾了泥土汗?jié)n和肉腥味的鍋盔渣,又從指尖漏回去。
李大手說,被抓也就是明天后天的事,你也就別想著跑了,嘴巴客氣些,服帖些,少挨些皮肉苦頭。但那一槍還是免不了的。鄭老頭子竟聽出了一絲哀涼的味道。想著吃槍子兒,他渾身都像被放在油鍋上煎一樣,才二十三啊,才長出來怎么就沒了呢?鋪子剛打理得像模像樣,老子老娘剛歇口氣兒,這不是把他們的心一刀一刀剜下來嗎!
鄭老頭子撲通一聲跪下來——“俺給您跪下呀……求您呀……俺老子說全天下就您能救我呀……叔啊……”
李大手用那雙大手拉鄭老頭子都拉不起來,倒是自己猛一個踉蹌碰了桌子。他癱坐著說小鄭啊,我也想幫啊,可是這,這誰幫得了啊,就是活神仙也不行啊。李大手撣撣衣角,語氣更和緩些說,小鄭,叔和你爹熟,叔知道你打根兒上不是壞孩子,這次是一時血熱了,但自古殺人償命,咱們也得服這個理兒啊對吧,趕緊回去多陪爹娘坐坐,沒說完的話多說一說,叔也替你安心,到時候叔還跟著你爹娘見你一面呢。聽話呀,小鄭,小鄭,小鄭。連著喚了三聲,鄭老頭子膝蓋像釘在地上一樣,待大手叔一段話說完,眼淚哐哐往膝前砸。
一片一片雪花般的淚就砸在四十五年前夏夜龐鎮(zhèn)南街一塊一平米見方的地面里,發(fā)出嗞嗞的聲響。經(jīng)鄭老頭子回憶,一團(tuán)蒸騰的霧氣從地縫里升起把他的眼淚纏住,他忽然覺著眼前飄動著滾動著爬著詞語,喉嚨撞開淚水說,大手叔,俺老子說您有神仙法子,起死回生的本事,求求您試一試,俺不想被斃啊……俺才二十三,俺還想要腦袋呀……老娘還等著俺吃她蒸的包子啊……俺對不起他們啊……求大手叔八輩子的大孝大德大福大貴仁慈心腸,求您看在俺爹的面子上救俺一回吧,俺欠您一輩子的恩啊,您是俺的貴人吶……又把頭嘣嘣地給地上磕。李大手說不出半句話,連扶鄭老頭子起身都忘了,眼眶竟?jié)u漸紅了,濕了。神仙法子,神仙法子,他起身對墻壁念叨,念得滿臉的皺紋擠做一處,終于一拍腦門——“這是要折我的壽呀……”
鄭老頭子好像沒聽到這話一樣還在磕頭,磕累了就垂著頭,汗水和淚水一并滾下來。等了片刻,他猛咬一口落到嘴邊的頭發(fā),朝李大手的影子喊:
“叔,您忘了您家曼兒的事兒了嗎?”
這是鄭老頭子他老子教他說的最后一句兒,叮囑他不到走投無路時千萬別說。四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就是鄭老頭子咬著頭發(fā)橫下心對著他叔影子的這一句兒,把對著墻壁踱步的李大手震得靈魂出竅。李大手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六年前的某個冷蕭蕭的早晨,回到了一些他多年來不曾回到的事物中央,他感覺自己薄如紙片,又因激動而顫抖。當(dāng)他的思緒回到南街夏夜的門里頭時,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救二十三歲的鄭老頭子一回。
鄭老頭子還記得李大手在里屋取了東西,一聲不吭地領(lǐng)他到前門的空地。墻邊是個露天灶臺,旁邊一個石槽、一張案板,李大手劃根火柴把灶膛點著,薄鐵鍋盛上清水,又往里加整鍋亮晶晶的東西;灶膛里燃著白天丟下的鋸末,暗火幽地往上熏著。年輕的鄭老頭子并沒有開口問什么,一種廣大的沉默正在他和李大手中間升起、擴(kuò)散,他望著那些匍匐的火星和遙遠(yuǎn)天邊的爍動,感覺天空從未如此親近。時間也開始在天邊流動,在每一寸呼吸中,鄭老頭子隱約感覺到李大手正在控制它們的流動,比平日更慢,仿佛白天永遠(yuǎn)不會到來。更多鋸末被那雙大手送進(jìn)灶膛,那些亮晶晶的游靈蘇醒了,展開了,它們的光芒暗淡下去,很快又被倒進(jìn)石槽。大手舉著碗口粗的棒棰,擊打在石槽里,發(fā)出木頭質(zhì)地的聲響。捶得越來越賣力,兩臂的肌肉揚(yáng)起又重重摔下,還是沉默。鄭老頭子記著汗水滴落的聲音,還有那石槽里微弱的吶喊聲,李大手肌肉和肌肉,肌肉和骨骼碰撞的聲音,他忽然覺得感動,眼睛一陣酸。待再睜眼時,南方的天空被半輪明月照亮,北邊橙紅的太陽一片光芒。馬上又互換了位置:陰沉沉的云拂過,北邊是灰藍(lán)的月,南邊是紫紅的太陽。太陽和月亮在龐鎮(zhèn)的天空交替升起、落下,北山傳來凄厲的狗吠,日和夜糾纏在一塊兒,所有的鬧動都在天上,地上的龐鎮(zhèn)做著見證。鄭老頭子覺著許多日子都溜去了,低頭時卻只有一口鍋正在火上熬著,李大手照舊一聲不吭,這次不是喑啞的暗火,而是安穩(wěn)的火苗燒著,包裹住一大鍋的稠糊。李大手用根木棍攪和著試了試,眉頭一皺,又繼續(xù)加火熬,鍋子咕嚕咕嚕叫喚。再熬一會兒,李大手進(jìn)屋取來一個一抱寬的大盆,把熬成琥珀色的熱糊膠倒大半鍋盆里。
月亮太陽慢慢沉下去,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留出一些光亮,足夠照在鄭老頭子和李大手身上,李大手趕忙借著木棍把熱糊攤開。鄭老頭子睜大眼睛,望著那雙奇跡般的大手在盆里來回穿梭,木棍被操控著,把盆里劃分出大大小小的空間,無數(shù)的線條,形狀,虛實都被那雙大手創(chuàng)造出來。鄭老頭子第一次留意李大手耳根頭發(fā)飄動的時候,一束束風(fēng)正從他們背后吹過,把熱膠糊吹冷,把軟膠糊吹硬。穿過李大手堅實的后背看向盆里的時候,一副純凈的琥珀色的骨架正被扶著站起來!那是鄭老頭子此生難忘的風(fēng)景,空曠的風(fēng)正穿過它的胸腔,發(fā)出嗚嗚的鳴響。那是一副精巧的骨架,一副寬大、笨拙的骨架,一副比鄭老頭子自個兒的更完整的骨架,手垂著,頭顱上兩個大窟窿望著遠(yuǎn)方。李大手擦了擦鬢角的汗,接著是劇烈地咳嗽。
李大手頭一次開口說話是叮囑鄭老頭子把麻袋取來打開,自己轉(zhuǎn)身再把灶點上燒水。先前剩半鍋冷硬的凝糊擱在案板上,往空盆里切微黃的一小塊,待水咕嘟起來,舀一勺澆上,沸騰的熱氣往夜空鉆。接著不知從哪兒掏出支藤條刷子,蘸那濃燙濃燙的膠糊。李大手開始一句句盤問鄭老頭子,問他那胖子的形象,問腰圍肩寬,膀臂股臀,問體態(tài)身盤,鄭老頭子不敢怠慢,在腦海里死命搜索,憑印象一一說出來,也八九不離十。一邊問著,李大手就一刻不停地按鄭老頭子說的修剪那副骨架,藤條刷舞得飛快,手指不怕燙地捏啊挑啊揉啊推啊。鄭老頭子不敢抬頭看一眼,唯恐看見的是那胖子的模樣,氣勢洶洶撞過來拿他的命。
這時候李大手進(jìn)屋從暗處搬來一面鼓一副鑼,擺在石槽邊。先是一面輕輕地敲鼓,一面指揮鄭老頭子左手拾藤刷右手從麻袋里取肉塊兒,把膠糊往肉塊底抹。鄭老頭子遲遲下不了手,這邊鼓點卻敲得越響了,一下一下把他的膽子敲壯了,把胸膛敲寬廣了,定下神來蘸膠取肉。鼓點烈了,李大手就唱起來了,粗糲的嗓音顫著像在嘶吼,吼著鄭老頭子把一塊塊肉粘上骨架。鄭老頭子已經(jīng)沒啥好怕的了,回想著往合延那條慷慨的大路,想著白日里那三十七刀的起落,伴著李大手那滾動的喉頭,他覺著全世界都沒了,只剩下他們兩個和這片空地,就突然生出股神奇的氣力,指揮著雙手把肉一塊塊沾回原位。先粘好兩臂,李大手在旁邊吼快些,再快些;再粘兩根大腿,兩只小腿,吼聲拖成長音;又粘胸口、肚皮,多使些膠糊粘牢,不夠就再切一段膠化上,李大手打著急促地呼腔;再是背面,順脊梁一路粘上去,屁股、后背、頸項,李大手吼唱得更響了:
“要天明啰——?dú)G喲嘿——娃兒要條命啰——?dú)G喲嘿呀——”
“莫停手喂——?dú)G嗬喲——停手就要把魂丟——?dú)G嗬——”
鄭老頭子隱隱感覺黑夜要到頭了,和著高昂的曲調(diào),在李大手漲紅了的臉孔注視下,不要命地粘著,每一塊都確鑿鑿地貼在午后時的位置,就如同他拿那把刀時確鑿鑿地落在這肉里。滿身的筋像弦一樣繃緊啊,手指在明明暗暗中奔跑啊,眼淚鼻涕在腥氣里滾著啊,粘完手掌腳板腦袋,唯獨(dú)剩下兩只連著眼球的肉在麻袋口??墒牵@他娘的連心肝脾肺胃腎腸血管子都沒有??!
鼓聲停了,唱腔息了,一副掛著肉的骨架子孤零零的。李大手從石槽邊走下來,扶著那肉架子朝東邊小步小步地踱著,叫鄭老頭子把膠把鑼鼓,還有那剩的眼珠子都捎上。天上不再是黑沉沉的一片,東面泛起一點白。約摸著走了百十步,過了條暗溝的碎石地上,停住了。云里微微地打開個裂口,拋下一小柱奶白的光;李大手把肉架子正直地立在光下,那光剛好順著全身淌下去。又溫和地敲一遍鼓,那些肉就連成一片順著骨架貼得更緊實了,肚皮鼓著,胸腔挺起,一起一伏地送著心跳和呼吸,手腳都敦實,一根陽具也在兩條厚實的腿根子間立起來了。李大手示意鄭老頭子取那兩塊眼珠子,抹足最后一點散著余熱的膠糊,由鄭老頭子親手粘在腦袋上兩個窟窿里。鄭老頭子全身汗毛倒立,手打著顫,牙齒把嘴皮咬出血,可還是不偏不倚地把兩塊肉送到了該送的去處。他不去看那頭顱,憑著精密的觸覺挪動身子,好像是整個命運(yùn)的重量都壓在他兩條胳臂上,漸漸地也不顫了。指尖一放,那眼珠子就融進(jìn)白光。
李大手拿起一對鑼用盡力氣一碰,碰出金燦燦的響音。那柱白光在響聲中消散了,取代它的是蒙蒙亮的天空,各戶的雞開始扯著嗓子叫,狗也跟著吠成一片。鄭老頭子低頭看時,胖子就定定地站在方才白光落地的位置,穿的是和那天下午一模一樣的衣褲和白圍裙,全身的肉沉甸,眼睛閉著還在骨碌碌地轉(zhuǎn)哩!鄭老頭子想嗞哇亂叫,卻發(fā)現(xiàn)舌頭根本使不上力,整個人像被根線提著,恍恍惚惚地盯著東邊。他看見李大手用那雙頂有力頂粗壯頂靈巧的大手,把胖子往合延縣城的方向推。推了一段就松開了,松開了,胖子的身影就繼續(xù)自個兒往前趟,揚(yáng)起的灰塵足有三尺高。鄭老頭子明白了,胖子是要一口氣走上那大路的,去店里接著剁骨頭呢。再往東些,過那土橋;再東些,去那安盧池;再東些,要過那白家的診所,就能見那縣城的煙火氣嘍……
日頭也快出來,耳畔是三遍響鑼敲,朝著東邊靄靄的一袍紅霧,鄭老頭子看見李大手古銅雕像似的挺著身板,杵在南街路口。聽見那刺啦刺啦的濃腔重嗓往云里鑿,把天地都喊個通透——
“開眼望那路迢迢喲!大道一條九萬九嘞——”
“九天大道莫回頭嗬——莫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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