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鹿
我的童年起源于一片潮濕、松軟的竹林。它與我家因一灣渾濁的小河相隔開,雖然極近,但感覺上極悠遠。竹林的夜晚常有不知名的鳥兒停留在最高的枝頭,徹夜鳴啼。我至今仍然記得一到晚上它就“咕——咕——”叫著,那種聲音明顯有別于村里其它鳥兒,沙啞而綿長。似乎經(jīng)歷了長途跋涉,帶著異鄉(xiāng)的疲憊與蒼涼。爺爺說它是從西伯利亞來的,要去更遙遠的南方過冬,可能中途掉隊了,迷失在這片竹林。對我而言,西伯利亞意味著世上最冷的地方。我從未看清它的樣子,幽暗的剪影中只見一雙細長的腿,沉默的時候就低著頭,我猜它睡了。
我家住在村子的邊緣地帶,向外走已沒有人家,再往遠處流淌著更大的河流。我很早便感觸到村莊的落魄和腌臜,人們喜歡把一切都倒進河里,小生靈相繼死了,只剩龍蝦在里頭茍活。我不喜歡村子里的雞叫,不喜歡遍地的鴨群和糞便,更不喜歡一日三餐,上學下學。凡是日常的,我都反對。凡是未知的,我就去探索。我尤其喜歡過了石橋去竹林,那邊是另一個世界。
早春時,我常和爺爺去挖筍。雖然春筍沒什么營養(yǎng),但確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尤其與家鄉(xiāng)的一種叫做“腌雞”的咸菜交融在一起時,最為珍貴。嘴饞的時候,我總是點名要吃腌雞悶筍。直到現(xiàn)在回味起那種鮮極,膝蓋骨那里總還是酥麻麻的。
下雨天,竹林更添一份神秘,就連過路的小蛤蟆都要多長出幾條腿。我能聽到竹筍萌發(fā)的“嘶嘶”聲。雨后,干脆的“嘶嘶”會變成潤澤的“啵?!保舸藭r摘得,春筍常裹挾一層清新的土,能將春筍的活力保存至下鍋之時。每當我和大人說起這種聲響,他們都會露出鄙夷的表情:怎么可能聽得到?他們不相信我能聽到他們聽不到的聲音。人們聽不到春筍的萌發(fā),就像聽不到冬衣里裹挾的饑餓,也聽不到骨骼的發(fā)育,更聽不到陽光燃燒塵埃時的戰(zhàn)栗。
但我不是獨獨一人。那天我正和表姐挑花棒。她小小的手抱住一整摞花棒,倏地一放,彩虹般的花棒散倒在桌面上,它們交互重疊,錯綜復雜。只有孩子有玩花棒的決心。表姐剛?cè)腴T,很快敗下陣來。而我玩得熟練,每次都用手指按住花棒的一端,施以適當?shù)牧?,讓其翹起、輕躍至我手中?;ò粼絹碓缴?,再次輪到表姐時,只剩寥寥幾根。她緊緊捏著花棒,努力思考形勢。忽然咔嚓一聲,她捏斷了花棒,淚珠毫無征兆地從她臉頰一顆顆滾落下來。
“怎么了?”我問。
“太奶奶來了?!北斫慊卮?。
我轉(zhuǎn)身一看,并沒有人?!八裁磿r候來的?”我又問。
表姐的神情倏忽一變,好像又看見了什么。我們牽著手下樓,表姐的手很涼,涼得不像夏日里的手。有什么氣息蔓延開來,好像有人打開了倉庫里那個發(fā)潮的米缸??拷棠痰姆块g時,我們聽見有人小聲啜泣,我們看見一雙干枯的腳,又看見小奶奶正在往那腳上套襪子。她在幫太奶奶穿衣服。
“那是壽衣?!闭f完,表姐臉上的淚痕也干了。她背對著我,向太奶奶走去,而我只看得見她密林般的頭發(fā),又聽見她的發(fā)梢像花火一樣團團炸裂開……后來我和表姐說起這段往事,她什么都忘了。她不記得挑花棒時太奶奶來見過我們。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發(fā)梢曾絢爛炸開過。她已把長發(fā)剪短,留了一個清爽的童花頭,那是學生間流行的發(fā)式。從此我便知道,總是要騰空一些記憶,才能順利生長,否則就會踟躕不前。
在我認識的大人中,只有爺爺了解點內(nèi)情。每當我說“啵啵來了”,爺爺便揪起小鏟,挎上竹籃,帶我去挖筍。春日盡時,無筍可挖,我還是跟著爺爺往竹林去。他說要砍一棵竹子,做一把弓。手起刀落之間,我聽到竹節(jié)深處的聲音。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輕聲說話。這時,巨大的月亮從竹林后頭撞出來,那鋒利的月尖只差一點就要刺穿我的額頭。那棵最高的竹子晃動了一下,鳥飛走了。還有一只青碧虎忽然竄出林子,很快浮入小河。
“爺爺,好像有人?!?/p>
爺爺放下鋒利的刀,輕聲說:“他們”來了。
說話間,他帶著我快步離開竹林。我的心跳得撲通響,隔著衣服都能看到它柔軟的跳動,我只好緊緊捂著胸口不讓“他們”發(fā)現(xiàn)?;氐郊抑?,爺爺對我說起竹林的隱秘。原來這片竹林里住著許多靈物,當人們看不見的時候,它們才出來活動。其中有一位竹節(jié)公主最像人形。傳說萬物豐潤之際,她會頂開最堅韌的那棵竹子,從爆裂的竹節(jié)里出生,汲取春天的潤澤之氣。她誕生的光明會照亮整個竹林,所有的靈物都向往她帶來的溫暖。如果能親眼見到竹節(jié)公主,就能許下一個愿望,什么都能實現(xiàn)。
“那我們?yōu)槭裁床蝗ヒ娨娭窆?jié)公主?”我問。
“見不到。當我們背過身去的時候,它們才開始走動。否則就是靜物?!睜敔斦f。
一早,爺爺已經(jīng)把做好的竹弓放在我的枕邊。竹弓散發(fā)著青澀的味道,分明是新做好的。爺爺是什么時候去砍了竹子呢?吃過早飯之后,我急著出去玩竹弓,徹底忘記了這件事。竹弓被鋒利的刀削得很光滑,它的形狀優(yōu)美,就像天生如此。我撿了許多枯樹枝作箭,將它們一支一支射入河中。我想象自己是一名戰(zhàn)士,孤身面對著無數(shù)看不見的敵人。小河并沒有因這些多出來的枯樹枝而變得更渾濁,它們悄無聲息地沉進深不見底的水中,不知所蹤。一切都被黑暗所掩蓋。
竹林里的靈物會看到我嗎?當我聽說這些仙人后,興奮得數(shù)夜難眠,每次去竹林都格外上心,只要聽到古怪的動靜,我就背過身去,想象有一行小人路過這里,對著我的身影輕聲碎語,指指笑笑。
夏天的夜晚,竹林里少了挖筍的人,總是特別寧靜。村里的人喜歡聚集在村委會的小廣場上看露天電影。在那里,他們有時會說起一個瘋女人,我聽入了迷,心思完全不在電影上。
“瘋女人什么樣?”
“瘋女人有一張血紅血紅的大嘴,見了小孩就要吃?!?/p>
“瘋女人為什么要吃小孩?”
“瘋女人壞,專吃漂亮的小孩子?!?/p>
有人看著我,訕訕地笑。我哼了一聲,完全不信這些說法。我見過他們說的瘋女人。她從不與人說話,只顧自己走。不管什么天氣,都穿著一身碎花連衣裙。時間長了,已看不出顏色。不知道她為什么流浪,又靠什么過活。她的眼神總是定定的,在尋覓著誰一樣。等她找到了,說不定就不瘋了。我心里如是希望。
電影散場后,人們并不各自回家,他們還想聊聊天。我家天井里就坐著好些乘涼的鄰居。爺爺不常加入話題,他喜歡搖著芭蕉扇,幫我趕蚊子。吃過西瓜以后,我睡在大方桌上,一邊聽山海,一邊數(shù)星星。那時天上還有銀河,星子滿滿的,落到村子頭上,但不能淹沒了我們。困倦時,有人說起天上星宿的故事。他說一顆星星不小心走離軌道,變成一顆無用石,孤零零的,不能旋轉(zhuǎn)也不能發(fā)光,只能在漫無目的的宇宙中流浪。我記得那人的聲音又年輕又好聽,不像是我認識的人。聽著聽著睡著了,醒來四下無人,眼前剩下一片天。星子滿滿的,已經(jīng)淹沒了我。我忘記了大方桌,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好像泡在銀河里,一翻身就要從萬丈星空跌落下去。
不知怎么的,恍惚中我起了身,徑直來到小河邊。不知為何,那晚的小河出奇清澈,印出細碎如屑的星子。不知道那些垃圾去了哪里,抑或它們還沒有被擲入河流?微暗中,我看到一個少年,他正在棕櫚樹下埋葬一只鳥。他身影模糊,看得出些許悲傷。
“它死了嗎?”我問。
少年點點頭。我們沒有說話,我?guī)退黄鹁蛲粒黄馂樗励B落葬。那是我第一次摸到死去的東西,像冰一樣硬邦邦的,讓人想不起它曾是水的模樣。
當我回到屋子里,家人還在酣睡,他們不知道我徹夜未歸,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指甲縫里潮濕的泥土。時光里的秘密和死鳥一樣被埋葬起來,無人知曉。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過“咕咕”的聲音。后來我問爺爺,你知道竹林里的鳥兒去哪兒了嗎?爺爺說,它回西伯利亞了。現(xiàn)在想來,那位少年的呼吸中似乎帶著寒冷的芬芳。
曬谷子的季節(jié)里,人們異常忙碌,小河里的龍蝦也躲了起來,竹林就更蕭索了。許久不見瘋女人,我擔心天氣冷了她有沒有御寒的衣物,于是偷了媽媽的舊棉襖,藏在她經(jīng)常出沒的谷堆周圍。幾天之后,棉襖果真不見了。
待到貼秋膘時,我依然想念春天的腌雞悶筍,無奈已經(jīng)過了季,只能用冬筍代替。冬筍常帶著苦味,我吃不來這種味道,嚼兩下就吐出來。爺爺笑著說我嘴刁,就把剩下的冬筍和鮮肉、百葉結(jié)擱在一起,做腌篤鮮。我們心底知道,那種物候已經(jīng)逝去,無論如何假裝,都替代不了。
吃上新米的時候,我的爸爸媽媽經(jīng)常為了瑣事爭吵,肉餡要剁到幾成碎,包小餛飩要用青菜還是薺菜……爺爺叫我不要擔心,他說收成好的時候,人們就會產(chǎn)生分歧,徒增很多煩惱。但村頭村尾都是他們的吵鬧聲,我沒法兒裝作聽不見。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捶且萌吮M皆知,我覺得羞恥,心也跟著碎了。我不知道怎么辦,只好讓爺爺帶我去找竹節(jié)公主,讓我的爸爸媽媽不要分開。那天,爺爺對我坦白了一件事,他說竹節(jié)公主迷路了。
原來竹林里的靈物之間沒有互通的語言,他們不能交流,也不能給竹節(jié)公主帶來她想要的快樂。日子久了,竹節(jié)公主很想變成一個真正的人。其實,靈物們雖然不能說話,但他們天生就能體悟彼此的心靈。商量之下,他們就把竹節(jié)公主送到了人類的世界。他們懷著最好的心愿,祝福竹節(jié)公主,同時他們也永遠等待她的歸來。很多年過去,竹節(jié)公主想回家了,但竹林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地方。她只能繼續(xù)做一個人。雖然竹節(jié)公主和靈物們一直在尋找著彼此,等待著彼此,但他們依然永遠分隔了。
我一時聽不懂這個故事,我覺得爺爺也和我一樣,變得心事重重,有了許多不能直接說的話。還沒等到冬天,我的爸爸媽媽就分開了,我得跟著媽媽走。離開之前,爺爺說老人們常常熬不過冬天,有一天他也會死。但只要我還想著他,他就不會完全消失在世界上。
我跟著媽媽搬到了很遠的鎮(zhèn)子,后來又住到巨大的城市。她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城市里遇到了另一個男人,又生了一個孩子,我為她感到高興。這些年里,我悄無聲息地長大,很少有機會再回到村子里,與爺爺?shù)穆?lián)系也逐漸少了,有時幾個月才打一個電話。但爺爺從來沒有埋怨,他會給我寄一罐罐封得好好的腌雞。擰開罐子的時候,“噗”的一聲,總覺得有一個靈魂溜走了。
再次見到爺爺,是在他的葬禮。不可思議的是,他變得很小很小。我和媽媽說,這不是爺爺。她讓我不要亂說。在我們村子里,老人過了八十,走了,并不是多么悲傷的事情。哭得最賣力的是花錢請來的哭婆,哭累了,她就擦把臉喝點茶水,和身邊的人閑聊一會兒,然后繼續(xù)哭。一些親友夸贊這錢花得值,他們一邊搓麻將一邊嗑瓜子,瓜子殼噴得到處都是,和過年時沒有兩樣。
我一時半會兒哭不出來,又回到竹林。這里還是和多年前一樣,沒有變老,但卻和爺爺一樣變小了。忽然,我看見有什么東西在閃閃發(fā)光——竹節(jié)公主?心里的念頭一閃而過,懷著一絲希望我走了過去,但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真可笑,原來是一個男人在抽煙。冬日里的火星一蹦一蹦,變成了發(fā)光的樣子。男人看了看我,說我長大了,然后把我推入了更暗的暗處。我記得他是某個遠親的孩子,如今已是成人的模樣。
天氣很冷,但下體流出的血很長很溫熱,我懷疑它們要一直流到河里去。他慢慢穿上褲子,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他又點燃了一根煙,我伸手去搶過他的打火機,我摸到了火。我想放火燒了整個林子,但那男人輕輕一推,就把我推回黑暗里。
男人很快走了。我什么也不敢看,但聲音大得嚇人,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坍塌。好像有一雙巨大的手環(huán)抱著整片竹林,那手一松,整片竹林像游戲棒一樣散倒下來,一節(jié)壓著一節(jié),向我砸來,我想逃離,但下體沉重,就像陷入那些動彈不得的噩夢之中。我聽到身后的竹林在消亡,竹葉快速地萎縮,氣溫越來越低,所有的水分都凝結(jié)成了冰。我聽到一聲巨響,地面裂開一道縫,竹林就這么沉了下去。它被吞噬了,裂縫中傳來飽嗝聲。我是被這股氣轟出去的。
我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又回到席中。時間好像只過去了幾分鐘,一切都還在昨日,我想起還沒有問爺爺什么時候做好的竹弓。
爸爸與我多年未見。他看我一身狼狽,便問我是否在那里過得不好,我搖搖頭。后來他鬼使神差地給我端來一盆腌雞悶筍,我才抬頭仔細看了看他。他和我曾經(jīng)熟悉的那個父親已是截然不同的人?!斑@一定是冬筍?!蔽艺f。爸爸點點頭。這時我才哭出來,葬禮也終于有了點葬禮的樣子。親友們紛紛擁上來安慰我,他們不知道我什么也聽不到了。即使我能從他們的表情、嘴型分辨他們在說些什么,我也聽不到了。
聽不到聲音之后,生活難以維系。我花了好久才順應無聲的世界。許多年過去了,我聽說媽媽有時想我,爸爸也將要死去,但我已不再需要他們。我大概已經(jīng)忘記如何做一個女兒。只有爺爺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夢里他的身體好了,依然住在老房子里頭,但我卻長久忘記給他打電話。我旁觀著自己,沉溺在懊悔之中,而作為夢者的我,似乎已經(jīng)覺察到這是一個夢。許多年過去,我獨自搬到郊外居住。一個人住久了,我又開始聽得到。但那是另外一種聲音,一種被生活淹沒的宇宙的聲音。它們像最輕的浪,極其細小,難以被察覺,但依然不斷地拍岸,不斷地融于海。在無聲的世界里,我反而聽得到。
有一天我聽到爺爺回來了,雖然沒有任何現(xiàn)實的征兆,那樣微弱,那樣不動聲色,但一定是爺爺回來了。他變得瘦小,但精神依舊很好。他沒有嘲笑我已經(jīng)變老,無論我如何老,他都比我更老。
那天晚上,我尋著爺爺?shù)穆曇艋氐街窳?。我看到了所有的靈物。他們就和尋常的小動物一樣,有狐貍的形狀,有貓的形狀,有鹿的形狀,還有一些我沒見過的形狀。他們喝水,他們游戲,他們跳躍,他們練習閃爍。每當我的腳步靠近,他們就慌慌張張地,一個一個熄滅。
主持人:黃平
責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