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勇
作為宋末詞壇名家,張炎(1248—1320?)以詠物詞聞名,早年即以《南浦·春水》詞馳名詞壇,而獲“張春水”之稱;后更以《解連環(huán)·孤雁》詞著稱于世,至有“張孤雁”之謄。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怳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zhuǎn)。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解連環(huán)·孤雁》詞在描繪上的細致入微,藝術上的渾成天成,早為大家所熟知公認。有關此詞的分析文章,也多認為此詞“把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感盡蘊含在對孤雁這一形象的描繪中”(孫藝秋先生文,《唐宋詞鑒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于詞中寓身世之感,本不稀奇,幾乎所有的詠物之作中,都多少會融注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但是此詞中詞人的家國之痛、身世之感具體表現(xiàn)在哪里,除此之外,詞中還有其他情思么?相較于之前的詠雁詩詞,張炎的這首詞有何新意,又為何能獲得當時及后世的共鳴?本文試對這些問題做番尋繹,以深化對此詞的理解。
時空背景
分析《解連環(huán)·孤雁》詞的文章,多有意無意地回避了這樣一個問題:詞中所寫到底是什么時候的光景,哪里的大雁,即此詞的時空背景到底為何?這問題看似簡單,卻不能不辨,因為這是理解此詞的一個關鍵。確實,張炎的這首詞是轉(zhuǎn)寫自唐代崔涂的《孤雁》詩,崔詩中也有句云“幾行歸塞盡,念爾獨何之”,謂春天大雁北飛,歸至塞外,詞中也有“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zhuǎn)”字樣,還有“雙燕歸來,畫簾半卷”景象,是否可以據(jù)此認為張炎這首詞寫的也就是春天的光景呢?恐不能如此遽斷,因為從詞中具體所寫來看,“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zhuǎn)”是懸想之詞,而“雙燕歸來,畫簾半卷”寫的則是燕子,實非大雁,詞中是將孤雁與雙燕作對比,而非寫的孤雁本身。就是對于詞中所展現(xiàn)的時令光景,也是有線索可尋,從“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即可見端倪。秋天一起,北風加厲,萬木凋零,所以才有草枯水寒的景象。而春天來臨,天氣轉(zhuǎn)暖,草木萌發(fā),則會是另一番光景,亦如前人所言是“池塘生春草”(謝靈運《登池上樓》)、“春風又綠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再者,張炎留下來的有關大雁的其他詞作,也多寫的是秋天之雁,如:“膩黃秀野拂霜枝。憶芳時,翠微喚酒,江雁初飛”(《新雁過妝樓·賦菊》);“正憑高送目,西風斷雁,殘月平沙”(《甘州·寄李筠房》);“殊鄉(xiāng)頓遠,甚猶帶羈懷,雁凄蛩怨”(《臺城路·歸杭》),皆是因雁而生秋思。另外,杜甫《天末懷李白》詩中有句云“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亦與張炎詞中所言“水平天遠”相合。從這些均可看出,《孤雁》詞中所寫之雁是秋天之雁,是北雁南飛,而非春天雁之北去。
時令既是秋天,詞中所寫大雁的空間背景復為何處?詞首句“楚江空晚”就已點明了所寫之地是中國南方,楚國古時為南方大國,此處的“楚江”與柳永《雨霖鈴》中的“暮靄沉沉楚天闊”中的“楚天”一樣,都是以楚地指代中國南方。湖南衡陽有回雁峰,相傳秋天大雁飛至此地,便不再南征,棲居下來,直待第二年春天再起程北返。大雁秋日往衡陽飛時經(jīng)行的洞庭、瀟湘一帶,古時都屬楚地,“平沙落雁”亦為傳統(tǒng)的“瀟湘八景”之一(見沈括《夢溪筆談·書畫》)。詞下闋另有句,言春日大雁北去:“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zhuǎn)。”一個“去”字,適也顯示詞中所言正是以南方為中心,往北為去,往南才為歸。張炎將詩詞書畫中常見的秋雁南歸寫入詞中,又有哪些新意,如何打動人心呢?
時令系秋天,地點為南方,那么這首詞的時代背景又是如何呢?有的認為:“張炎生當南宋末年,國勢垂危,作為一個詞人,對于時局自己深感無能為力,不勝憂憤,所以借用詠物詞體,以寄托一腔幽怨?!保ㄒ姟对~典》)即認為此詞系作于南宋覆亡之前“國勢垂?!敝H。也有的認為是作于南宋亡國以后(如楊海明《張炎詞研究·詠物詞》,《楊海明詞學文集》第一冊,江蘇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結合全詞來看,筆者認為將其定為作于南宋覆亡之后為是。張炎在宋亡前為富家公子,嘯傲湖山,吟賞煙霞,他早年所作的《南浦·春水》詞描繪固佳,而寄意并不深遠。故國覆亡,家道中落,張炎漂泊各地,家國興亡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磨難,思想上更趨深沉。張炎友人戴表元在《送張叔夏西游序》中記張炎在宋亡前后的變化是:“玉田張叔夏與余初相逢錢塘西湖上,翩翩然飄阿錫之衣,乘纖離之馬。于時風神散朗,自以為承平故家貴游少年不翅也。垂及強仕,喪其行資,則既牢落偃蹇?!闭缋詈笾?,亡國前擅詠風花雪月,亡國后轉(zhuǎn)抒胸中血淚一樣,張炎在經(jīng)歷宋元鼎革的慘痛變故后,“牢落偃蹇”,感慨加深,詞中表現(xiàn)的哀婉幽怨之情,正是亡國破家之后凄惶慘痛之心的流露。詞中另有語謂“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之句,這“殘氈擁雪”的“故人心眼”,就是忠心故國,百折不改的冰雪志節(jié)(見下),倘宋還未亡,作者何出此言?惟有在宋亡之后,這句才有現(xiàn)實意義。
“故人心眼”
既明詞中所寫孤雁的時地和時代背景,那么可再探討此詞題旨。此詞寫孤雁,委實是婉曲傳神,特別是“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一句,更是精妙之至。古有“鴻雁傳書”的故事,常以雁字來表相思,李清照詞中就云“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以云中雁字烘托人世情意。此詞中寫孤雁離群,在空中排不成雁字(“寫不成書”),遠遠望去,惟有孤影一點,只能給人帶來一“點”相思之意,“一點相思”之“點”,既是孤雁在空中的真實寫照,又點明相思之情的淺深,一語雙關,將所見之景與所寄之情綰合于一體,而又渾然無痕,確實是匠心獨運。此句似是化用自唐代白居易的《江樓晚眺景物鮮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張員外》“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但用翻新出奇,凝煉自然。接下來,詞中又下一轉(zhuǎn)語曰“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謂孤雁所帶來的,不僅有“一點相思”,更有“故人心眼”,詞中所著力推舉的,恰是“故人心眼”。那么這“故人心眼”,又為何物呢?
“故人心眼”的表征是“殘氈擁雪”(“殘”,有的本子作“餐”),這明顯是運用了西漢蘇武餐氈嚙雪的典故。蘇武出使時,因故被匈奴拘禁,囚于地牢,“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shù)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中實而食之。杖漢節(jié)牧羊,臥起操持,節(jié)旄盡落”(《漢書》卷五四《蘇武傳》)。蘇武雖受百般凌辱虐待,但是自始至終風骨凜然,不改志節(jié),不改對漢朝的忠心,“殘氈擁雪”與“仗節(jié)牧羊”一樣,都是蘇武堅貞不屈,不忘故國的體現(xiàn)。詞人在此,是謂世人常常因循致誤,對于“鴻雁傳書”的故事,僅看到孤雁帶來的兩地相思之情,而忽略了這故事本身所蘊含的“殘氈擁雪”之志。在這首《孤雁》詞中,作者恰恰是將世人所遺漏的特地標舉出來,且整首詞皆是據(jù)此生發(fā)。
“故人心眼”既是指冰雪志節(jié),這與詞人本身是否有關聯(lián)?這是指的他人,抑或作者自稱?據(jù)楊海明《張炎年表》,張炎生于宋理宗淳祐八年(1248),未及三十歲而遇家國鼎革(1276),這固然是他生命道路上的巨大變故,而南宋覆亡十多年后,他又遇到了人生旅途上的另一重要關口。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秋天,張炎與友人沈堯道、曾子敬自杭州起程,北上元大都(今北京)抄寫金字《藏經(jīng)》,并于次年春天即回歸南方。張炎友人舒岳祥在《贈玉田序》中亦謂張炎“自社稷變置,凌煙廢墮,落魄縱飲。北游燕薊,上公車,登承明有日矣。一日,思江南菰米莼絲,慨然襆被而歸。不入古杭,扁舟浙水東西,為漫浪游”(見《山中白云詞》卷首)。因思“菰米莼絲”而南歸本是托詞,真實原因是張炎未能忘懷故國,不愿為新廷效力。他在至元二十九年(1292)所作的《八聲甘州》詞中述及此事:“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薄坝耜P踏雪”,指的就是北上大都之事,“江表”指江南,“西州”系用東晉羊曇于謝安逝后在西州門慟哭的典故,“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是謂自己一直未能忘懷南方故國,未能忘情昔日故人。張炎此番北上,是否如后來顧炎武在明亡清興后借北上以觀山川形勢,以做將來恢復之資,因資料缺乏,不敢遽斷,但他北上時間不長即毅然南歸,則是事實,這實際上也擺明了他對元廷的態(tài)度。
宋元易代之際,“向南”實有特殊的政治內(nèi)涵。因蒙元南侵,南宋覆亡,故對當時的南方士人來說,向南正是忠于大宋,不忘故國的體現(xiàn)。南宋覆亡之時,文天祥在奔走途中所作《揚子江》詩中就言道:“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奔词且阅现傅拇裴?,表達自己對國家的忠貞。張炎也是以南歸的孤雁,表明自己始終不改的向南之心。再回看詞中一開始所寫的北雁南飛,正合于此處所言的“故人心眼”——雁從北方飛來,帶來的不正是故人的心志和消息么。而張炎雖應召北上,并不貪戀榮華富貴,不畏道途艱險,毅然南歸,與南歸的大雁何其相似。于此,讓人不僅佩服詞人構思之精妙。這首孤雁詞從寫法上來看也就是托物言志,借雁抒懷,但是它超越了此前諸多詠雁詩詞的對自身命運的感傷,而在孤雁身上寓有對家國興亡的喟嘆,對故國的忠貞。一點“孤忠”,正是這首詞的題旨所在,新意所萃。
漂泊身世
詞上闋結尾點明孤雁身上所寄托的“故人心眼”,接下來具體描寫北雁南來的一路艱辛,下闋一開始言“誰憐旅愁荏苒”,便直寫孤雁之寂寞。“荏苒”本指時光漸漸流逝,這里“旅愁荏苒”是謂隨時光流逝而旅愁加深,以“誰憐”設問,則顯旅愁再深,也難為人所知。途中是如此,那么棲宿之地又如何呢?緊接著“長門夜悄,錦箏彈怨”一句,則用了多個典故與成句,渲染并加重了孤雁的悲哀。漢武帝時,陳皇后阿嬌失寵后退居長門宮,請辭賦大家司馬相如為之作《長門賦》,希冀能挽回圣心,長門宮因此而知名,在后世也成了冷宮、冷落之地的代稱。北宋王安石《明妃曲》詩中即云:“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蹦纤涡翖壖病睹~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詞中也道:“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均以長門為傷心失意之地。另唐代杜牧《早雁》詩中就有“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之句,以早秋雁聲與長門燈影顯示境界之堪憐可悲。唐代錢起《歸雁》詩中也云“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謂箏聲中傳達出的,是無盡的清怨。張炎于此合用了蘇武、長門的典故與唐宋人的成句,盡顯孤雁處境之堪憐,前加一“謾”字,“謾”通“漫”,為空或徒然之意,與前面的“誰憐”一樣,都是寫孤雁處境堪憐,心中凄苦,而無人能知。
孤雁自身如此,同伴又如何呢?“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zhuǎn)。”詞人以孤雁的口吻,懸想著雁群同伴,此時應該棲息在蘆葦叢中,而自己卻是離群孤飛,形單影只,不知同伴在何方,也不知哪兒才是自己的歸宿。更想著來年春天到來之前,雁群又要離開此地踏上“去程”,那時更難與舊游的伴侶相見。在多方渲染孤雁的苦楚后,詞最末又以春燕為收束:“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毖嘧託w來,正是春天,且是成雙作對。這里的“未羞”,即不以為羞、無愧之意,詞人是將筆觸進一步從雁群延展到燕子身上,以秋日孤雁與春日雙雁做對比,謂孤雁排除千難萬險,毅然歸來,盡管只是孑然一身,也無愧于春燕的成雙作對;雖是置身于蕭瑟凄涼的寒塘曠野,也不羨慕雙燕棲身的畫棟雕梁。這首詞題為《孤雁》,詞中也一再點題,多方用筆,突顯雁之孤,一種孤高兀傲之氣盤郁在詞之始終。
張炎這首詞筆筆皆寫孤雁,又語語不離自身。張炎對雁情有獨鐘,其傳世的302首詞中(據(jù)吳則虞校輯《山中白云詞》,中華書局1983年版),用《新雁過妝樓》(又名《瑤臺聚八仙》)詞調(diào)的就有9首,詞中出現(xiàn)雁這一意象的則更多。他常以雁喻指自己不定的行蹤,漂泊的命運,除上舉數(shù)首寫秋雁的詩句外,另如在《探春慢》詞中云:“投老情懷,薄游滋味,消得幾多凄楚。聽雁聽風雨,更聽過、數(shù)聲柔櫓?!痹凇堵暵暵奉}序中云:“己亥歲,自臺回杭。雁旅數(shù)月,復起遠興。余冉冉老矣,誰能重寫舊游編否?”而有一首《新雁過妝樓》詞,恰與《解連環(huán)·孤雁》相似:
遍插茱萸。人何處、客里頓懶攜壺。雁影涵秋,絕似暮雨相呼。料得曾留堤上月,舊家伴侶有書無。謾嗟吁,數(shù)聲怨抑,翻致無書。誰識飄零萬里,更可憐倦翼,同此江湖。飲啄關心,知是近日何如。陶潛尚存菊徑,且休羨、松風陶隱居。沙汀冷,揀寒枝不似,煙水黃蘆。
這首詞也是隱括了王維、杜牧、崔涂、蘇軾等眾多人的詩詞成句,借秋日鴻雁而起興抒懷,特別是這首詞的題序,明確言明了作詞的時間和主旨:“乙巳菊日寓溧陽聞雁聲,因動脊令之感?!薄耙宜染杖铡睘樵勺诖蟮戮拍辏?305)重陽,張炎時年五十八歲。脊令,即鹡鸰,水鳥名。《詩經(jīng)·小雅·常棣》中有句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泵嘧⒃疲骸凹彪y,言兄弟之相救于急難?!焙笫兰匆约沽畋扔餍值苡褠?,急難相顧。這首客中之作,即以秋雁的孤獨失伴,來比喻人世的睽隔,與友朋的分別。它與《解連環(huán)·孤雁》不僅有的句式相近,所表現(xiàn)的思想也相類,如同用了崔涂《孤雁》詩中的“暮雨相呼失”句意;“誰識旅愁荏苒”和“誰識飄零萬里”,都是以設問句式,表現(xiàn)旅途的艱辛;《孤雁》詞中想及同伴“猶宿蘆花”,《新雁過妝樓》也言其同伴“揀寒枝不似,煙水黃蘆”。《孤雁》詞可謂是這首《新雁過妝樓》的姊妹篇,從頭至尾寫旅雁之孤單,傷慨親友之離散,也感嘆自身之漂泊。另外,張炎《八聲甘州》“記玉關踏雪事清游”詞題序云:“辛卯歲(1291),沈堯道同余北歸,各處杭越。逾歲,堯道來問寂寞,語笑數(shù)日,又復別去。賦此曲,并寄趙學舟?!睆拇颂幰部梢姀堁鬃员蹦蠚w后與友朋動如參商,難以相聚,離群的孤雁正是他漂泊無依生活的真實寫照。
《孤雁》詞下闋還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一句,此處的“玉關”,即“玉門關”的簡稱,是以玉門關指代北方之地,詞人借孤雁怕到北方,表明自己不愿再回北地。與之相仿,《八聲甘州》詞一開始即云“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即回憶自己在宋亡之后,一度漫游北方的生活。另《清平樂·題平沙落雁圖》詞中也云“莫趁春風飛去,玉關夜雪猶深”,也是以玉關雪深喻北方苦寒,道途艱難。詞人就是身陷北地,也是心向南方,正如《八聲甘州》詞中所言“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仍然眷懷故國,難忘江南山水。詞人以孤雁自喻自勵,也是借孤雁表明自己的向南之心,冰雪之志。這首《孤雁》詞道出了孤雁經(jīng)歷的種種困苦,正因抱此志節(jié),所以命運多艱,也正因懷抱孤忠,故可對所受苦難坦然承擔。這冰雪志節(jié),也使得詞人的漂泊命運更顯得風骨崚嶒,令人欽敬。
詞史意義
已明此詞的內(nèi)容和主旨,可再審視其在詞史上的地位?!督膺B環(huán)·孤雁》刻畫了孤雁的形象,鋪敘了其所遭受的苦難,雖未明言,也可讓人感受到蘊含在孤雁身上的一腔深情。前人有言:“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保ㄖ軡端嗡募以~選目錄序論》)詠物詞的寫作,既要有所寄托,又不能單憑寄托,在創(chuàng)作時既要有強烈真實的情感,又要有豐滿鮮明的形象,“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葉燮《原詩·內(nèi)篇》卷二)。對于詩詞中的詠物,固不必字字尋寄托,句句求比興,但也不能否論,作品中確實寄寓了作者本人的思想、情感、經(jīng)歷甚至志節(jié)。如從杜甫《江漢》詩中“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可看到詩人晚年漂泊不定的命運;從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惠院作》詞中“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的孤鴻,可體會到剛脫縲紲詞人的猶疑驚懼之心;從陸游《卜算子·詠梅》詞中“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野外孤梅,也可感悟到詞人百折不撓的堅貞。這首《孤雁》詞也是如此,詞人將感嘆身世,傷懷故國之情,融入對孤雁的精心描繪中。
從創(chuàng)作來看,同是寫雁之作,錢起的《歸雁》、杜牧的《早雁》、崔涂的《孤雁》和蘇軾的《卜算子·黃州定惠院作》,筆下所詠之物,都具有作者本人的影子,反映了作者當時的心態(tài)與命運。張炎的這首《孤雁》詞亦是如此,但是較之前人之作不同的是,在這首詞所描繪的孤雁身上,不僅體現(xiàn)了詞人本身的心態(tài),也反映了南宋亡國后,有志之士眷懷故國的心理。也就是說,張炎的《孤雁》詞,實超越了之前以雁表現(xiàn)一己之情思的格套,而以之寄托了當時廣大的愛國之士眷懷故國之情,所反映的現(xiàn)實更為廣闊,情感也更趨深沉。對故國的忠貞,讓詞人不合于時,屢遭磨難。愈多艱難挫折,也愈益突顯出詞人的霜風傲骨。將故國之思貫注到鴻雁身上,增強了傳統(tǒng)的鴻雁形象的豐富性和厚重性,這也反映了古代文學作品中鴻雁形象的轉(zhuǎn)變,即由一己恩怨轉(zhuǎn)為兼具家國情懷。這是張炎的創(chuàng)造,也是他對以雁為題材的作品的拓展和貢獻。
再從歷史來看,詞中所言之物事與表達的情感,在當時及后世,也頗有代表性。與張炎同為宋遺民的謝枋得(1226—1289),宋亡后遁居武夷山中,堅不出仕,其自明心志的《武夷山中》詩曰:“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以晶瑩孤傲的梅花相期許,意欲如梅花一樣,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間。謝枋得筆下梅花之“獨”與張炎詞中大雁之“孤”,相互輝映,共同反映出有志之士于故國覆亡后的心態(tài)與志意,可謂異曲同工。再如宋遺民鄭思肖(1241—1318)擅畫蘭花,然其于宋亡后作蘭花卻不著土,人問其故,他答曰地已被番人奪去,意謂大宋的江山為胡虜竊取。元人盡括江南之地后,有民族氣節(jié)的大宋子民,亡國失土,在蒼茫天地間茫無所依,正與離群獨飛、無處棲宿的孤雁相似?!豆卵恪吩~中“離群萬里”的孤雁,正是因為遇到了重大的變故,才“怳然驚散”。杜牧《早雁》詩中所寫的大雁“金河秋半虜弦開,云外驚飛四散哀”,還是因為一般的邊境戰(zhàn)爭,而南宋士民,面臨的卻是胡人南下,連江南也淪于夷狄的乾坤巨劫?!白灶櫽?、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天地雖廣,但是孤雁無處可以棲泊,也正像亡國后漂泊各地的南宋士人。與宋人相似,明亡以后,明遺民面對著山河變色,也是悲不自勝。清初陽羨詞派名家陳維崧(1625—1682)在《點絳唇·夜宿臨洺驛》詞中云“悲風吼,臨洺驛口,黃葉中原走”,也是悲愴滿懷,愁塞天地。明清鼎革后,懷有故國之心的漢族文士,正與秋風中的黃葉相似,悽惶無著,飄泊不定,“黃葉中原走”一句,正概括了明亡后士人的心境與處境。張炎筆下的長空孤雁,與陳維崧筆下的風中黃葉一樣,都是亡國后士人心態(tài)的外現(xiàn)、命運的象征。由個人遭際而映射整體時代風云,由此也使得這首詞深具歷史的穿透力。
要而言之,《解連環(huán)·孤雁》是張炎的托物言志之作,詞人在孤雁身上,不僅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也承載了家國鼎革之悲和對故國的深深眷戀之情。作者繼承了前人以比興之法寫雁的傳統(tǒng),同時又有所超越,正是對故國的忠貞,使得這首詞情思厚重,特立杰出,有別于一般詠雁之作對自身命運的感嘆,而富有更新的時代內(nèi)涵和更為深廣的歷史意義。詞中所言孤雁失群之悲,不忘故土之思,正是以張炎為代表的南宋士人入元后的普遍心態(tài),因而此詞不僅在當時贏得人們的普遍青睞,于后世也獲得人們的強烈共鳴。這首詞無一語不寫雁,又無一語不在寫人,無一語不蘊含著時代的風云,藝術上的純熟自不待言,“孤忠”之氣貫注其中,讓這只離群“孤雁”孤標傲世,橫絕古今。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