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qiáng)
泗州是水陸都會,是通濟(jì)渠即汴河聯(lián)系東南的節(jié)點(diǎn),在這里,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留下了動人的故事和不朽的詩篇。
當(dāng)我把目光聚焦到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年臘月初一,淮河及汴河結(jié)冰,蘇軾棄舟登岸,不知不覺中,在泗州停留了四十天?;蛟S是為了解乏,或許是為了消磨時光,蘇軾到泗州和尚開的澡堂洗了個澡。這一洗,不要緊,洗出了兩首詞,誕生了一個嶄新的詞牌《如夢令》:
水垢何曾相受,細(xì)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自凈方能洗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
《如夢令》詞牌的原名叫“憶仙姿”。從字面上看,第一首詞的大意是:澡堂里的水和身上的灰垢,什么時候才能融合到一塊?在霧氣騰騰的澡堂里,怎么分辨都分不清。我跟擦背的人說,麻煩您揮動手臂一整天了,輕點(diǎn)輕點(diǎn)吧,我的身上沒有那么多的灰垢。
第二首詞的大意是:擦背的人干凈了,才有資格為他人擦澡。水霧繚繞的澡堂,蒸得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我跟擦背人說,你我在做赤身游戲。盡管洗吧盡管洗,俯下身子,可以看清人間的一切。
這兩首詞,簡直是太妙了!明明是光著屁股洗澡,蘇軾還要“憶仙姿”。為了有所掩飾,蘇軾將詞牌《憶仙姿》改成了《如夢令》。如他在詞序中寫道:“元豐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戲作《如夢令》兩闋。此曲本唐莊宗制,名《憶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為《如夢令》。蓋莊宗作此詞,卒章云:‘如夢如夢,和淚出門相送。因取以為名?!被蛟S是蘇軾太喜歡這兩首詞了,后來撰《東坡志林》一書時,再次記錄此事。
唐莊宗指沙陀人李存勖,沙陀是西突厥的一部。李存勖是李克用的兒子,李克用病逝時,賜李存勖三支箭,讓他發(fā)誓完成三件事。一是討伐投靠朱溫的劉仁恭,并攻取幽州。二是打敗契丹,討伐背信棄義的耶律阿保機(jī),解除來自北方的威脅。三是消滅篡唐建梁的朱溫。李存勖接過三支箭后勵精圖治,經(jīng)過十五年的努力,實現(xiàn)了其父的遺愿,并在魏州(治所在今河北大名縣西)稱帝。
李存勖統(tǒng)一北方后,認(rèn)為天下太平,開始寵幸伶人,又扮演一個名叫“李天下”的角色粉墨登場。此外,又自制音樂,供伶人演唱,并創(chuàng)作了《憶仙姿》。后終因荒政,僅僅在登基后的三年,便迅速地走向敗亡,陷入了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歷史循環(huán)怪圈。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伶官傳序》中評論道:“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或許是蘇軾認(rèn)為,《憶仙姿》的音樂更能展示他享受洗澡的過程,一高興,寫下兩首詞。
寫完以后,一斟酌,又“嫌其名不雅”,于是,蘇軾取原詞中的“如夢”二字為詞牌。其實,在蘇軾的潛意識中,是欣賞“憶仙姿”這三個字的。
后來的情況是,《憶仙姿》這一詞牌經(jīng)蘇軾這么一改,就此消失了,乃至于近人只知《如夢令》。特別是李清照的《如夢令·昨夜風(fēng)疏雨驟》響徹華夏后,知道《憶仙姿》的人則更少了。
從詞序“浴泗州雍熙塔下”一語中當(dāng)知,蘇軾是在泗州寺院中洗澡的。寺廟是什么時候有澡堂的?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lán)記》卷四《城西》敘述西晉石塔寺舊跡時有“此是浴室”語。據(jù)此,西晉時,寺廟已有供僧人集體使用的澡堂,只是不知此時是否對外開放?
沐浴是動物的天性,與其他動物相比,人的沐浴,是在從自為走向自在的過程中完成的。進(jìn)入文明時代,浴室成為私密空間。據(jù)《左傳》,晉國內(nèi)亂,公子重耳出逃途經(jīng)曹國。曹共公聽說,重耳不同于常人,腋下的肋骨連成一片,出于好奇,趁重耳洗澡時偷看。這一不禮貌的行為激怒了重耳,重耳歸國當(dāng)上國君后,立即聲討曹國。可憐的曹共公做了一千件好事,只因窺浴一事不得體,便引來殺身滅國之禍。
或許是受寺院的影響,唐代出現(xiàn)了公共澡堂。如孟浩然《臘月八日于剡縣石城寺禮拜》有“講席邀談柄,泉堂施浴衣”語,這里所說的“泉堂”,指石城寺中的澡堂。又如孟浩然《東京留別諸公》一詩中有“樹繞溫泉綠,塵遮晚日紅。拂衣從此去,高步躡華嵩”句,孟浩然離開東京洛陽時,別具一格地邀大伙一起洗澡。走進(jìn)綠樹環(huán)繞的溫泉,孟浩然輕快地撩起衣襟,仿佛在“高步躡華嵩”。孟浩然的舉動太浪漫瀟灑了,難怪李白要寫下“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李白《贈孟浩然》)的詩句。
時至宋代,士大夫到公共浴室洗澡,已成為時髦和風(fēng)尚,如黃庭堅《宜州家乘》中有“浴于小南門石橋上民家浴室”語。公共浴室消解了士大夫的矜持,人們發(fā)現(xiàn),到澡堂擦背并不違反“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經(jīng)·開宗明義》)的教義。相反,潔身可以更好地內(nèi)修品質(zhì)?!抖Y記·儒行》云:“儒有澡身而浴德?!笨追f達(dá)疏:“治德,謂沐浴于德,以德自清也。”沐浴是修身的一部分,或許是這樣的原因,蘇軾在雍熙塔下洗澡,才格外地愜意。
士大夫走出家門,熱衷于到公共澡堂洗浴,主要與其設(shè)施齊備相關(guān)。從“寄語揩背人”中當(dāng)知,在公共澡堂里,可享受到擦背和敲背等方面的服務(wù)。從“我自汗流呀氣”當(dāng)知,可以在氣蒸中大量排汗,促進(jìn)血液循環(huán),增強(qiáng)代謝能力。
商品經(jīng)濟(jì)的沖擊下,宋代的寺廟澡堂已成為盈利的場所。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寺院澡堂不可能放幾個和尚給人擦背。因為擦背可以養(yǎng)家糊口,所以才引出蘇軾“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等語。
宋代的澡堂是賺錢的行業(yè),且有個好聽的名字。如耐得翁《都城紀(jì)勝》“諸行”條有“浴堂謂之香水行是也”。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三“團(tuán)行”條亦有“開浴堂者名香水行”。
除供洗浴外,宋代的澡堂還可供休息。如洪邁《夷堅志補(bǔ)》卷八“京師浴堂”條云:“宣和初,有官人參選,將詣吏部陳狀,而起時太早,道上行人尚稀,省門未開,姑往茶邸少憩。邸之中則浴堂也,廝役兩三人,見其來失期,度其必村野官員乍游京華者?!被蛟S是囊中羞澀,參選官人往往到澡堂中休息小住。
在兩首《如夢令》中,出現(xiàn)的水垢、居士、自凈、肉身游戲、人間一切等詞匯,均出自佛典。這些詞語出現(xiàn)在作品中,增添了許多趣味。其中,水垢既指自身上搓入水中的灰垢,又與佛家的煩惱之心相關(guān),如《大乘義章五本》有“染污凈心,說以為垢”等語可證。因在詞中有意使用佛教術(shù)語,乃至于有人認(rèn)為,蘇軾經(jīng)歷“烏臺詩案”事件后,開始思考人生,經(jīng)此,完成了從以儒學(xué)入世到以佛學(xué)出世的思想轉(zhuǎn)變。
其實,兩首《如夢令》只是拿自己開涮,隱含了蘇軾炫學(xué)的文化心理。蘇軾一向“生性詼諧愛開玩笑”(林語堂《蘇東坡傳》),洗澡時不忘游戲,為表現(xiàn)與世人之間的不同,故意以佛語書寫洗澡時獲得的滿足感。經(jīng)過這么一搗鼓,一件不上臺面的俗事,便格外地動人了。
那么,這樣寫,是不是有大不敬之嫌呢?其實不然,蘇軾雖然精通佛學(xué),但不佞佛,有時還會逗逗和尚。一天,蘇軾帶著歌妓到杭州的靜慈寺玩耍,大通法師看了很不高興,認(rèn)為此舉褻瀆了佛門圣地。蘇軾深不以為然,當(dāng)即作雙調(diào)《南歌子》令歌妓演唱,有心要?dú)鈿獯笸ǚ◣?。其詞曰:
師唱誰家曲,宗風(fēng)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老婆三五、少年時。
這首詞與兩首《如夢令》有同工異曲之妙。起句不凡,以“師”領(lǐng)起,直接追問,大師您在廟里念經(jīng)唱的是哪家曲子?繼承了佛家哪一宗派的衣缽?三四兩句以諧語為莊語,“借君拍板與門槌”韻味十足,是說我借用你的板子和木魚打拍子助興,逢場作戲一場,請大師不要生氣。言外之意,大師啊,我十分清楚你的底細(xì),別再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了。
下片以“溪女”領(lǐng)起,溪女指代歌妓?!巴笛邸薄罢Q邸鄙鷦觽魃瘢环矫媸钦谘莩母杓送低档孛橄蚍◣?,另一方面是法師為歌妓妙曼的身姿和優(yōu)美的歌喉打動,心潮澎湃。隨后筆鋒一轉(zhuǎn),以“彌勒”指代寺中的小和尚,說他們出生太晚,沒能親眼看見大師你年輕時放浪的形象?!安灰娎掀湃?、少年時”含蓄蘊(yùn)藉,揭開了大師當(dāng)年卿卿我我的面紗。當(dāng)年,大師的老婆只有十五歲,正值豆蔻年華,言外之意,那時,大師你與老婆共赴巫山,是何等的瀟灑,現(xiàn)在,就不要再裝蒜了,何必一定弄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樣子?
宋代詩僧惠洪敘述《南歌子》寫作背景時說:“東坡鎮(zhèn)錢塘,無日不在西湖。嘗攜妓謁大通禪師,師慍形于色。東坡作長短句,令妓歌之?!保ā独潺S夜話》)如以此為參照,當(dāng)知兩首《如夢令》沒有什么微言大義,也沒有什么深奧的佛理哲思,不必過度地解讀。
(作者單位:淮陰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