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桂潁 馬金科
崔致遠出身于一個奉儒之家,12歲遠離故土入唐求學,并參加科舉考試,一舉及第,881年任淮南節(jié)度使,28歲時擔任國信使一職并榮歸故國新羅。在韓國現(xiàn)存歷史最悠久、內容最完備的漢文典籍中,《桂苑筆耕集》是為數(shù)不多的其中之一,并被尊為“東方文章之本初”和“東方藝苑之始祖”。對于《桂苑筆耕集》這部著作的研究,目前學術界主要集中在版本考證、史料價值等方面,[注]《桂苑筆耕集》目前主要代表性研究有:賈云的《賓貢進士崔致遠和他的〈桂苑筆耕集〉》(1997);閻李明的《崔致遠與九世紀后半期的唐羅關系》(2006);樸現(xiàn)圭的《中國所藏新羅崔致遠〈桂苑筆耕集〉之實態(tài)調查》(2004);金允珍的《晚唐著名韓國詩人崔致遠與〈桂苑筆耕集〉》(2012);劉偉的《〈桂苑筆耕集〉考述》(2004);李時人、詹緒左的《崔致遠〈桂苑筆耕集〉的版本及??痹洝?2010);田廷柱的《論〈桂苑筆耕集〉的史料價值——兼評高駢其人》(1996);姜昌求的《新羅人與唐代人的贈詩研究》(2008);陳蒲清的《韓國韓文文學的奠基作〈桂苑筆耕集〉》(2002);馬家駿的《崔致遠和他的詩》(1983)等。尚未有學者從形象學等角度對崔致遠的《桂苑筆耕集》開展相關研究。
盛唐時代的中國,在商業(yè)方面與世界聯(lián)系廣泛,其中與新羅往來最為密切。兩國的友好關系一直持續(xù)到唐朝末年,他們彼此互遣使節(jié),通過海上和陸路積極溝通。新羅王曾多次派遣本國使臣到長安進獻,多攜稀世珍寶,唐朝也以罕見珍品回贈新羅。同時,新羅留學生也是來唐求學的學生中最多的。在羅唐兩國的往來進程中,作為當時唐朝重要口岸的重鎮(zhèn)揚州,起到了橋梁性的紐帶作用。而影響最為深遠的留學生中便是在揚州工作、生活四載的崔致遠,他被稱為“中韓交往第一人”。崔致遠,字孤云,新羅憲安王元年(857年)生于王京(今韓國慶尚北道慶州市)沙梁部,[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頁。公元868年(唐懿宗當政9年),崔致遠訪唐求學。[注]韋旭升:《崔致遠居唐宦途時期足跡考述》,《延邊大學學報》1998年第4期,第66頁。公元874年,唐朝為新羅、日本、越南等周邊國家專門組織了留學生考試。通過勤學苦讀,崔致遠參加了這次考試,并成功考取“賓科”進士,當時也僅是及冠之年。但是命運的天平卻悄悄地傾斜,他及第后并沒有適合他的官職,所以他只能默默地等待,這一等就是兩年。在棲居東都洛陽的兩年時光中,他釃酒賦詩交游士林。歷史終是沒有埋沒這位才子的耀眼光芒,在公元876年(乾符三年),崔致遠偶然結識了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裴瓚,因其才華橫溢而備受裴瓚垂愛,終獲裴瓚提拔擔任江西道宣州溧水縣尉一職。據(jù)載:“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聘請崔致遠任從事巡官,執(zhí)掌軍事文書?!盵注]韋旭升:《崔致遠居唐宦途時期足跡考述》,《延邊大學學報》1998年第4期,第66頁。此后,崔致遠來到了唐朝君主統(tǒng)治下的揚州,這是國家糧倉、交通樞紐?!鞍彩分畞y”之后,長江以北形成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中央的治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憑借東南地區(qū)的支持來維持統(tǒng)治。這時,地處吳楚兩國交界的揚州便迅速躋身發(fā)展要地行列,原本興盛的城市經濟更是瞬息萬變、一日千里,以致今天我們翻開任何一本唐詩著作,目光所至皆是其繁儷華侈。若我們來不及親自查閱,也會在與人交談中對那個盛世有所耳聞。能下車至揚州,讓多少士大夫趨之若鶩。崔致遠勤勉治學、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了不勝枚舉的詩詞作品。崔致遠回到新羅后,公元886年,將其留唐16年所作的詩文編成了《桂苑筆耕集》。文集所載入的大量公文、信札以及詩作,皆是其在揚州任職期間書寫和創(chuàng)作的。此文集收錄了大量晚唐時期具有較高研究價值的重要史料。
《桂苑筆耕集》中記載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唐末歷史事實及人物,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和歷史價值,也是國內外學者研究晚唐歷史及文學必不可少的參考資料。崔致遠雖然未逃脫幕僚文人的束縛和條框,著作中表達了對黃巢起義軍貶咒批判,于無形之中助推了當政者的統(tǒng)治,但就其才華的優(yōu)勝及史學價值來說,仍是不可小覷的。此文集共20卷,前16卷公文由高駢代寫,后4卷是崔致遠自身的抒懷之作,包括表、狀、別紙、書、檄文等10多種類別。[注]黃平:《朝鮮詩文集的開山鼻祖:〈桂苑筆耕集〉》,《益陽師專學報》1996年第2期,第90頁??v覽其詩歌,可發(fā)現(xiàn)崔致遠多次在文章中提到了“桂苑”一詞,如“豈如揚都粵壤,桂苑名區(qū),四夷之賓易朝天,九牧之貢無虛月?!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3頁。(《請巡幸江淮表》)。其中“桂苑名區(qū)”一詞就體現(xiàn)了當時的揚州的確名震四海?!熬盘旖翟t,萬里宣恩,柳營之列將歡呼,桂苑之群寮感泣?!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1頁。(《謝郄公甫充監(jiān)軍手詔狀》)。“捧嘉貺而增榮,窺雅言而竊忭,況對蓮池之客,實逢桂苑之仙?!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86頁。(《宣歙裴虔余尚書》)。由此可見,“桂苑”是一個有代表性的地名。南京毗鄰揚州,屬于淮南節(jié)度的轄區(qū),由此可以推斷,崔致遠用“桂苑”一詞代指淮南。而“貞觀之治”時期,揚州屬淮南道,玄宗天寶元年(742年),揚州改名為廣陵郡。[注]李廷先:《唐代揚州城區(qū)的規(guī)模》,《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1年第4期,第193頁。所以,從地理的考證來看,崔致遠筆下的“桂苑”“淮南”指的都是揚州。
崔致遠之所以將此著作命名為《桂苑筆耕集》,一方面源于“桂苑”是古時淮南地區(qū)一個有代表性的象征地名;另一方面是由于西漢時期,淮南王劉安廣招門客,撰寫了著名的《淮南子》,在他的幕僚中有8位知名人士,被稱為“八公”。崔致遠文章中的“指桂苑而訪劉安”出自《桂苑筆耕集》中《迎楚州行李別紙》二首中:“伏審尚書遠赴天庭,將遵水道,整蘭橈而思郭泰,指桂苑而訪劉安,睹神仙則楚俗皆驚,聞雅頌則魯儒相賀?!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86頁。這里崔致遠把高駢比作淮南王,把高駢幕下的文人包括自己比作八公?!肮饦渲健笔钱斈陝舱须[士之地,崔致遠以“桂苑”寓淮南,隱含了他對淮南王劉安的向往及對高駢的期望之情。
《桂苑筆耕集》是崔致遠在擔任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的從事和都統(tǒng)循官期間進行創(chuàng)作的。唐朝淮南節(jié)度使將治所設在揚州,即淮南地區(qū)之中心?!豆鹪饭P耕集》中記錄的揚州形象深入人心,尤其是在身份為異國人的崔致遠筆下,更是別有一番特點。孟華在《比較文學形象學》一書中寫道:“外國文學作品中的形象不只是文本意義上的形象,他是作家主體情感與思想的混合物?!盵注]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6頁。在《桂苑筆耕集》中,我們也能夠深深地感受到這位新羅文人描寫的各種形象背后所蘊藏的詩人的內心情感。在比較文學形象學中,就“形象”的基本特征來說,首先應是異國形象間的比較,其次才反映本國對異國文化的認識,體現(xiàn)的是異國與本國的文化關系。也就是說,揚州形象在身為新羅詩人的崔致遠的筆下是異國形象。崔致遠漢詩中體現(xiàn)的揚州形象是當時羅唐文化關系的一種真實的寫照。崔致遠筆下的揚州形象既有以景物為中心的城市外觀形象描繪,又有以人物情感為主線的變化升華,既是一種物化形態(tài),也是一種人文情感的寫照。作為一國文化的隱喻或“軟實力”象征的“形象”,它成為一個國家在他國所包含某些形象的文學傳播程度的決定性因素。由于中國漢文化在新羅的傳播構建了詩人眼中的中國形象,這對于了解當時中國形象在世界上的影響力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丹麥學者拉森指出:“形象的屬性是一個持續(xù)變化之過程的結果?!盵注]樂黛云、張輝:《文化傳遞與文學形象》,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09頁。而崔致遠在揚州生活的4年,是揚州變化較大的4年。隨著唐朝政治形勢的不斷變化,崔致遠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揚州形象也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透過崔致遠對揚州景物的描繪,我們看到了揚州經歷了從繁華到戰(zhàn)亂的變化過程。
1.繁華景象
崔致遠居住在揚州。歷史上,揚州既是重要的交通樞紐,又是唐朝重要的財富之源,其繁華程度可見一斑?!豆鹪饭P耕集校注》十九卷《謝周繁秀才以小山集見示》一文中記載“集桂苑之名都,占蓮池之雅望”。崔致遠將“桂苑”稱作名都,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桂苑——也就是揚州,是當時淮南地區(qū)的重鎮(zhèn)。關于淮南的富庶繁華,又如《請巡幸江淮表》中兩處所指,一為:“況江淮為富庶之鄉(xiāng),吳楚乃繁華之地?!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5頁。再為:“豈如楊都粵壤,桂苑名區(qū),四夷之賓易朝天,九牧之貢無虛月?!痹偃?,《蕭遘相公》一文中:“淮南乃寰中裕富,閫外名高,喻以金甌,永無釁缺;比于玉壘,實異繁華?!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80頁。由此可見,淮南當時是周圍地區(qū)中最富裕的城市,名揚四方。崔致遠對“金甌”、“玉壘”這些景物形象的描繪讓我們真實地感受到了當時揚州的繁華程度,令人驚嘆。十分精煉的語言,恰到好處的比擬,生動、形象地呈現(xiàn)出了當時淮南地區(qū)繁華的景物形象,而作者恰恰是通過對揚州繁華景物形象的描寫,為人們描繪了一幅十分華美的揚州圖畫。此時富庶、美麗的揚州形象也正是在新羅詩人眼中中國漢民族大國的光輝形象,揚州形象借助新羅詩人崇尚漢文化的影響而更加豐滿。對揚州繁榮富庶的描繪,對唐朝美好形象的整體塑造,都折射出崔致遠對中國形象寄予的理想之國的烏托邦色彩。
2.戰(zhàn)亂烽火景象
《桂苑筆耕集》中的揚州形象并不是單一的、一成不變的美好形象,隨著當時政局的變化也呈現(xiàn)出了差異的形態(tài)。揚州繁盛、富有,又是戰(zhàn)略要地,所以自古以來它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由于歷史的原因,它數(shù)次經受戰(zhàn)亂的“洗禮”?!豆鹪饭P耕集》中描寫這一時期備受戰(zhàn)爭摧殘的揚州景象也有跡可循。如在《奉和座主尚書避難過維陽寵示絕句三首》一文中,崔致遠如此描繪:“年年荊棘侵儒苑,處處煙塵滿戰(zhàn)場。豈料今朝進宣父,豁開凡眼睹文章。亂時無事不悲傷,鸞鳳驚飛出帝鄉(xiāng)。應念浴沂諸弟子,每逢春色耿離腸?!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44頁。詩中“煙塵滿戰(zhàn)場”“鸞鳳驚飛”的景物形象十分生動地反映出了當時戰(zhàn)爭造成的社會混亂的局面以及民不聊生的悲慘境地。此時的揚州與前文所述的繁華一景形成了強烈且鮮明的對比,也表現(xiàn)出了詩人對于眼前局勢的無奈和無助。
又如《上都昊天觀》一文中:“但以桂苑繁華,揚都壯麗,既見星壇月殿,處處荒摧;難期鶴駕霓旌,時時降會”,[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87頁。就恰到好處地反映出了揚州形象由繁華走向了衰落,流露出了詩人的無奈和惋惜之情。這種異國形象的變化也體現(xiàn)了崔致遠烏托邦理想的破滅。莫哈指出:“形象學將文學形象主要視為一種幻影、一種意識形態(tài)、一個烏托邦的跡象,而這些都是主觀向往相異性所特有的?!盵注]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4頁。美好的揚州形象寄托著崔致遠對理想社會的期盼,影射出了其改造自身的美好愿景;揚州在戰(zhàn)亂中不僅僅是一所城市,也是一種意識、一種形態(tài)化的形象,也體現(xiàn)了其對唐朝政局同情關注的態(tài)度,由此體現(xiàn)出“自我”與“他者”形成的一種交流融合的狀態(tài)。
形象的塑造者和被塑造者之間的關系是從自我與“他者”以及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入手,崔致遠作為新羅詩人與中國友人交往的背后就體現(xiàn)了這種“自我”與“他者”、“現(xiàn)實與理想”的關系。因《桂苑筆耕集》不同于小說和雜話,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并不是直接地對人物言語、行為的描繪,而是一種“間接描繪”。這些人物是崔致遠在“揚州形象”這一大的背景環(huán)境下結識的諸多友人。他們都是與崔致遠本人有著深厚情誼的文人形象。這些形象受限于個人所處的政局之中,具有自身形象特色的同時,又寄寓著自身對他者形象的感激懷念之情。
1.裴瓚——休戚相關,患難與共
當年提拔崔致遠的伯樂裴瓚(字公器),兩人可謂是至交?!豆鹪饭P耕集》中裴瓚的形象也隨著其與崔致遠的交往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首先,據(jù)《桂苑筆耕集校注》記載,乾符元年(874年)裴瓚主貢時,兩人是“座主”與“門生”的關系,也因此結下了深情厚誼。此時,裴瓚是提拔崔致遠的恩人形象。其次,裴瓚的仕途之路并非一帆風順,深處亂世之中的裴瓚是不得志的官宦形象。據(jù)崔致遠的《吏部裴瓚尚書二首》其一記載:裴瓚“情疏宦路,性悅道風”,然而濟世之心并未泯滅。由此可見,裴瓚遭遇了人生巨大的打擊,甚至沒有棲身之處,只得流浪于江南。因此,這一時期裴瓚的形象特點是:身處亂世之中,雖心系國家但力不從心,前途未卜,憂心忡忡。崔致遠得此消息后,便立即提筆撰寫《與恩門裴秀才求事啟》一文,送予高駢請求幫助,高駢當時已高居時任淮南節(jié)度使。唐軍破土歸來,在關中鎮(zhèn)守,裴瓚因率軍有功升遷為禮部尚書,走陸路勞頓且有危險,此時裴瓚接受了崔致遠的幫助和支持。一方面詩中描繪出了裴瓚當時“郁郁不得志”的形象特點,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了崔致遠對這位落難摯友深處難境卻不離不棄的深情厚誼。
其次,據(jù)嚴耕望的《唐仆尚丞郎表》卷十五“輯考五上·禮部尚書”條考,在崔致遠的極力推舉下,裴瓚轉授禮部尚書,此時裴瓚是在友人幫助下東山再起的文人形象。崔致遠為了表達對摯友終于重得重用的喜悅之情一連寫下了《吏部裴瓚尚書二首》:“伏承榮膺寵命,伏惟感慰……用舍既歸于重柄,古今皆托于長材,人望所諧,主恩斯在……”[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81頁。詩中盛贊裴瓚為人賢能,性情淳樸,稱其雖運途坎坷但賢德之人終得重任,實是眾望所歸。此時,裴瓚是蟄伏數(shù)載,重得重用,春風得意,苦盡甘來的光輝形象。
最后,在《賀除禮部尚書別紙》《上座主尚書別紙》(《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十九)及《與禮部裴尚書瓚狀》(《孤云先生文集》卷一)等文中,崔致遠接連恭賀裴瓚。裴瓚赴任途中,曾親自前往淮南探望崔致遠。[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十九,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86頁??梢娕岘憣ζ潢P懷可謂是無微不至,對于身在異國的崔致遠來說,裴瓚是其患難與共的摯友,也是給予其無盡關懷的恩人。
唐末之際,正值黃巢起義軍攻入首都之時,裴、崔兩人再次聚首于揚州,一人是逃難,一人是北上回國,逃難中的偶然相逢讓內心慌亂瞬時間化為喜悅。裴瓚寫詩給崔致遠,崔致遠還以《奉和座主尚書避難過維陽寵示絕句三首》回贈裴瓚。詩中將自己對恩師、摯友的依依惜別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離別情境之中表達了兩位文人的離別愁苦。在揚州時裴瓚還創(chuàng)作了“七絕”三首贈予崔致遠,皆因情到深處有感而發(fā),崔致遠也應和以表達對裴瓚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其一有“豈料今朝覲宣父,豁開凡眼睹文章”之句,[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44-745頁。展現(xiàn)了崔致遠心中裴瓚尊師如父的高大形象。
2.高駢——伯樂之顧,知遇深恩
高駢形象的塑造,是在崔致遠與其交往的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崔致遠對這位提攜自己的恩人形象的描繪也是從與之漸進的交往而發(fā)生變化的。唐廣明元年(880年),崔致遠任官溧水縣尉一職,投靠高駢,成為淮南幕府的一名門客。為表達高駢對自己的提攜之恩,他作詩一首《陳情》:“俗眼難窺冰雪姿,終朝共詠小山詞。此身依托同雞犬,他日升天莫棄遺?!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07頁。
崔致遠引用一人得道舉家升天的典故(為漢代淮南王劉安典故),向高駢暗示自己追隨忠誠之心,寓示提攜伯樂之情。因為這首詩使得高駢對其欣賞有加。此后,崔致遠和高駢成為摯友。崔致遠另外執(zhí)筆續(xù)寫《陳情上太尉詩》:“客路離愁江上雨,故國歸夢日邊春。濟川幸遇恩波廣,愿濯凡纓十載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44頁。此詩中,崔致遠借詩詞向高駢表明自己投靠幕府的意圖是“求食祿”“為榮親”,表達了對高駢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恩澤如海,可謂是“曾為大梁客,不忘信陵恩”。在《桂苑筆耕集·長啟》一文中記載:[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25頁。高駢在百萬雄兵中給予重托,讓崔致遠深感身負重任,在崔致遠的心中,高駢就是提攜自己、重用自己,對自己有著知遇之恩的恩人。投桃報李,崔致遠不遺余力盡心竭力地為高駢代寫一系列文書。尤其《檄黃巢書》聞名遐邇,也正是這篇《檄黃巢書》,讓崔致遠被高駢一眼選中,給予了他進一步的認可和賞識。高駢讓崔致遠給朝廷寫一封毛遂自薦的狀文,落自己的字。在中和二年(882年)夏初,崔致遠最終因為這份寶貴的舉薦狀終獲“殿中侍御史內供奉、賜緋魚袋”的獎賞,可謂如日中天。
3.顧云——志同道合,至誠至真
顧云字垂象,又字士龍,池州秋浦(今安徽省貴池縣)人。顧云出身富貴之家,為大商人之子,好且擅長詩詞文賦,唐末頗有名。崔致遠與顧云二人來往頻繁,在廣明元年(880年)冬,崔致遠進入高駢幕府之時,多虧了顧云的推舉和引薦。崔致遠入幕淮南后,與顧云相見恨晚,關系日進千里。可以說,顧云對崔致遠有著知遇之恩。崔致遠對顧云的才華可謂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讀了顧云的《獻詩啟》(獻給高駢),詩中這樣寫道:“某啟:某竊覽同年顧云校書獻相公長啟一首、短歌十篇,學派則鯨噴海濤,詞鋒則劍倚云漢,備為贊頌,永可流傳”。[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83頁。由此可以看出,崔致遠對顧云的評價極高,其心目中顧云是才子,是才華橫溢的文人形象,崔致遠對其才學甚至達到了仰慕的程度,盛贊其“永可流傳”。中和二年(882年)七月,顧云左遷觀察支使,崔致遠得知這個消息后興奮不已,當即撰寫了《請轉官從事狀》,表達了他對好友的恭喜和祝賀之情,贊顧云為:“東筠孕美,南桂抽芳,曳謝朓之長裾,從衛(wèi)青之軍幕,五羖皮之為重,豈謂虛譚;百鷙鳥之不如,方知實事”。[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4頁。又據(jù)《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十八《謝示延和閣記碑狀》記載,中和三年(883年),高駢筑延和閣竣工,為了樹碑立傳,遂命顧云“謹撰碑詞”,并遣觀察衙推邵宗將此“《延和閣記》碑本一軸”贈與崔致遠,崔致遠盛贊顧云說:“今者支使侍御以好善心得稽占力,騁真才子之藻思,辱大丞相之筆跡”。[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38頁。顧云在崔致遠筆下是文學造詣極高的詩人的形象,崔致遠對其毫不吝嗇贊美之詞。又據(jù)高麗李奎報《白云小說》稱:“崔致遠入唐登第,以文章名動海內,有詩一聯(lián)曰:‘昆侖東走五山碧,星宿北流一水黃。’”[注]崔致遠:《高麗名賢集》第一冊,首爾:韓國成均館大學大東文化研究院編,1986年,第574頁??梢娺@位來自異國的友人,其在漢賦方面的極高造詣也深得顧云的賞識。
4.女道士——芳卿可人,依依惜別
在揚州與崔致遠交往的眾多文人墨客之中,有一位女道士曾給獨自在異鄉(xiāng)漂泊的崔致遠留下過很多情感上的慰藉與關懷。在《桂苑筆耕集校注》中,崔致遠特意為這位女道士作詩一首,臨行前向她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真摯的情感:“每恨塵中厄宦塗,數(shù)年深喜識麻姑。臨行為與真心說,海水何時得盡枯?”[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51頁。“海水盡枯”,用典與抒情結合得巧妙無痕。崔致遠多年來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在他鄉(xiāng)世事艱難,常常因官場險惡而感到苦惱怨恨、筋疲力盡,女道士應該是崔致遠在異鄉(xiāng)路上的知音,甚至可以說是紅顏知己,并給予了崔致遠很多的溫情與關懷。現(xiàn)在就要踏上回國的征程了,崔致遠想講幾句知心話,但“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不了情,又如何說得盡呢?離別的酸甜苦辣,把詩人置于“無力挽狂瀾”的波濤之中,將他百感交集的心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留別女道士》是崔致遠獻給女道士的詩篇,崔致遠在和女道士交往中建立起來的感情很深,表達了他的離愁別緒與想超脫塵世的深厚而切實的感情。
從人物形象分析的角度而言,《桂苑筆耕集》中無論是對其有著知遇之恩的裴瓚,還是令其愛恨交織的高駢,抑或是摯友顧云,有著愛慕之情的女道士,在對其形象的描繪中,既有詩人眼中的“他者”形象,同時也透過這些才子文人的形象,表現(xiàn)出了崔致遠與友人的深情厚誼,更窺探出了他細致多情的內心世界。當形象的塑造者進入到被塑造者的文化之中,以一種平實的眼光去觀察“他者”時,其塑造的形象就會融入對被看對象的同情、關切和理解。這種立場就是巴柔所言的第三種態(tài)度——友善。[注]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42頁。異國形象的關注不是絕對否定或絕對差異的體現(xiàn),崔致遠對揚州形象的關注恰恰就體現(xiàn)了這種友好關切的態(tài)度。
《桂苑筆耕集》中的景物形象有兩個主要的特征:第一,這一時期崔致遠雖身處內陸地區(qū)揚州,但是詩中的景物形象卻往往是與內陸揚州不相及的“?!?,也就是以“大海”這一景物形象為意象,表達詩人內心的情感。第二,在詠物詩中來說,《桂苑筆耕集》中對于景物形象的描寫,大多寄托著詩人惆悵的思緒,抑或是思想的思緒,抑或是懷念友人的思緒,將自身復雜的情感寄于景物形象之中。研究其詠物詩中景物形象的塑造特點,能使我們十分清晰地了解他當時在揚州的境遇和心情。這種中國形象的描述也體現(xiàn)了形象背后崔致遠的意識形態(tài)。在《山頂危石》中:“萬古天成勝琢磨,高高頂上立青螺。永無飛溜侵凌得,唯有閑云撥觸多?!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62頁。在《石上矮松》中:“自能盤石根長固,豈恨凌云路尚賒。莫訝低顏無所愧,棟樑堪入晏嬰家?!盵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63頁。“山頂危石”和“石上矮松”這兩個景物形象,所體現(xiàn)的是莊子“達人知命”的思想。崔致遠因為他的外國人身份,念念不忘自己身份的卑微和低下,將自我內心的孤寂寄托于危石、矮松來表現(xiàn)其自身所處的環(huán)境,以物來表現(xiàn)自我形象。在《比較文學形象學》一書中,孟華這樣敘述道:“形象本身與形象建構也透露出作家和本國人的心態(tài)。他者形象是反觀自我形象的一面鏡子”。[注]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6頁。因此,在崔致遠的詠物詩里面喻托的對象往往有一種生不逢時或者生非所屬的自卑感,總想積極進取,過富貴人生,但卻屢屢不得志。這首詩正是從景物中反映出詩人當時內心的痛苦與糾結,寓情于景地表達了其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在異國他鄉(xiāng)沒有歸屬感,想要回到祖國的心情。狄澤林克所言:“形象是塑造者在社會集體想象物的支配下對他者的想象和構建”。[注]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此時正值唐末,揚州兵荒馬亂,這也恰恰說明了這一時期整個揚州的形象是落寞的、沉淪的,詩人一方面借“危石”“矮松”比喻自己的處境,同時也在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揚州的荒涼局勢。
《題海門蘭若柳》
廣陵城畔別蛾眉,豈料相逢在海涯。
只恐觀音菩薩惜,臨行不敢折纖枝。[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71頁。
“柳”在中國古詩中大多寓意“留”。崔致遠詩歌中借柳枝表現(xiàn)離情,詩中的“廣陵城畔”即現(xiàn)在的揚州。“柳”這一景物形象被詩人寄托情感,表達依依惜別之情。此處的“臨行不敢折纖枝”十分生動地描繪出詩人對揚州的深深眷戀。與其說崔致遠眷戀友人,不如說他更眷戀這承載他太多政治理想的“廣陵畔”?!岸朊肌毕笳髋?,此時的揚州是如同女子般溫柔的、嫻靜的,是蘊含詩人無限不舍之情的形象。[注]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48頁。在《酬楊贍秀才送別》一文中:“谷鶯遙想高飛去,遼豕寧慚再獻來。好把壯心謀后會,廣陵風月待銜杯?!痹娭小笆彸恰奔磩e稱揚州(是揚州的別稱),這里借“大?!边@一景物形象來烘托回家之路艱辛遙遠,此處大海的意向表露出詩人的不舍之情?!肮鳃L遙想高飛去,遼豕寧慚再獻來”表明詩人期待與友人的再次“揚州逢”,反映出了在詩人心中“廣陵”為自己留下的是既美好又珍貴的回憶。崔致遠期待與友人的再次重逢,更期待能夠與友人在“廣陵之畔”對酒當歌。
孟華在《比較文學形象學》一書中寫道:“外國文學作品中的形象不只是文本意義上的形象,他是作家主體情感與思想的混合物?!盵注]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02頁。在《桂苑筆耕集》中,我們也能夠深深地感受到這位新羅文人描寫的各種形象背后蘊藏的詩人的內心情感。法國學者讓-馬克·莫哈也指出:“文學形象學所研究的一切形象,都是三重意義上的某個形象,它是異國的形象,是出自一個民族(社會、文化)的形象”,[注]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5頁。在比較文學形象學中,就“形象”的基本特征而言,首先應是異國形象間的比較,其次要反映本國對異國文化的認識,體現(xiàn)的是異國與本國的文化關系。也就是說,揚州形象在身為新羅詩人崔致遠的筆下是異國形象。崔致遠漢詩中體現(xiàn)的揚州形象是當時羅唐文化關系的一種真實的寫照。崔致遠筆下的揚州形象既有景物為中心的城市外觀形象描繪,又有人物情感為主線的變化升華,既是一種物化形態(tài)也是一種人文情感的寫照。形象決定了一國文化的軟實力水平,一個國家在他國所具有的形象成為了其在他國傳播力量的主體影響因素,新羅詩人眼中的中國形象體現(xiàn)了中國漢文化在新羅的傳播,這對于了解當時中國形象在世界上的影響力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