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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刻度

2019-12-02 03:23普玄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9年11期
關鍵詞:瞎子借條漢口

普玄

一個放貸的瞎子,一個欠錢的“老賴”,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只是誰是貓誰是老鼠,有時難以辨清。欠條會被洗白,貪惡之罪如何洗刷?誓約輕易被毀棄,人憑借什么行于太陽之下?

第一部分

這個女人追著想把壞消息告訴我。有一個人借了我的錢,十年沒還,現(xiàn)在卻跑到幾百公里外的省城漢口,住到他女兒那里去了。我剛才在老十字路口的商店門前那顆石磙子上坐著,這個女人就準備告訴我。我連續(xù)幾天找不到那個欠錢的人,這個女人欲言又止。我是一個瞎子,今年六十歲了。欠我錢的那個人叫朱中運。

這個女人在后面喊我。她問我吃早飯沒有,她又問我喝不喝水,她問來問去其實是想告訴我一個壞消息。

我們從縣城最大最繁華的中心菜市場走到老街上。老街是老城區(qū),住的大部分是老人。老人們早上都坐在外面,茶缸子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在凳子上,沿路都是老人們咳嗽、喝茶的聲音。這個女人還跟著我。

張胭脂,你到哪兒去?我問她。這個女人叫張胭脂。

壞消息就像洞里的蛇,它不出來就不要引它出來。我感覺張胭脂要告訴我一個壞消息,那我就不主動問。

我的竹棍戳到街邊一個老人的椅子空當里,馬上又縮回來,繼續(xù)往前走。

我們穿過老街,張胭脂一直說不出口的話,另外一個人卻一口說出來了。

干什么去,龔瞎子?有人喊我。

喊我的是盧知青。盧知青夜里又喝醉了,早上又跑到老街的街口來喝胡辣湯醒酒。

我找朱中運去呀。我說。

你還到哪里找朱中運?盧知青說,人家早就去漢口了!

龔瞎子聽了盧知青的話,停了一下。他明白張胭脂為什么一直追著他了。他繼續(xù)走,方向卻走反了。喝醉酒的盧知青站在街口,看著龔瞎子往回走。整個一條街的老人都看著龔瞎子往回走,沒有一個人喊他。

龔瞎子的竹棍再次戳到椅子空當里,他聽到了一聲咳嗽。他感覺不對。剛才應該已經(jīng)從這里走過。

我在哪里?他問。

這里我剛才走過。他說。

龔瞎子在那把椅子那里敲來敲去,來來回回總敲到那把椅子。太陽大起來了,他額頭上滿是汗。

龔瞎子,你到底要到哪兒去?盧知青在街口喊他。

龔瞎子突然醒過來。

張胭脂呢?他問。

張胭脂就在身邊。

他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嗎?盧知青對著天空和太陽哈了一口酒氣說。

原來朱中運跑到漢口去了。怪不得每次去他家里都沒有人。

竹棍怎么掉在地上了?

龔瞎子彎腰撿竹棍,邊上的盧知青幫他撿起來了。盧知青從酒醉中清醒過來,他意識到龔瞎子不對勁。

你現(xiàn)在去哪兒?盧知青問。

我去找朱中運要賬。龔瞎子說。

但是朱中運跑到漢口去了啊,盧知青說,他在漢口給他女兒帶孩子,不回來了。

三個人走到新街的街口,邊走邊商量。

他們順著新街往前走。拐過新街,就是縣府街。法院、檢察院、朱中運以前的單位司法局、盧知青的律師門面,都在縣府街上。

朱中運會不會是故意的?張胭脂說。

應該不會。龔瞎子說。

那他到漢口去,為什么不告訴你?張胭脂說。

龔瞎子也在想這個問題。

這事情交給我。盧知青說。

朱中運借你的錢有借條,盧知青說,他跑到漢口怕什么?你個瞎子,你找不到漢口,但是有我啊,有法院啊,法院一個傳票,他還不是得乖乖地回來?

你動不動就說法院,張胭脂說,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

但是他現(xiàn)在人都跑了啊。盧知青說。

街上熱鬧起來。

龔瞎子,你為什么不去福利院?張胭脂找話和龔瞎子說。

前幾天鄉(xiāng)街福利院院長找到他,說他年紀大了,眼睛又瞎,按政策要去福利院。

他不去。

為什么去福利院?有兒有女的人一般是不會去福利院的。幾十年里,福利院變了幾次名字,但是里面大多是沒兒沒女的孤老,這一點沒變。按這個標準,龔瞎子、張胭脂和盧知青都應該到福利院去。他們都老了。龔瞎子沒結(jié)過婚;張胭脂倒是結(jié)過三次婚,男人一個一個都不在了,也沒生過孩子;盧知青和一個帶孩子的寡婦結(jié)過婚,后來老婆孩子都跑了。但是他們都不想去福利院。

龔瞎子,你應該去福利院。張胭脂在龔瞎子身邊說,去福利院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吃喝不愁,每天有人把飯菜做好,直接拿碗就可以去吃。

盧知青和張胭脂是最早見證龔瞎子當年眼睛變瞎的人。

盧知青當年插隊就在龔瞎子那個村,他當知青的第一天就碰上一個事故。公社干部領著他上坡去村里,一個男人背著一個血淋淋的孩子順著山坡往下跑。那一年盧知青十五歲,那個血淋淋的孩子九歲。九歲的孩子邊玩炸山用的雷管邊烤火,雷管烤炸了,把他的兩顆眼珠子炸出來。他的父親趕緊背著他去縣城醫(yī)院搶救。那兩顆眼珠子,一顆在他的父親手里,一顆在他自己手里。等他們趕到縣城,兩顆眼珠都干硬了。

那個血淋淋的孩子就是龔瞎子。

所以盧知青一直認為自己和龔瞎子有緣分,每次見到龔瞎子,都很親熱。

龔瞎子,我下放第一天就認識你了。盧知青總是這么說。

張胭脂比龔瞎子大三歲。她十二歲的那年冬天,龔瞎子炸傷了眼睛。那天她正在山坡上的家門口,突然聽到一群人吆喝著往前跑,仿佛追一只兔子。到近了才知道是有人炸傷了,大人背著孩子跑。

大人說,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孩子在大人背上哭著說,我不哭,我不哭。

大人說,眼珠子捏緊啊,捏緊啊。

孩子說,捏緊在,捏緊在。

后面追著一起跑的人也急著喊,不要哭啊,眼珠子捏緊啊。

十年前朱中運向我借了五萬塊,十年后這五萬塊變成了十六七萬,聽起來有點嚇人,但這是數(shù)學公式計算出來的。在我手里借錢的一般都不超過一年,比較長的,也沒有超過三年,像朱中運這樣借到十年的,只有一例。數(shù)字和時間一樣,都是無情的,時間越長越無情。當初我借給朱中運的時候,說好是一年,利息在國家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nèi)。一年以后,朱中運還在困難之中,我們算賬的時候,他看到利息后明顯有點心疼,但他還不了錢,只能續(xù)借。一年以后,他請了一個數(shù)學老師,我請了一個銀行的工作人員,一起算。數(shù)字又漲了,朱中運臉色很難看,聲音也有點變了。前三年朱中運倒霉,四處欠錢,一直沒有緩過氣來。

我多次勸他盡快還款。我讓他去銀行辦公積金信用貸款或者透支個人信用卡還我,或者在單位提前預支一年工資。我沒想到這些辦法他早就用過了。

第四年的時候朱中運有一次還款機會,他老婆早已經(jīng)關了廣告公司,開了兩三年的啤酒經(jīng)銷部賺了一點錢,逐漸把一些特別急的錢還了,他緩過勁來了,還準備買一部車。我聽說后就去找他還款。我給他計算數(shù)字,數(shù)字像地里的莊稼和路上的孩子一樣,都是往上躥的。他兒子要買廂式皮卡,要在漢水邊上幫別人拖貨,也給自家的啤酒經(jīng)銷部拖貨。我這邊給他算,他兒子也在那邊算,他兒子給他算買車后一年要賺多少錢。他兒子最后當然贏了。

到了第五年,他兒子獨立出去了,他的外賬慢慢也還完了,該還我了吧。某一天,朱中運興沖沖地找到我,說,我再也不怕你這利息了,我當初借了你五萬,現(xiàn)在我只用掏一萬,過幾年就能還清你的錢,還有多余的。

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

后來我才明白,朱中運到另外一個地方存高息去了。他存到了五分息,叫“加五息”。

后面幾年他不再和我計較借條上的數(shù)字了,每年重新處理借條的時候,他都和我炫耀他在其他地方的存款。但是,還沒滿五年,他存款的地方出事了。

沒想到他就這么跑到漢口去了。

我聯(lián)系上朱中運的時候,他有點吃驚。我沒有手機,這么多年我一直沒用手機。為了和朱中運聯(lián)系,張胭脂給我找了一個老式手機。老式手機上面的按鍵是凸出的,她把朱中運的手機號碼存著,讓我只按一個鍵就能聯(lián)系到他。

我和朱中運寒暄了幾句過后,就問他還錢的事。

他早有準備。

你到漢口來,我還你。他說。

我沒想到他這么說。我是一個瞎子,我怎么到漢口?再說現(xiàn)在還錢特別容易,通過銀行卡一轉(zhuǎn)賬就行。朱中運不干,他一會兒說他不會使用銀行卡轉(zhuǎn)賬,一會兒說必須要見面,要收回借條。說來說去,他就是要我去漢口。

不是我不還你,他說,是你不來拿,那怪不了我。

我怎么去漢口呢?

那是你的事。他說。

我連續(xù)打了幾次電話,朱中運反反復復都是這幾句話。再打多了,他就不接了。

張胭脂和盧知青都感覺到他想賴賬。

張胭脂說,朱中運,你借了人家錢,說跑就跑了嗎?

張胭脂說,朱中運,人家是個瞎子啊。

讓他到漢口來,他到漢口來我給他錢。朱中運總是這句話。

一個瞎子,他能到縣城已經(jīng)是登天了,還讓他去漢口?這說的是人話嗎?盧知青搶過電話說。

給錢都不拿,那就不怪我了。朱中運說。

漢口在哪里?我只知道鄉(xiāng)街比村子遠,縣城比鄉(xiāng)街遠,市里比縣里遠,漢口又要比市里遠。漢口在漢水和長江交匯的地方。漢口有幾層樓高的輪船;漢口沒有土路,所有的路全是水泥做的;漢口有電車,電車在電線下跑;漢口有一千多萬人口。這些我都是聽來的。我去不了漢口。我到過的最遠的地方是縣城。

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縣城,是張胭脂鼓動的。她第一次結(jié)婚時,請我到她家里做過圓貨。我眼睛瞎了以后,開始學手工,主要是做圓貨。什么是圓貨?木桶、盆子、籮筐、背簍,有點圓的東西,都叫圓貨。當年請人做圓貨是不給錢的,管吃管住,偶爾給點散酒和花生這一類東西。她的第一任丈夫死時,她只有二十二歲。她當然不服氣,在村里能嫁民兵連長的人,當然是一頂一的漂亮,她想通過漂亮,再嫁個好男人。她第二次嫁人嫁給鄉(xiāng)街上一個死了老婆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在鄉(xiāng)街供銷社上班,好歹也是拿工資的,她就搬到鄉(xiāng)街上住了。我那時候不做手工了,開始在鄉(xiāng)街三岔路賣雞蛋。我賣了三天雞蛋,每天只提一小籃子都賣不完;第四天的時候,張胭脂讓我到縣城賣。

龔瞎子,你去縣城賣。她說,我們這個鄉(xiāng)街太小了,一泡尿淋三圈子。好多家戶自己都養(yǎng)雞,誰還買你的雞蛋?你到縣城去,縣城里的人不養(yǎng)雞,又有錢,能賣個好價錢。

我準備去縣城之前,我父親反復要我背街道名稱。老街、新街、縣府街、回民街,縣城原來只有這幾條街。

那天我沿路都聽到人們在議論我。哎呀,瞎子在賣雞蛋!瞎子一個人背著一簍子雞蛋!瞎子會用手摸錢!瞎子會找零錢!瞎子會算賬!瞎子會上汽車!

出發(fā)前我父親給我攤了一張油饃吃,我一直犯暈。在車上暈,在街上暈,在中心菜市場暈。我在大街上走,如同走在山坳里,兩邊的樓房如同山梁。我在菜市場,如同進了養(yǎng)蜂場,比養(yǎng)蜂場里的聲音更雜。我肚子里的油饃一直在作怪。我在菜市場里聽賣蔬菜、賣山貨的人喊叫,一個比一個聲音高。出發(fā)時父親交代我,讓我跟著別人一起喊,但我卻喊不出來。

我的耳朵里面全是聲音。豆腐、豆腐,米酒、米酒,蜂蜜、蜂蜜,大白刁、大白刁,新鮮韭菜、新鮮韭菜;還有菜市場外面,是自行車、電動麻木、摩托車、公交客車、拖貨卡車的響聲;還有討價還價——三毛八。貴了,最多三毛五。一塊六。不行,最多一塊五……

我要吐了。

雞蛋多少錢一個?

我要吐了。

雞蛋咋賣的?

我聞見了我肚子里油饃的味道。我必須趕上最后一班公交車回去,否則我就得步行二十多里。汽車趕到鄉(xiāng)街三岔路口之后,我還要往山里面走五六里路。那里才是我的家。

我聞到我肚子里油饃的味道。它一開始很香,現(xiàn)在散發(fā)著一股酸臭。我不想賣了。我想把一背簍雞蛋都倒掉,想把它全部送人。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這些聲音,受不了這個縣城。

一個瞎子,待在村里面老老實實干個活兒吃碗飯多好,進什么縣城?縣城是一個山里的瞎子能來的嗎?縣城里面,別的不說,光這些聲音,是一個山里的瞎子能承受的嗎?山藥、山藥!毛臘菜、毛臘菜!小南瓜、小南瓜!母雞、母雞!七步蛇、七步蛇!

是什么東西把我肚子里的油饃引出來的?是母雞還是七步蛇?它們要把那塊油饃勾引出來。我的肚子在翻江倒海。我實在忍不住了,一口噴出來!

朱中運向龔瞎子借錢的擔保人是全縣有名的天會計?,F(xiàn)在天會計已經(jīng)躺在縣醫(yī)院里了,他快不行了。

一天,龔瞎子敲著竹棍,問到天會計的原單位,又問到醫(yī)院里。當時天會計正在睡覺,龔瞎子在病房外面等了不長時間,天會計醒過來。

天會計原名劉天明,早先是龔瞎子那個村里的會計兼信貸員,因為公平正義,信貸多年不出事,村里人都叫他天會計。他的事跡被當年的省報記者發(fā)現(xiàn),在省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叫《天會計的天平》。文章發(fā)表后,縣報、縣電視臺轉(zhuǎn)載轉(zhuǎn)播,天會計在全縣一下子爆紅,從鄉(xiāng)村信貸員直接調(diào)到縣城信用社,后來還當上縣信用社主任。

窗外不知什么鳥把天會計叫醒了,天會計堅持認為那是喜鵲。喜鵲叫,貴人到??隙ㄓ匈F人到了。

照顧天會計的是他在省城做領導的兒子。兒子告訴他,龔瞎子來了。

龔瞎子來了?那龔瞎子就是貴人!快請進來!

在縣醫(yī)院最好的高等單間病房里面,龔瞎子聽到了鳥叫聲。這些鳥叫聲來自窗外綠陰如蓋的古樹,來自伸到窗前的樹枝,但是龔瞎子卻如同回到了山里,如同回到自己的村子里。他在天會計兒子的導引下摸摸索索走到窗戶邊,坐在沙發(fā)椅上。

鳥叫聲在他頭上跳動。

朱中運十年前經(jīng)濟困難,他找天會計。天會計帶著朱中運找龔瞎子借。那時候天會計已經(jīng)從縣信用社主任的位子上退休了。

一般的擔保人,要在借條上簽字按手印,龔瞎子卻認為天會計不必簽字按手印。天會計是誰?天會計只要一句話就行啊。

一只鳥在窗外啄著窗玻璃和木框。

亮亮??!天會計喊龔瞎子。

龔瞎子沒有答應。

龔瞎子已經(jīng)忘記自己的小名了。這么多年人們都喊他龔瞎子,沒有誰想過他叫什么名字,他已經(jīng)沒有名字了。

天會計臉朝窗外又喊,亮亮??!

天會計的聲音很弱。天會計的兒子以為他父親又犯糊涂了,對著外面的鳥亮亮啊亮亮地喊誰呢?

持續(xù)的鳥叫把龔瞎子驚醒了,他忽然明白天會計是在喊自己。他記起了自己的名字,亮亮。

亮亮啊,是你來了嗎?天會計說。

龔瞎子激動地站起來,抓住他,說,天會計,您還記得我的名字啊。都喊我龔瞎子,您也喊我龔瞎子吧,我都習慣了,名字都忘記了啊。

那是什么話,天會計說,人都是有名字的呀。

天會計聽說十年還沒有還款的朱中運居然跑到漢口后,吃了一驚。

你說什么?天會計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朱中運借你的錢現(xiàn)在都沒還嗎?

你是說,朱中運到漢口去了?不回來了?

你是說,他要你到漢口去他才還你錢?

天會計站起來。他很高,頭發(fā)全白了,但還很密,臉上有一塊一塊的黑斑。他朝墻上看,朝病床上看,朝窗外看,就是不朝人看,他最終盯住了窗外樹枝上跳躍的幾只鳥。他一直喜歡鳥,他認得是麻雀、斑鳩和戴勝。

亮亮你今年多大了?他問。

龔瞎子現(xiàn)在知道亮亮就是自己了,他也站起來,臉朝窗外。

我今年六十了啊,天會計,您今年八十歲,我比您小二十歲。龔瞎子說。

我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天會計說,我們一輩子都在學一樣東西,那就是認識人?,F(xiàn)在,這個朱中運在教育我們啊,他讓我們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人啊。

是呀是呀,龔瞎子說,誰會想到呢?

十年了,朱中運怎么會十年不還款呢?

龔瞎子把催款過程給天會計說了一遍。

這么說,朱中運是受騙了?天會計說。

是受騙了,龔瞎子說,他陸續(xù)投了多少錢不知道,他想拿高息。但最后,不但息錢沒拿到,連母錢也回不來了。

他投到哪一家了?天會計問。

天會計搞信貸多年,對縣里面的基本情況還是了解的。小額信貸公司的牌照審核很嚴,縣里面合法的錢莊就那么幾家,但是近兩年沒有牌照的地下錢莊又涌出很多,他就不了解了。

龔瞎子說是釘子廠。

釘子廠的事天會計倒是聽說了。釘子廠是天會計和龔瞎子那個鄉(xiāng)街另一個村的一個青年辦的,這個青年早期外出到深圳打工,后來在深圳投資,辦了一家釘子廠,事業(yè)紅紅火火。后來縣里分管招商的局長帶著縣領導去勸他,請他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并許諾給他土地和稅收減免。年輕人被反復勸說后,賣了深圳的資產(chǎn)回鄉(xiāng)投資?;剜l(xiāng)后他的廠逐漸擴大,現(xiàn)金流不足,他在資金鏈快斷的時候被迫借高息。他最后支撐不住,全面崩盤,人也被抓了。

當初說定的你是按法律范圍內(nèi)的利息借給他的,是嗎?天會計說。

龔瞎子說是。

他現(xiàn)在本息多少了?天會計不用龔瞎子回答,自己扳著指頭算。

有十六七萬了啊。天會計說。

兩個人待了一會兒,都不說話。

不會呀,天會計說,朱中運不是這種人啊。

龔瞎子說,我今天來也想問一下,我也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我聽村里人都在傳他的故事。

天會計說,你是說他當年在榆樹上劃印子的故事嗎?

龔瞎子說是。

天會計說,那可是千真萬確的。

朱中運在村子里守信用是有名的,那棵榆樹就是證明。

那棵榆樹在老村部門前。老村部是幾間土坯房,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廢。新村部搬到路邊,蓋了兩層樓。那棵榆樹樹干粗大,雙臂合圍那么大,在它接近一人高齊下巴的地方,有一個刀劃的印跡。這個印跡隨著樹的長大也逐漸變大,它見證了朱中運的奮斗、成功和信用。

當年恢復高考后,村子里有一個青年連續(xù)兩年都沒能報考,原因是村里不同意。那時候參加高考,必須村里蓋章才有資格。村子里為什么不同意?因為他當大隊書記的岳父怕他一考上,就會變成陳世美,不要自己女兒了。到第三年,聽說下一年高考就只招應屆生了,而且從恢復高考后兩年的試卷看,一年比一年難,再不參加高考,后面就是允許他考,他也考不上了。所幸這個青年碰上了一個貴人,這個貴人把村里的公章偷偷給他蓋上。但是這個青年卻遇到一個新問題,他沒有到縣城里參加考試的費用。他窮得借不到錢不說,家里所有的錢都被妻子控制著,不讓他報考。

又是這個貴人幫了他忙,給他貸款了五塊錢。這個青年參加考試,一下子就考上了。

這個青年就是現(xiàn)在跑到漢口去的朱中運。

這個貴人就是天會計。

天會計給朱中運錢的時候,讓朱中運在那棵榆樹上沿著太陽的影子劃一條印。

朱中運上學三個月后就還清了,他從生活費和助學金里面節(jié)省出來的。三個月后,為節(jié)省車費,他從市里步行到縣城,又從縣城步行回村里,把五塊錢和利息還給天會計。

天會計說時間還沒有到,不用急。

朱中運說到他在榆樹上劃的那條印子。他說他天天惦記著那條印子,不還心里著急。

表面上看朱中運是受騙了,天會計說,其實不是。

怎么不是?龔瞎子問。

利息就是肉,還錢如割肉啊。這塊肉長大了,朱中運舍不得割了。天會計說。

天會計要給朱中運打電話。但是天會計多年不用手機了,兒子不同意父親給朱中運打電話。他怕父親在電話里激動,父親是高血壓和腦出血,最怕激動。天會計兒子說一定過問這件事,天會計才罷休。

龔瞎子離開的時候,天會計堅持要送到樓下。龔瞎子和他兒子都攔不住。天會計渾身抖動,他已經(jīng)下不了樓了,但他堅持要下。龔瞎子和天會計相互攙扶著,一級一級下樓梯。天會計的兒子不停地在他們下一個臺階護著,一會兒扶龔瞎子,一會兒扶天會計。

下到一樓以后,天會計突然問兒子,我的喪葬費,按國家政策有多少?

天會計的兒子臉變了色,他不明白父親怎么突然蹦出這么一句話。

如果朱中運不還你錢,這個錢我來還。天會計對龔瞎子說。

從我的喪葬費里面出。他給兒子交代。

龔瞎子和天會計的兒子都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龔瞎子先哭起來。

天會計,怎么說到死呢?龔瞎子說。

憑什么要您還呢?憑什么呢?龔瞎子說。

我是擔保人,雖說當初沒有讓我簽字按手印,但是口頭上說的也要算。天會計說。

龔瞎子放聲大哭。

天會計的兒子也在一旁抹眼淚。

他問你借錢,條子還在嗎?天會計的兒子問龔瞎子。

條子還在。龔瞎子說。

天會計和龔瞎子相互扶著走出樓房,站在樹林前面。天會計對龔瞎子說,亮亮啊,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下樓了。我下不動樓了,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了??!

龔瞎子又開始哭。天會計的兒子又在一邊抹眼淚。

朱中運跑到漢口去了,不要怕。天會計說,他雖說退休了,總還有單位,還有兒子,還有老房子,還有祖墳。一個人想跑,跑不了的。

有借條在就不要緊。天會計的兒子說。

快中午的時候,張胭脂來看我,我坐在石磙上,正在啃隨身帶的烙饃。下午她又來看我兩次,我還坐在那里。

朱中運不是說讓你去漢口嗎?我陪你去!她說。

張胭脂陪我去,倒是一個辦法。她以前去過漢口很多次。

張胭脂的第二任丈夫是鄉(xiāng)街供銷社的會計。這個會計后來賬目有問題,被上級查處,精神壓力大,外出采購時發(fā)生意外走了,村里人都說她只有當農(nóng)民的命,她還不服氣。那時候土地承包到戶了,她卻不種地,每天涂脂抹粉等待機會。她一心要進城,一心要嫁一個比第二任丈夫強的男人。她等了幾年,終于嫁給了縣城一個得了肝病的退休老干部,那時她在縣里面一個加油站當臨時工。她給老干部熬了幾年藥之后,老干部去世了。

張胭脂是個要強的人,第三任丈夫不在了,加油站的臨時工轉(zhuǎn)正也就沒有希望了。她干脆心一橫,辭職了。她要找一件事來挽回面子。

張胭脂找的這件事竟然是集資。

當時油品非常緊張,加油站里的汽油和柴油經(jīng)常缺貨,尤其是柴油,那些急需加油的柴油車一等半天一天甚至幾天。張胭脂聽說省城漢口有些人有門路,能搞到石油指標。

經(jīng)過一番努力,有朋友告訴她,可以搞到石油了,要帶上錢到漢口提貨。張胭脂哪里有錢呢?她只有找親戚朋友借,并許諾高息。她借到錢和朋友一起趕到漢口后,朋友卻告訴他們,石油搞不到了,讓他們返回。

按說她的故事到這個時候應該結(jié)束了,回來給親戚朋友們直說,道個歉,頂多賠點利息,也就完了。但是張胭脂的面子又在作怪了。她想的是,如果照實說了,臉面朝哪兒擱呢?

后面的故事就很簡單了。她說買到石油了,親友們說她能干,她把利息分給大家。眾人繼續(xù)把母錢存在她這里拿利息,并且?guī)退谕饷胬婵睢K鸵淮我淮瓮鶟h口跑,集資也越來越多,名聲也越來越大。

張胭脂曾經(jīng)找過我,她希望我把錢存到她那里拿高息。

我沒干。我是最早認為她會出事的人。

我后來才知道,張胭脂當時天天心慌,她想找個人說說話,減輕恐慌,她就找到了什么都看不見的我。她請人把我原來在中心菜市場附近的一個石磙子搬到她的商店前面。

我的石磙子是從村里搬來的,這種石磙子早先是村里稻場上軋麥子和稻谷的工具,又重又粗,只能拉著慢慢滾動。我那些年賣雞蛋有點錢,村里有人問我借錢。借錢要打借條、找擔保人,還要在石磙子上沿著太陽的影子劃一條印。后來我錢慢慢多了,問我借錢的主要是縣里人。我就請人把石磙子搬到縣城中心菜市場附近。

你天天坐在石磙子上摸這些印子,有什么用呢?張胭脂有一天問我。

你覺得沒有用嗎?我問她。

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她說。

你學天會計的。不過天會計那一套在縣城里就不管用了,很多人都笑話他。她說。

縣城里時興什么?時興合同,時興公章,時興法律條文。她又說。

有一個傍晚,我正坐在石磙子上。張胭脂又過來說起石磙上面的印子。

每次看到你摸那些印子,我都心里發(fā)慌。她說。

為什么會心里發(fā)慌呢?不過以后我就明白了。

夕陽在一點一點下落,我忽然聽到隱隱約約的哭聲。

你哭什么哭張胭脂?我問她。

我沒有哭啊。她說。

但是我分明聽到了哭聲。

夕陽落在老十字路口,落在我坐的石磙子上。我說我聽到了哭聲,說著說著,張胭脂突然對著夕陽哭起來。

我感覺她可能要出事。

她不久就主動投案了。她付不起利息,身上沒有肉割了。

她坐了幾年牢。坐牢出來以后,她開了個發(fā)廊謀生。

張胭脂想陪我到漢口去,但是我卻不想去。我想等等再說。天會計說得對,朱中運還有單位,還有兒子,還有老屋和祖墳,我不相信他一下子就跑了。最關鍵的,還有借條。

夕陽下來了。

我要在中心菜市場邊上攔公交車,坐半個小時以后在鄉(xiāng)街三岔路下車,然后走山路回到村里我自己屋里,第二天早上又朝縣城趕。這就是我,我從來不在縣城里面住。幾年前張胭脂曾經(jīng)勸我在她那里住過幾回,但是我住不慣,夜里睡不著,早上起來又是暈又是吐,我回來住我那間土坯房挺好。

我就這樣天天跑。

好在我坐車不要錢,我有殘疾證。在我們這個縣,有殘疾證和六十歲以上老年證的,縣內(nèi)坐車不要錢,現(xiàn)在我兩頭都占住了。

好在這么多年,我一個瞎子,來來回回坐車,司機和售票員都認識我了,沿途經(jīng)常出門的農(nóng)民們也大多數(shù)都認識我了。

漢口能去嗎?

盧知青站在老十字路口商店前面的石磙邊上,看著龔瞎子從中心菜市場朝這里走。這個石磙子讓一個瞎子多年坐在上面,也真是個奇跡。他聽說張胭脂想陪龔瞎子去漢口,他也有點動心。

盧知青就是漢口人。他有幾十年沒回漢口了,他本來這一輩子都不準備再回去了,但是朱中運跑到漢口這件事,攪得他夜里睡不著覺,睡著了也總是夢到漢口。

盧知青十五歲的時候從漢口坐輪船,兩天兩夜趕到龔瞎子那個鄉(xiāng)街,被分配到龔瞎子那個村子插隊。

盧知青剛下鄉(xiāng)的時候,決心大到什么程度?當時鄉(xiāng)街十幾個村子的知青們?yōu)楸磉_自己扎根農(nóng)村的決心,有的種扎根樹,有的寫決心書。盧知青是積極分子,一心想壓倒他們。有一回村子里開春分生產(chǎn)動員大會,盧知青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震驚了全縣,上了報紙。

春分生產(chǎn)動員大會,是一件大事。全縣每個鄉(xiāng)街、每個村都在開大會。那次全村大會上盧知青代表知青發(fā)言,知青們要扎根農(nóng)村,知青們要全力支持春耕,知青們要把青春和熱血全部奉獻給農(nóng)村。盧知青發(fā)完言以后就表決心,他拿起一把鐮刀朝主席臺對面的小學教室沖去,臺下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跑。

大會會場設在村小學里,小學在山坡的頭道梁上。當時是上午十點鐘左右,太陽照在小學第一排教室窗戶上面的土坯上,那里有一條太陽的影子。盧知青沖到第一排教室前面,他要沿著第一排教室窗戶上面太陽的影子劃一條印。

會場開始騷亂,所有人都站在場坪上圍觀。盧知青這個行為當然是跟村里人學的。一個事情說了要兌現(xiàn),一句話說了要算數(shù),怎么辦?找個地方沿著太陽的影子劃一條印。

盧知青劃了很長一條印。小學第一排教室有六間房,三個班級,盧知青就沿著第一間開始劃,一直劃到第六間。他劃得很認真,刀鋒準確地貼住太陽的影子。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一輩子扎根農(nóng)村!他身后傳來嗡嗡聲。村里人都明白這個幾百里外的漢口孩子,從此以后真正地要和他們在一起了。

劃了印,還不在一起嗎?

劃了這么長的印,還不在一起嗎?

果然,兩年以后,盧知青的父母在省城給他找到招工機會,讓他返城,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要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

不是漢口有多大,這和大小沒有關系;不是漢口有多少人,這和人數(shù)也沒有關系。不能順著朱中運的思路來。你如果順著他的思路趕到漢口,他說不在漢口,他在武昌或漢陽,那怎么辦?光省城就有三個城市。他又說去了北京,那怎么辦?盧知青對龔瞎子說。

不要相信朱中運說的話,人說話是靠不住的。盧知青看著石磙上面的印子,對著早晨的太陽噴著酒氣說,劃這些印子更沒用。

人說話要是算數(shù)了,劃幾條印子就有用了,還要法律干什么呢?盧知青說。

盧知青在農(nóng)村待了十三年,后來在縣城招工以后在搬運公司上班,他上班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他是全鄉(xiāng)街最后一個離開農(nóng)村的知青。上班以后,盧知青找不到對象。他不是本地人,條件又比較高,加上工作太辛苦,一直在搬運公司拉板車。盧知青拉了幾年板車以后,年齡實在大了,就找了一個小寡婦。小寡婦帶了兩個孩子。兩人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領結(jié)婚證,小寡婦擺了一桌酒,請了親戚朋友,在酒桌上宣布結(jié)婚。

小寡婦說,我身體不好,又四十多歲了,不能生孩子了。我們結(jié)婚前,是商量了不要孩子的。

盧知青當眾點頭確認。

我們說好一件事。小寡婦又說,我們雖然不生孩子,現(xiàn)在他給我養(yǎng)娃,將來娃給他養(yǎng)老。

但是,等盧知青五十多歲他的搬運公司破產(chǎn)以后,小寡婦的兩個孩子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一個在北京工作,一個在深圳工作。小寡婦和他們生活去了,不再理盧知青了。

下崗失業(yè)后,盧知青開始學習法律。他想用法律找小寡婦維權(quán),但是學習法律后他才明白,當初沒有拿結(jié)婚證,沒有那一紙文書是最大的失誤。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你手上的借條。盧知青說。

這么多年來,盧知青最怕人提漢口兩個字。他下鄉(xiāng)幾年之后,他父母親死于一場車禍,他回去處理完后事,以后再也沒有回過漢口。

但是他也沒有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他父母親死后,他在村子里待不住了,開始想著回漢口。但是他沿著太陽的影子劃印的故事影響太大了,招工單位都認為他不想回城,再說他曾經(jīng)堅決拒絕過省城的招工機會。

他后來實在熬不住了,天天做夢都是漢口、都是城市。他經(jīng)常去頭道梁的小學,在第一排教室前面看自己當年劃上去的那一條長長的印。

每年春分那一天,上午十點鐘,太陽還是穩(wěn)穩(wěn)準準地照在那條印上。

過了幾年,村小學搬到漢水邊了,因為村里孩子在頭道梁上學太遠,又是黃泥土路,每逢下雨都有孩子摔跤,滾一身泥。那幾間教室也推倒了。盧知青舒了一口長氣,正好碰到縣城搬運公司的招工機會,他就進城了。

第二部分

所有的壞事都不是從我開始的,我又發(fā)明不了壞事。朱中運在客廳里邊踱步邊自言自語。

剛才兒子給他打電話,沖他發(fā)火,說他把龔瞎子招引到自己的鱔魚餐館門口,影響生意,更影響供應商。那些給他兒子供應鱔魚、肉類、酒水和佐料的供應商看鱔魚餐館生意不好,本來就情緒不穩(wěn)。

你憑什么不講信用?朱中運兒子說,你天天教育我要守信用。

我小時候,天天聽你吹牛。你說村子里有一棵榆樹上面,有你當年刻上去的印子。兒子說。

你欠的錢你還,你的肉你自己割。龔瞎子來找我要錢,憑什么?兒子又說。

住在漢口的朱中運夜里睡不著,他站在客廳里和兒子通電話。房子很小,是個小兩室一廳。他老婆陪外孫女住一間房,他女兒和女婿住一間,他只好在客廳里通電話。

朱中運自言自語踱完步,準備去開燈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黑暗里有一雙眼睛,狼一樣盯著他。

你又想害人嗎?黑暗里響起一個聲音。

關你什么事?朱中運說。

他可是一個瞎子。黑暗里那個聲音又說。

關你什么事?朱中運又說。

燈亮了。

在黑暗里說話的那個人站起來。他是朱中運最討厭的人,他的女婿啤酒趙。

在黑暗中盯著朱中運的男人啤酒趙,現(xiàn)在開著一家啤酒經(jīng)銷部,之前是漢口一家國有啤酒廠的推銷員。他和朱中運是北京一個公文報告寫作培訓班的同學。這么說有點復雜,簡單地順著來說吧,朱中運在司法局辦公室上班的時候,在北京上過公文報告寫作的短期培訓班,在那個班上,認識了同時去培訓的啤酒趙。當然,那種短期培訓班年紀參差不齊,啤酒趙比他小很多。培訓班結(jié)束以后,啤酒趙代表他們廠到朱中運所在的那個地區(qū)開拓市場,推銷啤酒,和朱中運重新聯(lián)系上。兩個短訓班的同學再聯(lián)系上,吃一頓飯也就罷了,誰會想到后面還有那么多事呢?

最初是從朱中運老婆的廣告公司賠本開始的。朱中運老婆跟他到縣城后,沒有正式工作,朱中運幫她開了一間小廣告公司,做發(fā)光字、霓虹燈和透光彩。朱中運通過關系認識了縣百貨公司的經(jīng)理,承攬了他們的宣傳廣告。當時縣百貨公司是全縣最大的廣告用戶,逢年過節(jié)都要在最熱鬧的街道搭展銷棚,一搭滿滿一條街,他們的廣播宣傳車在全縣各個鄉(xiāng)街每天喊。這樣的公司怎么會破產(chǎn)呢?誰會想到,在它破產(chǎn)之前,還正經(jīng)八百地四處宣傳呢?

廣告公司跟了百貨公司幾年,只要百貨公司說要做廣告,朱中運老婆就起早貪黑,忙前忙后。但是忽然有一天,百貨公司門口貼出一張告示,說他們破產(chǎn)了。

朱中運老婆的廣告公司在百貨公司破產(chǎn)后,虧了幾十萬。這幾十萬有一部分是他們自己的,大部分是廣告公司那些鋼架制作人、噴繪制作人和塑膜制作人墊資的。這些人平時賒銷材料,甚至墊資人工,一看百貨公司破產(chǎn)了,都擁到朱中運家里討賬。跟他們一起吃飯,晚上橫七豎八地倒在沙發(fā)和地板上睡覺,在廁所大小便后不沖洗,隨地吐痰,把家里弄得混亂不堪。朱中運兒子一氣之下,帶人打傷了一個討債人,被公安局帶走,朱中運老婆氣得一病不起。

朱中運女兒嚇得躲在學校里不敢回家。那一年,他女兒剛好高考。

我想不通。朱中運在小酒館里舉著酒杯對啤酒趙說,百貨公司欠我們的錢可以不還,我們欠材料商的錢為什么必須還?

其實沒什么想不通,朱中運在司法局工作,雖說他不是學法律專業(yè)的,但是基本的法律知識他還是知道。他們和百貨公司是公司對公司,他們和材料商是個人對個人。公司對公司可以破產(chǎn),個人對個人,是沒有辦法破產(chǎn)的。

我想不通。朱中運再次端起一杯酒的時候繼續(xù)說,那個百貨公司的經(jīng)理,把一百多個職工的企業(yè)搞垮了,他把企業(yè)交給法院一破產(chǎn),自己好像任何事都沒有,他憑什么呢?

我想不通。朱中運又舉起一杯酒的時候說,人到倒霉的時候,平時的朋友怎么都不見了呢?我原來幫過多少人,我都算不過來我?guī)瓦^多少人。

朱中運給啤酒趙講述他的歷史。他是恢復高考后全村第一個憑考試離開農(nóng)村的中專生,他畢業(yè)后分到縣農(nóng)機局,后來農(nóng)機局改成農(nóng)機公司。他在那里工作了十幾年,由辦公室科員到辦公室主任。

那時候農(nóng)機公司有多俏?全縣只有一家農(nóng)機公司是國有的,規(guī)模大的時候有三百多人,在全縣十幾個鄉(xiāng)街都有分支機構(gòu)。朱中運每次回村里,都被親戚朋友和村干部圍著,買農(nóng)機要批條子。農(nóng)村土地承包到戶以后,農(nóng)機的需求量一下子倍增。但是輪到朱中運困難,找他曾經(jīng)幫助過的親戚朋友借錢,卻一個一個都躲著他。

他沒想到,能幫他忙的人就在眼前。

啤酒趙手上有啤酒,啤酒賣了不就是錢嗎?賣啤酒,不就是一個新的生意嗎?

并且,開拓新市場的啤酒趙手上還握有鋪底銷售的權(quán)力。所謂的鋪底,就是第一批貨先不給錢,賣完以后每送一次貨給一次錢。

這真是喜從天降啊。

兩個人當場議定。

啤酒趙當時負責一個業(yè)務小組,分管幾個縣,手下有幾個業(yè)務員。他要把附近幾個縣的鋪底銷售的計劃指標全部調(diào)過來,支持朱中運。這樣朱中運一下子就成了全縣最大的啤酒經(jīng)銷商,不僅零售,還帶送貨批發(fā)。

憑什么呢?

憑同學關系啊。

我一定及時還款,對得起朋友同窗之情。朱中運滿含熱淚說。

否則,他盯著酒杯說,否則……否則……

否則什么呢?

否則我把心挖給你。他猛一口喝下酒,說。

但是后來他卻食言了。

他沒有把心挖給啤酒趙,卻發(fā)生了一件比挖他心更難受的事。

朱中運開始覺得龔瞎子并不好對付。他讓龔瞎子到漢口這個借口,并沒有難倒龔瞎子。

龔瞎子準備先去找他兒子,再去找他原來工作的單位。

你是一個國家干部,你是一個有身份的人。龔瞎子打電話提醒他。

龔瞎子還提醒他村子里那棵大榆樹上面有他當年刻的刀印,提醒他,他是一個有肉的人,一個有肉的人做事可要慎重。當年集體經(jīng)濟的時候,每家每戶不許養(yǎng)豬,生產(chǎn)隊養(yǎng)的豬每到過年才殺一次,人們只有到過年才能吃上肉。肉就代表一切好的東西。一個人當了官,有肉;一個人當上兵、考上學,都有肉;一個人有名聲、有榮譽、有信用,都是肉。

肉怎么了?

朱中運不信斗不過一個瞎子。龔瞎子要找他原來工作的單位,找吧!那是司法局,那是國家機關,有莊嚴的大門和門衛(wèi),那是隨便能進去的嗎?

朱中運給門衛(wèi)打電話,他告訴門衛(wèi)不讓這個瞎子進。他告訴門衛(wèi)不要聽、更不要相信這個瞎子說的任何話。要把他趕得遠遠的,不要讓他靠近大門,更不能讓他進入院內(nèi)。

但是,慢慢地,朱中運兒子餐館的食客、供應商及朱中運單位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了朱中運欠錢不還的事。

朱中運非常生氣。

縣城里的人拉的糞有多臭?

我的頭發(fā)上、衣服上、褲子和鞋上全是糞水和糞坨。我忍住不去聞,但是這股惡臭卻朝我身上鉆。我在縣府街和新街、老街盤旋,卻一直走不到中心菜市場和張胭脂的發(fā)廊店。太陽暴曬。中午人少,街上空空蕩蕩。

我蹲在路邊嘔吐。過路人以為我是個乞丐,都紛紛繞開。我嗅著大糞里面的氣味,我形成習慣了。九歲以后我就有一套自己的辦法。氣味是我的眼睛。我會聞糞,雞糞豬糞人糞。我能從豬糞里面聞出異常。

有一回我聞出我家的豬在發(fā)燒,我父親喊來村里的獸醫(yī),用溫度計一量,豬果然在發(fā)燒。我父親才明白為什么豬這幾天不怎么吃東西。從此,全村人都覺得我是一個奇跡。

我總算摸到了張胭脂的發(fā)廊門口,聽到張胭脂的喊叫:

殺千刀的朱中運啊,有這么欺侮一個瞎子的嗎?

殺千刀的朱中運啊,有你這么欠賬不還,還朝人家身上噴糞的嗎?

張胭脂想給我找一套衣服,但她這里沒有男人的衣服。我也不會在她這里換衣服,我要趕緊回去。

張胭脂送我到中心菜市場前面的客車站點等車。車里面的乘客在我上車后都捏著鼻子紛紛下車,車主趕緊從駕駛室跳下來察看情況。乘客們圍觀著我,都罵那個噴糞的人,但是他們無法忍受惡臭。車主反復協(xié)調(diào)多次,都沒有辦法帶我。車主和我是老熟人。

我決定自己走回去。

車主給我道歉,兩只手搓來搓去。

這搞得,對不起呀。車主說。

下回一定帶你呀。車主說,你看,實在不行,我也要吃飯是不是?

一車人也都不好意思。

全車人都在議論是誰干的,這么傷天害理。

我開始往回走。

首先我得走出縣城,再順著瀝青路往鄉(xiāng)街三岔路走??h城怎么走出去?早先這對我可不是什么難事。這里近幾年才有客車站點,我年輕的時候,每次在中心菜市場賣完雞蛋之后就背著背簍出城,然后在縣城出口等客車。

我在大太陽下面走,步行從中心菜市場出城要經(jīng)過回民街。回民街一年四季賣牛雜面,一條街上都是油辣油辣的嗆味,路面長期被油濺,踩上去粘腳。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問路,我只有憑著感覺往前走。我感覺到我在朝縣府街方向走,我怎么會朝縣府街方向走?那不是走反了嗎?

我在太陽下面抽著鼻子。

朱中運兒子中午在鱔魚餐館門口罵我。他已經(jīng)罵了我?guī)滋炝?。他讓我有什么事找朱中運,不要賴在他門口,影響他做生意。

天會計說得對,他還有單位,還有兒子,還有老屋和祖墳。他欠我的賬,憑什么要我到漢口去?我就不相信他永遠不回來。

我沒想到朱中運的兒子打電話從外面喊了五六個人,他們在鱔魚餐館門口的停車場坪上圍住我。中午沒有客人。他這個餐館在縣府街頂頭下坡的位置,再往前是縣醫(yī)院,人流比較旺,這么好的位置他卻沒有客人,他就生我的氣。

都出來看啊,都出來看??!他在門口喊。

都出來看什么呢?

我正在詫異的時候,一股糞水射向我。我朝側(cè)面躲了一下,另一股糞水又射過來。

我感覺到自己迷路了。我應該是在朝朱中運兒子的鱔魚餐館走。臭味總是尋找臭味。我身上的臭味推動著我朝他那個方向走。

我停下來。

我真走錯了。一個過路的騎自行車的男人告訴了我出城方向。我折轉(zhuǎn)身子又開始走。

有風吹過來。出城了。出城了就有風,風里面沒有臭氣。從縣城到鄉(xiāng)街三岔路口有二十多里路,這條路我跑了一輩子,這條路的每一個山頭、每一個彎角我都熟悉。

瀝青路有點軟,竹棍敲上去很舒服。左邊是山,右邊也是山。山很小,長著松樹和胡葉樹。右手的小山往下,是開闊的河灘,往前就是漢水。瀝青路和漢水并行,隨著河道自然彎曲。走到?jīng)]有小山的地方,站在公路邊就可以看到遠處的漢水。

一輛汽車過去,又一輛汽車過去。車不多。我喜歡有汽車路過,汽車路過之后的氣味很好聞。風吹來漢水的味道,漢水的風熱乎乎的,里面有淡淡的草味。我聞出了蘆葦、蒲草、狗尾草和螞蟻草。還有一點腥,那是魚。上游丹江口水庫攔住以后,下面的大魚少了,但還是有魚,鯽魚、草魚和大白刁。

太陽小一點了。

我有點累了,我要歇一下。

我早年賣雞蛋的時候不會歇。我背著一簍雞蛋用很快的步子走,走到縣城的時候,縣城里的人剛剛起床買菜吃早飯。一個人背著雞蛋還快步走,那雞蛋不會碰破嗎?那得問我龔瞎子,簍子里面放鋸末和刨花啊。雞蛋躺在鋸末和刨花里,就像躺在溫暖的床上。要想早上趕到縣城,那就得夜里走。夜里走路會發(fā)生什么事?什么事都會發(fā)生。我有一回翻山梁的時候踩住了一盤蛇。蛇在夜間睡著了,安安靜靜盤在那里。我手上為什么用竹棍不用木棍?就是防蛇。蛇怕竹棍,竹棍能把蛇打成幾截。我踩住那盤蛇后它驚得蹦起來竄跑。還有一次,我在公路上碰到一只被過路汽車撞死的山羊。

漢水有氣味。發(fā)現(xiàn)漢水有氣味我有多高興啊,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不再寂寞了。我在公路上背著背簍朝下走,它也朝下走;我到縣城去,它也到縣城去。風圍繞著它,風也圍繞著我。風把氣味傳給我。有時候沒有風,沒有風就靜靜地走。它走它的,我走我的。但是氣味仍然存在。

漢水的氣味不是漢水邊蘆葦、蒲草、狗尾草和螞蟻草的氣味,也不是漢水里面魚和蝦的腥味。它是漢水深厚的水、溫柔的河床的氣味。

還有肉。

漢水里面有肉。

風會把漢水里面的肉味吹來。

漢水是沙土地的肉;是西瓜、花生,特別是山藥和麥冬的肉。在漢水中游丹江口水庫下面,兩岸都是沖積扇,土地肥沃,適合種麥冬和山藥。麥冬和山藥多難養(yǎng)啊,它們對土地的要求多高啊,但是漢水都能供應。

現(xiàn)在在漲秋汛。其他河流大多都是夏汛,漢水很少。上面有丹江口水庫,下面有王甫州水電站,漢水一截截被攔著。麥冬和山藥能賣好價錢,外地販子蹲在門口收。有人就想掙大錢,讓所有的沙土地全部都種麥冬和山藥。那不行啊,山藥地、麥冬地要種一年歇三年啊,沙地種過山藥、麥冬之后又一片一片地荒蕪著、歇著。人們把土地破壞了,怎么辦呢?只有漢水能解決,因為有秋汛。漢水是有信用的,每過幾年就送一次秋汛來。懂得規(guī)律的人能預測幾年一次秋汛。秋汛把上游的營養(yǎng)帶過來,帶給土地、莊稼和青草,那就是肉啊。

風吹過來,風吹來漢水的信息。

漢水告訴我,朱中運想賴賬了。

我一直不愿意相信,現(xiàn)在我才相信了。

他讓我到漢口去,那不過是一個借口。

我順著瀝青公路從縣城往鄉(xiāng)街三岔路口走,二十多里路,正常成人要走三個多小時,瞎子走這一段路要十幾個小時。我從下午一兩點開始走,那我走到鄉(xiāng)街三岔路口是什么時間了?至少是夜里轉(zhuǎn)鐘了。我還要接著往山里面走一兩個小時才到家。夜里怎么走?夜里沿著沿途的河道和山道走,會不會出什么危險?

最先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是張胭脂。夕陽照在她發(fā)廊門前的時候,她想我應該走到鄉(xiāng)街三岔路口了吧,但是隨即她就明白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我走不了那么快,正常的成年人走路的速度是瞎子的五倍。

我要走到夜里十二點才走到鄉(xiāng)街上嗎?

張胭脂感到不安。一個人渾身被潑了糞,坐不了公共客車,就只有走嗎?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她這么想著,越想越不安。她給鄉(xiāng)街福利院院長打電話。

福利院院長也吃了一驚。

深更半夜的,一個瞎子在公路上走,會不會出什么事呢?

夜晚可不比白天。白天路上總有人。

張胭脂叫了一輛電麻木,從縣城朝鄉(xiāng)街開,沿途見到路邊有人就喊。天已經(jīng)黑下來,瀝青路邊上有很多黑乎乎的影子,有的是樹,有的是草棚,還有騎自行車的人,很少有行人。她一路喊,喊了二十多里。

沒有我。

會不會在半途搭上車了?是不是已經(jīng)回家了?鄉(xiāng)街福利院院長安排一個人騎自行車進山到我的家里找,他和張胭脂重新坐上電麻木朝縣城方向沿路喊。天越來越黑,路邊的黑影越來越少。他們喊了一個來回,再回到鄉(xiāng)街三岔路口,仍然沒有找到我。那個騎自行車進山找我的人也回來了。

我沒有在家里。

要不要報警?

福利院院長和張胭脂商量之后,決定第二天早上還找不到就報警。夜里他們還是沿途找一找。

拖到早上,他們正準備打電話報警的時候,我敲著竹棍在鄉(xiāng)街三岔路口上出現(xiàn)了。

你去哪兒了?他們問我。

我從瀝青公路上繞到漢水河灘里,在我父親的墳上坐到半夜,又回來了。

一個人在黑夜里去墳上嗎?不害怕嗎?他們又問。

對一個瞎子來說,黑夜去墳上和白天去墳上有什么區(qū)別呢?

早上過后,朱中運一天的痛苦時光才真正來臨。

啤酒批發(fā)部小得轉(zhuǎn)不過身子,它在漢口一個公園附近的老社區(qū),在兩棟舊樓之間,臨街的地方是門面,背街的地方搭著堆放啤酒箱的棚子。門面啤酒為主,也有白酒,也有水果,也有礦泉水和方便面,也有柴米油鹽。批發(fā)部只能站一個人,一個人經(jīng)過的時候,另一個人必須側(cè)著身子。

早上最忙。早上朱中運的女兒要急匆匆出門,擠公交擠地鐵,趕到她教書的學校去上課,她在公交和地鐵上吃早餐;早上外孫女要趕校車,由朱中運帶著她轉(zhuǎn)三站公交送到校車乘車點,此前她必須吃完早飯,穿好校服;早上還有什么?買菜,做飯,給老婆煎第一罐中藥。

早上的忙碌剛剛過去。

朱中運寧可一直忙碌,也不愿在批發(fā)部面對女婿啤酒趙。

但是很多時候,特別是早飯到中飯之間、中飯到晚飯之間,顧客很少,也沒有供貨商來送貨,街上甚至沒有人,門面上只有他們兩個。他們又不得不面對。

啤酒趙恨朱中運,因為十年前朱中運開始拖欠他的啤酒款不還,讓他后來下崗了。按照啤酒趙的說法,如果他當時不下崗,現(xiàn)在應該是那個國有啤酒公司的總經(jīng)理。后來他們那個啤酒廠和香港著名的華潤集團合資了,干部都拿年薪。總經(jīng)理能拿多少?一年幾十萬吧,還有專車和專職司機。

朱中運女兒對啤酒趙的說法深信不疑,因為啤酒趙畢業(yè)于輕工業(yè)大學,當時進廠不久,已經(jīng)是一個地級市的營銷組長。啤酒趙手下的一個副組長,現(xiàn)在已是那個啤酒公司的總經(jīng)理。還有一點可以證明啤酒趙當年的才華,那就是他們企業(yè)送他到北京上公文寫作短訓班。不是提拔和培養(yǎng)對象,企業(yè)會送他去嗎?

朱中運沒想到拖欠啤酒款會對啤酒趙影響這么大。

當年分田到戶之后,農(nóng)機能帶來產(chǎn)量和效率,朱中運工作過的這個縣農(nóng)機公司效益多好。誰會想到這個有幾百號人的企業(yè)有一天會發(fā)不下來工資,會改制賣給私人呢?

縣農(nóng)機公司改制賣給了當時的總經(jīng)理和副總經(jīng)理等一班子干部。朱中運那時候是辦公室主任,幾個領導勸他和他們一起干,朱中運卻一心朝司法局調(diào)。他眼睜睜地看著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那一班人,把公司變成一個新的農(nóng)機公司??h里面出臺政策,只要有人把廠買去,能養(yǎng)職工,就給政策優(yōu)惠。政策優(yōu)惠里很重要的一條,就是現(xiàn)有資產(chǎn)歸購買者所有,用于職工安置。全縣都這樣,全市都這樣,再往外地,也都這樣。

朱中運沿著長江邊的一條大路朝漢口金家墩汽車站和漢口火車站方向走,他邊走邊自言自語。龔瞎子被噴糞了!噴得好!龔瞎子一身臭氣往鄉(xiāng)街里走,他居然走了一個下午一個夜晚,他居然迷路了,迷得好!

龔瞎子從縣城一身臭糞走回鄉(xiāng)街,走回村里,驚動了整個鄉(xiāng)街、整個福利院和整個村子。

那天早上,鄉(xiāng)街、福利院和村里的人都在看他。他們都圍著他,聽他說朱中運欠錢不還的故事,都很吃驚和不平,都議論紛紛。

上午村主任等干部趕過來,關心慰問他,勸他到福利院住。他們對朱中運的行為,都表示吃驚和不平,都議論紛紛。

上午,聽說消息后的盧知青騎著一輛摩托車趕到村里,看到一身糞臭的龔瞎子,同樣很吃驚和氣憤。他先是打電話大罵朱中運,后來準備把朱中運當年刻在榆樹上面的那個刀印刮掉,被村主任和其他人勸住。

人們都知道朱中運欠錢不還還欺侮一個瞎子的事了。

知道就知道,那我就不回村子,那我就一直住在漢口,有什么不得了?朱中運邊走邊想。

漢口的好處說不完。你看它交通多便利、多人性化,它的地鐵口布局在每一個大型社區(qū)附近,它的公汽在每一個小社區(qū)都有站點;你看它小吃遍地,一個早上可以吃到幾十種美食,有熱干面、湯包、米粉和豆皮;最關鍵的是漢口人喝酒文明,他們從不鬧酒,能喝多少就喝多少,瓶子交給你,隨自己倒吧……

我當初為什么要考學離開農(nóng)村?農(nóng)村多冷清,夜晚外面都是黑的。它有火車嗎?有公園嗎?有路燈嗎?我女兒為什么要離開縣城?縣城有地鐵嗎?有輕軌嗎?有江灘嗎?朱中運對自己說。

朱中運邊走邊和自己說話。他說著說著,站在街邊哭起來。

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停下來,沒有一個人圍觀,沒有一個人覺得一個身材瘦小、中年偏老的男子站在街頭哭泣有什么奇怪。這也是漢口。朱中運希望有人能看見他哭,知道他心里委屈。在他們那個村子和縣城里,只要有人哭立即會有人圍過來問長問短。一個人哭,其他人幫不上忙,但是只要站一站、聽一聽,就行了。這一點漢口就不如村里和縣城里。還有什么呢?當然是熱干面不如辣乎乎、油滿滿的牛雜面一吃一頭汗那個帶勁。還有什么呢?當然是菜不好吃,都是農(nóng)藥打出來的,都是大棚催出來的。還有什么呢?當然是喝酒,漢口人不勸酒,一點也不熱鬧,一點也沒意思,誰缺酒喝呢?你不勸酒,誰自己一個人喝呢?

朱中運在風中流淚。他開始恨龔瞎子。他有點想念他的村子和縣城了。這個龔瞎子,讓他回不了村子,回不了縣城。

那不行!

村子能不回去嗎?村子里有他的老房子,有他的祖墳,能不回去嗎?

縣城能不回去嗎?縣城里有他的兒子,有他的單位,能不回去嗎?

我要他龔瞎子嘗嘗我的厲害。

沒有當上總經(jīng)理的前國有企業(yè)啤酒推銷員,一直對朱中運懷恨在心。他當年給朱中運一口氣鋪底鋪了十幾車啤酒,讓他們一下子成為全縣最大的啤酒批發(fā)商。在隨后的幾年里,他一有空兒就跑來問他們追要啤酒款。他一次一次地說,他那個國有企業(yè)管得很嚴,如果收不回貨款,他就要下崗。

但是朱中運賣出啤酒后沒有繼續(xù)在他那里進貨,也沒有還他款。啤酒趙送來的那十幾車啤酒是朱中運的命根子,他們把賣啤酒賺的錢周轉(zhuǎn)著,一點一點還廣告公司的欠賬,同時找另外的啤酒廠家進貨。

啤酒趙幾個月以后就明白自己上當了。啤酒趙的鋪底權(quán)限是半年,半年以后,他開始催賬,但是他遠在省城,來回不方便,他只有打電話。那時候移動電話還不多,很多小賣部門前都有座機電話,過路人在小賣部打電話,三分鐘五毛錢。啤酒趙經(jīng)常從省城給朱中運打座機電話,朱中運一看上面的號碼顯示是省城的,要么裝聾作啞不接電話,要么接了電話就騙他,說下個月給他,又說下個月給他。一個月一個月拖過去,一直拖了幾年。

朱中運那個時候已經(jīng)硬了心,不管啤酒趙怎么說,就是不給錢。

朱中運沒想到啤酒趙后來果真下崗失業(yè)了。

他更沒想到,啤酒趙沒討到啤酒賬,卻把他們家最值錢、最寶貝的女兒討到了。

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我坐在老十字路口商店前面的石磙上面,聽到越來越近的警笛聲。我感覺這個聲音和我有關。

石磙前面站著張胭脂,她朝警笛的方向張望。警笛聲和一個瞎子有什么關系呢?

我從石磙上站起來,警笛聲開到身邊了。

你們找我嗎?我問。

對,我們就是找你。兩名警察說。

我跟他們走了。

警察問我,放給誰了?利息多少?哪些人在這里存了款?賺了多少錢?他喉嚨很粗,聲音很空,愛喘氣,一個上午不停地喝水。他一定愛流汗。

我一個上午不說話。有什么好說的?他似乎沒有過日子的經(jīng)驗,還不明白什么是利息,什么是借貸。在他眼中,好像所有的借貸都是騙。用這種眼光看人,誰都不是好人。他不知道一個小老百姓碰到一件急事過不去是什么樣子。他不知道借貸有時候能救很大的急甚至能救命。他不知道他的爺爺奶奶甚至父母親那一輩也向別人借錢救過急。他似乎不知道天有不測風云,誰都會有特別急的時候。他從出生就在城市,沒有借過,也沒有急過。

這個警察聽說我原來在村子里借錢收過利息,后來在縣城借給別人錢也收利息,認為我在搞高利貸。他懷疑我用高息攬存,懷疑我行騙。

他不明白一個瞎子為什么會有錢,他不明白一個瞎子為什么還能干這么多事。這得感謝我的師父天會計啊。

天會計快調(diào)走的時候來找我。我當時每天來來往往,往縣城里販雞蛋。

天會計對我說,你眼睛瞎了,每天賣雞蛋,能賣一輩子嗎?

不賣雞蛋我能干什么呢?

一個瞎子如果是明白人,也能天天有肉。天會計說。

他愿意教我當一個明白人。

天會計看出我有天賦,因為我會賣雞蛋。

我賣了十幾年雞蛋,十幾年里,雞蛋由一個五六分漲到了五六角,雞蛋價每天都是不一樣的。我在村里面買雞蛋,一個雞蛋能給多少錢呢?村里人還罵我賺了多少黑心錢。在縣城里賣雞蛋碰上高價還好說,如果碰上低價,賣虧了怎么辦?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不在村里買雞蛋賣,我只代賣。我每天下午在門口收雞蛋,第二天早上背到縣城里去賣。賣回來之后,我只抽頭五點。賣一塊錢,我得五分。

村里面每家每戶都覺得公道。

如果不讓我賣,他們自己去賣,代價成本會更大。

我不用成本,也永遠不會虧。

天會計說,他向上級推薦我接他的手當村里的信貸員,但是上級沒同意。

天會計教我的主要內(nèi)容是學會數(shù)字,學會錢生錢,學會用大腦掙錢而不單單用體力掙錢。因為我是瞎子,體力拼不過別人。他教我打算盤和心算。算盤要盲打,要打出響聲,要打出節(jié)奏。算盤打得越響越能鎮(zhèn)住人。心算呢?要把算盤、把數(shù)字移到心里面,必須一口清。

過了一段時間,基本的技術(shù)我掌握了,天會計也要走了。臨走之前,我去送行。

我拄著一根竹棍站在天會計家門口,很多人都在幫他們家搬東西,一群人忙忙碌碌。天會計幾次欲言又止。

他一走,我心里有點不踏實。

他心里也有點不踏實。

該教我的他都教了。

給他搬家的車快啟動的時候,他把我拉到一邊。

我給你說的話,都記住了嗎?他問我。

記住了。

借錢出去要收利息,因為我是瞎子,我要生活;利息要在國家法律范圍內(nèi);借錢一定要用自己掙的錢,不能吸收別人的存款。這些我都記得。

借錢救急是做功德,你不要怕!

好。

所有的事情里面,守信用最難。為什么?

信用就是肉。還錢如割肉。

好,記住了?

記住了!

這位警察在公安局負責經(jīng)濟偵查,他手頭上正在辦理幾樁地下錢莊放貸詐騙的案子。他接到舉報,說我和他手上那幾樁案子是一回事。當然,他將信將疑。一個瞎子如果“放高息”,那可是縣里的一件大新聞。

下午我開始和他交流,給他講故事。

借貸有沒有竅門?我的竅門就是不借,要想借錢給別人賺錢,首先要明白,不借。那個釘子廠的老板,人們都說他是一個大老板,說他的廠有多大,人們都說政府要給他多少土地,人們都說他開的車有多寬多長。這些我都看不見。

他一共找了我三次。

他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才知道我沒有辦公室,我坐在石磙上,他吃了一驚。他聽說我手上有錢,他讓我存到他那里拿高息。他給我許的月息一開始是四分,后來是五分六分。他說到他工廠的前景,他說他要做一個上市公司,要成為我們?nèi)h第一家上市公司。他一直在說,我一直在聽,他的語速越來越快。當他意識到語速越來越快的時候,就立即停住,故意壓慢速度。但是說著說著,語速又快起來。他的話像一堆干柴一樣,隨時都能點著火。

我說,你在深圳賺錢賺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回來?

他說,有土地啊。

我說,為什么一定要土地?

他說,土地的重要性你還不知道嗎?公司要上市,土地是可以評估成資產(chǎn)進入報表的。他又說了很多新名詞。他給我講了釘子廠的規(guī)劃,講為什么要上市。

你收貸付四分五分六分的息,你用什么還呢?我問他。

他說用土地還。他說他算了賬,賣三年釘子不如得一塊土地。他又說到報表和上市。上市之后,資產(chǎn)一下子翻多少倍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三十倍!

三十倍!是夠多的,怪不得這么多公司想上市。那如果上不了市呢?

他沒有考慮上不了市怎么辦。必須上市。

這么賺錢的事,為什么不去找銀行呢?

他們看不懂我的模式,他們里面沒有人懂經(jīng)濟。他說。他開始吸煙,但是他只吸了幾口之后又扔了,接著又點另外一根。他吸煙和扔煙的速度都越來越快。他意識到自己的焦躁之后,故意吸得慢了一點。但是吸著吸著,速度又快起來。

他第二次找我的時候就明白不需要做出氣勢給我看,我看不見,他就換上了簡單的休閑服和布鞋。他簡單的樣子差一點讓我動心了。

他說他是救急。

借這么高的息,只有救急才行。但是救急時間不能長,時間一長就不叫急了。

我聽到了隱隱的哭聲。

但是他分明沒有哭。我為什么聽到了哭聲?

就像當年張胭脂出事前,我在老十字路口商店前面大石磙那里聽到的哭聲。

我怎么聽到有人在哭?我說。

他一愣,然后繼續(xù)給我介紹他的工廠,他的生產(chǎn)規(guī)模、營銷計劃、上市計劃。

我怎么聽到有人在哭?我又說。

我當年對張胭脂這么說,她哭了。但是這個釘子廠的老板沒有哭,他只是嘆了一口氣。

他走了之后我馬上找到朱中運,我讓他盡快把自己的錢取出來。他不干。

他這個高息不受法律保護,誰不知道呢?朱中運說。

他這么高的利息一定有風險,一定長不了。朱中運說,誰不知道呢?

關鍵是他說的土地信息是真是假?我去招商局和土地局都問了,是有這么回事。

但是我又聽到了隱隱的哭聲。

他第三次來見我的時候,只說了幾句話。他說他準備坐牢去了,他哪天坐牢出來,來拜我為師。

警察聽了這個故事,連連感嘆。

他接著問我入股餐館的事。

我入股的那家燒雞公餐館的老板是我們村里的人,他借我的錢,后來把本息算作母錢在他那里入股,餐館開始賺錢的幾年,我每年都參與分紅。后來這個餐館老板出事了,餐館被迫關門。他出事的時候,我已經(jīng)退股了。

警察覺得不可思議。

你怎么剛好在出事前退股了呢?

凡事都有兆頭。

出事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餐館開始不賺錢。餐館經(jīng)過幾年發(fā)展,由一個爐頭變成五個爐頭,由兩個人三張桌子變成十個人二十張桌子。每到中午和晚上開餐,都有幾十個送餐員在門口排隊等著。但是這么大的規(guī)模,卻一直不賺錢,燒雞公老板把責任推在網(wǎng)絡身上。

這些天天守在門口的人把我們的肉榨干了。他說。

消費者把錢從網(wǎng)上付給他們,但是平臺那些人既不做飯也不做菜,他們只從餐館里低價買,什么都買。燒雞公老板也想著不和他們合作,但是他們卻把客戶都帶到另外的餐館去,永遠會有餐館和他們合作。

燒雞公老板想聯(lián)合幾家餐館,卻聯(lián)合不起來。

燒雞公老板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個辦法。在原料采購上下功夫,以次充好,低價采購,提高利潤。

餐館原來的雞和雞蛋由我采購,來自漢水邊山村里,是純正散養(yǎng)的土雞和土雞蛋,這樣他的燒雞公餐館才越來越有名?,F(xiàn)在他卻采購便宜的棚養(yǎng)雞,那不是等著出事嗎?

我們發(fā)生了爭吵,但是我說什么他都聽不進去。他說我是一個瞎子,不上網(wǎng),不懂網(wǎng)絡經(jīng)濟。網(wǎng)絡就是便宜,便宜還想好貨,那開餐館的人不餓死嗎?

我要把肉控制在自己手里。他說。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退股的。

我退股以后他的生意越來越好,他用大作料、大味道來壓住次品原料。

但是很快就出事了。

得知龔瞎子很快就沒事了,朱中運有點發(fā)慌。他知道龔瞎子很快就會到漢口來。他夜里睡不著,在客廳里反復踱步。他想了半夜,辦法還沒想好。他踱步累了,正準備開燈的時候,又在黑暗里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

你又想故伎重演嗎?暗中一個黑塊說。

關你什么事呢?

你這回演不靈了。

燈開了。說話的當然是啤酒趙。

啤酒趙知道朱中運準備怎么對付龔瞎子。當年在縣城,朱中運是怎么對付他的,他記憶猶新。如何讓一個幾百公里外的討賬人空跑一趟?朱中運自有辦法。

那一年初冬,啤酒趙打電話給朱中運討賬,他電話打多了,朱中運只好讓他過來。啤酒趙問這回能不能拿到錢,朱中運說能。

但是等啤酒趙從幾百公里外趕到,朱中運卻說沒有錢。

啤酒趙發(fā)了很大的脾氣。

你不是說有錢嗎?你不是說有錢嗎?啤酒趙說。

朱中運說錢又沒有了。他說啤酒趙在路上的時候,錢被一個生重病的親戚借走了。病人要住院救命,救命更重要是不是?

啤酒趙哪里會信,但是毫無辦法。

我身上就沒有錢了,我連回都回不去了。啤酒趙最后憤怒地說。

那一天隨后下雨了。啤酒趙頂著冷雨離開的時候,朱中運一家正準備在啤酒鋪里吃火鍋。天很冷,雪隨時都可能下下來。

那一天朱中運的女兒從省城回來了,在啤酒鋪看到他們吵架。她在吃火鍋的時候,一直側(cè)著腦殼向外面看。他們吃著吃著飯,朱中運女兒跑出去了。

她看見了在不遠處躲雨的啤酒趙。她跑過去拉著他跑,把身上僅有的錢塞給他。他們就這樣開始交往了。

誰知道一個幾百公里以外空跑一趟,連返程車票都沒有的討賬人是如何生活的?他會想些什么?

啤酒趙知道。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朱中運和他老婆都不知道他們一直生活在危險之中,一直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盯著他們。啤酒趙在縣城尋找啤酒經(jīng)銷商,幫他們搬運和理貨,掙點飯錢。他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方法和朱中運夫妻二人了賬。

天天都是雨。

朱中運家和單位附近,啤酒趙的影子隨時都在閃現(xiàn)。

啤酒趙最后沒有鋌而走險。他口袋里朱中運女兒塞給他的錢挽救了朱中運,當然,也挽救了他自己。

跑了幾年,跑了多少趟,他永遠刻骨銘心。

朱中運走在漢口的黑夜中。

龔瞎子一定會來漢口,那就來!一個農(nóng)村學子如何過上天天有肉的日子?朱中運是一個典范。他先是娶大隊書記的女兒當上民辦教師,后來恢復高考后又偷偷復習兩年,第三年在貴人的幫助下一次考上,畢業(yè)后在縣城工作。上班以后,他幾乎天天買菜,他要享受在菜市場買菜的日子,他特別喜歡碰到本村人來賣菜。

他經(jīng)常碰到龔瞎子。

一個瞎子如何賣雞蛋?這要問朱中運。他是看著龔瞎子一步一步做起來的。

龔瞎子賣雞蛋那可是一大奇觀。他把雞蛋簍子放在面前,背簍上面插著一個硬紙片,上面寫著當天的雞蛋價格,精確到幾角幾分,背簍旁邊有一個木盒子,里面放的全是零錢。買雞蛋的人要買幾個,自己拿雞蛋,自己找零錢。

我買了三個雞蛋,錢付了。

我拿了十個雞蛋,錢給了。

我買了七個雞蛋,給了幾塊幾角,找了幾塊幾角幾分。

龔瞎子只附和著,好,好,好。

朱中運經(jīng)常在龔瞎子那里買雞蛋,經(jīng)常和他交流。朱中運會問起村里的人,哪些人現(xiàn)在在干什么。他的自豪和滿足都在問話里。

龔瞎子周圍賣菜的人都在吆喝,他不吆喝。雞蛋會替他吆喝。他和別人賣同樣的價格,但是他的雞蛋比別人的好。他知道他們村里的雞蛋。那些雞都在外面走動,都吃山里草叢里的蟲子,都喝漢水流域里的水,比那些天天喊散養(yǎng)土雞蛋的雞蛋要好吃。他背一簍雞蛋,早上買菜那個時段會全部賣光。上午他就可以返回村里,中午就可以把雞蛋錢給村里人,下午就準備第二天的雞蛋。

有沒有人拿他的雞蛋不給錢?

沒有。

有沒有人多拿他的雞蛋少給錢?

沒有。

這個龔瞎子做生意似乎一直很順,幾乎沒有人刁難他。

有一回一個賣小吃的婆婆,連續(xù)在中心菜市場找了龔瞎子三天,那三天龔瞎子沒去,第四天她才找到龔瞎子。為什么?因為一個雞蛋。幾天前她為測試龔瞎子賣的是不是散養(yǎng)土雞蛋,順手磕開了一個,她買完雞蛋結(jié)完賬回家,才想起來那個磕開的雞蛋沒付錢,她找到龔瞎子后,把錢付了。

龔瞎子只出過一回事。村里一個人讓龔瞎子把母雞代賣了,龔瞎子走到街口的時候被幾個小混混攔住,把母雞搶走了。小混混拿著母雞去孝順父母,父母親聽說是一個瞎子的母雞,打了小混混幾個耳光,那幾個小混混又把母雞給龔瞎子送回來。

你連一個賣小吃的婆婆都不如嗎?黑暗里一個聲音說。

是誰的聲音?

你連一個小混混都不如嗎?黑暗里又一個聲音說。

胡說!

誰在胡說?

朱中運在黑暗里走,四處都是聲音。

那位警察傍晚開車送我回村里以后,我就給他講借的故事。

從村頭第一家開始,每一家都有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都和借有關。我小時候,天天都聽到村里有人在借,借油借鹽,借雞蛋借針線。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借一勺油一勺鹽,還的時候一般得還一勺多,如果你只還一勺,那你下回再借可沒人借給你了。

村里人一開始借錢都是幾塊錢,兩塊三塊五塊都有,最多的也就幾十塊。我給警察解釋。

在我的印象中,前三年沒有人借錢超過五十塊,你想借給他,他都不敢要。我說。

警察問了我一天,他想弄明白一個瞎子前后幾十年借錢出去的事?,F(xiàn)在他聽我說村里人當時借錢只有幾塊錢幾十塊錢,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警車吸引了很多人,特別是孩子。村主任趕過來,我們挨家挨戶給他介紹和借有關的故事。

村里最富的人現(xiàn)在在省城和深圳兩地居住,他當年成分不好,是一個富農(nóng)的兒子。村主任說,當年他外出當建筑小工,大隊書記不給他開證明,那時候出去打工沒有證明不行,他就在大隊書記門口賭了一個毒咒。

什么毒咒?警察問。

他在大隊書記門口的石磙子上沿著太陽的影子劃了一條印,他說五年內(nèi)如果不回來給村里蓋三間房,他就被石磙子軋死。村主任說。

五年后他回來了,給村小學蓋了五間房。三間房兌現(xiàn)諾言,另外兩間,他走的時候村里借給他十五塊路費,他算是連本帶息還。

村里面還有個人,以前收麥冬賣。有一年他挨家挨戶收了麥冬之后,人不見了。他收麥冬不掏錢,挨家挨戶打條子,多少斤,每斤多少錢。這個人收了麥冬準備到南方去賣,結(jié)果聽說路上船翻了,從此不敢回家,一直在外面流浪了十幾年。據(jù)說他逃到神農(nóng)架,逃到新疆、青海,吃過很多苦。據(jù)說他逢年過節(jié)半夜里會偷偷回來一次,但誰也沒見過。十幾年之后,他回來了,挨家挨戶還了錢。

他消失之后,那些賒給他麥冬的人沒有找他老婆兒女要賬,一人做事一人當。他還上賬以后,家家戶戶請他喝酒,他一喝就醉,一醉就哭。

這十幾年里沒有人去他家里鬧事嗎?沒有人去法院里告狀嗎?警察問。

沒有。村主任說,我們這里人不會去欺侮他的兒女和老婆,也不會去法院告。

每年過年那幾天,那些債主都會去他家門口轉(zhuǎn)著看一看,在他家門口那個石磙子上坐坐,摸一摸。那個石磙子上有他當年賒麥冬時,沿著太陽的影子劃的很多印。

過年他家沒有肉吃,大年三十吃青菜蘿卜,還有人給他們送肉。

我是在晚上炒菜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被盜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并沒有露出聲色。外面還有客人。村主任和警察正坐在外面的桐油小桌上吃飯。我是主人,我在待客!

桌子是黃而亮的桐油漆過的,椅子是楠木的,上面都有木料和亮漆的清香。桌子上有涼拌黃瓜、清炒豆腐、蘿卜燒風干臘肉,酒是瓶裝白酒。我還在炒菜。

我不讓人看我炒菜。我把門關著,人們能聽到油在鍋里的爆響和辣椒的嗆味。我十五歲分家了。我做得一手好飯菜。

我的房子在兩棵大榆樹下面,三間瓦房帶一個長長的偏廈。我父親去世后,哥哥嫂子和侄兒住三間正屋,我住偏廈。前幾年哥哥嫂子跟著在深圳打工的侄兒搬到深圳住,三間正屋一直空著。

我炒菜的時候想起箱子里一味調(diào)料,我拿調(diào)料時發(fā)現(xiàn)家里被盜了。

誰來了?誰會惦記一個瞎子呢?

我沒有什么東西可偷。

我最寶貴的東西是借條,借條都沒有鎖在箱子里面。但是這幾年,借條一張一張消失了,只剩朱中運這一張了。

這一張我也沒有鎖在箱子里。

上菜了。

辣椒炒雞蛋。

上菜了。

清炒萵苣絲。

又添客人了。盧知青和張胭脂從縣城趕過來了,也就二十多里路。

又添菜了。正在做飯的鄰居們都朝大榆樹下面送菜。紅薯粉條燉蘿卜,天哪。土芹菜燒干子,天哪。眾人胃口大開,太好吃了!

警察剛好在這里,要不要給他說家里被盜的事?不說不說,不能掃大家的酒興,是不是?再說又沒丟什么東西。

第二天我身上揣著朱中運的那張借條到福利院來,看能不能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把它藏起來。

我在福利院里和八十四歲的綽號但神仙的瞎子聊天到很晚,他一生的故事太多了。我們坐在小院子里聊到深夜。旁邊是栽有青柏和蒲葵樹的花壇,小院子外面是福利院的兩排宿舍。

但神仙喊我小龔。他身上有一股腐敗的氣味。整個福利院都有這種腐敗的氣味,如同漚爛的落葉。

福利院每年都要走十幾個人。當然,每年也都要收進來十幾個人。

到這個年紀進來,平均每個月走一個,算正常。

花壇邊上氣味要輕一點。

我不知道我活得值不值,他說,只有瞎子才能明白瞎子。

我們在黑夜里聊天。白天里我們也看不見,但真正到了黑夜就是不同。我們?nèi)缤诤谝沟乃铩?/p>

他以前是一個算命先生,早先算命的時候眼睛沒有瞎。他說他會觀氣。通過身上的氣判斷一個人的吉兇,當然也推算生辰八字這些。

我沒有兒女,我最大的貢獻給了我弟弟。我攢的所有錢都給弟弟了,給弟弟蓋房,給弟弟娶媳婦,又給弟弟的兒子娶媳婦。你說我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他值不值得。

他給我講周文王坐牢七年,給我講八卦如何演變成六十四卦,對他我感到神秘。我在十幾歲的時候?qū)W過八卦和算命。當時我父親看我眼睛瞎了,想給我找一碗飯吃,但我背不會八卦,不會推算生辰八字。

我差一點值了。夜很深的時候他忽然說。

怎么差一點值了?

我曾經(jīng)給一個女孩子治好了夜盲癥。這個女孩子一到天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眼前一片黑,和我們瞎子一樣,我一次就治好她了。他說。

她能看見東西那一夜,哭了。她全家人也都哭了。她要給我當徒弟,要嫁給我,她全家人都同意她嫁給我,但是我卻不同意,因為我那時候已經(jīng)五十多了。她求了我一年,看我鐵了心,才死心另嫁他人。他說。

要不然我也有幾個孩子了。他說。

他最后要送我?guī)讉€符,這些符他壓在箱子里。他說符不單能保平安,還可以解決很多困擾。我問他能不能幫忙討債,他說有專門幫人討債的符,很靈驗。我們兩個瞎子朝他房間里走,我們走迷路了,我們摸不到他的門在哪里。福利院里的人都睡了,我們不愿意喊人。我們一直自己慢慢摸,等摸進他房間里,已經(jīng)聽到雞叫了。他打開箱子送我,我打開上身內(nèi)衣的口袋開始裝,我身上那件重要的東西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丟的。

第三部分

那張借條丟了。

我的上身內(nèi)衣口袋里裝的是但神仙給我的符。它們兩個是不同的。

有一群蚊子在耳邊追,我一下子什么都聽不見了,全是嗡嗡的蚊子聲。

在我的屋檐角,掛著一只葫蘆。這只葫蘆里面,藏著我?guī)资甑拿孛堋G疤炷莻€警察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家里被盜了,因為我的箱子鎖被撬了。但是我的秘密卻不在箱子里。

這么多年來,我把借條都藏在這只葫蘆里。我把秘密掛在外面,一直都很安全。

多年來我用不同的紙條代表不同的金額、不同的日期、不同的人。紙條有長有短、有厚有薄、有粗糙有精致,它們是不同的語言。

我把葫蘆的開關打開,倒扣在桌上,用手摸過去。沒有。葫蘆是空的。

借條在哪里?

上次撬箱子是誰干的?

一群蚊子在我耳邊嗡嗡飛過。

我在床上找,在箱子里找,又把葫蘆打開反復找。

天黑下來。

我在黑夜里想,這張借條到底在哪兒丟的,我去過哪些地方?

我在黑夜里一直坐著。

借條丟了?

借條丟了我什么都沒有了。

我現(xiàn)在如果去鄉(xiāng)街福利院必定是里面最窮的一個。里面二十多個孤寡老人中,最富的一個進去的時候身上有四萬多塊錢,最窮的一個當時只有一輛自行車。我連一輛自行車也沒有。

我怎么會什么都沒有呢?

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怎么可能什么都沒有呢?

我父親那么早就逼我分家出去,我前后拼了幾十年,怎么會什么都沒有呢?

我眼睛瞎了以后開始放羊放牛,跟木匠師傅和篾匠師傅學編圓貨。但是等到我十五歲,父親卻要讓我們分家。

首先哥哥嫂子帶孩子分出去,然后我也分出去。

為什么要把一個十五歲的瞎子趕出門?

那是秋天,那天有點冷,門前正在曬剛收的花生,旁邊的場角上擺著幾把木椅子、幾只竹圓貨。村主任、鄰居和村里面年紀大一點的人都趕過來勸說我父親。

我哥哥嫂子不愿意分,他們說他們可以養(yǎng)活我。但是我父親不同意,必須要當天分。

幾年后我們才知道,我父親那天從醫(yī)院里檢查回來,他知道自己是癌癥晚期,活不長了。

我在吃奶的時候母親就死了,我父親一個人把哥哥和我拉扯大。哥哥成家立業(yè)了,就剩下我了。

一群人眼看著我們分家。

我父親一間,哥嫂兩間,我住大偏廈。鍋灶重砌,鍋碗瓢盆一一分開。

分完家后,哥哥嫂子和我都哭。

你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我父親說,沒有媽,沒有父親,沒有哥哥嫂子,沒有親戚,最重要的是沒有眼睛,是不是?

對。我哭著說。

但是你一生要靠自己,你不能靠別人。你靠住你自己了,你就能有很多東西。我父親說。

你想想你還有什么?我父親又說。

還有手。

對。

還有腿。

對。

還有耳朵、鼻子。

對。

還有大腦。

對。

但是,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都是靠自己。我怎么什么都沒有呢?

我差一點什么都有了。

我差一點有女人了。我也差一點有錢了。

我在九歲以前眼睛還好的時候就和張胭脂熟。當時村子里過年演戲,要一對金童玉女。玉女當然是全村有名的張胭脂,她從小就漂亮,眼睛大。但是找不到金童。有一天放學后,戲班子的人和張胭脂在學校場坪前面挑人,我們一群鼻涕小孩從場坪過,張胭脂遠遠地朝我一指,說,就是那個眼睛大的!我被挑出來演金童。

張胭脂對我有意思,我當然看出來了。但是她后來覺得有點遺憾的是我成了瞎子,我覺得遺憾的是她坐過牢。別人說她克夫,這不怕,我是一個瞎子,我都已經(jīng)被克成這樣了,我怕什么呢?但是她坐過牢,還是因為詐騙坐的牢,那我就看不上她了。

那天下小雪,她從監(jiān)獄里刑滿出來,外面天空烏冬冬一片。她看見雪地里站著等她的人是我。

她一下子哭起來。

龔瞎子龔瞎子,你怎么是個瞎子呀!她當時哭著說。

我差一點有錢是在燒雞公餐館的老板出事以后。

當時我的瞎子雞蛋在縣城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名氣大到什么程度呢?中心菜市場里的人都知道瞎子雞蛋,附近的住戶都買我的瞎子雞蛋,還有人專門從遠處跑來買。瞎子雞蛋就代表散養(yǎng)土雞蛋,代表真實和便宜。我已經(jīng)不再背雞蛋了,我雇了人幫我成簍地運輸,我只負責收雞蛋、賣雞蛋。但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中心菜市場另外來了一個賣雞蛋的攤位,也叫瞎子雞蛋。我賣了幾十年雞蛋,我的雞蛋才叫瞎子雞蛋呀,怎么又來一家瞎子雞蛋呢?

我找到那家攤位的攤主。我說你憑什么叫瞎子雞蛋?你們是瞎子嗎?你們賣過幾十年雞蛋嗎?你們的雞蛋也和我一樣個頭小絕對是散養(yǎng)土雞蛋嗎?

那位攤主說,我正準備找你,剛好你今天找上門來了。從今天開始你不能叫瞎子雞蛋了,因為這幾個字我已經(jīng)注冊了,我注冊是花了費用的,我是受法律保護的。

我不相信他是受法律保護的。他的雞蛋個頭大,一看就知道不是散養(yǎng)土雞蛋,他怎么會受法律保護呢?我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全縣每個菜市場都有那個攤主的攤位,他在每個菜市場都賣瞎子雞蛋。

你是瞎子沒錯,有人告訴我說,你也可以繼續(xù)賣雞蛋,但是你賣的不能叫瞎子雞蛋,只有他賣的才能叫瞎子雞蛋。他注冊了這個品牌,就要受法律保護。

我聽明白了。

我還是照常賣我的雞蛋。雖然不叫瞎子雞蛋,但我是真瞎子,我賣了幾十年雞蛋,我不相信賣不過他。

這個攤主就來找我談判。

他問我這一輩子攢了多少錢。

我一輩子攢了多少錢?我在編圓貨的時候沒有掙到錢,我一個人背著背簍到縣城賣雞蛋那十幾年,只掙了一萬多塊錢。我真正掙錢是這些年在縣城里,在燒雞公餐館入股和雇人運輸賣雞蛋。他給我算了一下,加上借錢收利息,也就一二十萬,頂多二三十萬吧。那不叫有錢人。

他算準了。

他問我想不想一年掙過去三四年的收入,掙大錢,當有錢人?他問我想不想過清閑、有面子、天天有肉的日子?

誰不想呢?但那都是有條件的。

他勸我在他那里入股,讓我和他的攤位合一,然后我就不干事了,每天有人開車送我到全縣每個菜市場雞蛋攤位上轉(zhuǎn)一下就行了,讓每個菜市場都知道我們是一家。他說他還準備把我的肖像印到紙盒子上,這樣他賣的就是名副其實的瞎子雞蛋了。

但是你每個攤位上,每個紙盒子里面,到底賣的什么雞蛋呢?是不是我這種個頭小的散養(yǎng)土雞蛋呢?

那不可能!他說,哪有那么多錢那么多人去采購散養(yǎng)土雞蛋呢?再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大都外出打工了,哪有那么多人養(yǎng)土雞呢?

他跟我攤牌。他說我如果合作,就會有很多東西;我如果不合作,就立即回去住福利院,保住我的那點錢。

否則會怎么樣呢?

他說,你撐不到兩年。

我正坐在黑暗里想借條在哪里的時候,但神仙來了。我早上離開福利院后,但神仙想起來了。他昨天夜里從箱子里給我拿符的時候,摸過我的那張借條。他把符給了我,卻把借條習慣性地接過去了。

但是他在他箱子里卻沒有找到借條。那張借條到哪里去了?上午福利院里的洗衣工告訴他,那張借條在他的衣服里,不過衣服已經(jīng)被洗衣機洗過了。

洗衣工把洗得碎成幾塊的借條拼在一起交給他,借條已經(jīng)沒有用了。

福利院里的一群人圍在太陽下面,都說那張借條沒有用了。

但神仙當時就傻了。

他摸摸索索找了半天找到我家。

我多年前給自己算了一個命,今天想起來了。但神仙對我說。

他算到自己只能活八十四歲,他算到走之前會害到一個人,他算到那一天是一個大太陽天,他算到大太陽下面有一個模模糊糊讓他看不清的東西。今天他忽然一下子明白了,那個模模糊糊讓他看不清的東西,就是那張已經(jīng)變得殘碎不堪的借條。

我還活著干什么呢?我活著不是害人嗎?但神仙說。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我都要走的人了。他說。

但神仙還在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我從椅子上滑到地上,像一攤水一樣收攏不住。我躺在地上。

我忽然沒有力氣了。

人怎么會忽然沒有力氣呢?

我見過人沒有力氣的樣子。我們村里以前有一個民辦老師,他在村里教過二十多年書。五十多歲的時候,他碰到一個轉(zhuǎn)正變成公辦老師的機會,否則就要被清退回家。他對此志在必得,不久縣教育局突然通知,轉(zhuǎn)正指標被市里面調(diào)劑出去支援另外一個山區(qū)縣了。

他得到消息的時候是個下午,他和他老婆正拉著一車胡葉柴經(jīng)過頭道梁。他一屁股跌在黃土路上,起不來了。他老婆扶不起來他,他像一攤水一樣,四處漫開,收攏不住。

我當時從縣城里回來經(jīng)過頭道梁,他老婆喊我?guī)兔Ψ鏊?/p>

我沒有力氣了。他說。

他這句話不是說出來的,是氣流自己帶出來的。力氣正在離開他。他老婆捶著黃土地哭,他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現(xiàn)在我也變成了一攤水,我的力氣也在離開我。

我聽到了隱隱約約的哭聲。

我說,誰在哭?但神仙,是你在哭嗎?

但神仙說,你在說什么?

我說,我聽到有人在哭。

但神仙跪在我身邊,他想把我扶起來,他扶不起來我。他用兩只手想把四處散開的水流收住,但毫無用處。

我聽到有人在哭。他摸索著說,小龔,是你在哭嗎?

小龔,你還年輕啊。他說。

我有六十了。

六十歲還年輕啊,你要把自己收住啊。

收住?

對啊。不要讓水流走啊。

水一流完人就完了。

我明白了。

龔瞎子到省城漢口來了?他已經(jīng)出發(fā)了嗎?最佳路線應該這么走,從鄉(xiāng)街坐客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長途客車到漢口,長途客車需要六個小時,全程高速。長途客車原來是一天兩班,早上晚上各一班,現(xiàn)在是一天四班,最早的一班七點半。如果龔瞎子坐早上第一班車來漢口,他應該三點半起床,四點鐘從家里出發(fā),兩個小時走到鄉(xiāng)街。這對他不是問題。他應該在鄉(xiāng)街坐上第一班客車到縣城,再用半個小時買票上長途客車,這對龔瞎子也應該不成問題。

那么,他到達漢口的時間應該在下午一點半到兩點之間。

他到了之后怎么辦?

接下來的一切對他就成問題了。

他怎么找到我呢?朱中運想。

他也有可能坐火車??h城火車站全是過路火車,白天有兩趟,夜里有兩趟,白天是過路動車,夜里是普通客車。白天要坐接近四個小時,夜里要坐八個小時。龔瞎子如果坐火車,那他得先從鄉(xiāng)街坐客車到縣城汽車站,再從縣城汽車站坐客車到縣城火車站??h城火車站在郊區(qū),從汽車站到火車站需要接近二十分鐘的車程。如果坐火車,對于龔瞎子來說,要上客車兩次,下兩次,最關鍵的是他要先在火車站排隊買票,再過安檢通道和檢票口,再走過長長的廊道,還要找到屬于自己的車廂和座號。

龔瞎子我勸你還是坐汽車,汽車是本縣的,大家都還能知道你龔瞎子?;疖嚲筒灰粯恿?,火車上大都是外地人,上火車也太麻煩了。朱中運想。

省城有多大你知道嗎?朱中運想,一個省城人從武昌開車穿過長江大橋到漢口,要一個半小時;一個外地人從武昌火車站到漢口,沿路詢問的話,少說要兩到三個小時;一個瞎子從武昌火車站到漢口,要多長時間呢?

最關鍵的是,龔瞎子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呢?朱中運想。

他不知道我在哪里,哪條大道、哪條街、哪條路、門牌多少號。朱中運想,在這個一千多萬人口的省城里,道路和行政區(qū)域是有層級的,公交線地鐵線是有服務范圍的,他如何找到我呢?

龔瞎子只有一個聯(lián)系方式,那就是手機。

我如果不接他電話呢?朱中運想,他至少應該先約一下再出發(fā),是不是?如果他不先預約就直接出發(fā),他來了之后我不在怎么辦?我的腳又不是長在漢口了,我也會離開是不是?

還有,他可以通過別人知道我的地址,朱中運在屋里邊踱步邊自言自語,有誰知道我的地址?我兒子?他肯定不會說。我單位?他們不知道我的地址。還有誰?村里人?盧知青和張胭脂?他們都不知道我在漢口哪里。

你是在盼他來嗎?朱中運背后傳來一個聲音。外面下著雨,漢口下了雨之后,夜才像夜了。平常日子夜里,主要街道路燈還亮著,社區(qū)交叉口的燈光也亮著。秋天的雨讓城市的夜更黑、更安靜了。

朱中運背后這個聲音是他老婆。她在床上咳,但是努力地忍著,生怕驚醒了外孫女。她咳了十幾年,永遠咳不完。醫(yī)院里說她這種病叫梅核氣。

他到省城來了。朱中運說。

你白天打電話回村里,不是說他還在村子里嗎?

這么大的雨,他來了怎么辦呢?朱中運站在窗口說,他瘦小輕捷,額頭很高,頭發(fā)有點長,往后背著。他跳上臨窗的一把藤條靠背椅,朝下面看,似乎龔瞎子就在外面樓下。

一個瞎子,在雨中怎么辦呢?朱中運說。

你在盼他來嗎?背后的咳聲問。

我怎么會盼他來?

那你天天神經(jīng)病一樣在窗子前面望什么望?你把人心里望得發(fā)慌,你知道不知道?

我感覺到他來了。

我怎么覺得你像盼一個老朋友一樣?

怎么會呢?

雨聲越來越大。屋頂上、雨陽棚上、路上,到處都是雨。雨聲太大了。

他應該坐客車,坐客車簡單些。朱中運又開始踱步,說,最起碼來的客車上全都是本縣人,路上也有個照應,是不是?

是。

如果坐火車,可就麻煩了??h里面一天四趟火車,只有一趟到漢口的,深夜才到。一個瞎子,他哪兒知道一個城市還有幾個火車站呢?朱中運說。

是,他不知道。

女人在咳。女人咳不出來。痰在支氣管上黏著,永遠有一個東西在,永遠咳不出。這樣的日子沒辦法過了。好端端一個女兒,才貌雙全的女兒,聰明可愛、人見人愛的女兒,從小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以全縣第一的高考成績考到省城的女兒,憑什么嫁給一個沒有工作的啤酒攤主呢?憑什么到今天還沒有房子,得月月付房租呢?

都是十年前的啤酒生意惹的禍!

當年也是一個雨夜,那個時候女人才剛剛咳。那個雨夜女人覺得不安。從她女兒沖入雨中朝啤酒趙跑去那一刻,她就覺得不安。那個雨夜他們也是無法入睡,也是半夜里醒來。他們在屋子里面睡覺,可外面的啤酒趙像影子一樣貼著他們。朱中運也是幾次搬了椅子站在窗戶前,朝下勾著腰看,都沒有看見人影。

還他錢嗎?

這句話從空中掉下來,像一只吊燈落在地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音。

剛才是誰在說話?是朱中運,還是他正在咳嗽的老婆?

現(xiàn)在還他得多少錢?朱中運趿著拖鞋走,邊走邊說,得多少錢你知道嗎?

女人知道。

我們還要給女兒買房子湊錢。朱中運說。

你還要治病。朱中運又說。

女人又開始哭。

我今天下午一兩點鐘到漢口金家墩長途汽車站去看了。我們縣第一趟長途客車到達的時候我剛好在那兒等著,我看著所有的旅客一個一個下車,全部下完了,沒有龔瞎子。朱中運說。

我接著又去對面的漢口火車站,這兩個車站很近,步行只要十分鐘。我等到經(jīng)過我們縣的那趟火車趕到,所有的旅客走光,也沒有龔瞎子。

你今天又去汽車站和火車站了?女人說。

對。

你去接龔瞎子去了?

朱中運一愣,說,我買完菜去逛逛,怎么是接他?

女人繼續(xù)哭,邊哭邊說,當初我們?yōu)槭裁床贿€那幾萬塊錢的啤酒款呢?

這是一個老話題,夫妻倆說這個話題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他們后悔當初沒有還那幾萬塊啤酒款,結(jié)果把女兒搭進去了。如果當初咬咬牙,苦一點還了,女兒絕不會認識這個啤酒趙。

來吧,讓他來!讓他怎么來怎么回去!他恨恨地說。

但神仙走了嗎?他怎么來的?什么時候走的?

我從地上爬起來了。

我一點一點摸到門口,打開門。

我掛好葫蘆,鎖上門,點一串桐仁,舉著它往鄉(xiāng)街走。我要走到鄉(xiāng)街去搭車。現(xiàn)在還是半夜,哪有半夜就出發(fā)的道理?但是我在家里待不住了,必須走。

桐仁照著前面的一棵榆樹和邊上的一片蘿卜地。桐仁不是太亮,它只能照三四米的樣子。一個瞎子夜里點一串桐仁干什么呢?我把我照亮,免得有誰不小心碰上我。夜里起來撒尿的人、喝醉酒的人、從鄉(xiāng)街或縣城走回來的人、心里因為什么事特別難過想不開的人,也可能不是人,可能是狗,是狼,是老鼠,是蝙蝠,是樹上的知了或貓頭鷹。

我從年輕時候賣雞蛋開始,夜里就喜歡點一串桐仁舉在頭頂。我那時候一般早上三四點出發(fā),有時候更早。我一開始背著背簍唱歌,但是我怕打擾村里人休息,再說我五音不全,唱歌跑調(diào),后來就不唱了。從我住的地方到鄉(xiāng)街要翻兩個山梁,經(jīng)過三個村,路兩邊偶爾會有人家?,F(xiàn)在村與村之間修了公路,早先只是土路。我給自己壯膽。一個人在夜里走路,一串桐仁明晃晃地亮在額頭前面,人一下子就不害怕了。

其實不單是人和動物,還有樹、風和遠處的漢水,我得給它們照亮一下。榆樹是最多的,從村子里往鄉(xiāng)街走,百分之九十都是榆樹。這種樹丑而賤,卻容易生長,把一個一個生產(chǎn)隊包圍。風在漢水和榆樹林之間回蕩。常走夜路的人才會明白風是自己的朋友。風從漢水方向吹來,但是不管它力量多大,都很難吹到山梁。榆樹林能把風軟化,化成一股一股的流水。我這么多年在走夜路的時候,經(jīng)常會遇到風。風有時候很大,風大的時候趕緊走到樹林密集的地方,找一棵樹,把背簍靠住,把人靠住,然后,聽風吹樹頂?shù)穆曇?,聽風吹狗叫的聲音。風驚動了狗,狗一只接一只叫。狗叫會跑到樹頂上去,樹上枝枝丫丫間全是狗叫。狗從一棵樹上叫到另一棵樹上,一個村灣叫完另一個村灣叫。

有時候似乎什么都沒有。沒有聲音,沒有風,沒有狗,沒有人,沒有星星,沒有燈光。只有黑。這個時候桐仁和我就像一只緩慢航行的船,黑就是水。我們在黑里慢慢劃。我在這條路上走了幾十年啊,我?guī)缀跆焯旌秃诖蚪坏?。黑每天都會來,黑很講信用。黑讓人們歇下來。一個人在一夜黑之后又清醒了,又有力氣了,這是黑給我們的肉。

他們帶來一個消息,說那個八十四歲的瞎子但神仙中午去世了,福利院正在安排后事。

他們帶來另外一個消息,說天會計不行了,正在輸氧搶救。天會計的兒子還問過他們那張借條的事。

他們說醫(yī)院和天會計的兒子都不讓別人再去探望。

我知道了。

我在灶門前面添火,添完火我從灶門繞過水缸去灶前掌鍋。灶臺上有一個面盆,我在里面調(diào)面。

你準備到漢口去?盧知青問我。

對,我準備去。

你都準備好了嗎?

要準備什么呢?

我昨夜里也在想這個問題。我坐在我父親的墳上和他說,錢要準備,身份證要準備,換洗衣服要準備,牙具和鞋子要準備。那我得有一個箱子,箱子要準備。手機。我要聯(lián)系朱中運,手機離不開,手機要準備。需要準備的太多了。

我說我有點害怕。我怕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要去幾天,不知道去了住在哪里,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朱中運,不知道他不見我我該怎么辦。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說一陣停一陣。周圍有回音。

我想起當年第一次進縣城,我父親除了給我一背簍雞蛋、一張油饃,什么都沒有。我身上沒有一分錢。我當時很著慌,進一趟縣城身上沒有一分錢怎么行呢?我父親拍拍背簍,又拍拍我腦殼。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雞蛋不是錢嗎?

這么一想我就明白了,我去漢口找朱中運,我什么都不帶。不帶箱子,不帶衣服,不帶手機。我只帶一張身份證、一張油饃,只買一張去漢口的車票,這就夠了。

油饃怎么做?

油饃要小磨香油,要木柴,要清水調(diào)面。

油饃要薄,要細細地沿著鍋底攤開。鍋要燒辣,油要點準,油熱攤饃。

屋子里開始噴出香味。

他們兩個看著我攤油饃,他們有很多話不知道該怎么說。張胭脂趕緊坐到灶門前面幫我添柴。

盧知青無事可干,他探頭探腦看我的房子。我的灶和床之間沒有隔開,本來就只是一個偏廈。床在屋角,床前一個木頭箱子、一個小桌、一把椅子。

誰陪你到漢口?盧知青站在水缸邊問我。

他想找點事干。水缸里的水是滿的。

我一個人去,我不要人陪。

其實不需要去,只要把借條交給我就行了。盧知青說,法院會讓朱中運乖乖地回來。

灶門前面?zhèn)鱽沓槠暋?/p>

張胭脂知道我的借條沒有找到。她抽著抽著,放聲大哭起來。

你要不回來這個錢了,龔瞎子。她邊哭邊說,有借條都要不回來,何況借條沒了。

盧知青明白過來。

那你去干什么?他站在水缸邊說,你去干什么?

我去干什么?

我昨天夜里一下子想明白了。

我在夜里看見了那張借條。那張借條在夜里清晰可見。

那張借條到現(xiàn)在有十年了。

它最初是一張作業(yè)本上的紙。

它十年前還在朱中運女兒的書包里。

那天太陽很大,我在老街附近辦事,天會計帶著朱中運和他女兒在一條巷子里找到我。他女兒的書包太大了,松松垮垮地斜掛在身上。天會計說這個女孩子是縣高考狀元,要上大學了。天會計說明了朱中運當時的困難情況,他說朱中運該用的方法都用光了。

這一回我來擔保。天會計說。

這一回直接把錢給到孩子手上。天會計說。

我給水產(chǎn)公司擔保的款子出問題了,把我陷進去了,否則我就借給他了。天會計說。

我們站著說定之后,想找一個石凳或一塊石頭打借條。我們朝前走著尋找地方的時候,孩子跟在我身邊,她很緊張,她生怕我改變主意,不借錢給他們。她太想上大學了。

我們最終找到一塊大石頭,我們在大石頭上面坐下來準備寫欠條的時候,紙沒有了。

孩子急忙把書包打開,說,我有紙我有紙。

我在黑夜里看見了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很瘦小、單薄,像一只老鼠那樣,有點膽怯。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那么瘦嗎?

那天孩子拿到錢后,抖抖索索地塞進書包里,然后緊緊地抱住書包。她知道她能去上大學了。我們準備走的時候聽到抽泣聲。孩子緊緊地抱住書包蹲在地上哭。

天會計說,孩子啊不哭。

我也跟著說,孩子啊不哭。

孩子,上大學后多吃一點,吃好一點,你長得太瘦了。我說。

孩子很詫異地抱著書包站起來,說,你怎么知道我長得很瘦?。?/p>

一張油饃攤出來了。

我不敢陪你去漢口了,龔瞎子。張胭脂在灶前說,我怕我會想起當年那些事。

我也不敢去漢口。盧知青說,現(xiàn)在我不想回去,我還得再等一下,等我那個女人回心轉(zhuǎn)意。

我一個人去,不要人陪。

他們都說等我回來再吃我攤的油饃。

張胭脂繼續(xù)添火。盧知青從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邊喝邊吃油饃邊贊嘆我的手藝。我接著又開始攤,攤完盆子里的面,我就準備出發(fā)了。

朱中運在漢口金家墩長途客車站得知龔瞎子的借條沒有了,他一路狂奔。正是下午下班時候,公交車太擠了,出租車正是交接班時候,一輛也攔不上。朱中運只有跑。天上飄著細雨,他在雨中穿行。他急于把這個消息傳回去。

但是等他一口氣跑了六站路趕到啤酒批發(fā)部,又接到信息,說龔瞎子的借條找到了。

他在啤酒鋪門口碰到準備去金家墩客車站和漢口火車站接龔瞎子的啤酒趙。

你為什么要去?他問啤酒趙。

啤酒趙望著外面的雨說,龔瞎子這回真的要來了,我最好先把他截住。我怕龔瞎子會去找你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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