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叱咤風云的樂評人孫闖闖在三十七歲時,突然對那些年的“熱鬧”感到厭煩,他揣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劇本躊躇滿志地進軍影視圈。這個看起來機會多多的新領域會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來迎接他?電影能否拍就,他又會否等來那場喝彩?
我叫孫闖闖
北京三月的某個午后,天陰森森的,號稱今天有雪,沒有霾。但事實恰好相反,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誰會在乎今天有雪或有霾。會議結束后,《摩登音樂》的姚小瑤在辦公室里攥著手機徘徊。她在腦子里,構思著五套向孫闖闖老師催稿的說辭,片刻后,終于給他打了電話。
“喂?”
聽上去,孫老師心情還不錯。
“喂,孫老師您好。請問您什么時候能交稿?”說罷,姚小瑤腦袋一下炸開了。剛才組織好的五套說辭,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哪位呀?”
“對不起孫老師,我是《摩登音樂》的小姚。我的意思是……”
“哦,知道了,明天給你稿子?!?/p>
“太謝謝您的配合了……”
沒等姚小瑤說完,孫闖闖就把電話掛斷了。
“什么玩意兒啊,會寫幾個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小姚!”辦公室主任隔墻叫她。
“在!”姚小瑤喪著臉去了主任辦公室。
“給孫闖闖打電話了嗎?”主任問。
“打過了?!?/p>
“怎么說的?”
“說是明天交稿?!?/p>
“好。晚上再打電話催一下?!?/p>
“主任……他這人……”
“我知道,畢竟在圈子里混那么多年了,難免會有點自我膨脹?!?/p>
“這也太膨脹了?!?/p>
“現(xiàn)在滿世界都在要他的樂評,多虧咱們老總跟他關系好。懂了吧?”
姚小瑤在走出辦公室的這幾步里,又構思出了晚上與孫闖闖通話的幾套說辭。午飯時間,她在街上覓食,看著人來人往,開始幻想孫闖闖的面容——胖、丑、矮,蒜頭鼻上架著一副眼鏡。她越來越好奇,拿出手機來在網上搜他的照片。誰想到,孫闖闖長得居然還挺像個人,符合姚小瑤百分之五十的擇偶標準。她走進一家飯館,坐下,點了碗面,在腦子里演練著晚上的對話,最后決定,“跟丫死磕!”
傍晚,孫闖闖把家里的背景音樂調大些。他面對著文檔呆坐了整個下午,他又望了望窗外的晚霞,忽然間,無比傷感。覺得似乎自己等不到大紅大紫的那天,就已江郎才盡了。他站起身來,關上文檔。上午那位《摩登音樂》編輯的電話,被他忘在了腦后。他打開電視,拿出一張沒有封面的CD,開始播放。電視熒幕上“大鬧天宮”幾個大字浮出。業(yè)余演員拙劣演技和個別處的穿幫,讓整部影片看起來更真實,也更有棱角。這是他最享受的時光,《大鬧天宮》是早期炎雅倫導的一個短片,孫闖闖和幾個當時也同樣在圈里混得不錯的朋友都有參演。短片里沒有孫悟空也沒有玉皇大帝,是講一個歌手如何被唱片公司捧紅,又如何被拋棄,最后又如何東山再起的勵志故事。孫闖闖能在主人公的身上找到炎雅倫的影子,也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在溫故一遍影片后,煩躁和焦慮逐漸退散。他又坐回到了書桌前,打開文檔。這會兒電話又來了,還是上午那位編輯姑娘。
“喂,孫老師您好?!?/p>
“哪位啊?”
“我上午給您打過電話,《摩登音樂》的小姚。”
“哦,稿子是吧?一會兒給你?!?/p>
孫闖闖關了電腦,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他的靈感像龜裂的老樹皮。待他沐浴更衣后,照著鏡子,怒視著自己:“媽的,這孫子今天居然三十七了?!彼蝗蛔髁艘粋€重大決定,算是給自己未來的若干年人生作一個計劃——再也不寫樂評了。他哆嗦地從洗手間里出來,想給費主席打電話,叫他來家里喝酒。畢竟是生日,一個人過還是有些凄涼。費主席本名叫費樂樂,四川孩子,比孫闖闖小兩歲。之所以叫他孩子,是因為他是一名玩具設計和插畫師,號稱自己有一顆永葆童趣、不會衰老的心。孫闖闖的三次婚禮,都是他當伴郎。民間有個說法,當伴郎不得超過三次,否則孤老終身。費主席至今沒有女朋友,可能也是因為這個。每當他抱怨時,孫闖闖就道:“剛三次,你還有機會。為了你的幸福,我下次決不讓你再當伴郎?!?/p>
費主席就回:“你還有下回?”
“也就這么一說,我決定了,下半輩子只耍流氓?!?/p>
孫闖闖只有他這么一個朋友,他視費主席為唯一的摯友。他甚至想過這輩子湊合跟他過也行。但費主席不這么認為,他四處是朋友,北京到處都是他熟章兒。他之所以叫主席,是因為他身邊有一票做玩具的朋友,他們志同道合,臭味相投,都有—顆稚嫩的心和一個空空如也的錢包。他們在圈內互稱對方為某某藝術家,某某設計師,互捧臭腳,在外他們就是臭屌絲。費主席的名字是孫闖闖起的,也只有孫闖闖叫他主席,意思是屌絲協(xié)會的主席——費主席。孫闖闖特別討厭那些臭屌絲,但除了費主席。費主席愛看書,從前也是孫闖闖的粉絲。可就這一點,費主席否認,那完全是孫闖闖的一廂情愿。
費主席的電話那端吵吵鬧鬧,一猜就是屌絲協(xié)會的聚會。
“嗎呢?”孫闖闖道。
“吃飯呢?!?/p>
“來我這兒一趟?!?/p>
“喲, 今晚不行啊, 我喝酒了, 騎不了車?!?/p>
“找個代駕過來,我給你付錢?!?/p>
“人家沒有代駕摩托的,再說萬一給我摔了怎么辦?”
“那你打車過來,我給你報銷?!?/p>
“那也不行,我在五道營呢,摩托不能停這兒。”
“你××,我今天生日,愛來不來。”孫闖闖掛了電話,把手機往床上扔了去。
過會兒,費主席帶著酒氣到了孫闖闖家里。
“你去冰箱里拿兩罐啤酒過來?!睂O闖闖坐在地上翻DVD,挑片子。
“不用,今天我請。”費主席背了一個巨大的、印著卡通圖案的環(huán)保帆布袋,放在了茶幾上,逐一向外擺著啤酒鴨脖子鴨掌鴨舌頭。
“怎么過來的?”
“騎過來的?!?/p>
“酒駕……不要命了?”
“命當然要,但摩托也得要。今天看什么?”
“看一個前些天剛淘回來的吧,商業(yè)愛情片,怎么樣?”
“不是你風格啊?”費主席把包裝袋用牙撕開。
“人民藝術家要雅俗共賞。偶爾也得接接地氣兒?!?/p>
兩人橫坐在沙發(fā)上,都把自己調整到了舒服的姿勢,各握一聽啤酒。
“對不起啊,今天忘了你生日了,生日快樂。”
費主席夠著孫闖闖的啤酒,往上湊著,和他碰了一下。
“沒事,其實叫你來就是想讓你陪我看看電影?!?/p>
電影開始了。字幕上滾動著主演、導演、監(jiān)制以及等等的名字。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電影成了他們聊天的背景樂。
孫闖闖道:“你說,這種電影有人喜歡看么?”
“那肯定的。”
孫闖闖又說:“我想寫一個關于炎雅倫的電影,你說靠譜嗎?”
“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費主席小心翼翼的,沒敢再多說什么。
“七年。”兩人沉默許久,電影中的對白與音樂此起彼伏,但誰都無心看下去。
“我還是想把她的故事寫下來,我覺得她是一個傳奇,值得我去寫。我想把它以電影的形式記錄下來。你覺得這事可行么?”
“電影圈可不好混。我認識一個制片人,不過他是制作動畫的,我可以幫你問問他該怎么操作這事。”
“不好混?說得跟你門兒清似的?!?/p>
費主席沒再說話……
“算了,我自己想辦法,回頭寫完了劇本你幫我看看。”
孫闖闖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搜索著人脈。終于,在聯(lián)系人名單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位許久不聯(lián)系的電影編劇,他曾是孫闖闖的粉絲,兩年前在一次搖滾樂的演出上遇見的。但這些,孫闖闖已經忘了。
第二天,由于宿醉,頭痛欲裂。孫闖闖勉強站起身來,迅速洗漱完畢,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出門了。今天,他要參加一支搖滾樂隊的新專輯首發(fā)儀式。儀式上,粉絲們霸占了場地內的所有空間,這其中孫闖闖的粉絲占據了一半。孫闖闖在一名保安的帶領下,穿過粉絲群,來到了休息區(qū)。
該樂隊主唱在介紹完專輯后,說:“今天還請到了我們的好朋友,也是整張專輯的作詞人孫闖闖,孫老師。沒有他,就沒有我們這張專輯。他給予了我們很大的幫助?!?/p>
臺下一片歡呼,孫闖闖閃亮登場。在他登臺的瞬間,昨夜的啤酒和鴨脖子在胃里翻江倒海。他吞了下口水,拿起話筒,遲遲說不出話來。
許久,他說了一句:“謝謝?!北阆屡_了。
不知從哪個方向,冒出了—句:“裝什么孫子!”
孫闖闖權當沒聽見,繞過休息區(qū),從后門打了個車,回家睡覺了。臺上的樂隊及經紀人頗為尷尬。他認為,這樣不入流的樂隊不值得自己多說什么。今天去,算是給足了面子。
孫闖闖要跨界
其實,自昨晚與費主席聊完,心中一直揣著那件事——拍電影。他又琢磨了番,猛然道:“說干就干?!彼K于撥通了那位編劇朋友的電話,但聽語氣,對方也已將孫闖闖忘記了。電話中,編劇朋友為了避免尷尬,還是熱情地與孫闖闖寒暄著,并故作驚喜狀。這使孫闖闖那高傲的姿態(tài)又無意間流露了出來。
兩人在電話里一問一答,孫闖闖問一句,編劇朋友答一句,絕不多說。孫闖闖沒覺得對方的冷淡,反而急躁了:“你現(xiàn)在有沒有時間,咱們見面聊?!?/p>
“現(xiàn)在可不行,我人不在北京?!本巹∨笥岩豢诨亟^。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孫闖闖追問。
“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去,我在跟組寫劇本。”編劇朋友的理由讓孫闖闖挑不出毛病。
“不然這樣,我再給你介紹一個人,他是金輝影業(yè)的老總,叫他何總就行。他一直在找好的劇本,你去找他聊聊?!?/p>
編劇朋友向孫闖闖念著電話號碼,掛下電話,他長舒口氣:“真是難纏?!?/p>
“何總”,聽著像個大人物。他在網上查了查此人資料,金輝影業(yè)可以查到,確實參與了不少的影視劇項目,有幾部劇還是一線明星主演的??珊慰傔@人,卻查不到半點資料。盡管這樣,孫闖闖仍然覺得何總的來頭不小。他覺得面對像何總這樣,常與一線明星打交道的人,自己立刻矮了一頭。他躊躇片刻,按照號碼,給何總打了過去。在等電話的這幾分鐘里,他緊張了,出汗了?!班健甭暢掷m(xù)一分鐘后,無人接聽,反倒松口氣。他頭腦發(fā)木,如果何總剛才接了電話,我要跟他說什么?劇本也沒寫,大綱也沒有,拿什么和他聊。孫闖闖心跳加快,腦子里閃出了無數個劇本中的人物對白,并且感到十指發(fā)脹。他立刻打開了電腦,在文檔里飛快地打字,無比酣暢。數小時過后,已是夜里,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何總,電話再次撥了過去。
“喂,哪位?”
“您好,我是孫闖闖?!?/p>
“孫闖闖?打錯了?!焙慰倰炝穗娫?。
孫闖闖憤怒了:“敢掛我電話?”可又一想,人家畢竟是影視圈的,對音樂圈的人應該不熟悉。
電話又撥了過去:“不是告訴你打錯了嗎?”
“何總,我是××的朋友,孫闖闖?!边@次他的態(tài)度客氣了些。
“哦,想起來了。××和我說了。”何總熱情許多,兩人寒暄一陣后,孫闖闖終于急切地將話題引入正軌,道:“我聽說您在找好的劇本。”
何總:“沒錯,現(xiàn)在本子倒是很多,但就是沒有好的,讓人眼前一亮的?!?/p>
孫闖闖:“您說的好的本子,是指什么類型的?”
何總:“也沒什么具體的類型,就是好的故事。有新意的?!?/p>
孫闖闖想,這不是廢話嗎?
何總又道:“他說你自己在寫一個本子,是什么題材的?”
孫闖闖:“是關于—個明星悲喜人生的故事?!?/p>
何總:“聽著還不錯,劇本完成了么?”
孫闖闖:“還沒有,只完成了大綱。”
何總:“這樣吧,你明天有時間的話,可以先到我公司里來,咱們見面聊。”
一個星期后,孫闖闖將大綱整理妥當,自認為這是一部上乘之作。一定不會令何總失望的。他開始幻想起影片上映結束時,定會掌聲雷鳴。閉關寫作讓他頭重腳輕。當邁出家門,踏進陽光里時,他一陣恍惚,車輛行人像是縹緲的幻影。他低著頭,看向遠處,許久打不到車。他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先前的自信,在明媚的陽光中神秘地揮發(fā)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見到何總應該說什么?他知道炎雅倫是誰么?可他轉念又一想,我是孫闖闖,我可是孫闖闖呀!
金輝影業(yè)隱藏在創(chuàng)意文化產業(yè)園區(qū)里。孫闖闖曾經來過一次,是作為斑馬樂隊新專輯發(fā)布會的特邀嘉賓。但具體是哪一年,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只是隱約記得,那天很熱鬧,發(fā)布會上來了很多歌迷和孫闖闖的粉絲,并且那天穿的衣服好像也是這一身。他順著園區(qū)里的內部道路終于摸索到了金輝影業(yè)。他推開玻璃大門,空調的冷氣令他瞬間冰爽。里面是一個大開間,所有的門都是透明玻璃的,這是一個毫無隱私的空間。三五個員工對著電腦,個個都萎靡不振。公司墻上貼著諸多電影海報,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
孫闖闖見無人理睬他,主動問了句:
“請問,何總在么?”
“哦,在里面呢。”終于,一個戴眼鏡的小姑娘說話了。
何總果然在辦公室,他正靠在沙發(fā)椅上,打一個看似比較重要的電話。聲音透過這扇沉重的玻璃門,時不時會飄出“幾千萬”“張藝謀”“華誼兄弟”“檔期”等詞匯。這些詞匯忽然令孫闖闖對何總肅然起敬。他小心翼翼地敲了下玻璃門,何總示意他稍等。孫闖闖緊張了,不知自己該去哪兒等,站在門口,就像是在偷聽人家打電話;可回到那個大開間的辦公室,又不知該坐哪兒。曾經習慣了被人接待的他,頓時不知所措了。慶幸的是,何總的電話很快打完,熱情地將他招待進了辦公室。
“快請坐?!焙慰傄舱酒饋恚瑴蕚渑c孫闖闖握手。
“我年輕時候也是搖滾青年,還組過樂隊。你的名字我聽說過,著名樂評和作詞人。”
聽何總這樣一說,孫闖闖心里就有了底,既然是搖滾青年,那就一定知道炎雅倫。
何總又說:“怎么突然想搞電影了?”
“興趣……興趣。”孫闖闖沒有直接說出自己要拍這部戲的真正原因。
“那你說說你有什么想法,看看有沒有機會合作?!?/p>
“您知道炎雅倫嗎?”
“知道,一個歌星。是不是前幾年死了?”
孫闖闖的心緊了一下,覺得何總對炎雅倫極為不尊重,但還是將那份不滿咽了回去。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何總的言語間,透露了他對炎雅倫是不熟悉的。
“沒錯,我想寫一部關于她本人的電影。”
何總雙手交叉在額下,似乎在等待接下來的一番精彩演說。
孫闖闖鼻尖冒汗,在來這里之前,他心里裝滿了對這部電影,以及對炎雅倫的期待。他自信滿滿,以至于沒有任何準備。此刻,當他面對何總這副精明、期許的眼神時,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慌。他突然感到自己無從開始,從哪里開始都是錯的。關于炎雅倫的電影,他想要說的太多太多。何總給他充裕的時間整理思路。辦公室里寂靜了,過了若干分鐘,孫闖闖終于開了口。
“炎雅倫是—個傳奇,她值得我們去紀念她?!?/p>
他的開頭不錯,何總點點頭,得到了這個開場白的肯定。何總繼續(xù)看著孫闖闖,繼續(xù)等待接下來的演說。
“大綱我寫完了,不然您先看看?”
“能先大概給我講講嗎?”
孫闖闖從頭講起……
“你先等等。”何總聽得不耐煩了,“你能用一句話概括你的大綱么?”
又是一陣沉默。何總把孫闖闖難住了,許久沒有開口。何總終于又說:“我想,你還沒有捋清楚思路,對嗎?這樣吧,這個事情不著急,你先回去把劇本大綱再改改,捋清楚思路,咱們再來談。你說呢?”何總站起身,逼迫著孫闖闖也起了身,意思是要送客了。何總又客套了幾句,把孫闖闖送出了門。
走出金輝影業(yè),外面的陽光把柏油路面照得明晃晃的。孫闖闖看不清遠處的景物,瞇縫著眼睛摸索著前行。他摸不清何總的意思,只知道自己的下一項工作是先捋清楚思路。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電影人”,他不懂“電影人”的套路。何總算是“電影人”嗎?他再一次回想剛才與何總的對話,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大綱豈是能用一句話概括的!大綱都不看,也太不尊重人了。孫闖闖到家后,一屁股坐進沙發(fā)里。他閉上雙眼,心臟像是停止了跳動,久久地悶了一口氣在胸口。他不知道以這樣的姿勢保持了多久,直到天色淺淺暗下來,他的雙腿發(fā)麻,腰椎酸痛。緩慢地從沙發(fā)中立起。他活動這緊而發(fā)澀的關節(jié),骨骼發(fā)出了幾下清脆的聲音。他打開燈,房間亮堂了,心也亮堂了。日子還得繼續(xù)過下去,大綱也還要繼續(xù)改下去。更何況,人家又沒完全否定。他把自己勸到書桌前,面對已完成的大綱,無從下手,該從哪里改起呢?
與炎雅倫有關的日子
二○○六年,炎雅倫首張專輯問世。在專輯上市之前,經濟團隊首先將專輯寄給了孫闖闖。作為國內首屈一指的媒體記者、樂評人、作詞人孫闖闖,第一時間拿到了專輯。炎雅倫的名字孫闖闖聽說過,當年是臺灣著名的音樂制作人、幕后人。當他拿到專輯時,心中一陣激動。炎雅倫第一時間把專輯寄給我,證明什么?證明他們對我是尊重的,并且認可我在大陸的江湖地位。
與此同時,他還收到了一筆數目不小的稿費,是他給炎雅倫寫樂評的稿費。他知道,無論專輯如何,都要贊美它。孫闖闖將CD插入播放器中,開始翻看最近的音樂雜志,炎雅倫的歌聲變成了背景樂。他被自己曾經寫過的一篇樂評吸引住了。他反復感嘆自己的文筆和對音樂的感受力,完全陷入到了自我陶醉中。當他看完這篇樂評時,炎雅倫已經唱完了兩首。他繼續(xù)翻閱,忽然看見了炎雅倫的一組時裝照片。忘記了是哪一年,孫闖闖剛進入媒體圈的時候,曾去過臺灣一次,與炎雅倫做過一次面對面的訪談。那時,能與她面對面訪談的大陸記者不多,能讓炎雅倫記住的記者也不多,可她記住了孫闖闖。炎雅倫的姿態(tài)很高,通常與她訪談對話的記者都會收斂些。但孫闖闖的問題卻犀利、尖銳,直逼炎雅倫要害。那次訪談結束,報社主編將孫闖闖痛批一頓,但介于他剛入行,經驗少,就沒作過多懲罰。誰知,事后炎雅倫親自往報社打去了電話,說以后凡是關于她的采訪都要讓孫闖闖去。孫闖闖一下子在報社受到了重用?;蛘哒f,一個娛記是否能受到重用,都要看人家明星的喜好。
如今,雜志上的炎雅倫瘦了很多,眼神也柔和了。照片旁邊附上了一段首張專輯的創(chuàng)作談,作為歌壇新人,她變得謙遜、和善了些。他忽然放下手中的音樂雜志,開始聆聽。她還是那個她,即便作為歌壇新人,嗓音中也有屬于她自己的桀驁不馴。孫闖闖喜歡這張專輯,是發(fā)自內心的喜歡。他迅速坐在電腦前,用最快的速度寫完了樂評,發(fā)給了主編。
炎雅倫上了《音樂風尚》的頭條,半個版面都是她的照片與孫闖闖寫的樂評。她的專輯正式上市,新聞也出現(xiàn)在了大小媒體上。經過一星期的發(fā)酵時間,她的專輯迅速一掃而空,并且在華語音樂榜上位居第一。評彈與搖滾樂的撞擊,中西合璧,并加入了自己的演繹特色,在那個時代,她的音樂是獨具一格的。她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女,大眼睛單眼皮,國字臉粗眉毛,高個子。由于眼睛大,眉毛粗,高興的時候也看著像不高興。總體來說,她的外形與音樂都自成一派,不能簡單地用美、丑、好聽、難聽這些簡單粗暴的詞語來評判。她是另類的,前所未有的(至少在中國),橫空出世的,大張旗鼓地出現(xiàn)。瞬間,她的樂迷為她而瘋狂。據說,后來她開演唱會的時候,暈死過去好幾個。
后來炎雅倫來北京,成了北漂。當他們成為密友后,炎雅倫說,她覺得自己在某些層面上,和孫闖闖是一種人,都是那種自以為是、無比自戀、愚蠢和孤獨的人。那時候孫闖闖還年輕,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總結,他說,我覺得你對我可能有所誤解,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也從沒感到過孤獨。再后來,炎雅倫消沉了很久,她的走紅可以說是曇花一現(xiàn),人生中只出了那一張專輯,可她的妝容和那股自命不凡和桀驁不馴的態(tài)度卻久久地影響著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炎雅倫死了,死在了自己家的廁所里,吸毒過量。死得很平靜也低調,沒有任何報道。炎雅倫有一首很紅的歌叫作《我不要孤獨地死去》,靠這首歌,她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身邊也圍著許多朋友。她死在了自己家中,除了尸體,只剩下了孤獨。孫闖闖收到消息,是在她死后的一個月。她的死對孫闖闖打擊很大。她曾經對孫闖闖的總結與評價,一直徘徊在孫闖闖心里。炎雅倫說得很對。
炎雅倫在北京那些年一直在嘗試編曲,所創(chuàng)作出的曲風,大家聞所未聞,但她仍是堅持鋌而走險。她在蘇州評彈里不僅要混入搖滾,還要混入爵士及雷鬼元素。她不僅編曲,還要作詞,決定親自演唱,執(zhí)著與信念是不容任何人質疑的。炎雅倫在巔峰時攢了些錢,可以任性幾年,但在經紀公司和制作人來看,她的所作所為就是一種自負與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經紀公司一再告誡她,只給一年時間,如果一年后失敗了,就要與公司解約。
她喜歡北京,也喜歡北京的這幫朋友。他們曾是她的粉絲,后來慢慢才成朋友的。這些朋友做的音樂在主流媒體看來都是“地下”的,所謂“地下”就是小眾的。小眾音樂也沒什么不好,畢竟真正的藝術都是給少部分人欣賞的。但無論是再偉大的藝術家也得吃飯,做一個憤世嫉俗的藝術家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衣食無憂。這導致其中一部分音樂人想要轉型,轉成“地上”的。但如何才能跑去“地上”,就要靠孫闖闖的樂評了。
在此期間,孫闖闖走到哪兒都被人捧著,但凡自己搞點音樂創(chuàng)作的年輕人都會慕名而來。有些人千里迢迢來了都不見得能見上一面,北京城那么大,沒有認識人介紹,是找不到他的。但在這些為他慕名而來的人里面,除了熱愛他音樂的,也有獵奇和想跟他交朋友的。有一次,孫闖闖應邀參加一個唱歌的選秀比賽,在海選中,有一個男孩在唱歌之前說:“孫老師,我前天到北京,露宿街頭兩個晚上,昨天夜里還下雨,就為了見您一面?!蹦泻⒀劬χ惫垂吹囟⒅鴮O闖闖,完全忽視其他兩位評審老師。論年頭,那兩位要比孫闖闖更資深,且比他年長。孫闖闖真心地被感動了,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說:“謝謝你……”別的話也不好多說。最后,那個男孩還是被淘汰了。隔天,孫闖闖在一個演出上,又遇見了這個男孩。男孩主動和他搭訕:“孫老師,我是昨天……”孫闖闖:“我記得你,你其實唱得挺好的?!蹦泻ⅲ骸皩O老師,我三天沒吃飯了,能借我一百塊錢嗎?”沒想到,孫闖闖很大方地借給了他,但他知道這錢肯定是要不回來了。
這事一直流傳了很久,大家經常用這事拿孫闖闖來打镲。很多人一沒錢,就會想到孫闖闖。他富裕的時候很慷慨,窮的時候也從不會管人家借錢??傊嵌螘r間他身邊總是圍著一群人,日子過得很熱鬧。熱鬧到他已經逐漸淡忘了炎雅倫,炎雅倫也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后來,孫闖闖在與費主席的一次聊天中說,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是炎雅倫成就了今天的我。她死了,我很孤獨。
孫闖闖準備東山再起
新一版大綱完成了,又迅速地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給何總。兩天后,何總有了回復。何總在郵件里沒有發(fā)表自己對大綱的看法,但提出了第二次見面的要求。
孫闖闖自信滿滿地再次進了金輝影業(yè)。既然要求再次會面,那定是對新版大綱有了興趣。
何總很激動,說:“大綱我們公司的策劃都已經看過了,覺得很好。”何總露出了一個惋惜的神情:“炎雅倫……這么有才華,真是可惜。”何總又說:“劇本你需要多久可以完成?”孫闖闖心里犯起了嘀咕,大綱過了,那自然而然就是劇本階段。事情進展得如此之快,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難不成是“快”出了問題?
他說:“我也不清楚,可能需要一個月?”
“一個月,好。我等著!對了,我們簽署一份保密協(xié)議吧?”
“保密協(xié)議?”
“對,就是你這個劇本不要再透露給別人了?!?/p>
孫闖闖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如此順利。他立刻給費主席打電話,把他約到了家里。孫闖闖買了箱啤酒和瓜子,準備慶祝一番。兩人像往常一樣,孫闖闖挑一張電影DVD,有一搭無一搭地看電影。他把腳蹺得高高,不停抖動。
“給你高興的,說給你多少稿費了嗎?”費主席問。
“談錢多俗?!?/p>
“得,我俗。合同怎么簽的?”
“我說你能不能別總聊什么錢呀、合同的?”
“合著你跟他什么都沒簽,就要給人家寫劇本了?”
“簽了一個保密協(xié)議。人家何總還是很值得信任的。他沒你想得那么壞?!?/p>
“那你這大綱寫完了,是不是得讓我看看?”費主席道。
“跟你說了,簽了保密協(xié)議?!?/p>
“跟真的似的,保密協(xié)議又不是防我的。”
兩人話不投機,費主席把喝剩下的啤酒放到了茶幾上,號稱“有事”,甩門走了。他騎著摩托穿梭在寒風里,被一團永不散去的霧霾圍繞著。這氣味潛伏在白日的喧囂中,到了夜晚便悄然爆發(fā),并帶一股狠勁兒覆蓋全城。費主席在這股迷幻般的霧氣中,飛奔。借著剛剛的酒勁,很想沖回去給孫闖闖一拳。他覺得他變了,希望一拳下去,能夠讓他清醒點。他繼續(xù)前行,眼前的燈光變得飄忽不定,光暈越發(fā)模糊。費主席終于把自己摔成了骨折。遵醫(yī)囑,須臥床一個月。
一個月后,劇本也完成了。自從兩人那晚的不歡而散后,就再也沒聯(lián)系了。孫闖闖一心扎在劇本中,與炎雅倫并肩前行。而那晚的事,他早已拋在腦后,更不知費主席骨折的事。費主席的身邊總是圍聚著一幫設計玩具和畫漫畫的朋友。但即便如此,他的心里還是在掛念著孫闖闖。
孫闖闖最終還是告訴了他劇本完成的事,約他一起喝酒。費主席一口回絕,態(tài)度極為冷淡。孫闖闖突然想起了那一晚的事,埋怨他心眼小。費主席終于繃不住了:“你寫完了,礙著我什么事?你就是這么的自以為是,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為你準備的,所有人都得圍著你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牛逼?”孫闖闖舉著電話,目瞪口呆。過了會兒,他緩過神來:
“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你才吃錯藥了?!闭f罷便把電話掛斷了。孫闖闖將手機摔到沙發(fā)上,用力過猛,手機又彈到了地上。
“這孫子瘋了吧,還是嫉妒我?”
待他冷靜下來,又回想著方才費主席的態(tài)度,他懷疑,有可能是費主席最近遇著過不去的坎兒了,而自己最近又一帆風順,疏于對他的關心。他決定過幾天去一趟費主席家里,真誠地慰問。孫闖闖將完整的電子版劇本發(fā)給了何總,他長舒口氣,心里空蕩蕩的。他決定再打給費主席,不知那孫子氣消了沒有??蛇B續(xù)打了幾通,一直關機……
孫闖闖終于等來了何總的電話,說要面談。面談,意味著何總有很多話是不方便在電話里說的,或是他對劇本還有別的想法,需要再次修改。那面談,意味著事要成了?也許吧,他不敢輕易斷定。第二天,何總態(tài)度依舊。后來,在很多年后,每當孫闖闖想起何總的時候,眼前總是會出現(xiàn)《電鋸驚魂》里面那個戴著笑臉面具的木偶,讓他不寒而栗。何總見到孫闖闖,并沒有直接聊劇本,而是繞過劇本和他談論起了音樂,談起了炎雅倫。何總對炎雅倫感興趣了,孫闖闖很高興,和他說起了與炎雅倫相處的那些日子,還說了一些就連費主席也不知道的秘密。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聊到劇本,孫闖闖著急了,終于按捺不住問了句:“何總,您覺得劇本怎么樣?”何總頓了頓:“劇本我們都看過了,覺得拍成電影還是有問題的……”孫闖闖腦袋“嗡”了一下,耳朵突然閉上了。
從這以后,孫闖闖生了一場病,得了急性闌尾炎。孫闖闖住進了醫(yī)院,手術結束,借著麻醉劑睡了一天一夜。他睡得很沉,夢見了費主席,夢見了炎雅倫,他們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他曾輝煌過的少年時期。在夢里,他與炎雅倫和費主席依依惜別,像是自己要去遠方,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一樣。醒來的時候,他泣不成聲,把圍在他身邊的費主席嚇壞了。孫闖闖用那只插了針頭的手握住了費主席的胳膊,哭得一發(fā)不可收。費主席說:“就是個小手術,不要搞得這么悲壯?!睂O闖闖似乎竭盡了全力,從干燥的嗓子里發(fā)出了幾個音:“我覺得我完了?!辟M主席不再說什么,就這樣坐在他身邊,無能為力地看著他。
費主席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劇本的事估計泡湯了。他從沒見過孫闖闖如此痛苦,甚至絕望過。費主席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思索著:這一切,對于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終于在三十七歲的時候,認清了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
在住院期間,費主席、馮煜和小芒(小芒是費主席的徒弟,跟著他學過幾年的素描。同時也是孫闖闖的粉絲。)對他進行輪流照顧。孫闖闖萎靡不振,整日癱在床上。在臨出院的前一天,馮煜突然對孫闖闖說:“孫老師,我有個朋友也是做影視的,也是個制片人,不然你找他聊聊?但……”
“但什么?”
“但就是不知道是否靠譜。其實,您遭遇的這事也沒什么的,可以說根本就不叫個事?!瘪T煜一開始說得小心翼翼,但見孫闖闖的態(tài)度是謙遜的,就試探性地將說辭加大了力度。
馮煜又說:“這劇本通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說實話,炎雅倫后期就不再做音樂了,她的那些所謂的創(chuàng)新根本就不被世人接受,毫無市場。經紀公司都要跟她解約了。她曾經確實有一批鐵粉,但那才區(qū)區(qū)幾個人?你要寫一部關于她的傳記拍成電影,受眾群太有限了。別說影視公司老板了,就連我也覺得賠錢。”
孫闖闖無力反駁,只是目光呆滯地盯著床腳,過了陣說:“所以,我是白寫了么?”
“也不能這么說,你去找這個人聊聊。她叫張靜蘭,是一個制片人。她做商業(yè)電影,也做紀錄片。她曾做的兩個紀錄片都拿到過國際獎項。看看她有什么想法。”
“但你不是說沒有市場嗎?”
“紀錄片和電影不—樣,可以參加歐洲某國的電影節(jié),拿個獎。得獎后,你的身價就不同了?!?/p>
“算了,愛誰誰吧。”
孫闖闖出院了,醫(yī)生千叮嚀萬囑咐,以后千萬不能喝酒。費主席替他答應了。
為了表示感謝,孫闖闖決定請他們三人吃飯。如今的孫闖闖“沒落”了,誰都能跟他一起吃飯,誰都可以跟他開玩笑,褪去那層光環(huán),他就是個不太隨和的中年人。飯館在孫闖闖家旁邊的胡同里,是一家小而干凈的館子。孫闖闖和費主席都喜歡這兒。晚飯時,孫闖闖故作興奮狀,頻頻舉杯,說必須要慶祝自己“大難不死”。費主席勸不住,馮煜和小芒更是不敢“輕舉妄動”,一不留神,又喝多了。
回到家,馮煜接到了孫闖闖的信息:把那位制片人朋友的電話發(fā)我。
馮煜所給出的電話號碼并不是該制片人的,是她的助理。有了上一次與何總的溝通經驗,這次就自如、從容了許多。助理與孫闖闖約好了時間,是下星期一的下午。距離赴約,還有四天時間。他決定再將劇本進行一次修改,并且做一份演講稿,這次要做好充分的準備。畢竟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要抓住每一次機會,說不定哪次就成功了。
這天,陽光明媚,長時間的霧霾被一夜春風吹散了。孫闖闖抱著電腦,邁著矯健而又穩(wěn)重的步伐到了該制片人的公司。前臺姑娘給他用一次性紙杯接了水,放到茶幾上,道:
“張總在開電話會議,您稍等一下?!?/p>
“可她跟我約的就是現(xiàn)在,怎么又開會了?”
“實在抱歉,臨時有個急事。應該快了。您坐下休息會兒?!?/p>
孫闖闖見小姑娘挺客氣,沒再為難她。他走向接待室的落地窗前,風景很美??梢愿╊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以及大半個亞運村和小半個北京城。他思索著該如何向張靜蘭闡釋他劇本中所想表達的寓意,如何講述那交錯的劇情,如何描繪劇本亮點。只要劇本會進行順利,電影就可以拍出,觀眾們一定不會失望的。他面對小半個北京城,望著堵得水泄不通的四環(huán)路,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那一個。他感謝上天賜予自己的才華,感謝父母又給了一張不太會讓別人嫌棄的面容。他激動了、興奮了,眼前的道路一片光明。
二十分鐘過去了,仍是靜悄悄。孫闖闖推門而出,嚇了前臺小姑娘一跳。
“你能催催她么?都這么長時間了。”
“您看,張總完事了她肯定就來找您了?!?/p>
孫闖闖往張總辦公室看了一眼,門依然緊閉著。
“您再等一會兒,張總完事了,第一時間通知您。實在抱歉啊?!?/p>
孫闖闖想走,可這步子就是邁不開。原地踟躕片刻后,又回到了接待室,坐下了。好事多磨,不要因為這幾分鐘而錯過一次機會。他背靠著落地玻璃窗,陽光烘烤著后背,暖洋洋的。透過接待室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到整個亞運村,鳥巢窩在一汪綠色中,像是剛被生出來的恐龍蛋。想到恐龍,忽然想到了他的前妻。他前妻是恐龍博物館的管理員,每逢周末,博物館都會被小朋友們所占據。她曾說,等他們有了孩子,也帶來這里看恐龍。她最得意的事就是可以背出上百種恐龍名稱。她的世界里只有恐龍和孫闖闖。她現(xiàn)在一定在忙著擦拭恐龍骨架模型和展窗的玻璃。想到這,孫闖闖的鼻頭忽然酸了。
一個小時又過去了,孫闖闖心頭突然噴出了一團怒火,正要沖出接待室時,和前臺小姑娘撞了一個正臉。
“張總剛開完會,您可以進去了?!?/p>
孫闖闖咬著下嘴唇,硬是讓自己冷靜下來。
會議室的玻璃墻上,貼滿了演員、導演的照片。這些是他們下一部戲的主創(chuàng)候選人。孫闖闖被歸到了導演一列。在會上,張靜蘭坐在了王總的位置上。今天王總出差,會議自然就讓張靜蘭主持。張靜蘭是一個讓人看不出年紀的女人。他忘記是誰說過,看不出年紀的女人最可怕。會議桌上除了張靜蘭,還有五個公司同事和一位中年男人。在孫闖闖眼里,他們都是一些長得很好看的年輕小朋友。
張靜蘭:“小雯兒,今天你做會議記錄。”她又說:“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著名的填詞人、樂評人,孫闖闖。在音樂圈很厲害的?!?/p>
張靜蘭又指了下那位中年男人:“這位是鄧科,著名制片人。我想你應該聽說過他吧?《盜寶奇緣》《星際穿越2》,還有好多票房過二十億的片子,都是他負責制片?!睂O闖闖心里琢磨著,難道馮煜給我介紹的人就是他?可張靜蘭說的這些片子都是好萊塢的,難道這孫子是好萊塢的制片人?
鄧科與張靜蘭客套兩句后,與孫闖闖互遞了一個敬意的微笑。
“我聽摩登音樂的蘇總提起過你。”
孫闖闖有些驚喜。
“您也認識蘇總?”
“當然了,我們認識十幾年了,他還是獨立音樂人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你怎么想起寫劇本了?填詞和寫樂評不是挺賺錢的么?”
“是前些年,程曉剛想讓我?guī)退铍娪爸黝}曲的歌詞,我們聊得挺高興的,給他的電影也提了點建議,他就忽悠我跟著他一起寫劇本。就這樣開始寫了?!睂O闖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說。他曾經確實給程導的電影主題曲填過詞,但一起寫劇本的事絕對是虛構出來的。然而,這虛構出來的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了,且言之鑿鑿,跟真的一樣。孫闖闖沒有故意欺騙張靜蘭的意思,當他講完這些時,就連自己也驚呆了。
“程曉剛?我們太熟了。”張靜蘭一下子感興趣了,開始講述她和曉剛導演相識的過程。孫闖闖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張靜蘭滔滔不絕,毫無要將話題收尾的架勢。五位年輕小朋友,認真聽講。鄧科看上去倒也是津津樂道。
“張總……”孫闖闖突然打斷了張靜蘭,其中兩位小朋友相互交換了下眼神。
“您看,我們是不是可以聊下劇本了?”
張靜蘭似乎要講到與曉剛導演的高潮部分,但突然被打斷,面顯尷尬。她捋了一下頭發(fā),將一邊的頭發(fā)別在了耳后,露出了一只夸張而閃亮的耳環(huán)。
“那好,你開始吧?!?/p>
孫闖闖舔了下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來。那只在心中準備膨脹得要爆炸的氣球,瞬間蔫扁了一半。會議室里的冷空氣仿佛凝結住了時間,所有人都在等待孫闖闖的“開始”。然而,此刻的他,忽然覺得他的劇本,以及劇本中交錯反復的劇情以及他心中的表達,面對這個珠光寶氣、八面玲瓏的張靜蘭,完全不值一提,甚至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墒谴丝痰乃帜茉趺崔k?
當孫闖闖開口講述劇本,張靜蘭開始低頭擺弄手機的這一刻起,他就已經敗了。他花了大概十分鐘,前言不搭后語地講完了。從始至終,張靜蘭安靜地低頭擺弄手機,沒有打斷他。直到再次沉默,張靜蘭才猛然抬起頭,道:“你這個劇本太套路了,之前看老汪也寫過一個類似的。老汪你認識嗎?我們很熟的,也是一個有名的編劇,《大上?!肪褪撬麑懙?。”
孫闖闖沒有為自己辯護。
“我知道你的寫作功底不錯。你認識曉剛導演,他也賞識你,那就證明你還是有才華的。我們公司現(xiàn)在需要一個寫手,你看你要是愿意的話,可以來我們這里上班?!睆堨o蘭倒是很客氣,面面俱到,也很真誠地邀請他。
孫闖闖站了起來,將電腦扣上,抱起:“張總,您的好意,心領了?!痹捯魟偮?,便大步邁出了會議室。
會議室里那五個長得很好看的小朋友,各自低頭。小雯兒依舊在打字。
“行了,別再記了。把今天的會議記錄刪了吧?!睆堨o蘭又說,“這個人脾氣太大,又不是什么知名導演編劇的,耍什么大牌!”
鄧科說:“這個人不太適合團隊合作?!?/p>
張靜蘭將自己挪到了會議桌旁邊的沙發(fā)上,擺弄著茶幾上那套功夫茶茶具。
“但這個人似乎還有點才華,我以前聽說過他?!?/p>
“才華?他拍過什么?不就是寫寫歌詞嗎?”
“倒也沒拍過什么特別有名的電影,就是得過幾個港臺的音樂獎項。他大學沒畢業(yè)就去《音樂風尚》工作了,那邊的主編特別看好他。算是有點才吧?”
“這些跟電影有什么關系?”
“您聽著呀,他跟炎雅倫的關系特別好,炎雅倫在當年可是叱咤風云的?!?/p>
“那跟電影也沒關系呀。他這跳來跳去的,就說明他不是一個能長期合作的人。這人一看就是性格有問題。鄧科,你不會是炎雅倫的粉絲吧?”
“算是尊敬吧,崇拜談不上?!钡珜嶋H上,鄧科那時確實是炎雅倫的粉絲,同時也是孫闖闖的粉絲。那些千里迢迢,為了追星而來北京的人群里,就有鄧科。
“那你就是那小子的粉絲!”
“怎么可能!我還沒那么低級趣味。”
“小雯兒,過來一下?!睆堨o蘭對鄧科的陳述已經失去了興趣,確切地說,她是對孫闖闖這個人失去了興趣。張靜蘭又說:“把這個人的照片摘下來吧,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剩下的四個人?!毙■﹥乎谥_,把孫闖闖連帶個人簡介的照片摘了下來,團成一個紙球,扔進垃圾桶里。
從張靜蘭的公司出來,孫闖闖接到了《摩登音樂》的來電,是小姚。
“孫老師,您寫的歌詞我們蘇總很滿意。但唯一有個小小要求,您看看能不能再稍作改動,具體的改動要求已經發(fā)到您郵箱里了?!?/p>
“我覺得我寫的沒問題,一個字兒都不改!”孫闖闖氣憤地掛下電話。
他走進了一條胡同里的公共廁所,糞便大肆噴射在蹲坑周圍。人們毫不掩飾地將腸胃里的排泄物暴露在外,再精神抖擻地邁出這一骯臟之地。這股騷味使孫闖闖的尿急感加劇,膀胱的酸脹讓他一下子也噴射到了別人的糞便之上。孫闖闖屏了一口真氣,讓他一邊提褲子,一邊跑出了廁所,狼狽得就好像剛被強奸了一樣。
從廁所里出來后,徘徊在大街上,無處可去。他忽然覺得自己,賤。為什么要撒謊?而且是那么低級、廉價的謊。他恨張靜蘭更恨自己。順著路走,就走到了費主席家里。他不知費主席是否在家,但也無所謂,愛在不在,反正無處可去。他推開主席家門,果然在家。他戴著副碩大的透明眼鏡和口罩,身體被另一個巨大的塑料身體遮擋住,那是費主席新設計出來的“大玩具”。他在為它噴彩漆。
孫闖闖到了主席家里,直奔冰箱。
“我說你進來能不能‘吱一聲,以為進賊了?!辟M主席叼著煙,口齒不清。
“你家里怎么連冰可樂都沒有?混成你這樣,也夠慘了。”
“是挺慘,不然你給我介紹個妞兒得了?!?/p>
孫闖闖沒搭理他,假裝參觀費主席收集的玩具。
“說吧,又出什么事了?”
“也沒什么事,就是今天又去見了一個什么總兒?!?/p>
“馮煜給你介紹的那位?”
“嗯?!?/p>
“它給你介紹的人能靠譜嗎?別搭理他們丫的?!?/p>
“她叫張靜蘭,除了跟我盤道兒,就沒聊別的?!?/p>
“她多大歲數?”費主席問。
“這種人不好猜,模樣看著跟我差不多,但氣質像四十多的,氣場像五十多的?!?/p>
“這么邪乎。你們都聊什么了?”
“本來我是要跟她聊我劇本的,可她滿嘴跑火車,好像整個娛樂圈都是她朋友,范冰冰是她姐,王中磊是她哥,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認全了。到聊劇本的時候,她出去了,派了一幫小孩兒跟我聊?!睂O闖闖又撒了另一個謊。
“那這不挺好的,能把劇本聊上就行。我對你絕對有信心。那后來呢?聊得怎么樣?”
“沒什么后來。他們連……”孫闖闖把后面的話咽回去了。他的臉開始扭曲,生氣中好像還夾帶著一絲委屈。
“連……什么?”
“不知道,他們既沒肯定,也沒否定。最后我一氣之下走了,老子還不跟他們玩了?!?/p>
“這倒是也正常,他們就是這樣,在知道你的來頭之前,絕不會輕易得罪任何一個人,即便人家把你底細摸清了,人家即使看不上你,也絕不會當面諷刺數落,與你發(fā)生正面沖突。你和人家拍桌子叫板,他們就把你當猴兒看,等你耍夠了,沒準還得好心地勸上你兩句??赡阆脒^事后嗎?說句不好聽的,你就是被慣的。脾氣大,還……”費主席突然住了嘴。這一段話,讓孫闖闖很不爽,他有什么資格來教育我?可思來想去,他說的好似又有幾分道理,找不出可以反擊的缺口。這感覺就像那天在醫(yī)院,和馮煜聊天一樣。他不懂兩件事,其一,為什么現(xiàn)在誰都可以對自己說教,然而自己又無力反駁。其二,為什么一聊到跟電影沾邊的事,就愛撒謊呢?
“還什么呀?”半晌后,孫闖闖說。
“沒什么,反正以后你得注意點。”
“我還有事,先走了?!睂O闖闖站起來,走出了費主席家。
其實費主席還想說他幼稚,但這個詞不能說,即便事實如此也不能說。
費主席聽了孫闖闖剛剛經歷的,為他心疼。他說的張靜蘭,費主席太熟悉了,他們曾經有過密切的合作。但費主席不想將這些告訴他。
我叫費樂樂
費主席原名叫費樂樂,出生在四川大涼山。在他之前,家里已經有了三個孩子。費樂樂純屬是個意外??赡苁且驗閺乃怀錾浆F(xiàn)在就不太會樂。家里怕他是個傻子,總盼著他能笑一下,就取名為費樂樂。小時候,父母都很忙,四個孩子照顧不過來。在費樂樂出生時,老大費英雄已經十歲,可以照顧弟弟妹妹了。費樂樂主要是費英雄照顧的。但費英雄并不喜歡這個弟弟,連父母也不喜歡。懷疑他是自閉癥,不喜歡和小朋友玩,也不喜歡說話。只喜歡拿著粉筆到處畫。家里除了天花板,哪哪兒都有他的畫跡。為此,費英雄總是打他??筛改冈诎档乩锔嬖V費英雄,別攔著他,你這弟弟怕是自閉癥,好不容易有個愛好,就不要再阻攔了。回頭再出個什么意外,咱這輩子都得沾一身腥。費樂樂從沒有感受過家庭的溫暖,父母和幾個兄弟姐妹雖然不打他,也不罵他,是因為都不敢招惹他。怕他自殺,死了。只有一次,他發(fā)了高燒,晚上母親抱著他睡了一晚。那晚上,費樂樂才感受到一絲絲母親的溫度。他對母親美好的回憶,也停留在了那一個晚上。直到近些年,他有時候做夢依然能夢到這個夜晚。在他十歲的時候,父母告訴費英雄,等弟弟高中畢業(yè),上了大學就讓他走吧,以后不要再回來了。
費樂樂真的考到了北京,還考上了美術學院。二○○六年時的費樂樂剛從美院畢業(yè),那時候的他戴著一副厚片眼鏡,從側面看,鏡片會折射出無數個圈圈來,在那副鏡片的后面,是一雙總也睜不開的眼睛??慈说难凵褚彩怯坞x不定,走路有點跛腳,滿口鄉(xiāng)音,說不上來是哪里的話。反正對于孫闖闖來說,外地口音聽著都一樣,孫闖闖也很嫌棄他,倒不是因為他的口音,是他一副永遠睡不醒,且萎靡不振的屌絲樣兒。后來,費樂樂的跛腳好了,但具體是什么時候好的,大家誰都記不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費樂樂的雙腿其實很健康,是他自己故意跛腳的,他覺得這看上去很可憐,像個弱者,可以引得別人的同情。
當時的費樂樂不知道,他的畢業(yè)約等同于失業(yè)。他從被學校“轟”出來,被宿舍“踢”出的那一瞬間才意識到,自己無處可去了。他卷著鋪蓋卷兒和畫夾,癡癡地望著美院校門口,推了下眼鏡,終于瞪大了眼睛說:“完了?!钡幢闳绱?,他也沒想著要回家,眼睛還是看著朦朦朧朧的前方,從沒想過要回頭。他絲毫沒有恐懼感,一無所有的他對一切都是麻木的、遲緩的。他坐在校門口,直到深夜。費樂樂終于開始思索自己下一步該去哪里。夜里兩點,他毫無困意,站起來活動下鎖死的關節(jié),在大街上溜達著。走到了一間網吧,停下來。網吧門口掛著一塊半閃不亮的企鵝,企鵝在被這條暗黃色路燈照耀的夜路上,顯得很不起眼。費樂樂進去了,里面一片嘈雜,煙霧彌漫,方便面和煙味混在一起。他仿佛又回到了大學宿舍,又回到了那個溫暖的子宮里。他去前臺交了包夜的錢,選中一個角落的位置,逛蕩在美院論壇上,他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角落里的小沙發(fā),讓他感到無限的安全感,他想留在這里。
天亮了,他睡著了,包夜的時間也到了。他被店伙計拍醒,恍恍惚惚睜開眼睛:“我想來這里打工,我干什么都行,我沒地方去了?!?/p>
“我們這又不是收容所,趕緊走人?!?/p>
“我干什么都行,工錢少、不給錢都沒關系?!?/p>
費樂樂雖是遲鈍的、天真的,但也是隨意的。自從那晚他聽見母親對費英雄說考上大學就讓他走吧以后,他對生活就沒什么指望了。除了畫畫,什么都不喜歡,在哪兒畫不都一樣嗎。
就這樣,他留在了網吧里,負責晚班。包住不包吃。白天在十個人的宿舍里睡覺,睡醒了就畫畫,再傳到美院論壇里。在論壇里,他算是個“大神”,有很多“粉絲”,他在論壇里,也賣了一些畫,賺點外快。他的開銷不多,賺的錢除了吃飯,就是買點美術用具,其余的錢全存在了卡里,他也不知道這些錢留著有什么用。
費樂樂在網吧耗了一年,說是耗著,其實是畫了一年。畫完了就登在網上,有人喜歡就將其買走,他所有的畫只有最低價,沒有最高價,給多少就看買主自己覺得這畫值多少錢了。費樂樂覺得這樣很有意思,他想知道自己的畫到底在別人心里值多少。他除了自己特別喜歡的兩幅不賣。那兩幅一直藏在畫夾的內襯里,從未展示過,誰也不知道畫的是什么。
就連他自己也從沒想到,在這一年里,他的銀行卡里已經有一筆非??捎^的錢。這錢有多少呢,在南四環(huán)租一間屋子,以他的消費水平,可以夠他閑待著五六年的。
終于有一天,論壇上,有一個號稱是他粉絲的人想見見他。一開始費樂樂拒絕了他,后來,他禁不住粉絲的各種騷擾,終于在這間網吧門口會面了。這個人就是馮煜。
約的是晚上六點,七點費樂樂要上班。馮煜五點半到了,坐在網吧門口的臺階上,靠著墻,頭頂上就是那個閃爍微光的企鵝。他緊張,怕不知道見了費樂樂該怎么說。他知道費樂樂這人有點怪,從畫上就能看出來,他的內心住著兩只相互廝殺的猛獸。瘋狂和病態(tài)中夾雜著憂傷和孤獨。
六點鐘,費樂樂走出了網吧,像是一個發(fā)霉的人,像是從地下管道里爬出來的人。馮煜咽下口水,有點懵,但還是向他伸出手,介紹自己。
“我叫馮煜,比你小兩屆的學弟。”
“你好?!辟M樂樂舔了下干燥的嘴唇。
“我今年畢業(yè)了,準備成立一個自己的工作室,想邀請你來?!辟M樂樂眼神游離不定,始終沒有看馮煜一眼,總是繞著他轉悠。
“不然,咱們換一個地方聊聊?”
“就在這兒吧,我七點上班了?!?/p>
“你在這兒上班?”
“嗯?!?/p>
復雜情緒使馮煜的臉變得扭曲。他想哭,想抱著費樂樂哭,并下定決心,無論用什么辦法,都要讓他離開這兒。
“費老師,您聽我說。開工作室這事,您一定得聽我的。我們工作室需要您……”
馮煜對費樂樂沒有功利之心,是純粹的欣賞與憐惜。他覺得像費樂樂這樣的人可稱之為大師,大師不應該被淹沒,更不應該在這種地方。馮煜從如何變成費樂樂的粉絲開始講起,又講了費樂樂在圈子里的江湖地位。天色漸漸暗下來,兩人從網吧聊到了路邊攤。費樂樂被馮煜打開了人生中的另一道門。馮煜暢想著未來,他的未來包括了很多,其中就有費樂樂。路燈照亮了整條街,費樂樂覺得眼前一片金燦燦的,仿佛自己已經置身于馮煜的未來之中。仿佛那個有著理想、才華以及整天和一群氣味相投的朋友聊天畫畫的那個人,就是現(xiàn)在的他。他忽然明白,原來人生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馮煜知道費樂樂動心了,沒再往下說下去。他看了一眼表:“哎呀,都這么晚了。費老師您是不是要回去上班了?”
“不去了,你的工作室什么時候開?”
馮煜心里樂開了花,覺得費樂樂身上也散發(fā)了一團金燦燦的光芒。
“費老師,我和幾個同學得商量下資金的事情。”
“需要多少錢?”
馮煜琢磨著,還沒等他開口,費樂樂就說:
“我這有五萬,夠嗎?”
馮煜驚呆了,這遠遠超出了他的預估。其實兩萬就夠,包括交房租、置辦家具和繪畫工具。
這天夜里。費樂樂和網吧老板坦白了自己的想法,老板很支持他。雖然他不是一個勤快的人,對于老板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員工。但他很老實,從不遲到早退。對于黑白顛倒這事,也沒什么怨言。由于工作室還要簡單裝修,他又在網吧里住了兩個星期。在網吧里待了一年的時間,老板對他還是有感情的。走的時候,老板對他說,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難,隨時歡迎他回來,并且祝他在藝術的道路上,取得成功。之后便離開了。
費樂樂離開網吧,住進了工作室。起初敞亮開闊的生活環(huán)境讓他不適應,他害怕晚上,害怕黑夜。他覺得一到晚上,他筆下的那些妖魔鬼怪就活了。他突然無比想念網吧的宿舍,閉塞狹小的空間給予他無限的安全感,就像是躺在母親的懷抱中。在工作室的第一個夜晚,他居然哭了。
不久,費樂樂就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大單”。是給一個香港影視公司駐京的發(fā)行公司設計電影宣傳海報。聯(lián)系他的人就是張靜蘭,張靜蘭那時候還是一名電影發(fā)行人員,需要設計一款電影海報。為了省錢,該發(fā)行公司就從美院找到了剛畢業(yè)的費主席。費主席日夜加班,一個星期后交出了海報,但張靜蘭百般挑剔、為難。那時的費主席尚且年少輕狂,骨子里算是個藝術家,藝術家都有自己的脾氣,起初不愿妥協(xié),但被折磨了一個月后,終于放棄了,不再和張靜蘭較勁,也不和自己較勁了,愛誰誰。但張靜蘭還是不依不饒,最后,費主席說,我不要你錢了,你饒了我吧,這活我不干了。再后來,費主席所設計出的第一款海報問世了(當然了,錢還是沒給)。從電影上映前到下映后,總共兩個月的時間,費主席無論走到哪里,都能看見自己設計出的那第一款電影海報。他咬牙切齒,決定要打擊報復。
他在工作室里發(fā)了瘋似的轉悠,憤怒的情緒充滿了整個大腦,他甚至想要暗殺張靜蘭。殺死張靜蘭的畫面一遍遍重復著。后來,馮煜知道了此事,安慰費樂樂說:“這事你不能生氣,他們之所以對你要求這么苛刻,其實就是不想給錢,但結果他們還是用了,這說明什么呢?”
費樂樂說:“說明他們該死!”
馮煜:“錯了,你要端正自己的態(tài)度?!?/p>
費樂樂憤怒地看著馮煜,很想給他兩拳。
馮煜:“說明,他們對你的才華還是認可的。這就是好事,你等著,他們下次有活兒還會找你的?!?/p>
“還敢找我?我弄死他們!”
“你這人怎么這么軸?下次找你,你就得讓他們先給你錢,跟他們擺架子,懂么?”
“先給錢?”
“對,不給錢,你就不給他們干。這話要先說在前面,這就是傳說中的話語權?!?/p>
費樂樂眼神疑惑了,也柔和了。
果不其然,正如馮煜所言,張靜蘭果真又找到了費樂樂,費樂樂按馮煜的路數,成功掌握了話語權。順利地拿到了一筆設計費。費樂樂的名氣與身價瞬間又提升了一個檔次,這多虧張靜蘭的賞識。他忽然覺得張靜蘭是他的恩人,也覺得張靜蘭這人特仗義。但這些事,費樂樂誰都不想告訴,尤其不想告訴孫闖闖,怕他會看不起自己。
費樂樂遇到孫闖闖是在他提高了身價以后的事,馮煜帶他見的。孫闖闖像一團明晃晃的光,照進了費樂樂的世界。那時候孫闖闖剛結婚,和新媳婦兒一起搬到了二手的新房里??蛷d的墻紙被前主人撕去,露出丑陋的墻皮。為省錢,孫闖闖叫來了一幫朋友給他掛大白,這其中就有馮煜,馮煜帶著費主席也來了。兩天的努力,大白算是凸凹不平地刷完了。新媳婦兒癟嘴不滿,剛結婚,為了省錢,把客廳搞成了這個樣子。后來費樂樂說,你不嫌棄的話,我?guī)湍阍趬ι袭孅c裝飾吧?費樂樂聲音小,口音又重,孫闖闖又不認識他,道:“你說什么?”
馮煜連忙解釋:“哦,這事怪我,都來了兩天了,也沒給你介紹。這位是費樂樂,特別有才的插畫師。也是電影海報設計師,那個《天才魔術團》的電影知道吧?海報就是他設計的。我給你看看他作品啊?!?/p>
孫闖闖并不知道那個電影,但他看到費主席自己畫的插畫作品時,眉飛色舞:“真不錯,這事就交給你了?!?/p>
一個星期后,孫闖闖與媳婦兒再進客廳,驚呆了??蛷d的一面墻連著房頂都被費樂樂的畫占據了。是一個頭發(fā)開滿了曼陀羅的女人,女人半裸,伸出來的四只手捧著自己的心臟。孫闖闖喜歡極了,立刻要與費樂樂當朋友。但孫闖闖一定不知道,他媳婦兒覺得那畫真惡心。
后來,費樂樂進入到了孫闖闖的圈子里,孫闖闖去哪兒都帶著他。費樂樂喜歡這些時髦、有朝氣、漂亮的年輕朋友。再后來,孫闖闖給他介紹了很多音樂圈的朋友,包括炎雅倫。在那段時間里,市面上很多的專輯封面都是費樂樂設計的。
時間久了,費樂樂已經成大師級別的設計師,很多玩具廠商和漫畫制作公司都找上門來了,他和馮煜又進入了另一圈子——地下漫畫圈。從這以后,費樂樂逐漸將身上那股“霉味”和濃重的口音褪去了,費樂樂也被孫闖闖改名成了費主席。
多年后的今天,費樂樂已經成了費主席,張靜蘭也由—個電影發(fā)行,成了—個電影公司八面玲瓏的“總兒”。費主席感嘆著,這個世界可真小,轉來轉去,她又讓孫闖闖給碰見了。真有意思。
孫闖闖又栽了
鄧科很快就和孫闖闖成了朋友,這不是孫闖闖想要的結果。但鄧科身上有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魔力。誰都能成為他的朋友,誰也都不是他的朋友。很多年后,每當孫闖闖看到鄧科的名字出現(xiàn)在片頭或是片尾的時候,總會打個冷戰(zhàn)。按理說,他應該恨鄧科,可回想起來的全部是與他在一起那些美好的回憶。孫闖闖也總是在想,到底是從什么時候,從哪一件具體的事開始,他們成為朋友的?換句話說,自己是具體因為什么把他當成朋友的,他想不起來了。這個世界上,孫闖闖只服鄧科一個人。
“在哪兒?”鄧科問。
“在家?!?/p>
“晚上來浮云會一趟?!?/p>
“沒空。”
“是正事?!?/p>
“……”
“艾娛樂影視公司的老板要找編劇,我就推薦了你?!?/p>
“行,幾點,在哪兒?”
“稍后告訴你?!?/p>
掛了電話,孫闖闖立刻從被窩里跳出來,挑了一身體面的衣服,出門了。浮云會,他在心里盤算著,聽著像是夜總會。
果然,當出租車停穩(wěn)后,他猶豫了兩秒。金碧輝煌的浮云會像是一座充滿魔法的宮殿,在夜晚顯得如此虛幻。他給鄧科發(fā)去信息:是浮云會嗎?我在門口,你在哪兒?
孫闖闖下車,便站在路邊等待鄧科的回信。十分鐘過去了,鄧科杳無音信。208房間,他盯著這個數字好一會兒,硬著頭皮進去了。服務生的周到讓他無所適從,他透過208房間門縫,看到了鄧科與幾個中年男子碰杯,兩個中年婦女在唱歌,并無小姐。
孫闖闖推開包房的門,鄧科趕緊迎了上去。
“咱們不是聊劇本么?怎么聊到夜總會來了?”孫闖闖說。
“聊劇本還挑地方?跟哪兒談不一樣?!?/p>
兩位唱歌的婦女閉嘴了,瞬時靜了些。
“這位就是著名的孫闖闖?!编嚳葡驇孜恢心昴凶咏榻B。
孫闖闖面顯尷尬,和幾位中年男子點頭示意。可那幾位的表情木訥,對他的到來絲毫提不起興趣。待孫闖闖坐穩(wěn)后,服務員為他倒上了酒。鄧科貼著旁邊男人的耳朵,喊著介紹孫闖闖。那男人瘦臉,油頭,臉頰上有顆碩大凸起的痣,像是趴了一只蒼蠅。小手指上留著長長的指甲,看上去五十歲上下。出于禮貌,孫闖闖端著酒杯對著瘦臉男人一飲而盡。瘦臉繼續(xù)和身邊幾人談著業(yè)務。孫闖闖仔細聽了聽,瘦臉就是鄧科說的影視公司老板,而他身邊那幾位似乎是做地產的,如今地產業(yè)不景氣,瘦臉一直勸說他們進軍影視業(yè),以及分析影視行業(yè)的大好形勢。幾人聊得熱火朝天,兩位婦女一首接一首地唱八十年代的港臺流行曲。孫闖闖捅了一下鄧科,叫他出去一趟。兩人一前一后,去了洗手間。
“你今晚叫我來干嗎?耍我是不是?跟這幫土老帽有什么可聊的?”孫闖闖扭頭便走。
鄧科拉住他胳膊說:“當然有得聊,你可別看不起他們。這幫人不懂劇本,就是有錢。你先別急,談事都是看時機。”
鄧科見孫闖闖情緒穩(wěn)定了又說:“是這樣,我手里有一些國外的劇本,到時候我找人翻譯好了給你,你再稍加創(chuàng)作。我等你的劇本出來后,再找屋里那幾位土老板投資……”
“鄧科, 你還是人嗎?這事你都干得出來?”
“告訴你個秘密,我是制片,不是人。你腦袋別那么死性,這可是好事。錢多,活少,最后署名還是你的。多好,說不定你就一舉成名了,這以后機會還不多了去了,別說寫劇本了,你就自己當導演都行。多少人都想攬這活呢,可他們沒資源啊。哥們兒有好事,都想著你呢?!?/p>
孫闖闖不說話了,安靜地回到了包房里。他被鄧科的話動搖了,但直到后半夜,鄧科仍是沒有和那幾位土老板談到劇本。這件事過了以后,就再沒動靜了,鄧科也聯(lián)系不上了。
轉眼到了冬天,《摩登音樂》的小姚給孫闖闖寄來了專輯,在填詞人那一項后面,孫闖闖的后面又加了一個人。孫闖闖氣急敗壞地給小姚打了電話。
“為什么我的名字后面又加了一個人?”
“我們老大覺得您寫的詞還是有些問題,例如那些敏感的詞匯,歌里面是用不了的。之前也跟您溝通過這個問題,您不愿意改,就讓別人改了一下。所以……”
“好,知道了?!?/p>
孫闖闖平靜地又看了看專輯,平靜地將CD塞進了架子里。
最近,費主席一直忙于個人展覽的籌備中,與馮煜和小芒幾人忙得不可開交,但還是抽空與孫闖闖見了一面。孫闖闖很頹廢,像個野人,在與費主席聊天時語無倫次,或是安靜地嗑瓜子。最后他忽然說:
“我以前覺得處處可能都是一個機會,不要輕易放棄每一個。但我錯了,不是所有的都是機會。那些我原來想要拼命抓住的,都不是。機會是給像張靜蘭和鄧科那些人準備的,不是我這樣的。主席,說句實在話,我覺得你有一天,可能會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但這不是什么壞事。”
孫闖闖躺在沙發(fā)上。
費主席沒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又想起了當年與張靜蘭,以及許多像張靜蘭那樣人“合作”過的事。過了陣他又說:“你那個劇本我能看看嗎?”
“看吧,隨便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p>
夜深了,孫闖闖在沙發(fā)上,輕輕打鼾。費主席看得入迷,從客廳的沙發(fā)看到了孫闖闖的書桌上。他一頁頁地翻,用筆圈圈點點。像個精神上出了問題的人,在深夜中自言自語。下雨了,風中夾雜著雨水,從紗窗濺到了窗臺,又從窗臺蹦到了劇本上。他終于看到了最后一頁,又看了看睡相丑陋的孫闖闖。他雙手壓在腦后,一只腳垂放在地上,另一只橫在沙發(fā)墊子上。忘了從哪本心理學的書上看到,喜歡將雙手墊在頭下睡覺的人,都是單純且陽光的。費主席忽然心生憐憫,也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無意中聽到母親悄悄對哥哥說的話。想起了曾經那些窩在骯臟狹小的床鋪上,就像一只臭蟲,在網吧黑白顛倒的日子。往事使他后脖子發(fā)涼。他發(fā)誓自己再也不要過那樣的日子了?;貞淈c滴成河,將他淹沒。命,是什么,現(xiàn)在的費主席也大概知其一二了。雨停了,陽光從云層中射出了一道光。他望著逐漸透亮的天空,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拍醒孫闖闖:“別睡了!”
孫闖闖睡覺輕,立刻便醒了:“你怎么還沒走?”
“劇本看完了,牛逼!”
“這還用你說?”
“我有一想法,想聽嗎?”
“不想聽,我再睡會兒?!?/p>
“咱自己把劇本拍出來吧?”
孫闖闖翻了個身,果真又睡了過去。
孫闖闖要單干
孫闖闖騎著摩托車,車把上掛著七個盒飯,到了費主席家里。今天是孫闖闖當導演的第一個日子,準備宴請全體劇組人員。
費主席的家在南二環(huán),老小區(qū),六層,沒電梯。孫闖闖把摩托停放妥當,拎著七個盒飯爬上了樓。樓道里彌漫著股爛香蕉和魚腥味兒,他覺得很親切,想起了小時候。
孫闖闖爬到四層半就爬不動了。他把七個盒飯撂在地上,雙手撐膝,大口喘氣,眼睛向上抬了抬,還有一層半,但他無力再向前邁動一步,他覺得自己永遠也到不了費主席家了。五層有人下到了四層半,倒垃圾。是個年紀大約五十的中年人。
“你去哪兒呀?”
孫闖闖還是說不上話來,向上指了指。
“現(xiàn)在你們年輕人真是欠練?!?/p>
孫闖闖還在用力喘氣,但他很高興,自己被一個五十左右的人稱之為“年輕人”,無論自己是否年輕,但至少看上去還算是個年輕人。他忽然渾身又充滿了力氣,兩步一個臺階,一口氣沖到了費主席家門口。他把兩只手的盒飯,并到一只手上,推門進去了。費主席的家永遠不鎖門。原因有兩個,第一是他記性差,永遠忘記帶鑰匙。曾經叫過五次開鎖的人,為此,至少花過小三千塊錢。第二,因為家里也沒什么值得一偷的,除了玩具就是書、CD和四五盆高大而茂密的木本植物。
費主席此刻正和小芒、馮煜窩在沙發(fā)里討論費主席的新作和嗑瓜子。沙發(fā)的凹陷程度,遠處看,他們就像坐在地上。小芒是孫闖闖電影里的女一,馮煜是男一,費主席是攝影兼走過場的。還有斑馬樂隊的三個人,也會擔任部分角色。他們見孫闖闖進來,都很高興,起立迎接。費主席迅速接過他手中的盒飯,小芒和馮煜立刻將茶幾上的玩具、雜志、瓜子皮、煙灰缸收到了一邊,他們對費主席的家很熟悉,知道這些雜物該如何安置。這一舉動,莫名地讓孫闖闖感到了一絲妒忌。
“這都什么年代了,叫個外賣就好了,何必自己拎過來呢?!辟M主席道。
“這家館子不送外賣,還沒有菜單,老板做什么你就吃什么的。但每道菜都會驚艷到你們。真的,你們嘗嘗就知道了?!睂O闖闖一邊說著,一邊將塑料盒子打開。
飯菜擺好,幾人圍坐下來。
“斑馬樂隊那三個人呢?”費主席問。
“他們今晚有演出,排練去了?!?/p>
幾個人沉默了,這個開機儀式并沒有大家想得那么隆重,甚至有點凄涼。
“不管他們了,反正今天也沒他們的戲。吃完咱們就開干?!辟M主席又張羅著碰杯緩解尷尬的氣氛。
但無論怎樣,尷尬的氣氛就是揮之不去。孫闖闖曾經那“呼風喚雨”的能力沒有了,那些圍著他團團轉的音樂人也不見了。沒想到,最后靠譜的居然是馮煜和小芒。孫闖闖感謝他們,但感謝并不代表著欣賞。
飯后,孫闖闖從塑料袋里又掏出了一袋炒瓜子,兩斤的量。馮煜和小芒忽然覺得他變得隨和、親民、接地氣兒。兩斤的瓜子,一下子把他們的距離拉近了。
費主席討厭瓜子,他總覺得嗑瓜子是小嚙齒類動物吃的,并且這一舉動特別的不藝術家范兒。他拿著劇本,又將自己的臺詞背了一遍。
“待會兒,第一場戲的時候,你就坐在沙發(fā)上,和小芒聊天。你倆聊的時候自然一點,就當正常聊天,也不用非得按照劇本上的背。別緊張,打個磕巴什么的,都無所謂?!睂O闖闖說。費主席把大燈和遮光板調整了位置。
小芒還是緊張,她只要面對鏡頭就緊張,包括照相。她走到了窗前,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下雪了?!毙∶⒄f。
“眼花了吧?”馮煜說。
“真的下雪了,真的下了!”費主席激動地叫了起來。
孫闖闖趴在窗臺上,雪花如指甲蓋般大小,紛紛揚揚地落在樹葉上、房頂上和孫闖闖的摩托車上。四個人趴在窗戶上,欣賞這全市人民盼了一年的雪,終于在這天——他們開機的日子里,落下了。
這是好兆頭么?孫闖闖思索著。
幾個人癡癡地望著窗外的雪,恍神了。孫闖闖很久沒有看過雪了。去年的北京也僅下了一場,但他錯過了,他仔細思索著,到底是因為什么事情錯過了?他的記性不好,過去發(fā)生過的事情總是被周圍的人提起,才能想起來。但這次,他想起來了,是陪著斑馬樂隊走穴去了。北京下雪的那天,他們正在成都。成都的冬天很冷,室內沒暖氣。當晚演出現(xiàn)場,一個可以容納二百人的場地,卻擠了快三百人,擠不進來的就在酒吧門口站著聽。到后來,老板索性不售票了。孫闖闖能跟著斑馬去走穴演出,有一半原因是自己應邀(硬要)去的。他說自己可以掏全程的機票和住宿費,原因是他想離開北京一陣子,散散心。
斑馬在成都的樂迷最多,是整個巡演中最重要的一場,所以他們演得格外賣力氣。他們想讓孫闖闖在演出的中段作一個演說。主要原因是他們可以在后臺休息片刻,順帶著再讓孫闖闖吹捧一下他們的新專輯。孫闖闖很激動,他很重視這在臺上的半小時。演出的前一個晚上,他在簡陋的旅館里認真地寫下了演講稿。他已經許多年沒站在臺上,在眾粉絲面前講話,也許久沒被如此多的人所注視了。他有太多的話想說,但又無從說起。孫闖闖不抽煙,去年戒掉了,他攥著一支鉛筆,只好靜靜地望著嘈雜的窗外。
演出當天,孫闖闖用心將自己打扮了一番?,F(xiàn)場,偶有認識他的人對他指指點點,也有粉絲要求合影。但他顧不上沾沾自喜,胃里陣陣痙攣使他表情僵硬,肢體遲鈍。這讓人誤以為,他還是多年前那個紅遍江南、桀驁不馴的孫闖闖??蓪O闖闖深知,如今的他已被大家遺忘,是一個掙扎在泥沼里的人。當斑馬主場準備介紹孫闖闖時,他在臺下立刻灌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好讓自己冷靜。他終于上場了,成都的粉絲還是報以了熱烈的掌聲。孫闖闖拿著話筒,面對著一張張期待的面孔,竟一個字也說不上來。心中的大石頭堵在了嘴巴里,也許是因那瓶啤酒,他左搖右晃,小動作令人眼花繚亂。臺下有一個男聲嚷著:“說話??!”孫闖闖把麥放在了嘴邊:“嗯……今晚很榮幸……”后面他又說了些什么,就連他自己也忘記了。后來演出結束,他回到旅館房間,失聲痛哭。
后來斑馬樂隊沒有責怪他,稱他們永遠都是孫闖闖的哥們兒,只要有需要,他們隨叫隨到。可今天,他們三人并沒有出現(xiàn),也許以后也不會出現(xiàn)了。
想到這里,孫闖闖突然緩過神來了。馮煜、小芒和費主席已經準備就緒,收拾好了殘羹剩飯,并已各就各位,等待孫導的“開機”。
孫闖闖依舊望著窗外,突然開口:“咱們今天拍個外景吧?”
“外景?”費主席蒙了,馮煜和小芒也蒙了。
“好不容易下一場雪,不能就這么浪費了?!睂O闖闖說。
“可是咱們沒有雪景的戲呀?!瘪T煜說。
“把劇本給我看看。”孫闖闖說。
小芒趕緊遞上了劇本,孫闖闖翻看著。
“就把第三十二場的外景改為雪景的,挺好,還有助于煽動氣氛?!睂O闖闖說。
“六十四場?那不是最后一場了么?”費主席說。
“是啊,咱還得快點,不然雪估計一會兒就化了?!睂O闖闖說著就穿上了外套。
其余三人只好也跟著穿上外套,出門。
從樓上粗略地放眼望去,整個城市似乎是潔白的一片,但實際上,無論是那條具體的街道還是樹坑都無比骯臟。雪花洋洋灑灑地從天而降,落在地面上,消失在泥濘中。
費主席也拿出手機,調制到拍攝模式,有限的手機畫面中,確實臟兮兮地一片。費主席努力尋找有雪的地方,但無濟于事。
“你確定今天要拍外景嗎?”費主席道。
孫闖闖猶豫了,但依然堅持說:“拍!”
“主席,你就一直往前走,走到前面那根電線桿子前,停下。自己醞釀醞釀,停下的時候你得淚流滿面啊?!?/p>
“這哪醞釀得出來,一下蹦到最后一場,完全進入不了角色?!?/p>
“別廢話了,趁著現(xiàn)在雪大,趕緊拍?!?/p>
費主席面有難色。
孫闖闖將手機設置到專業(yè)拍攝模式,鏡頭對準了費主席的背影。雪花一片片落在費主席的頭上和肩膀上,左手邊是泥濘的小路,右手邊是一排違章建筑的小商小鋪。畫面中的費主席,略顯凄涼。他徑直向前走著。
“走慢點!”孫闖闖喊了一聲。
費主席回到原地,重走一遍。他一邊走,一邊醞釀著。他走到了電線桿旁,駐足了。孫闖闖用手機對著他,驚呆了。費主席已淚流滿面,他的身體一抽一抽的,無法控制。馮煜和小芒也傻了,不知道是不是應去安慰他。
開機的第一天,就把最后一場戲拍完了,但這并不影響后面的進度。所有人上樓,繼續(xù)第一場戲。回去路上,費主席和孫闖闖雖默默地并肩前行,但都聽不出彼此的沉默。費主席情緒已然平復,對他說:
“怎么樣?剛才表現(xiàn)不錯吧?”
“嚇我一跳,你這是想起什么了?哭得也太慘了?!?/p>
“慘嗎?我怎么覺得恰到好處呢,就憑最后這一個鏡頭,咱們可以去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了?!?/p>
馮煜和小芒在后面走著。
小芒:“我猜他是想起他小時候了。”
馮煜:“我也這么覺得?!?/p>
小芒:“不然也沒什么事讓他哭得這么慘啊?!?/p>
幾人回到了費主席家里,家里還是一股子沒散去的菜味兒。
孫闖闖又翻了翻劇本:“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們都知道這短片兒的意思嗎?”
“知道啊?!辟M主席不假思索。
“那你說說?!睂O闖闖道。
“就是一個我跟小芒去尋找偶像的故事,但最后才得知偶像死了?!?/p>
“我覺得不止這些,孫老師可能想講一個尋找死去的藝術家的故事。”小芒說。
“沒事啊,你們自由討論,怎么理解都行,沒有正確答案?!睂O闖闖又說。
馮煜、費主席、小芒開始了一場激烈的“廝殺”,都覺得自己的想法特別對。并且還以場次舉例,證明自己是正確的。
孫闖闖抓起一把瓜子,邊嗑邊聽。聽著聽著就笑了。忽然覺得眼前的幾人特別可愛,雖然他們的理解與自己的想法有著天壤之別。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孫老師,咱們開始第一場戲吧?”
“好!開始!”孫闖闖把手里的瓜子皮扔進垃圾桶,起身。
他又說:“其實你們說得都對,剛才的激烈討論讓我特別感動。真的,我要感謝你們。”
“別煽情了。我已經準備好了,已經進入到人物的悲傷情緒中了?!辟M主席說。
在劇中,馮煜飾演現(xiàn)實版的孫闖闖,小芒飾演孫闖闖的搭檔。原本計劃讓斑馬樂隊三人跑過場,但目前來看,需要另找演員。劇本大致內容如下:炎雅倫的去世震驚了全國,關于她的消息連續(xù)刷屏了一個星期。并且紛紛傳來有人因悲傷過度,而輕生的消息。孫闖闖帶著搭檔及一名炎雅倫的粉絲去“尋找炎雅倫”。他們會采訪炎雅倫的母親,從她的童年時代開始談起。將她所有的人生的轉折點或是“第一次”記錄在影片中。炎雅倫在整部影片中會出現(xiàn)三次,分別以短視頻的形式呈現(xiàn)。這三段短視頻分別是在演唱會的后臺和現(xiàn)場;炎雅倫家中的聚會以及她自己的一段新專輯的解說,那張新專輯是她此生最后一張專輯,是評彈和爵士樂的混搭。這些都是炎雅倫生前,孫闖闖為她錄制的。
尾 ?聲
在孫闖闖和費主席等人忙于拍攝的這些日子里,鄧科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徹底,就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孫闖闖有點恍惚,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認識過一個叫鄧科的人。
一個月后,孫闖闖等人的劇組算是殺青了。又過了半個月,馮煜負責找的剪輯師將成片交活了。剪輯師與馮煜關系要好,沒收錢。費主席開始了后續(xù)工作——準備將影片拿到多倫多電影節(jié)參展,他說“那邊”有熟人,這事肯定沒問題。按費主席的意思,只要影片和孫闖闖能在這種國際影展上蹚過一圈,最好再能得個獎,哪怕是入圍也行。身價就不同凡響了。但這事,半年過去了,仍是杳無音信。就連費主席也很少再見到了,即便孫闖闖堵到家門口,他也是大門緊閉。影片參展的事沒人再提起,孫闖闖并沒有怪費主席,不埋怨任何人。孫闖闖也無所謂了。準確地說,他對任何事都無所謂了。三十八歲的生日,他和馮煜一起去了泰國帕岸島,而費主席從此就這樣不見了。帕岸島上每逢月圓之際都會在沙灘上舉行派對,稱作“滿月”派對,一群世界各地的年輕背包客會聚此狂歡。他們都是一群長得很漂亮的年輕人,他們陽光、熱情、奔放。孫闖闖喜歡這兒,也喜歡這幫年輕人。孫闖闖和馮煜兩人躺在了繁星下的海灘上,馮煜說起了參展的事。孫闖闖說:“其實主席沒必要躲起來,我知道參展的事不好弄,即使弄不成,朋友還是可以做的?!瘪T煜猶豫了片刻說:“我不想再瞞你了,其實他自己拿著片子去影展了……”孫闖闖半天沒說出話來,海浪聲此起彼伏,十分吵鬧。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孫闖闖說:“聊點別的吧?!瘪T煜又問孫闖闖:“以后準備干點什么?還繼續(xù)寫嗎?”孫闖闖說:“寫還是得寫,不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嗎。可能繼續(xù)寫樂評、寫歌詞,或是沒準還會再寫一個劇本。”
回京之后,孫闖闖突然在網上看到了一條關于新片發(fā)布會的新聞。該影片的劇情與《尋找炎雅倫》的如出一轍,新聞快照中,鄧科站在靠邊的位置,與女演員和導演一起剪彩。鄧科笑得是如此燦爛,如此發(fā)自肺腑。該片的名字叫《鳥兒人》,這鳥兒人大抵是對炎雅倫的人生總結,是個褒義詞。孫闖闖以極為平和的心情關上了電腦。念叨著:月底上映,應該去看看。
今天是《鳥兒人》的首映,這一刻,他還是想起了費主席,決定去他家里,邀請他一并去觀看電影首映。即便他知道,他也許再也見不到費主席了,但仍然決定去一趟。費主席家的兩道大門鎖得嚴嚴實實的。他有種預感,這道門也許再不會為誰敞開了。即便如此,他還是敲了敲,門開了,是一個女的。那女人說,原先住這兒的人搬走了。
當天,他沒有約任何人,孑身坐在漆黑的影院中,等待影片開始。他激動不已,影片中的炎雅倫很美,導演不知從哪里調來了很多炎雅倫珍貴的視頻,這些視頻他從未見過,因為孫闖闖也是那些視頻中的當事人。他在影院里,重溫著那些再也回不去了的時光,與那些再也無法見到的人。孫闖闖終于流了淚,之后便像崩塌了的水壩,一發(fā)不可收拾。他顧不得坐在他旁邊的一對情侶,用力抽搐著身體。那些他以為不重要或是想通了的事,原來一直被他埋藏在心底,從未消失過,哪怕一瞬間。他無法再自欺欺人,委屈、憤怒、思念、妒忌和感傷等情緒,同時迸發(fā)而出……孫闖闖終于承認,這軟弱的淚水,使曾經那個高傲與不可一世的他,瞬間瓦解了。他感嘆著:拍得真他媽好!
電影結尾處的字母,滾動著“制片人:鄧科”幾個字樣,孫闖闖突然想起了鄧科的一句名言——我是制片,不是人。孫闖闖嘀咕句:“這孫子給自己的定位還真有點兒準確?!?/p>
孫闖闖離開了影院,被人群淹沒得不留一絲痕跡。他陡然想起鄧科,想起和鄧科那一晚在通州某個烤串店里,鄧科喝醉了,跑到樹坑兒里瘋狂嘔吐。那個晚上,鄧科聊到了自己剛來北京闖蕩的事,諸事不順讓他很痛苦。鄧科在還沒喝醉時,拍著孫闖闖肩膀,說,你以后就是我哥們兒了。你一定能紅,我欣賞你。別人不懂你,我懂。孫闖闖走在大街上,樂了。他已經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許,至少在那一刻,鄧科說的是真話,但也許全是假話。他又想,也許,從某種層面上來說,鄧科其實和費主席是一類人。他們都能成功。孫闖闖哼唱著炎雅倫的《星期天的早晨》——“星期天的早上,贊美拂曉黎明,我只想忘記這蒼涼歲月,在不遠的身后……”循環(huán)哼唱,他把自己放在人群當中,腦子里凌空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故事。他闊步前行,又充滿斗志,滿血復活了。
原載《十月》2019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季亞婭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他是我不熟悉的
孟小書
在寫這篇小說時,我曾反復思考孫闖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該如何去闡釋和理解他。寫出來,讀者是否可以找到情感上的共鳴,也不知是否真的存在像他這樣的人。
孫闖闖曾經是叱咤風云的樂評人。被那些玩樂隊、做獨立音樂的人所包圍。在我的理解,獨立音樂和純文學小說差不多,都是小眾的,非主流的,且沉溺于自我世界中,不會刻意討好誰。他們對待人事物的態(tài)度很直接。對一切似乎都看明白了,可又什么都不明白,既復雜又單純,特別擰巴和矛盾。他們對現(xiàn)實生活有著種種不滿,但又無能為力。但唯獨對自己所追求的東西很明確。孫闖闖是其中之一,也是一個符號,不代表哪個具體的人,它是很多人或事的總和。
這篇小說是孫闖闖系列中的第二篇,小說中他是特立獨行、自命不凡,也是頗有才華的。有句話叫“成名要趁早”,孫闖闖或許成名得過早,過于順利,還未體會到那些正在為“成名”而努力奮斗的人們的痛苦和努力。但不知那些年的持續(xù)走紅,與不斷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是否會成為他永遠也過不去的坎兒,成為再也無法翻越的山峰。
在他三十七歲時,突然對那些年的“熱鬧”感到厭煩?;蛘哒f,“厭煩”是給自己的一種安慰和解脫。曾經洋洋得意、呼風喚雨的他不愿承認自己已江郎才盡。當曾經的“光環(huán)”逐漸褪去,成為一種幻象時,他感到害怕了。他害怕所有人離去,也害怕自己孤單地死去。然而,就在此刻,在他近不惑之年時,恰恰又是這“光環(huán)”將他拯救了。他仍保持著慣有作風,來到了一個他自以為有著同樣話語權、可以駕馭的全新領域,但他還沒有作好受挫的準備。面對頻頻而來的挫敗,他是否會重新認識自己和認識這個世界?他的人生巔峰是否已經在他年輕的時候完結了?這挺難說的。
另一方面,現(xiàn)代都市的發(fā)展充滿著不確定性,它使固有的規(guī)則和秩序都煙消云散了。每個在都市生活的人都將面臨著種種的不確定。正如費主席的變化,一個來自山村的北漂插畫師,兜兜轉轉和孫闖闖成為了摯友,最終又背叛了他。直到最后,孫闖闖不得不接受費主席早已離他遠去這個事實,但孫闖闖沒有意識,也沒有能力去應對這些。他的挫敗不只是個人性格的缺欠,更是對一個未知都市文化應變能力的缺欠。
孫闖闖不是一個悲劇人物,在他的內心一直有種說不清的力量去支撐著他繼續(xù)向前走。關于孫闖闖的故事還在繼續(xù)。
孟小書,女,1987年出生于北京。
加拿大約克大學畢業(yè)。
出版小說集《滿月》,長篇小說《走鋼絲的女孩》。
獲第六屆“西湖·中國文學新銳獎”。現(xiàn)為《當代》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