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詩歌報》,我唯有感謝和懷念。從20個世紀八十年代到現(xiàn)在,我已在詩歌路上走了三四十年,說起和國內(nèi)聯(lián)系最多、也最“深刻”的詩歌報刊,首先就是《詩歌報》——它伴隨我們這一代人走過了一個令人難忘的詩歌年代。
20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民族的精神訴求和詩歌沖動被喚醒的年代,是一個伴隨著“陣陣春雷”的年代。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那是一個召喚我們、讓我們?yōu)橹I身的詩歌年代?!对姼鑸蟆吩谀莻€年代應運而生,對推動中國詩歌尤其是“新詩潮”的興起和發(fā)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那時我在北京《詩刊》從事編輯工作,憑心而論,八十年代前后是《詩刊》辦得最好、最有影響的一個時期??v然如此,我自己更贊賞和認同《詩歌報》的青年性、探索性、公正性、信息性。比如說,海子的詩我送審過許多次,最后只發(fā)出來二三首,但是《詩歌報》就不一樣了。任何有才華的青年詩人很快就會被《詩歌報》發(fā)現(xiàn)和大力推出。
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在《詩歌報》那里感受到一種能夠激發(fā)我們的詩歌精神和詩歌氛圍的存在。
眾所周知,八十年代最重要、最有影響的詩歌事件之一,就是《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于1986年10月聯(lián)合舉辦的“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這次《詩歌月刊》劉康凱給我發(fā)來圖片,我發(fā)現(xiàn)我被編在該大展“跨省朦朧詩人”一欄)。該大展的發(fā)起者和編輯們,以巨大的勇氣推進了“第三代詩歌運動”,給詩壇帶來了新的蓬勃活力。在這之后,我也應邀參加了《詩歌報》1987年1月5日在北京舉辦的“青年詩人座談會”。這時的《詩歌報》,發(fā)行量已高達十萬份了。
讓我難忘的,還有《詩歌報》于1988年上半年舉辦的首屆探索詩大獎賽。我和魏志遠、陳超、錢葉用四人受邀擔任評委。評選當然是無記名嚴格評選,向以鮮獲特等獎,楊黎等獲一等獎,沈天鴻、尚仲敏、柯平、南野、吉木朗格、貝嶺、廖亦武等人獲二等獎,較公正地體現(xiàn)了當時“探索詩”的發(fā)展狀況。6月初我還去黃山參加了頒獎活動,高山上雨霧濕冷,但各路好漢們一個個豪情萬丈。從安徽回來后,趁著那一陣余熱,我還應約給《詩歌報》寫下了《從“探索”談起》一文。那是《詩歌報》的黃金時期。
當然,當一個轟轟烈烈的詩歌年代進入尾聲,《詩歌報》也見證了它更嚴峻的甚至“悲情”的時刻。1989年4月21日,《詩歌報》總第111期,即是駱一禾、老木、西川關于海子的訃告,訃告的最后一句是“愿海子勇敢和圣潔的靈魂安息”,同期還刊有海子的《秋》《九月》等遺作。說實話,那還是我第一次讀到海子的《秋》一詩:“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鷹在集合/……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p>
這里我還想起了:1992-1993年間我在倫敦,有一次我蹲在閣樓地板上整理從國內(nèi)帶去的一些書、資料和文稿,就是這期已有些發(fā)黃的《詩歌報》上海子的詩竟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秋天深了,王在寫詩/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在那一瞬我真是淚流滿面。我沒想到我把這一期《詩歌報》,或者說把海子也隨身帶到異國他鄉(xiāng)來了!
回到1989年,在刊發(fā)出海子訃告和遺作的下一期,《詩歌報》總第112期(5月6日)還刊出了我的《詩歌——謹以此詩給海子》和《終曲或開端》兩首詩。很可能,這是那時最早公開發(fā)表的悼念海子的詩。這首詩今天看來過于直白,但在當時的那種精神狀態(tài)下,也只能那樣寫了:“詩歌,我的地獄/我的貧困,我的遠方的風聲/我從來沒有走近你/我的城堡/我的從山上滾下的巨石”,而全詩的最后一節(jié)是:
詩歌,我的死亡
我的再生,我的不再存在的奇跡
你奪去一切,你高高在上
你俯下身來
給我致命的一擊吧
現(xiàn)在,我是世界上,最后一個
向你祈求的人
“八十年代到海子為止”,曾經(jīng)不止一人這樣說。從某種意義上看,也的確如此。一個熊熊燃燒的詩的年代過去了?!对姼鑸蟆芬娮C了、參與了、推動了這一切。
而在接下來多少有些令人沮喪的年月里,《詩歌報》仍在伴隨著那些默默堅持的詩人和詩的讀者們,成為他們精神的家園。1992年以后,中國社會全面走向市場化,商業(yè)文化和大眾文化興起。那是一個嚴肅文學退居“邊緣”并經(jīng)歷巨大危機的年代。我那時旅居英國,但仍和《詩歌報》保持著聯(lián)系。那時《詩歌報》已改成《詩歌報月刊》,約請我開一個“域外詩壇”欄目,并于1993年第2期和第7期相繼刊出我在倫敦寫的詩歌隨筆《岸》和《詩歌的邊緣化與邊緣化的詩歌》。在《岸》的開頭我引用了北島早年的詩“我是岸,我是燈火……”說實話,在那時對我來說,《詩歌報》也正是一個遠行人的“岸”和“燈火”;在《詩歌的邊緣化與邊緣化的詩歌》中,我還引用了布羅茨基評價沃爾科特的話:“與眾所相信的相反,邊緣地區(qū)并非世界結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闡明自己的地方?!蔽蚁M源四芙o處于“邊緣”的中國詩人們帶去一些精神的激勵。
而在《岸》中,我還談到在倫敦讀到英譯版茨維塔耶娃《約會》一詩的經(jīng)歷:“我讀著這詩,我經(jīng)受著讀詩多年還從未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栗,我甚至不敢往下看……”從它的開頭“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相會,當我到達,我的頭發(fā)將會變灰……”到它的最后“我賦予我的愛于你:它太高了。/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本驮谠撐闹?,我附上了我對該詩全詩的中譯。
我也沒想到,該詩在后來產(chǎn)生了那么強烈的反響。多位年輕詩人,如唐不遇、曾蒙等人,都曾專門談到讀這首《約會》時的經(jīng)歷:“當我在《詩歌報月刊》上讀到由王家新翻譯的這首《約會》,我完全被震驚了?!鐭挭z般激蕩靈魂……”(曾蒙《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青春》2016年第3期)
我要感謝的,還有《詩歌報月刊》在1995年第1期、第2期上破例連載了我的長篇訪談《回答四十個問題》。這是我1993年在倫敦時對詩人陳東東書面提問的回答,涉及許多重要詩歌問題,之前只在陳東東主編的民刊《南方詩志》上刊出過。它在《詩歌報月刊》上公開發(fā)表后,且不說它產(chǎn)生的廣泛影響,我也感到我對我們這一代人的詩歌歷程有了一個“交代”了。
這就是我與《詩歌報》的因緣。且不說在上面的發(fā)表和對其活動的參與,更深一些來看,它是一份和我們這一代人有著精神上的“血肉聯(lián)系”的刊物。它和一代人的“詩歌青春”聯(lián)系在一起,和我們的希望、眼淚和奮斗聯(lián)系在一起。我會永遠記住它給我們的支持和激勵。我也深深感謝它的那些主編和編輯們:嚴陣、蔣維揚、姜詩元、喬延鳳、祝鳳鳴等。
當然,遠遠不止我一人懷有這樣的情感和記憶。《詩歌報》的時代已過去很多年了,新起了不少詩歌刊物,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也有大量詩歌平臺,但仍有很多人珍藏著這份刊物,珍藏著他們對一個詩歌年代,或對自己青春的記憶。因為我自己無數(shù)次搬家,很多東西都已失散,但是,只要我想找當年《詩歌報》上的東西,在網(wǎng)上很快就會有詩人發(fā)來照片!
還有一次,湖州詩人石人給我發(fā)來了他保存多年的我和沈睿合譯的《默溫詩五首》的剪報照片,就出自1988年10月21日的《詩歌報》。我都忘了我在上面還發(fā)表過譯作。是的,那是我早年的翻譯,“仿佛事物的根裸露出來/在收獲的蒼白中/除了我自己我沒有影子”(默溫《在夜晚眺望東方》)。是的,那正是一個與我們自己的過去“相遇”的時刻!
2019年10月17日
王家新.1957年生于湖北,現(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著有詩集《樓梯》等,詩論隨筆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等多部,并有譯著、編著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