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作為20世紀杰出的音樂史學家和樂律學家,楊蔭瀏先生在樂律學研究領域發(fā)揮了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橋梁和紐帶作用,做出了舉世公認的學術貢獻。通過史料考證及實踐研究,楊蔭瀏先生對中國古代的音律理論作了系統(tǒng)梳理和辨證,澄清了自古以來各種脫離樂律實踐的訛誤,破除了“三分損益法(律)”源于“管律”的傳統(tǒng)成見,形成了理據(jù)科學、邏輯清晰的“弦律觀”。
關鍵詞:楊蔭瀏;“三分損益法”;管律;弦律
中圖分類號: J609.2 ? ? ?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 - 2172(2019)04 - 0003 - 05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19.04.001
蔭瀏先生作為20世紀杰出的音樂史學家和樂律學家,在樂律學研究領域發(fā)揮了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橋梁和紐帶作用,為中國傳統(tǒng)樂律學的學術研究及話語體系建設傾注了畢生精力,做出了舉世公認的學術貢獻。眾所周知,在科學技術尚不發(fā)達的中國古代,樂律學的“物質(zhì)屬性”不能被完全揭示,尤其是在陰陽五行、周易八卦、天文星象等讖緯之學的遮蔽下,即使問題簡單,也常常表現(xiàn)得紛亂繁雜、晦澀難懂,樂律學的真義被蒙上了層層迷霧,自古便以“絕學”號稱。為了搞清楚音律問題,楊蔭瀏選讀了高等數(shù)學和高等物理;為了畫好精密的樂器圖,他又學了用器畫;為了打破陰陽五行之說混淆律學的長期傳統(tǒng),他甚至跟算命盲人去學算命, ① 因為“楊蔭瀏先生深知樂律研究對中國音樂史學、民族音樂學等眾多學科來說,好比多米諾骨牌,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②。面對各種混沌費解的文獻史料,楊先生既不復古、泥古,也不盲目一概否定,而是從音律生成的根本性上尋求破解之道,力求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通過實證厘清悖謬。20世紀初,“劉復、王光祈在學習了西方的音樂聲學知識之后,結(jié)合我國傳統(tǒng)的律學,開辟了我國現(xiàn)代律學研究的新天地。楊先生繼承了他們的律學研究成果,并在此基礎上加以拓寬發(fā)展,或修正,或補充,把原來劉、王二氏所進行的以弦律為主的律學研究,擴展到加上笛律、琴律、鐘律等我國傳統(tǒng)律種的研究,使我國的現(xiàn)代律學更具有中國特色”,不僅“影響到新一代的律學研究者” ③ ,而且厘清了中國古代律學史發(fā)展的基本脈絡,通過各種音律實踐,形成了理據(jù)科學、邏輯清晰的“弦律觀”。
關于“十二律”的生成,《呂氏春秋·仲夏紀第五·古樂》中記載,“昔黃帝令伶?zhèn)愖鳛槁伞A鎮(zhèn)愖源笙闹?,乃之昆侖之陰,取竹于嶰谿之谷,以生空竅厚薄鈞者,斷兩節(jié)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為黃鐘之宮,吹曰‘舍少。次制十二筒,以之昆侖之下,聽鳳凰之鳴,以制十二律”。依據(jù)此類史料記載,從古至今,史學界始終存在一種看法,認為黃鐘、大呂等十二律生于“管律”,進而認定“三分損益法(律)”源于“管律”。比如,王光祈就曾明確指出:“吾國古代定音之器,名曰律管。故我們研究中國音樂歷史,亦應以律管一物為始。” ?同時指出,“古代希臘三分損益之法系在‘弦上行之,即所謂一弦器者是也。而中國三分損益法,則在西漢末葉京房以前,均在‘管上行之” 。這種誤將“以管定音”理解為“用管算律”的觀點,對20世紀的律學研究產(chǎn)生了一定的負面影響。比如,沈知白曾談到,“如果以9代表C音之管長,則D音之管長為8,E音之管長為7,G音之管長為6,A音之管長為5。又若以1代表C管的長度,則D為8/9,E為7/9,G為6/9,即2/3,A為5/9。從這些數(shù)字的關系和比例,人們就能進一步發(fā)明五聲音階中各音的計算方法。三分損益法就是在這種實踐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 ??傊?,中國古代的“三分損益法(律)”“究竟是根據(jù)管的長度還是根據(jù)弦的長度,歷來的看法很不一致” ?,以致出現(xiàn)了“管律”和“弦律”之爭。各種盲目和脫離樂律實踐的主觀臆測成為“主流學說”,楊蔭瀏先生“以弦算律”的研究成果至今尚未引起學界的高度重視,導致各種歧義的產(chǎn)生,且長期得不到解決。
針對“三分損益法(律)”源于“管律”的各種推論,早在20世紀30年代,楊蔭瀏先生就明確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在《平均律算解》一文中,楊先生通過對中國古代各種音律理論的算解和分析得出結(jié)論:“弦律可從長短推知音程,算法既明,音分比例,了然在目,平均律之精密,已可見其大概。管律則不然,非制管驗聲,無由證辨。” ?正是因為經(jīng)過了大量的“算解”和實證分析,楊先生在“弦律”的自然屬性和“管律”的非自然屬性問題上給出了明確答案。此后的數(shù)十年間,楊先生實踐為本、弦律為優(yōu)的音律觀表現(xiàn)得愈發(fā)堅定和自信,且一以貫之。
20世紀50年代初,楊蔭瀏先生在《中國音樂史綱》 ?一書中,對《呂氏春秋》音律相生法中的“為上”“為下”和“上生”“下生”等關鍵性術語進行了系統(tǒng)解讀。他指出,“所謂某律等‘為上,就是說某律等是由上生而得;所謂某律等‘為下,就是說某律等是由下生而得” ?,并為此設計了一個“先損后益”的圖式。由于楊先生的釋文和圖式簡潔明了,幾十年來在業(yè)界產(chǎn)生了廣泛的學術影響,是人們準確認識和理解中國古代“三分損益法”的重要理論依據(jù)。關于《呂氏春秋·音律》中所記載的“黃鐘生林鐘,林鐘生太簇……,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的“十二律相生法”,楊蔭瀏先生認為,“這種算法,正與古代希臘哲學家彼塔哥拉斯的算法相仿,但若說東西洋同樣的律算,彼此之間,有何淵源關系存在,則至今并無確證,要不過臆測而已” 。而對于“這種算法究竟是先從管上發(fā)見,還是先從弦上發(fā)見”的問題,楊先生不僅對前人“以管算律”的做法進行了分析和否證,而且給出了“以弦算律”的明確答案。
三分損益法,為出于管律,抑為出于弦律,歷來學者爭論此問題者不少。主張古人得此算法是出于管律的,無非是因了古代對于律管似乎相當重視,而記載中間也頗多管律與這種算法拖連在一起的緣故。但若根據(jù)實際測聽,則略有音高感覺者都可以聽出,合于這種算法的弦律音階,相當好聽;而合于這種算法的管律音階,則很是難聽;且又與后人愛用的弦律音階,在音高方面相差甚遠,最初樂音之選擇,決然是憑審美的直覺;而憑審美的直覺選擇,則三分損益之弦律可中選,而三分損益之管律必落選。所以,若說這種算法最初為出于管律,便很難置信。
《中國古代音樂史稿》是楊蔭瀏先生畢生研究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代表性成果,是20世紀具有開創(chuàng)性和里程碑意義的全面解讀中國古代音樂文化的重要文獻。在這部鴻篇巨制中,楊先生進一步闡發(fā)了“弦律”是十二律生成之源的基本理念,并通過具體實例再次對歷來的“管律說”提出質(zhì)疑和否證。關于樂律理論最早的計算方法,他指出,“從音響的原理看,從現(xiàn)在實際存在的琴的音位看,又從管上從來沒有找到具體實例的這一事實看,則斷定它為弦的長度,大致是不錯的”。他甚至還說,“戰(zhàn)國編鐘所發(fā)音階各音的高低關系也是符合于弦律的。這足以使我們對三分損益管律是否真正存在的懷疑,更為加深”。
對于楊蔭瀏先生的這一觀點,以及對于歷史上存在的“管律”和“弦律”之爭,黃翔鵬先生做出了以實物為基礎的論證。 首先,通過對曾侯乙編鐘的測音及銘文記載的研究,黃先生認為,“按照琴屬樂器的弦準作用來理解時,可以看出原標音的音高應在十二徽,而編鐘實際音響的偏高卻向十一徽接近。也就是說,只有按照弦律來解釋,才能讀通鐘上銘文”。因此,“按弦律來看,以三分損益律之羽為空弦時,宮音的標準音位應在十二徽之左方,此鐘的實際音高恰在十二徽,其位置卻在宮音之右。不承認弦律,這條銘文也就無從解釋” 。對此,李玫先生也認為,“曾侯乙鐘的音列正是‘曾體系的完備模式,‘曾體系以弦律為根本” ?。此外,黃翔鵬先生還通過對古代“均鐘”的律學研究,進一步佐證了楊蔭瀏先生“弦律觀”的正確性。他指出,“因為曾侯鐘在十二律的調(diào)律法中,只有了五音作骨干音,……這和古琴先調(diào)空弦音,再從空弦的徽位上找出其他音的方法是一樣的,所以琴律就是鐘律” 。遺憾的是,“先秦的定律法,文獻中并未明確是管律或弦律,后人武斷為以管定律,久已被當做確定無疑的了,這種重大失誤,已經(jīng)貽害我國律學的發(fā)展達千年以上。曾侯乙鐘銘出現(xiàn)以后,才有了先秦以弦定律的證據(jù)” ?;并由此斷定,“我國古代三分損益法的運算,實際上采用的是弦律而非管律” 。對此,黃先生特別強調(diào),“從學術上明確提出這一問題,并且作了詳細論證的是楊蔭瀏先生” 。同樣遺憾的是,黃翔鵬先生的論證也尚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
楊蔭瀏先生暮年撰寫的兩篇律學論文《管律辨訛》和《三律考》,文中雖無一處引經(jīng)據(jù)典,卻無不浸潤著《實踐論》與《矛盾論》的思想。尤其是《管律辨訛》一文,“其魄力之宏大,在國際上現(xiàn)有的‘音樂聲學著作中,應為提出了全新論點的創(chuàng)說” ,從根本上澄清了中國古代“三分損益法(律)”源于“管律”的各種謬誤(傳),開辟了中國傳統(tǒng)律學研究的新天地。
在《管律辨訛》 ?一文中,楊先生首先闡發(fā)了“管律”用于“三分損益法”的計算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而這些問題本身又相對復雜,不僅與音樂實踐產(chǎn)生矛盾,也經(jīng)不起音響科學的檢驗,更無法用語言表述清楚。他雖然不否認管樂器在音樂演奏實踐中“絕對音高標準”的存在及其表現(xiàn)作用,但卻多次反復強調(diào)“管律”不適宜“三分損益法”的計算,并通過多方面的實踐論證,進一步闡述了“三分損益法(律)”是“弦律”而非“管律”的學術主張。
其一,通過古代樂器的種類及演奏特點,證明“三分損益法”是在彈弦樂器的實踐中找到的。楊先生指出,“音律理論只能在音樂實踐中出現(xiàn),也只有通過音樂實踐才能得到檢驗”。從樂器的發(fā)音規(guī)律來講,管樂器比較復雜,各種不確定因素都直接影響音律的計算,比如,管長、直徑及其相互關系等等。相比較而言,弦樂器的弦長及按音點均十分明顯,“基音”與“泛音”之間的關系比例諧調(diào)且易于分辨和計算,由此所形成的音階各音的關系也相對準確。因此,“三分損益律是弦律,而所謂三分損益管律者,實際上并不存在,或存在了而并不合于實用”。同時證明,“三分損益弦律在音樂上是符合于音樂實際的” 。
其二,通過史料解讀及實證分析,闡述了歷史上對三分損益管律否定的幾個實例。楊先生認為,首先否定“管律”的正是在歷史上被誤解的“荀勖笛律”。晉代荀勖的音樂實踐雖然是在律管上進行,但從實驗的結(jié)果來看,荀勖“笛上所發(fā)的音,與三分損益管律的音完全不同,卻與三分損益弦律相當接近”。換言之,荀勖在笛上所用雖然是“三分損益法”,但“發(fā)出的音卻不是三分損益管律的音,而是三分損益弦律的音”。因此楊先生確信,“荀勖的笛是否定三分損益管律的實例之一”。第二個實例是梁武帝蕭衍所做的“四通十二笛”。楊先生還指出,蕭衍所做的“十二笛”是根據(jù)弦上的音制成,由此證明,“他也是肯定三分損益弦律,而否定三分損益管律的” 。再有就是朱載堉的“異徑管律”理論。朱載堉“否定同徑的三分損益管律,實際上就是否定歷代文獻中所經(jīng)常記載的一般所謂三分損益管律”。楊蔭瀏最終強調(diào),“理論必須經(jīng)得起實踐的檢驗,三分損益同徑管律的理論,經(jīng)不起實踐的檢驗,所以必須否定” 。
其三,通過三組律管實驗證明三分損益管律的非自然性和不確定性,同時反證三分損益弦律的自然性和正確性。也就是說,以管算律,必須做“管口校正”,否則根本行不通。而“管口校正”本身又面臨諸多問題,難以計算和操作,其精確(準)性無從談起。鑒于此,楊先生強調(diào),“傳至今天的音階形式和與這種音階形式密切相關的許多樂器的存在,卻足以說明,它們所體現(xiàn)的都是弦律所發(fā)的音,而不是同徑管律所發(fā)之音?!币虼耍瓣P于管律的無聊空談即使再多,在事實面前終究站立不住” 。
結(jié) 語
在長期的學術生涯中,楊蔭瀏先生“弦律觀”的提出和實證研究歷時近半個世紀,除《平均律算解》 《管律辨訛》 《三律考》外,還先后完成了《音準及量音尺》(1941)、《錢樂之三百六十律音程比較表》(1941)、《樂律比數(shù)表四種》(1942)、《弦樂器定音計述略》(1942)等數(shù)十項有關音律理論研究成果。為了研究晉代的“荀勖笛律”、明代朱載堉的“異徑管律”,他親手制作了律管從事實驗,而不是把律學研究限制在文獻與數(shù)學計算之中;為了解決橫笛制作的音準問題,他學習民間制作經(jīng)驗,總結(jié)出尺寸數(shù)據(jù)的計算方法,把它傳授給樂器制作的從業(yè)人員;諸如琵琶品位的排列問題,也都通過自己的實踐,制成圖表而便于樂器工廠使用。 總之,楊蔭瀏先生的音律理論處處體現(xiàn)了以實踐為本的學術理念,自始至終彰顯著“以服務于音樂實踐而研究律學” ?的學術主張。誠如黃翔鵬先生所評價的那樣,“中國的管律,垂數(shù)千年歷史,典籍相傳,歷代因襲舊說,國際學者對此也備極尊重而無從異同,獨有先生能立足于《實踐論》的思想,積平生實驗所得,批判地審查了歷代文獻記載,指明訛誤,破除了傳統(tǒng)成見” 。楊蔭瀏先生的“弦律觀”作為20世紀中國律學研究的重要成果,“是民族音樂學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新的信號,由此將要觸及中國傳統(tǒng)樂律學史的一系列課題的重新研究,并將深遠影響于現(xiàn)存?zhèn)鹘y(tǒng)音樂的樂律型態(tài)研究;因之,還將進一步影響及中國的民族音樂學對于東方古國各民族音樂進行重新研究,使我們不能只以引用國際學術界的現(xiàn)成結(jié)論為滿足” 。在探討如何構(gòu)建中國音樂理論話語體系的今天,重識楊蔭瀏先生的“弦律觀”,對構(gòu)建中國傳統(tǒng)樂律學理論體系意義重大,學界應該對此做深入系統(tǒng)的梳理和研究,糾正以往的錯誤觀念和做法,使中國傳統(tǒng)音律理論回歸自然和理性,促進樂律型態(tài)及宮調(diào)理論的不斷出新和發(fā)展。
恰逢楊蔭瀏先生誕辰120周年之際,特撰此文以示紀念。
本篇責任編輯 錢芳
收稿日期:2019-06-23
基金項目:2017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中國傳統(tǒng)‘宮調(diào)術語考釋”(17BD072)。
作者簡介:劉永福(1960— ),男,揚州大學音樂學院教授(江蘇揚州 22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