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萍
《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收“當若”一詞,釋為“倘若”,僅舉一例,引自《墨子·尚同中》:
(1) 故當若天降寒熱不節(jié),雪霜雨露不時,五谷不孰,六畜不遂,……此天之降罰也,將以罰下人之不尚同乎天者也。
《漢大》“當”字下有義項:“連詞。相當于‘儻’‘倘若’。表示假設?!弊钤绲囊恰啊赌印し▋x》:‘然則奚以為治法而可?當皆法其父母奚若?’孫詒讓間詁引王引之曰:‘當并與儻同?!逼溽尅爱斎簟睘椤疤热簟?,乃是將“當”的用法看作假設連詞,與“若”同義復用。《墨子》此例,姜寶昌(2016)175也注“當”為“同倘?!督?jīng)傳釋詞》卷六:‘倘,或然之詞。字或作黨,或作當,或作尚?!脼榧僭O連詞‘倘’,或選擇連詞‘或’”。又說“當若,即倘若,假設連詞并用也”。
以上《墨子》“當若”例,譚家健、孫中原(2009)70將其譯為:“已經(jīng)上同于天子,而還未能上同于天,那么天災還不會停止。例如氣候的寒熱不調,雪霜雨露降得不是時候,五谷不熟,六畜不蕃,疾疫流行,暴風苦雨頻繁來臨,這就是上天降下的懲罰,用來懲罰那些不上同于天的世人?!盵1]“當若”譯為“例如”,即將“若”解釋為列舉之“如”,而非假設連詞。“當”在譯文中未呈現(xiàn),實則是引出后續(xù)陳述對象的介詞。
恰如《漢大》“當若”條引例出自《墨子》,“當若”的用法確實為《墨子》所特有。我們通過CCL(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古代漢語”語料庫檢索西漢以前典籍中“當若”用例,僅見《墨子》11例。水渭松(1991)認為《墨子》“當若”有兩種用法: 一是“作動詞”,舉例即例(2)“當若天子之貴諸侯,諸侯之貴大夫”,認為“當若,即‘如’”;二是“作假設連詞”,舉例為例(3)“當若繁為攻伐”,認為“‘當若’即‘倘若’”。
(2) 今天下之人曰:當若天子之貴諸侯,諸侯之貴大夫,傐明知之,然吾未知天之貴且知于天子也。(《墨子·天志中》)
(3) 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情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繁為攻伐,此實天下之巨害也。(《墨子·非攻下》)
關于“當”的假設連詞用法,多數(shù)學者認為是通“倘”而來,這一說法正如《漢大》所引,源自王引之。我們有另文專門探討《墨子》等上古典籍中“當”用為假設連詞的情況,該用法應該是通“嘗”而來,“儻(倘)”表假設的用法后起,或至中古漢語中才產(chǎn)生。這一點與本文討論的問題并不直接相關,姑不贅述。
通過對《墨子》“當若”用法一一考察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當若”并無表假設連詞的用法,且“當”與“若”始終不在一個句法層次上,由此,我們對前引水渭松關于“當若”用法的分類與描述重新加以審視,進而思考《漢大》“當若”條是否應當出條的相關問題。
如上引水渭松分“當若”為兩種用法,其一為“如”義,其二為“倘若”義。其實,“如”是“若”的用法,這種用法孫詒讓已明確提出;此外,“若”還有特指代詞的用法。“當若”之“若”沒有用作假設連詞的,“當若”相應地也無“倘若”義。
(4) 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請將欲富其國家,眾其人民,治其刑政,定其社稷,當若尚同之(說)不可不察,此(為政)之本也。[2](《墨子·尚同中》)
孫詒讓在這一句“當若”下注:“當若猶言當如?!渡匈t中》篇云‘故當若之二物者,王公大人未知以尚賢使能為政也’,《兼愛下》篇云‘當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萬民之大利也’,……《節(jié)葬下》篇云‘故當若節(jié)喪之為政,而不可不察此者也’,《明鬼下》篇云‘當若鬼神之有也,將不可不尊明也’,《非命下》篇云‘當若有命者之言,不可不強非也’,皆其證?!?/p>
誠如孫詒讓所舉諸例,“當若”小句為“當若NP之VP”或“當若NP”句式,“若”并非假設連詞,因為連詞后面可以直接帶小句,則“NP之VP”中間就不需要有“之”插入,既有“之”插入,整個“NP之VP”發(fā)生指稱化。不過,孫詒讓將上舉諸例“當若”中的“若”都釋為“如”,這是需要進一步辨析的。
下面我們考察《墨子》中“當若”的用法,對其中“若”的兩種用法及其句法語義特點加以討論。
《墨子》11例“當若”,經(jīng)過逐一考察分析,其中“當”的用法具有統(tǒng)一性,均為“針對、對于”義,“若”的用法可分兩種情況: 一是“若”為列舉義動詞,猶“如”,表示“對像……,……”;二是“若”為“此”義,特指代詞,作用是加強針對性。前者如例(1),句中的“當若”并非“倘若”義,不表假設關系,前面講“天菑(災)將猶未止”,緊接著列舉出各種天災的表現(xiàn),句子可以概括為“當若……者,此天之降罰也”,“若……者”是一個名詞性結構,做“當”的賓語。這種用法的“當若”,共有3例,“若”后成分語義上表示列舉出的例子,而非某一特指的對象,另2例見例(5)和例(6):
(5) 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藉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殺也,必藉良宰。故當若之二物者,王公大人未(嘗不)知以尚賢使能為政也。(《墨子·尚賢中》)
(6) 且夫天下蓋有不仁不祥者,曰:“當若子之不事父,弟之不事兄,臣之不事君也?!惫侍煜轮优c謂之不祥者。(《墨子·天志中》)
謝德三(1982)在《墨子虛詞用法詮釋》中釋“若”有一種用法為“特定指稱代詞,意猶‘此’也”,所舉例子中即有例(5)“故當若之二物者”,而在釋“之”的用法時,列“作近指指稱詞用,其意猶‘是’‘此’也”,所舉第一個例子也即例(5)。如此,則將“若”“之”都看作指示代詞。譚家健、孫中原(2009)45,48將“之二物”注為“此二物”,將這一句譯為“對待上面這兩件事情”,并未明確“若”的用法。姜寶昌(2016)117則釋“當若之二物”為“謂逢遇如此之二事也”,并釋“當”為“遭,遇,對”,釋“若”為“猶‘此’”,“物”猶“事”。我們認為,姜的釋文,“當”“物”都得當,唯“若”釋為“此”似不當,從其對這一句的釋義來看,是將“之”看作了連接“此”與“二物”的結構助詞,該“之”當如謝德三所釋,為“指示代詞”,“之”的這種用法在《墨子》中數(shù)見,如“若茍疑惑乎之二子者言,然則姑嘗傳而為政乎國家萬民而觀之(《墨子·節(jié)葬下》)”中“之二子者言”為“這兩種人的話”義。例(5)“當若之二物者”句法上是“當VP者”結構,“VP者”是一個名詞性結構,而其中的VP為“若之二物”,故該句意思應為“對像這兩件事的(情況)”。也就是說,這里的“之二物”是列舉出來的兩個例子,故前面的“若”當為“如”解,而非“此”解。用法與例(1)相同,都是“若……者”做“當”的賓語。
例(6),譚家健、孫中原(2009)157譯為:“天下或許有不仁不善的人,就像兒子不侍奉父親,弟弟不服事兄長,臣子不服事君上,所以天下的君子都稱之為不善的人?!苯獙毑?2016)434譯為:“而且天下大概有不仁不善之人,譬如說,面對像人子不事奉其父、人弟不事奉其兄、人臣不事奉其君之類,則天下之君子皆稱其為不善之人?!薄叭簟焙竺嫒齻€“NP之VP”成分列舉的是前面所說的“不仁不祥者”的例子,“若”應釋為“如”,而“當”則是“對”義,“當……也,故……”,“當”的功能實際上就是引出后面“天下之君子與謂之不祥者”所針對的對象,因為“當”后面的內(nèi)容較長,其后加了停頓語氣詞“也”,后面小句句首用“故”來連接。如《公輸》篇有“臣以三事之攻宋也,為與此同類”句,是“以……為……”結構,介詞“以”引導的賓語成分“三事之攻宋”為“NP之VP”復雜成分,[3]其后加語氣詞“也”表句中停頓,介詞“以”常見這種用法。
如例(4)《墨子·尚同中》“當若尚同之(說)不可不察”,這里的“當若”并非如孫詒讓所說的“當如”。姜寶昌(2016)193注“當若”為“對此”,譯為“對此尚同之主張不可以不加以明察”,此處“若”為“此”義,不再是“如”義,因為其后內(nèi)容不再是列舉的例子,而是某一特定的說法、觀點,此時“若”為特指代詞,猶“此”,突出針對性,與介詞“當”引介論說對象的功能有共通之處,因而多有連用,這種“若”有加強針對性的作用,如例(4)“不可不察”雙重否定句式對前面的對象進行表態(tài),雙重否定是語義強化的表達方式,前面“若”加在對象“尚同之說”前面,也是語義加強的一種表達方式。這種用法的“當若”在《墨子》中共有8例,是“當若”最主要的用法。
“此”義加強針對性的“若”可以省略,《墨子》中多有“當”“當若”并用的情況。
(7)a 今天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情將欲為仁義,求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當尚同之說而不可不察。(《墨子·尚同下》)
b. 今天下之士君子,中請將欲為仁義,求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當若節(jié)喪之為政,而不可不察此者也。(《墨子·節(jié)葬下》)
c. 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情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繁為攻伐,此實天下之巨害也。今欲為仁義,求為上士,尚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當若非攻之為說,而將不可不察者此(此者)也。(《墨子·非攻下》)[4]
d. 古者王公大人,情欲得而惡失,欲安而惡危,故當攻戰(zhàn)而不可不非。(《墨子·非攻中》)
(8)a 故當執(zhí)有命者之言,不可不明辨。(《墨子·非命上》)
b. 今天下之士君子,中實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有命者之言,不可不強非也。(《墨子·非命下》)
(9)a 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實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故當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以為將不可以不明察此者也。(《墨子·明鬼下》)
b. 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實將欲求與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鬼神之有也,將不可不尊明也,圣王之道也。(《墨子·明鬼下》)
例(7)a、b、c三句所處語境極為相似,“故”之后引出結論句式也相似,(7)a用“當尚同之說而不可不察”,(7)b用“當若節(jié)喪之為政,而不可不察此者也”,(7)c用“當若非攻之為說,而將不可不察者此也”,可見例(7)b、例(7)c中的“當若”與例(7)a中的“當”功能相似。例(4)《墨子·尚同中》“當若尚同之(說)不可不察”與例(7)a《墨子·尚同下》“當尚同之說而不可不察”,兩者語義相同,句法相似,前者在表述對象“尚同之說”前加特指代詞“若”,加強針對性,后者通過連詞“而”連接狀語“當尚同之說”與謂語“不可不察”;例(7)d《墨子·非攻中》說“當攻戰(zhàn)而不可不非”,例(7)c《墨子·非攻下》說“當若非攻之為說,而將不可不察者此也”,前者意為對攻戰(zhàn)必須要“非”,后者意為“對這種非攻的主張一定要明察”,兩句語義相似,后者“當若”之“若”對“非攻之為說”加強針對性。
例(7)c前后兩個“當若”用法是一樣的,前一個“當若”句,即如例(3),“當若繁為攻伐,此實天下之巨害也”,“當”為介詞,引出“此實天下之巨害也”這一觀點的論述對象“繁為攻伐”,該“當若”為“對這種頻繁進行攻伐的做法”義,水渭松(1991)認為例(3)“當若”為“倘若”義,是“作假設連詞”,這一判斷不符合句法結構與語義指向。譚家健、孫中原(2009)122將其譯為“如今天下的王公大人士君子,心中確實想求得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那么,假若頻繁進行攻伐,這實際上是天下巨大的禍害呵!如今若想行仁義,求做高尚的賢士,上要符合圣王之道,下要符合國家百姓之利,因而對于像非攻這樣的學說,將不可不審察,道理即在于此”。譯文將前面的“當若”解釋為“假如”,后一個則解釋為“對于這樣的”,前后不一致。
將例(3)“當若繁為攻伐”與例(10)“至大為攻國”比較,可以更清晰地看出“當若”后面的“繁為攻伐”為指稱成分。
(10) 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墨子·非攻上》)
例(10),前后兩個句子正反對比,兩個對象分別用“當”“至”兩個介詞引出,前面“當”的對象用“此”指代,后面“至”的對象“大為攻國”為謂詞性成分,但已經(jīng)指稱化做“至”的賓語,表示“大舉進攻別國的行為”。由此可見,例(3)“當若繁為攻伐”結構與“至大為攻國”相似,“繁為攻伐”做“當”的賓語,“若”對“繁為攻伐”的行為加以特指限定,也更明確了其指稱性質。
例(8)a、b兩句分別見于《墨子·非命上》《墨子·非命下》,一用“當執(zhí)有命者之言”,一用“當若有命者之言”,由于雙音節(jié)節(jié)律的作用,語義上附著于名詞性成分“有命者之言”的代詞“若”,在韻律上更傾向于與“當”黏著,而語用上“若”的特指性功能與介詞“當”的針對性形成同向強化,由此“當若”進一步黏合。例(9)《墨子·明鬼下》兩句話,一用“當”,一用“當若”,語義差別小。例(9)a“當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以為將不可以不明察此者也”與例(7)c“故當若非攻之為說,而將不可不察者此(此者)也”句式結構極為相似,一用“當”,一用“當若”,作用都是引出表述對象“鬼神之有與無之別”“非攻之為說”,前者在論述觀點“將不可以不明察”前插入了表達主觀意味的動詞“以為”,后者則通過連詞“而”將前面的針對對象與后面的論述觀點連接起來。
例(2)“當若天子之貴諸侯……”,水渭松(1991)將其舉為“如”義“當若”例。其實,其中的“若”也是特指代詞,而不是“如”義動詞。例(2)“當若”句,譚家健、孫中原(2009)156將其譯為“應當是天子比諸侯尊貴,諸侯比大夫尊貴,這是的確明白知道的事”,將“當若”譯為“應當”,梁奇(2014)即將“當若”注釋為“應當”,這或是從句意揣度而來,但此處“當”為“對”義介詞,引出“傐明知之”的對象,而非“應當”義。姜寶昌(2016)425- 426將該句中的“若”注為“此”,譯為“對天子高貴于諸侯、諸侯高貴于大夫之事實,我們的確明白知道”,或如方勇(2011)譯為“對于那天子比諸侯尊貴,諸侯比大夫尊貴的道理,我明確地知道”,是更為符合文意與句法的理解。
“當若”釋為“對此”義的用法,有例(2)、例(3)、例(4)、例(7)b、例(7)c、例(8)b、例(9)b,還有例(11):
(11) 故君子莫若欲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當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萬民之大利也。(《墨子·兼愛下》)
例(11)“當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萬民之大利也”與例(4)“當若尚同之(說)不可不察,此(為政)之本也”句式相似,意為“對這種兼愛的說法不可不施行”。
《漢大》釋“當”有“介詞,相當于‘對’‘對于’”義,所舉例子即為《墨子·非攻中》例(7)d“故當攻戰(zhàn)而不可不非”,然而卻未注意到《墨子》“當若”用法與“當”這一用法的相關性。
《墨子》共11例“當若”并非如孫詒讓所說一律釋為“如”,根據(jù)其后具體內(nèi)容的不同還有所差別,可歸為兩種用法: 一是例(1)這種“若”后面列舉事例的用法,此“若”義為“如”,表示后面內(nèi)容具有代表性,但不具有完整性和特指性,故此“若”釋為“此”不妥;二是例(4)這種“當若”后面為某一具體的確定的對象,指某一確定的說法或觀點,此“若”應釋為“此”,做特指代詞,對其后內(nèi)容做出進一步指定,此時“當”引介的賓語內(nèi)容是某一具體的說法或觀點,其后論述結論針對的正是這一確定的對象,故“若”不宜釋為“如”,這種“當若”是引出某一論說對象的介詞“當”的一種強化形式,加強的是論述對象的針對性。這兩種用法的“當若”分別為3例、8例,全部見于“墨論”篇目,可見是“墨論”部分特有的一種句式。
《墨子》除11例“當若”外,還有一例“嘗若”讀為“當若”,即“嘗”為通“當”之用。
(12)嘗若鬼神之能賞賢如罰暴也,蓋本施之國家,施之萬民,實所以治國家、利萬民之道也。(《墨子·明鬼下》)
孫詒讓注:“‘嘗若’當作‘當若’,此書文例多如是,詳《尚同中》篇。”孫詒讓所謂“此書文例多如是”,指的是《墨子》“當”與“若”多連用,而這種用法不見于其他典籍?!皣L(嘗)”與“當(當)”均從“尚”得聲,兩字上古音同,在古書中多有通借,《墨子》中“當”有借作“試”義、“曾經(jīng)”義的“嘗”,也有借作“當”的“嘗”,即例(12)。
譚家健、孫中原(2009)243注例(12)“嘗若”為“當若,如果”,并將這句譯為“如果鬼神是能夠賞賢而罰惡的,用這種觀念去治理國家,治理萬民,實在是治理國家造福于萬民的正道”,這里“若”并非“如果”義。姜寶昌(2016)520-521注例(12)“嘗若”為“即當若。當此,對此。‘嘗’,讀為當?!簟q此”。將此例譯為“對此鬼神能賞賢而罰暴之事,本來應實施于國家,實施于萬民,實乃用以治理國家、惠利萬民之道”。這里的“若”解作代詞“此”,是符合句法及語義表達的。
例(12)“嘗(當)若”用法與上面所舉“當若”例句稍有不同,上述諸例用于直接表達對某一論說對象的看法,帶有總結性質,故多出現(xiàn)于篇末,而例(12)“嘗(當)若”后續(xù)小句則通過假設(“蓋本施之國家,施之萬民”)推理來凸顯引出對象的重要性。這一用法,也有單用“當”的,如例(13):
(13) 天下既已治,天子又總天下之義,以尚同于天。故當尚同之為說也,尚用之天子,可以治天下矣;中用之諸侯,可而治其國矣;小用之家君,可而治其家矣。(《墨子·尚同下》)
這一句,通過“當”引出論述對象“尚同之為說(尚同作為一種主張)”,后續(xù)通過三個并列的假設推理來說明其重要性,假設“尚用之天子、中用之諸侯、小用之家君”,都將取得理想的治理效果。例(12)“嘗(當)若”引出對象“鬼神之能賞賢如罰暴”,后續(xù)用“蓋本施之國家,施之萬民,實所以治國家、利萬民之道也”這一推論來肯定“鬼神之能賞賢如罰暴”這種觀念的重要性??梢娖渲械摹叭簟比允翘刂复~,加強針對性。
例(13)“故當尚同之為說也”中的“當”,譚家健、孫中原(2009)76,79注為“如”,在譯文中將此句譯為“所以尚同作為一種主張”,此“當”正是引出論述對象的介詞,譯為“對”。同此,例(12)“嘗(當)若”也是引出論述對象,而非表假設。姜寶昌(2016)521將其譯為“對此鬼神能賞賢而罰暴之事,本來應實施于國家,實施于萬民,實乃用以治理國家、惠利萬民之道”,將“嘗(當)若”譯為“對此”,當為正解。
《墨子》中“當若”共11例,另有1例借作“嘗若”,共有12例“當若”。其中“若”表示列舉“如”義的,有3例;“若”做特指代詞加強后續(xù)對象針對性的用法,有9例(含1例“嘗若”)?!爱敗笔墙樵~,引出某類事例或某一特定對象,接著對其加以評述??梢?,“當”與“若”并不在同一個句法層次上,且“若”均不表示假設義,相應地前面的“當”也非假設用法,故“當若”不成詞,更非“倘若”義?!稘h大》引《墨子》“當若”例,釋為“倘若”,該釋義不合句意,故《漢大》“當若”詞條宜刪除。
《墨子》“當若”句“若”多做特指代詞的用法,對某個論說對象加以限定,這說明《墨子》論說尤重針對性,這也是其論辯富于邏輯性的一個表現(xiàn)。
由《墨子》特有的“當若”用法可見,對例句做細致具體的分析尤為重要,在對所有例句做窮盡式考察的基礎上,注重比較用法的細微差別,不輕易以一概全,同時也應注意不以文段語句的意思揣度代替句法分析,如將“當若”釋為“倘若”或“應當”都是單憑文意揣度而得出的,從句法上入手辨析,即可避免此類“無中生有”之闡釋。《漢大》列“當若”詞條,釋為“倘若”,僅憑《墨子》中一例之語義揣度,未觀照其余諸例。通過對《墨子》“當若”用法的全面考察,比較分析,即可發(fā)現(xiàn)《墨子》“當若”無做假設連詞的用法。
這一個案研究,給我們研究漢語史以啟示,即具體分析與全面考察應相結合。漢語史研究中,對例句的斟酌、辨析極為重要。典型的例句能夠說明語言事實,這是加以解釋的基礎。應對每一個例句都做具體的細致分析,同時,對專書某一語言現(xiàn)象要做窮盡式的全面考察,方能得出可靠的結論。注重語例之間的關聯(lián)性,注重相關語言現(xiàn)象之間的類比,可以幫助我們更準確地揭示用法實質。“當若”句為《墨子》所特有,不見于其他典籍,盡管在有些句子里看作假設連詞似乎合于語義,但通過對《墨子》11例“當若”及1例“嘗若”句逐一做具體的分析,可發(fā)現(xiàn)其中“當(嘗)”為“針對、對”義,是介詞,主要功能是引出某一類或某一個特定的論述對象,故“若”的用法可分兩種情況: 一是“若”為列舉義動詞,猶“如”,表示“對像……,……”;二是“若”為“此”義特指代詞,作用是加強針對性?!按恕绷x加強針對性的“若”可以省略,《墨子》中多有“當”“當若”并用。將《墨子》“當”“當若”句式進行比較,可發(fā)現(xiàn)“若”的本質并不表假設。
附 注
[1] 此段翻譯按《墨子·尚同中》原文。
[2] 俞樾云:“‘不可不察’上奪‘說’字,‘此’下奪‘為政’二字,當據(jù)下篇補?!背鲎詫O詒讓(清)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北京: 中華書局,2001: 90。
[3] “三事”:“周代大臣,一般指司徒、司馬、司空。墨子不便直接指責楚王,故婉言是大臣之謀”,此句意為“我認為大王的大臣們主張攻打宋國,是與這種行為相同的”,注釋、譯文參見譚家健,孫中原注譯.墨子今注今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9: 417- 418。
[4] 《墨子間詁》引王念孫校此句本作“不可不察此者也”,“者此”為“此者”二字倒轉,見孫詒讓(清)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北京: 中華書局,2001: 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