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聰
一些歐美學者認為代詞屬于語法域,在多數(shù)語法化論著中代詞的來源和演變都是一個重要的議題,F(xiàn)altz(1977)、Greenberg(1978a/1978b)、Givn(1979)、Strunck(1980)、Merlan(1982)、Heine和Reh(1984)等做過一些個案研究,集大成者當屬Lehmann(2002)49的研究。其中,人稱代詞的相關研究較為豐富。有關其來源問題,其中一個視角是從跨語言的角度入手,并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如Heine和Song(2011)、Siewerska(2008)等。但相關研究并未對漢語加以足夠的重視。鑒于此,本文立足于漢語實際,以人稱代詞為研究對象,探尋其來源所在,同時從類型學角度進行論證。主要解決的問題有: (1) 漢語人稱代詞的來源有哪些?并從類型學的角度來證實這些來源的普遍意義;(2) 人稱代詞的具體演化路徑是什么?且對這一演化軌跡進行詳細分析。
學界普遍認為,名詞是第一/二人稱代詞的主要來源。但這類名詞并非全部名詞,主要是關系名詞(relational pronoun)[1]和通指名詞(generic reference noun)。這兩類名詞本身有成為代詞的屬性所在,它們都是名詞中很特殊的次類,其特殊性表現(xiàn)在語義、語法和交際功能等各個方面。
關系名詞所表達的是一種指人的關系,如: 親屬關系、尊卑關系,等等。上古時期的“朕”,中古時期的“身”“奴”“妾”“臣”“仆”“老子”“君”“卿”等均是由關系名詞轉化為人稱代詞。這類詞最顯著的特點是具有鮮明的語用色彩[2],社會屬性較強,是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下的產物,在使用的過程中隨著使用次數(shù)的頻繁而逐漸凝固成人稱代詞并逐步具備了人稱代詞的功能,從而可以用來稱代人和事物。其發(fā)展趨勢主要有兩方面: 一是完全變?yōu)槿朔Q代詞;二是變?yōu)榧骖愒~。這類詞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人稱代詞系統(tǒng)時,幾近消失。如“身”:
《說文解字》曰: “身,躬也。象人之形。”王力(1987)在《同源字典·真部·審母》中解釋為“身的本義是人的軀干”,金文“象人腹”。例如:
(1) 惡其心,必內險之;害其身,必外危之。(《國語》)
(2) 民資重于身,而偏托勢于外。(《商君書》)
(3) 坎險、兌說,處險而說,是身雖困而道則亨也。(《周易》)
(4) 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敗禍奸宄,以自災于厥身。(《尚書》)
上述例子中,例(1)—例(4)中的“身”是身體的意思,均為原始義。后來逐漸衍生出其他用法,例如:
(5) 大任有身,生此文王。(《詩經·大雅·大明》)
(6) 乃遣其子宋襄相齊,身送至無監(jiān),飲酒高會。(《史記·項羽本紀》)
(7) 丞相自起解帳帶麈尾,語殷曰: “身今日當與君共談析理。”(《世說新語》)
(8) 兄弟爭死,旭問其故,趙璧曰: “兄長有能干,家亡母未葬,小妹未嫁,自惟幼劣,生無所益,身自請死?!?《大唐新語》)
(9) 曾子曰: 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
(10) 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韓非子·五蠹》)
上述例子是在表軀干義的“身”的基礎上引申出的各種義項。其中,例(5)中的“身”是“身孕”的意思;例(6)是“親自”的意思;例(7)—例(8)是自稱代詞;例(9)—例(10)是反身代詞,相當于“自己”的意思。由此可見,漢語中“身”的引申路徑為: 軀干→身體→人稱代詞??偟膩碚f,在漢語中存在很多這樣的人稱代詞,它們的原始義表達的是指人的關系名詞,而發(fā)展到后來,逐漸引申出人稱代詞的用法,大部分是自稱代詞。同樣,這一演變路徑在世界其他語言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日語中的名詞“watakusi”(表示私事的意思)演變?yōu)榈谝蝗朔Q代詞“watasi”,且這一現(xiàn)象在上古日語中尤為明顯。此外,印度尼西亞語中的第一人稱代詞“saya”來源于名詞“sahaya”(表示奴隸的意思)。同時,在西班牙語、越南語等語言中均有這一演變路徑的存在。(Gabelentz 1901; Lehmann 200235)
綜上,我們將上述語法化鏈總結為:
關系名詞(RELATIONAL PRON)>第一人稱代詞(FIRST PER-PRON)
由關系名詞演變?yōu)槿朔Q代詞這一語法化路徑是世界語言所蘊含的共性之一。而對于促進這一語法化路徑產生的直接原因,主要與關系名詞本身所具的屬性有關聯(lián)。即: 關系名詞表達的是會話參與者之間的某種關系的存在。
除了上述名詞之外,在語言系統(tǒng)中還存在這樣一類名詞,即“通指名詞”,主要指的是“人”、“東西”等。這類名詞無論是單用還是嵌入名詞詞組等均有向代詞語法化的傾向。相關演變軌跡有兩條: 一是,語法化為不定代詞(如: 某人);二是,語法化為人稱代詞(如: 第一人稱代詞和第二人稱代詞)。本文重點探討的是第二條演化路徑。同時,這一演化路徑不僅有漢語中的例證,也有來自世界其他語言上(以非洲語為例)的印證。
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人家”是一個意義較為復雜的詞,王聰(2013)詳細討論了其語法化過程。即,“人家”來源于表示“別人”意的“人”。在先秦典籍《論語》中已有用例。例如:
(11)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
(12)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
除了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人家”的表現(xiàn)之外,在漢語方言中也有同樣的例子,如: “儂”。
有關“儂”,本字為“農”,其使用具有地域性,以南方為主。它的本義為“人”,在吳語等南方方言中發(fā)展為人稱代詞,用法較為復雜。(邵慧君 2004)既可以做第一人稱代詞,也可以做第二、第三人稱代詞。同時,“儂”在閩語、客家話中還可以作為復數(shù)標記。例如(許寶華,宮田一郎 1999):
你去儂又去。(你去我也去。)
儂想想搭伊作準是白用心個。
我儂兩個人。(我們兩個人。)
在上述例子中,例(13)中的“儂”是作為第一人稱代詞存在的,這一用法的“儂”主要分布在吳語、閩語中,其中少部分分布在粵語和冀魯官話中,如: 河北獻縣[3]。例(14)中的“儂”是第二人稱代詞的用法,這一用法主要分布在吳語中,像浙江的余姚、金華、嵊縣、溫州、寧波、紹興等,同時還少量地分布在贛語中,如福建建寧[34]。(許寶華,宮田一郎 1999)除了第一和第二人稱用法外,在吳語的上海川沙話中,“儂”還可以用作第三人稱代詞。此外,例(15)中的“儂”是做復數(shù)標記,主要用在人稱代詞的后面,不具有實在的意義。此類復數(shù)標記大量存在于閩語中,如福建的順昌、福鼎,等等。(汪化云 2008)除此之外,還見于閩語周圍的一些方言中,如: 贛語福建泰寧、客家話福建寧化等。這些方言中的人稱代詞和表示復數(shù)意義的“儂”合為一個音節(jié),即“人稱代詞+儂”,造成了內部屈折形式,并以此來表示復數(shù)意義。
除了上述列舉出的漢語中存在人稱代詞來源于通指名詞這一語法化路徑特征外,同時從跨語言考察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普遍性也得到了證實。以阿尼語(‖Ani)為例。例如:
(16) 阿尼語(Heine 1999;轉引自Heine & Kuteva 2012284)
因為 人- 陽性: 單數(shù) 做- 慣常體 方式- 陰性: 單數(shù)
[鱷魚抓住了她]因為這是(鱷魚的)習慣做法。
(17) 德語(Heine & Kuteva 2012)283
Man tut das nicht.
某人 做 那 不
一般人不做那件事。
在例(17)德語中,“man”是不定代詞,指“某人”,且只做主語。這個詞來源于德語中表示“男人”義的“Mann”。擁有同樣語法化路徑的還有冰島語(Icelandic)。例如:
(18) 冰島語(Stolz 1991;轉引自Heine & Kuteva 2012282)
代詞: 主格 吸引- 第三人稱: 單數(shù): 前置詞 到 另一個-
S kyn- s- in- s.
中性: 單數(shù): 屬格 性別- 屬格: 中性: 單數(shù)- 限定詞- 中性: 單數(shù): 屬格
人總是被異性所吸引。
綜上所述,跨語言研究表明: 語言中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代詞的主要來源是名詞。那么,為什么名詞可以演化為人稱代詞呢?我們認為: 對于人稱代詞而言,其本身語法上是名詞性的,因此名詞本身也無需改變語法屬性便可以直接用作人稱代詞。這種屬性的共同性為演變提供了更為便利的條件。
指示代詞是第三人稱的主要來源。漢語中是否存在第三人稱代詞一直是一個備受爭議的問題,主要分為兩派: 一是以王力、周法高為代表,認為上古漢語有第三人稱代詞;二是以郭錫良為代表,認為上古漢語無第三人稱代詞。持第一種觀點的學者們認為,漢語第三身人稱代詞多半都是從別的語法成分變來的,且大多數(shù)是由指示代詞轉化而來。嚴格意義上說,漢語中確實不存在第三人稱代詞,已有的諸如“之”“其”“彼”等都是從指示代詞演化而來的。這些詞兼有指示代詞用法的同時,既可以指稱第一人稱,也可以指稱第二人稱。可見,漢語中存在的這些所謂的第三人稱代詞的“發(fā)育”并不完全,與“他”相比,這些詞雖然有勝過“他”字的地方,但合起來抵不了一個白話里的“他”字。(呂叔湘 2006)下面將重點討論的是語言中第三人稱的來源及其演變表現(xiàn)。
漢語中我們以“伊”為例。《說文解字》曰: “伊,殷圣人阿衡,尹治天下者?!痹缭诩坠俏闹幸殉霈F(xiàn),專指的是“伊尹”。例如:
(19)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zhàn)于鳴條之野,作《湯誓》。(《尚書》)
(20)伊尹乃言曰: “先王昧爽丕顯,坐以待旦?!?《尚書》)
上古時期,“伊”既可以做指示代詞,也可以做語氣助詞,在《詩經》中尤其明顯。例如:
(21) 所謂伊人[4],在水一方。(《詩經·蒹葭》)[指示代詞]
(22) 為說慈鳥能反哺,應教飛鳥罵伊人。(《初刻拍案驚奇》)[指示代詞]
(23) 載色載笑,匪怒伊教。(《詩經·泮水》)[語氣助詞]
到了漢代以后,“伊”的指稱性開始變強,逐漸由指示用法出現(xiàn)了第三人稱代詞的用法,這一用法在六朝和隋唐時期占有重要地位。宋代以后,由于“他”廣泛地用于第三人稱代詞,因此“伊”用作第三人稱的用法逐漸減少。盡管如此,“伊”的第三人稱用法并未消失,而是轉向開始用作第二人稱代詞。但到了后世,“伊”的主要用法仍是作為第三人稱代詞使用。例如:
(24) 卷珠簾,凄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永遇樂·長憶別時》)[第三人稱代詞]
(25) 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警世通言》)[第二人稱]
發(fā)展到現(xiàn)在,“伊”僅存于方言中,主要是吳語和閩語的一些方言點中,像吳語中的上海[i23]、浙江紹興德清[ji13]、嵊縣[i213]、上虞[i13];閩語中的福建福州[i44]、福清[i55]、莆田[j53]、廣東潮州[i33]。例如(許寶華,宮田一郎 1999):
阿拉朋友不適意,弄幫伊開幾天病假。
(27) 福建廈門[i44]
將伊咻了(把它喝完)。
儂后來要買啥貨色,可以到伊爿店里去買。
在上述吳語和閩語中,“伊”既有第三人稱代詞的用法,如例(26)指“他”,例(27)指“它”。同時,仍保留有指示的用法,如例(28)指的是“那”的意思。除此之外,在客家話福建龍巖萬安[i33]中也存在“伊”用作第三人稱代詞的現(xiàn)象。
同樣,第三人稱來源于指示代詞這一演變路徑在漢語其他方言和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也有所體現(xiàn)。例如:
(29) 關中方言(唐正大 2005)
(a) “小龍做啥著呢?”“快上得課咧,他怕不敢再吃咧?!?第三人稱)
(b) 北京大學把兀錄取咧。(第三人稱)
(c)兀人再把心壞了,就沒法子咧這人(啊)如果心腸壞了,就沒辦法了。(遠指代詞)
在例(29)的關中方言中,第三人稱(單數(shù))是“他”[tha51]和“?!盵u51]。其中,“他”必須要滿足一定的語用條件才可以用來指稱第三人稱。此外,“?!边€兼做遠指代詞,即具有“指別”和“替代”的功能,同時還具有定冠詞的作用。
除了漢語方言中有此情況的出現(xiàn),在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也仍然存在該現(xiàn)象。例如:
(30) 西部裕固語(陳宗振,雷選春 1985)
表1 西部裕固語的人稱代詞與指示代詞關系
在上述西部裕固語(隸屬于阿爾泰語系)中,第三人稱代詞的單數(shù)(見表1)和遠指代詞的單數(shù)是同形的,即均為gol、ol、a。語言系統(tǒng)中第三人稱代詞和遠指代詞同形這一語言現(xiàn)象在阿爾泰語系諸語言中尤其顯著。有關該現(xiàn)象,我們對中國境內阿爾泰語系諸語言進行了統(tǒng)計,具體如表2所示:
表2 中國境內阿爾泰語系中的第三人稱代詞與遠指代詞
(續(xù)表)
由表2可知,中國境內的阿爾泰語系的諸語言大部分都存在該現(xiàn)象(土族語、康家語和圖瓦語除外)。Campbell(2000)發(fā)現(xiàn): 各大語系的語言中都零星分布著一些第三人稱代詞和遠指代詞同形或具有可識別的形態(tài)近似關系的語言。如,科拉語(Cora)、因吉班地語(Yindjibarndi)、土耳其語(Tukish)等。
以上,重點論述了第三人稱代詞和指示代詞之間的關系,其語法化鏈總結為:
指示詞(DEMONDTRATIVE)>第三人稱代詞(THIRD PERSON PRONOUN)
以埃及語和東澳大利亞皮欽英語為例來加以說明。例如:
(31) 埃及語(Gardiner 1957;轉引自Heine & Kuteva 2012149)
魔術師 這
(你)這個魔術師
(b) R′ pw ?-wrw pw
R e 這 不幸的人 這
這/他是R e 他們是不幸的人
(32) 東澳大利亞皮欽英語(Baker 1996;轉引自Heine & Kuteva, 2012150)
Dat make all black pellows get plentybark.
他讓土著人撿了很多樹皮。
例(31)埃及語(Egyptian)中,“pw”為近指指示詞,是第三人稱“他(們)/她(們)/它(們)”的來源。例(32)東澳大利亞皮欽英語(Eastern Australian PE,簡稱EAPE)中,偶爾用作第三人稱代詞的“dat”來源于英語“that”(遠指代詞“那”)。
在世界其他語言中,同樣普遍地存在第三人稱來源于指示代詞的現(xiàn)象。Siewierska(2008)249曾指出: 指示代詞是第三人稱代詞的主要來源。換句話說,第三人稱代詞是指示代詞語法化的產物。(Heine & Reh 1984;Diessel 1997;Klausenburger 2000;Heine & Song 2011)此外,指示代詞和第三人稱代詞單數(shù)之間具有功能上的相似性,具體表現(xiàn)為: 指示代詞的主要功能是用來辨別空間背景下某一指稱對象,而人稱代詞的主要功能是照應功能。當指示代詞失去了其指示功能,便很容易的被用作人稱代詞。如Kawaiisu語:
(33) Kawaiisu(Zigmond, Booth, Munro 1990;轉引自Siewierska 2008249)
They house-in-ss sew-NMR-PL
“They’re in the house sewing.”
他們正在屋子里縫制東西。
They stand-SG-NMR-PL
“They two are standing.”
他們兩個正站著。
Kawaiisu語中的指示代詞包括: 近指“si-?i-”、中指“sa-ma-”、遠指“su-?u-”,這三個詞均可以在后面加詞綴“-na”表示第三人稱單數(shù)[如: 例33(a)],也可以加詞綴“-m”表示第三人稱復數(shù)[如: 例33(b)]。
有關“指示詞(DEMONDTRATIVE)>第三人稱代詞(THIRD PERS-PRON)”這一語法化鏈,當指示詞語法化為第三人稱代詞時,會出現(xiàn)單數(shù)和復數(shù)兩種形式,而這兩種形式會在接下來的演化中出現(xiàn)不同的語法化路徑。
1. 第三人稱代詞單數(shù)(THIRD PERS-PRON,SINGULAR)的演化路徑
第三人稱代詞(單數(shù))有兩條演化路徑,其一是語法化為一致標記(Agreement),其二是語法化為系動詞(Copula)。下面將分別對這兩條路徑進行闡釋。
(1) 第三人稱代詞(單數(shù))(THIRD PERS-PRON,SINGULAR)>一致標記(AGREEMENT)
當?shù)谌朔Q(單數(shù))主語代詞可以黏附于動詞上的時候,它們幾乎或者是完全變成了限定動詞的強制組成部分,而此時就不再表達“數(shù)”或者“性”。因此將出現(xiàn)以下的語法化“漸變鏈”(cline of grammaticalization),即:
指示代詞(DEM PRON)>第三人稱代詞(THIRD PERS-PRON,SIGNULAR)>一致標記(AGREEMENT)
這一典型語言代表是法語中的“il”(指男性“他”,陽性)和“elle”(指女性“她”,陰性)。其中“il”來源于拉丁語中的指示詞“ille”(表示“那”,陽性指示詞),且“il”在一些非標準法語中成為黏附代詞,進而轉化為黏附動詞的一致標記,從而不再表達“數(shù)”或者“性”的區(qū)別。例如:
(34) 法語(Lambrecht 1981;Hopper & Traugott 1993)
(a) 標準法語(Standard French)
La jeune fille est venue hier soir.
定冠詞 形容詞 女孩 系動詞 來 昨天 晚上
Elle est danseuse.
她 系動詞 舞蹈演員
那個女孩昨晚來了,她是個舞蹈演員。
(b) 非標準法語(Non-Standard French)
Ma femme il est venu.
我的: 陰性 妻子 一致標志 系動詞 來
我的妻子來了。
上述例子中,在標準法語中,“elle”要遵循“性”的表達,要與主語“fille”的“性”一致。而例34(b)的非標準法語中本來“妻子”應該為陰性,但“il”已經轉化為黏附動詞的一致標記,從而不再起到表達“性”的區(qū)別。
(2) 第三人稱代詞(單數(shù))(THIRD PERS-PRON,SINGULAR)>系動詞(COPULA)
這一語法化路徑在研究過程中是存在爭議的。目前國內漢語界對系動詞“是”來源于指示代詞“是”基本形成了定論。但由于指示代詞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很容易語法化為第三人稱代詞,所以對于這一語法化路徑的判斷很難有統(tǒng)一的標準。有關該問題,Diessel(1999)指出: “指示代詞>系動詞”語法化的突出表現(xiàn)是前面指稱對象保持“性”和“數(shù)”方面的一致,而“第三人稱人稱代詞>系動詞”則是后面的述謂名詞保持“性”和“數(shù)”方面的一致。例如:
(35) 現(xiàn)代希伯來語(Glinert 1989)
ha- sha’on hu matana
定冠詞- 鐘: 陽性、單數(shù) 是/他: 陽性、單數(shù) 禮品: 陰性、單數(shù)
這個鐘是個禮品。
例(35)中的“hu”既可以作為第三人稱代詞,也可以作為系動詞“是”來解釋。
2. 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THIRD PERS-PRON,PLURAL)的演化路徑
(1) 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THIRD PERS-PRON,PLURAL)>非人稱形式(impersonal form)[5]
語言中的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易出現(xiàn)非人稱的用法,且這一現(xiàn)象廣泛地存在于人類語言中。例如:
(36) 英語(Heine & Kuteva 2012)322
A haberdashery is a place where they sell
定冠詞 零星服飾用品店 系動詞 定冠詞 地方 關系詞 無人稱代詞 賣
sewing equipment.
針線 用品
零星服飾用品店就是賣針線用品的地方。
在例(36)中,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they”具有了非人稱代詞的用法,指的是“賣針線用品”等一類的地方。這類特殊的表達可以用來指一類人或者特定集合的指稱表達方式。此外,德語的“sie”也具有該用法。從跨語言的考察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不僅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可以成為非人稱形式,其他人稱也可以,但用例較少。其中,就第一人稱代詞復數(shù)的非人稱形式而言,大部分出現(xiàn)在一些歐洲語言中,像法語中的“on”等。除此之外,Siewierska(2008)211曾指出,諸如: Canela Keaho、Hishkaryana、Macushi、Kaingan、Kilivila及一些Kiranti語言等。對于第二人稱代詞復數(shù)形式而言,本研究中并未發(fā)現(xiàn)有非人稱形式的用法。主要原因在于: 第二人稱復數(shù)形式常常會演變?yōu)槠渥鸱Q形式,而非演變?yōu)榉侨朔Q形式。
(2) 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THIRD PERS-PRON,PLURAL)>被動(PASSIVE)
在上文所討論的演變基礎上,有些語言會再進一步演變出被動結構。例如:
(a) Nzua a- mu- mono
Nzua 第三人稱: 復數(shù)- 第三人稱: 單數(shù): 賓語- 看見
John 他們- 他- 看見
John,他們看見他了。
(b) Nzua a- mu- mono(kwa meme)
Nzua 被動 第三人稱: 單數(shù): 主語 看見(被我)
John 他們- 他- 看見
John被我看見了。
在例(37)的金邦杜語(Kimbundu)中,“a-”是第一人稱復數(shù)。其中,在例37(a)中的“a”是一個動詞性前綴,而例37(b)中則演變成一個被動標記,即: a-(動詞性前綴)>a-(被動標記)。此外,匈牙利語(Hungarian)“-ik”,第三人稱復數(shù),定指賓語>第三人稱單數(shù)被動標記。Greenberg(1959)及Givn(1979)都討論過這個語法化路徑,研究堪稱經典。
(3) 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THIRD PERS-PRON,PLURAL)>復數(shù)(PLURAL)
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還有一個演變方向是變?yōu)閺蛿?shù)。通過跨語言考察,這一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很多語言中。同時,在這一語法化過程,人稱代詞的主要語義內容將淡化并形成數(shù)標記,呈現(xiàn)出“去語義化”(desmanticization)的過程。例如:
(38) 克里奧克里奧爾英語(Todd 1979)
(a) d?m bin ?utam
他們 時標記 射殺
他/她/它是(被他們)射殺的。
(b) mi padi d?m buk mi padi d?m buk dem
我的 朋友 他們 書 我的 朋友 他們 書 它們
我朋友們的書 我朋友們的書(復數(shù))
在克里奧克里奧爾英語(Krio CE)中“d?m”(他們),由人稱代詞[例38(a)]語法化為名詞性復數(shù)黏著成分[例38(b)]。
語言中第三人稱代詞的主要來源是指示代詞,這是世界語言中所蘊含的共性之一。除此之外,還有人稱代詞來源于“這兒”的例子,即空間副詞的人稱代詞用法。如: 日語Kotira(“這兒”)通常指說話者;越南語人稱代詞的使用有時包含等級或情感方面的含義,如果說話者想避免這種(語用)意義,通常用y(“這兒”)和y(或者: “那兒”)表示“我”和“你”。(Hagège 1975)216-217關于指示代詞的語法化方向,共有以下幾種(Heine & Kuteva 2012)142-153:
(39) 指示詞(DEMONSTRATIVE)>標句詞(COMPLEMANTIZER)
(40) 指示詞(DEMONSTRATIVE)>連詞(CONJUNCTION)
(41) 指示詞(DEMONSTRATIVE)>系動詞(COPULA)
(42) 指示詞(DEMONSTRATIVE)>定指(DEFINITE)
(43) 指示詞(DEMONSTRATIVE)>焦點(FOCUS)
(44) 指示詞(DEMONSTRATIVE)>第三人稱代詞(THIRD PERS-PRON)
(45) 指示詞(DEMONSTRATIVE)>關系詞(RELATIVE)
(46) 指示詞(DEMONSTRATIVE)>從屬連詞(SUBORDINATOR)
從例(39)—例(46)可見,指示詞有不同的演化路徑。那么,為何指示代詞在發(fā)展演變中會朝著人稱代詞進行演化呢?其內在的原因是什么?通過上述的考察研究,我們認為,這與指示代詞在句子中所處的句法語境(syntactic context)有直接關聯(lián)。也就是說,飾名性(adnominal)指示詞一般形成具有名詞性成分算子功能的語法項。狀語性指示詞一般形成動詞或動詞短語的算子。識別性指示詞一般形成來自述謂名詞的名詞性成分有呼應關系的語法標記。(Diessel 1999)115以“指示詞>關系小句子標記”這一演化路徑為例,如:
(47) 巴卡語(Brisson & Boursier 1979;轉引自Heine & Kuteva 2012)
bo k? ma mùngi
人 關系小句標記 第一人稱代詞: 單數(shù) 看見: 過去時
第三人稱: 單數(shù): 賓語 昨天 關系小句標記 第三人稱: 單數(shù): 敘述體 去: 過去時
我昨天看到的那個人已經離開了。
(48) 北京話(劉丹青 2005)
媽媽買這衣服很新潮。
(49) 永壽話(唐正大 2008: 247)
正打學生兀老師不是個好人。(正打學生那老師不是好人。)
通過例(47)—例(49)可以推斷: 指示代詞演化為人稱代詞的前提條件是該指示代詞一定要是具有代名詞性質,也就是說具有代名詞性指示詞所形成的語法項才能仍然用作代詞(或者至少具有代名詞的某些屬性)。(Traugott 1980; Heine & Reh 1984; Campbell 1997; Klausenburger 2000)[6]例如:
(50) 萊茲金語(Haspelmath 1993: 190、401;轉引自Heine & Kuteva 2012149)
(a) a dünja
指示詞 世界
那個世界
現(xiàn)在 第一人稱: 作格 你- 與格 這么 額外的 課 給-
將來時 小品詞 小品詞 一次- 甚至 你: 屬格 心- 最高級標記 它
忘記- 將來時- 否定
現(xiàn)在我要給你上一次你永遠不會忘記的補習課。
上述例子,萊茲金語(Lezgian)中的指示詞“a”[例50(a)]是一個專門修飾名詞的指示詞,因此是具有代名詞性的指示詞。而該語言中的第三人稱單數(shù)“am”[例50(b)](“他”“她”和“它”)則是來源于“a”的人稱代詞。這一規(guī)律在法語中也可以得到證實。法語中的第三人稱單數(shù)(指男性,陽性)“il”來源于拉丁語中的指示詞“ille”(表示“那”,陽性指示詞)。同樣,在漢語中也存在這樣的例證。例如:
(51) 上古漢語的“之”(郭錫良 1980)64- 68
(a) 余見它(蛇)在之。(《卜辭通纂》434)
貞: 今日壬申其雨?之日允雨。(《殷墟文字乙編》3414)
(b)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經·周南·桃夭》)
之二蟲又何知?(《莊子·逍遙游》)
(c) 令之俯則俯,令之仰則仰,是似景也。(《墨子·魯問》)
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孟子·滕文公》)
在甲骨文中,“之”只做指示代詞[如: 例51(a)]。隨著指示代詞“之”的不斷發(fā)展,開始用于修飾名詞指示詞[如: 例51(b)],該情況下的“之”正如上文所談到的,是具有代名詞性質的指示詞,這一屬性是指示詞演化為人稱代詞的首要條件。而例51(c)中的“之”在句法功能上是做兼語,即兼主語和賓語,此處應解釋為第三人稱代詞。郭錫良(1980)68認為: 作為指示代詞的“之”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物,當其指人的時候很容易被理解為第三人稱代詞,而當其指物的時候還具有指示代詞的性質。
指示代詞和人稱代詞來源上的密切關系在多種語言中均有印證。法國人W. Bang曾指出: 先有指示概念,然后才有三身概念。二者之間的對應表現(xiàn)為: 第二人稱代詞與近指代詞同源;第三人稱代詞與遠指代詞同源;第一人稱代詞與指示代詞之間沒有發(fā)生過密切的關系。(曹廣衢 1989)
以上,本文分別對漢語第一、第二和第三人稱代詞的來源屬性做了考察,并從跨語言的角度對其進行了類型學方面的考察。至此,將漢語人稱代詞的語法化路徑總結如圖1所示:
圖1 漢語人稱代詞語法化路徑以及互相關聯(lián)圖
從圖1可見,漢語人稱代詞的來源主要有兩條路徑: (1) 第一、第二人稱代詞來源于名詞,主要是關系名詞和通指名詞;(2) 第三人稱代詞來源于指示代詞。有關第三人稱代詞的演變具有較強的復雜性,從上文的討論可知: 第三人稱代詞單數(shù)形式存在兩條語法化路徑: 一是一致標記;二是系動詞。此外,第三人稱代詞復數(shù)的語法化路徑有三條,即: 非人稱形式、被動結構、復數(shù)形式。同時,我們還發(fā)現(xiàn),有關第一/二人稱代詞和第三人稱代詞這兩條人稱代詞的語法化軌跡是呈現(xiàn)平行狀態(tài),且二者后續(xù)同時演化為人稱一致詞綴,直至最終的范疇標志。對于語言中的人稱代詞系統(tǒng)而言,從表人稱的名詞(關系名詞和通指名詞)到人稱代詞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continuum)。同樣,從獨立的人稱代詞再到完全依附的人稱一致詞綴這也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的過程,且這中間存在著若干界限模糊的過渡性單位。對于那些兼表時、體、式等其他范疇的人稱形式,很難確定它們處于連續(xù)統(tǒng)上的哪個位置,如: 系動詞、非人稱形式、被動結構等。
附 注
[1] 劉丹青(1983)將其定義為: 表示某一或某些特定對象有某些特定關系的事物(主要是人),這樣的名詞便是關系名詞。
[2] “語用色彩”的具體表現(xiàn)是: 在具體語境中表現(xiàn)出稱代功能,脫離語境后其稱代功能消失而還原為最初的用法。陳翠珠(2013)將其稱為典型人稱代詞的“語用補充式”。
[3] 《獻縣志》(1925): “俗謂我為儂?!?/p>
[4] “伊人”是指“那個人”。有的學者認為“伊人”單指女性,不適用于男性,如: 蔣冀騁(2015);但有的學者認為“伊人”也可以指男性,并不能對其所指進行性別上的限制,如: 貢樹銘(2003)。
[5] 有關人稱代詞的非人稱形式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但在學界未引起足夠重視和深入研究。對此,我們將另文展開研究。
[6] 說明: 目前世界語言學界公認的是“指示代詞”到“人稱代詞”的語法化過程。但據(jù)Heine和Kuteva(2012)150所說: 路易斯安那克里奧爾法語(Louisiana CF)提供了“人稱代詞”到“指示代詞”的演化方向。具體過程為: 該語言中的標記-la(復數(shù)為-je)在歷史上是來源于法語第三人稱復數(shù)代詞eux(他們),但現(xiàn)在可以用作指示詞和定冠詞。(Lane 1935)此外,Kharia語也存在該現(xiàn)象的。該語言中的指示代詞來源于人稱代詞,具體如下:
Kharia語(Biligiri 1965)
指示代詞 第三人稱代詞
u(近指) u-kar
ho(遠指) ho-kr
han(更遠指) han-kar
有關人稱代詞和指示代詞之間這種可以互相演化的原因,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回指功能的存在。二者均可以用來指代人和物。但同時二者之間的區(qū)別在于: 第三人稱主要用于回指,指示代詞主要用于直指。但與此同時指示代詞還可以用于回指。因此,這一功能特性的所在變?yōu)槠溲葑兲峁┝藯l件。(Siewierska 2008)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