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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 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

2019-11-25 05:42蒯樂昊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35期
關(guān)鍵詞:陳丹青人物周刊畫冊

蒯樂昊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陳丹青反反復復表達過一個意思:畫家最動人的作品,往往出自少時。

那種甫一出道,處于曖昧狀態(tài)的“生”,像將開未開的花朵,像英氣少俠揮舞著剛剛到手的寶劍——他和他的武器之間還有點陌生。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據(jù)傳成于18歲;曼坦納進入畫會,10歲,獨力完成大壁畫,17歲;米開朗琪羅雕刻《哀悼基督》,23歲;他的老師奇蘭達約完成第一件訂單時21歲,渾然大師氣象;畢加索19歲已經(jīng)“畫得像拉斐爾一樣”;而拉斐爾留下那么多傳世之作,到死也還是個年輕人……

從這個意義上,偏激一點地說,任何老藝術(shù)家,活著就是退步。

陳丹青的《退步》展得從少年之作看起。最早的一幅,畫的是田間草垛,只有明信片那么大,畫在單薄的自制油畫紙上。那是1968年,陳丹青15歲。同期的兩張素描,一張臨摹米開朗琪羅,繁復的肉身,一張臨摹達芬奇,交互的雙手,線條惴惴然抖動著。“小時候看不起自己的畫,現(xiàn)在看得起了,不因為畫得好,而是這些畫老了,是我自己的上古時代?!彼谡箟ψ允鲋羞@樣寫道,“人面對幾十年前的畫,總歸會原諒吧,現(xiàn)在好意思配了鏡框,掛出來,前提是,你得后來又畫幾十年,當初的幼稚這才可看……”

那年代畫材稀罕,油畫畫不起。直到1967年,機會來了,全國的廠礦農(nóng)村都要畫巨幅領(lǐng)袖肖像,需求很大,陳丹青跟著老師章明炎四處干活兒,用剩的顏料和畫筆可以據(jù)為己有,這才畫上了油畫。

再次看到這些小畫,是在父親一只放滿信件雜物的抽屜里。當時他已經(jīng)四十出頭。幸虧父親留著,沒扔掉。畫面上三只胖番茄,頂上發(fā)青,還沒熟透。

陳丹青在展廳里巡視,做展前最后的燈光調(diào)試。太久沒做大規(guī)模展覽了,唐人畫廊的宣傳標題是“陳丹青迄今最大個展”:一百多幅作品,時間軸從1968到2019,當中隔著半個世紀。

“現(xiàn)在我根本說不出什么感受?!?/h3>

他坐在展廳最大一幅畫冊靜物前,看工人用激光筆在墻體上定位中軸線。畫中錯落排開的委拉斯凱茲、達·芬奇、卡拉瓦喬、梵高和董其昌們仿佛也對他報以凝視。他不知道對自己的作品作何觀感,倒是替古代大師感慨:他們從來沒有機會看見自己一輩子的作品。

“馬奈、卡拉瓦喬、莫蘭迪……他們的回顧展非常飽滿,一生的線索,清清楚楚,我們能看到,但是他們自己看不到。任何一個‘前展覽時代的畫家都看不到?,F(xiàn)在是展覽的時代,不是繪畫的時代。展覽時代的畫家有機會看到自己每個階段的畫,甚至一生的畫。古代畫家畫得那么好,文藝復興大師的壁畫都散落在東一個城市西一個城市的教堂里,他永遠不可能看到它們?nèi)繏煸谝黄鸬臉幼樱洳矝]看過他自己任何一本畫冊……這意味著什么?當然,他們的偉大無損分毫?!?/p>

布展前期,他看見展廳里的民工,忽然很想畫他們。他相中了一個矮個子老漢,很有畫頭,畫廊于是通知工人做模特。鋪開畫架時,陳丹青發(fā)現(xiàn)老漢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像突然換了個新下巴。

“問他干嘛剃掉呢,他就微笑?!苯Y(jié)果老漢逃走了,他寧肯干活也不愿意被畫。

“最后只好誰肯來就畫誰。有個小伙子戴著口罩在那里刷墻,眉毛很濃,我讓他拿掉口罩給我瞧瞧,看完就說:兄弟,跟我走。就這么選了三個人,糊里糊涂被我畫。”

跟那些時裝模特不同,勞作之人眉眼間都是生活與歲月,畫著畫著,少年時代的筆底記憶涌上來:風餐露宿的藏民,被打倒的江浦地主,戰(zhàn)爭中殞命的士兵……他又想畫苦人了。

把畢加索和董其昌放進同一個畫面

畫真人等大的寫生,是從時裝模特開始。賓利公司的姚總隔三差五遣手下的模特去給陳丹青畫。他也不挑,誰來畫誰。大尺幅的人物肖像,為他之后更大尺幅的畫冊靜物積攢了手氣。

《巴洛克群像之二》,布面油畫,101cm×152 cm,2014年

因為《局部》藝術(shù)視頻而走進展廳的粉絲們一定會感到驚喜,展覽中出現(xiàn)許多陳丹青在節(jié)目中反復提及的名畫。在他的臨摹專館中有幾可亂真的柯羅和塞尚,令人吃驚的格列柯或蘇里科夫……這些作品大多是他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實地臨摹。匱乏的時代,中國油畫學子只能依靠印刷簡陋的黑白畫冊,自行想象原作的色彩和筆觸??墒窃诖蠖紩┪镳^,獨一無二的原作就在鼻息可觸的距離。

“它滿足了一個‘外鄉(xiāng)人來紐約感受到的欣喜,擁有知識的渴望,以最大程度靠近西方繪畫的真實經(jīng)驗?!辈哒谷舜逘N燦說,這個階段的臨摹是有代表性的,甚至是對中國一代油畫人在繪畫經(jīng)驗里“誤讀”的修正。

陳丹青戲言,“我臨摹經(jīng)典的標準,非常幼稚:只想畫得像。如果營生困難,我愿造假畫。如果割除繪畫的野心,我愿一天到晚臨摹。”

但繪畫的野心畢竟跟良心一樣,難以割除,下一個展廳布滿陳丹青寫生畫冊的“靜物系列”,雖然他的審美大體如一,他選擇的畫冊仍屬于他鐘愛的那幾位大師,但畫面氣象完全不同。名畫在這里被濃縮成畫冊頁面的一個個符號,它以印刷品實物的方式被挪用、并置。如果說前一個展廳的純粹臨摹還有繪畫的學生腔,到了這個廳,你會發(fā)現(xiàn)這位學得很快的學生,早已悄悄把他的視覺材料內(nèi)化為審美教養(yǎng),并且有了自己的口吻與表達。

唐代書家有句意味深長的名言:所恨古人不見我。當古人摹古、慕古、思古之余,每當偶得絕妙好辭,都會嗟嘆“所恨古人不見我”——藝術(shù)史自古就是天才史,然而隔代的天才多么渴望前代的知音。

在畫冊靜物系列中,陳丹青像布置了一個個舞臺,把他偏愛的天才們挾持到兩米見方畫布上,彼此你言我語,發(fā)生戲劇性關(guān)系。展子虔的青綠山水、仇實父的明媚春宮、董其昌的風流書法、委拉斯凱茲的雍容舒展、梵高笨拙的炭筆素描、畢加索分解的立體美人……這些不同性格與風格的天才被他聚攏來,扮演各自的戲份,時或還有畫筆的“追光”與“特寫”,那支筆背后,其實是導演兼演員陳丹青獨自模擬裝扮的多重角色。

“用油畫玩山水畫效果,瞧著很像,其實不難,描畫哈爾斯、委拉斯凱茲,那才煩。人看我寫生晉唐書帖,以為我練過字,實在是誤會。油畫筆書寫二王或張旭的狂草,既開心又容易,不信你試試。據(jù)說許多唐宋名碑的刻字師傅根本不識字,我的勾當,亦屬同理。”這等自謙,簡直是演誰像誰的沾沾自喜。

《扮演亨利八世的老人》,布面油彩,152.5cm × 122 cm,2018年

藝術(shù)評論家汪民安確認畫冊靜物系列是陳丹青回國之后最有意思的作品。他寫道:“人們都說陳丹青太傳統(tǒng),太保守,不算當代藝術(shù)?!钡钦驹谙蠕h潮頭,或直接回應(yīng)時代,在他看來都不是所謂“當代”的要旨:

“當代人是劃分和植入時間、有能力改變時間,并把它與其他時間聯(lián)系起來的人。他能夠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閱讀歷史,并且根據(jù)某種必要性來‘引證它,這種必要性,無論如何都不是來自他的意志,而是來自他不得不做出回應(yīng)的某種緊迫性。”這是阿甘本對當代性的闡述,在汪民安看來,陳丹青自身所面臨的緊迫性,無疑緣自19世紀末開始顯現(xiàn)的‘繪畫末路感。作為一個畫家,只要保有足夠的坦誠自省,就無法對這種停滯視而不見。

“這些‘靜物實在是耍無賴——畫中沒有一件我的作品,但每塊布簽著我的名?!标惖で嗾f,汪民安的觀點可能讓他意外,但他確實是在畫布上“自由地占有了大量原本屬于過去的時間”,當他強行把畢加索和董其昌放進同一個畫面,讓人想起黃永砯當初將西方美術(shù)史和中國美術(shù)史放進洗衣機攪拌兩小時。

上一批畫冊系列后,陳丹青有將近五年一直在畫人物寫生。他還受劉小東周游列國畫寫生的啟發(fā),去意大利和英國畫了許多老外,總數(shù)逾三十幅。這種半即興寫生對他來說,更像是自我訓練。那些抨擊陳丹青“不務(wù)正業(yè)”的人也許會在這項畫展中吃驚地看到:老畫家可沒閑著,創(chuàng)作量分明擺在那里。

在佛洛倫薩和倫敦的寫生,畫出來的故事在墻上掛著,畫不出來的故事變成他的文字或者講述。畫面上渾身戲裝的約翰先生是倫敦一家書店的雇員,身材壯碩,另一份職業(yè)是去學校為孩子扮演亨利八世。聽說陳丹青要畫他,老人穿上亨利八世的全套行頭,旁邊站著亨利的六任老婆,一排盛裝的牽線木偶。

畫完了滿身披掛的約翰,老先生堅持要陳丹青畫他的裸體,“我想支吾過去,可是他催問,下一次安排什么時候?”

于是有了旁邊的一幅,威武雄壯的亨利八世成了一絲不掛的老約翰,一個體重接近兩百斤的鰥夫,通體粉紅。人在赤裸時或許會坦陳心事,約翰沒有六個老婆,他唯一的太太幾年前死了。之后,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真實的性傾向?,F(xiàn)在他有一個丈夫,“可是孩子們從此再也不來看我了?!奔s翰悲傷地說。

他執(zhí)意讓陳丹青把他的敏感部位畫得詳細一點,而畫家試圖幾筆帶過。對比細看這兩幅畫,驗證了陳丹青重視的“皮相”之說。“如果有本質(zhì),全部都在現(xiàn)象。馬薩奇奧刻畫內(nèi)心,奇蘭達約刻畫那張臉!”

“我只是不太從眾”

策展人崔燦燦用六個彼此獨立的空間區(qū)隔逾百件作品,試圖以此分段厘清陳丹青藝術(shù)生涯的不同時期,探討他的“進步”與“退步”。在他看來,從《淚水灑滿豐收田》到《西藏組畫》,陳丹青去除了上一時期創(chuàng)作形態(tài)的政治性,藝術(shù)重新回到生活,不再僅僅是政治宣傳,而在繪畫的學術(shù)層面上,與這一階段相匹配的是“法國現(xiàn)實主義逐漸替代了蘇聯(lián)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唯一性”,“庫爾貝、柯羅、米勒的畫法成為陳丹青努力接近的想象。最終,這批作品成為中國美術(shù)史標志性的變化”,“ 這個時期的畫家,無論是在官方的話語體系,還是在同行口碑中,《西藏組畫》無疑都是‘進步的?!?/p>

但陳丹青去紐約后,卻主動選擇避開前衛(wèi)藝術(shù)潮流,崔燦燦寫道:“這種不斷錯過的‘退步行為,在當時的紐約再次顯得‘不合時宜。視野的開拓,資訊的發(fā)達,知識的逐漸豐富,并未讓陳丹青與時俱進,早早成為標準的前衛(wèi)藝術(shù)家,他與其他海外藝術(shù)家在選擇上分道揚鑣。也因此,他沒有卷入第三次前衛(wèi)藝術(shù)的運動。陳丹青進入到一種個人的找尋,這種找尋讓他腹背受敵……《西藏組畫》既是榮耀,也是強加的包袱。”

討論“進步”或“退步”,當然很有意義。但判定“進步”和“退步”時,我們的參照系到底是什么?我們的討論維度是否多元?我們的時間坐標向前向后各定了多遠?我們是不是僅僅根據(jù)我們當下所在的位置,討論所謂位移?

在關(guān)于陳丹青的諸多爭論里,不少人根據(jù)自己的立場,迅速得出他是進步還是退步的結(jié)論?!袄鲜钦f來說去,有什么用呢?你會退步的。”多年前一個講座上的年輕聽眾提醒他,被他拿來做了文集《退步集》標題,也啟示了策展人崔燦燦為這次展覽擬定題目。這種自退一步的認賬,是陳丹青坦然的老派修養(yǎng),但本來就等著扔擲投槍的人,因此更加起勁了。

在新近一場跟網(wǎng)友的直播互動中,有網(wǎng)友直接把類似的問題拋給陳丹青。他回答:“我一會兒合時宜,一會兒不合時宜。至于對藝術(shù)起什么作用,我沒想過。我只是不太從眾。”

這種不想從眾的心理,讓他差點缺席自己展覽的開幕式。在畫廊關(guān)門前的十分鐘,陳丹青很不情愿地短暫到場,觀眾亦步亦趨圍住他,團狀人群在展廳里整體移動,或握手寒暄,或請求合影。

但他寧可全程待在開展前夕的畫廊,作品全都上墻了,燈光逐一就位,展廳寂靜無人。

“現(xiàn)在這樣子看畫最好,明天全是人,人在開幕式不會關(guān)心看畫,就想見人,講話,拍照,展覽就是交際。布展完成,展覽就完成了。我會等到撤展再來干活兒,除非萬不得已,兩個月展期我不會來?!?/p>

同樣,自從十多年前他的書進入書店后,他再也不逛書店了。

“梵高跟任何畫冊擺在一起都好看”

人物周刊:縱看下來,“畫冊作為靜物”這個系列前后貫穿的時間很長,也是你非常重要的系列,你從1997年還在紐約的時候就開始畫這個系列,然后2014年又畫了大半年,今年又重新開始畫靜物畫冊,感覺如何?

陳丹青:隔了幾年再畫,變化挺大的。以前太老實,擺法、畫法都拘謹。我總想換個書的擺法,但想不出,就停下來。中間五年畫了模特寫生,幅面更大了,膽子漸漸跟著大,再回頭畫靜物,自然就放肆了一些。

人物周刊:但是你對畫冊的選擇沒有變化,趣味還是一脈相承,你選擇哪本畫冊,折射了你對藝術(shù)史的態(tài)度和偏好。

陳丹青:一點沒想到藝術(shù)史,畫冊自帶藝術(shù)史。你去看每個書店,所有畫冊自帶藝術(shù)史,排在一起。

人物周刊:可是你在做選擇,你選擇我要買這本畫冊,而不買那本畫冊,選擇即是言說。

陳丹青:挑選畫冊有兩個理由。一個是我喜歡的畫家又出新版本,會買。還有一個,很在乎看它排版。排版不好看,就不買。每個人都帶偏見的。我的畫冊里,傳統(tǒng)類、古典類的多,現(xiàn)代的少。我買的西洋畫畫冊大多是五六十年代手工套色老版本,國畫畫冊和書法帖,是在京都書攤的舊貨,斯文雅致,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畫冊都入畫的。

還有一點很有意思,我把畫冊東放放、西放放,發(fā)現(xiàn)有幾個畫家,隨便跟哪一本別的畫冊放一起,都好看,古典畫家里是委拉斯凱茲、卡拉瓦喬,近代的畫家有兩個:一個是梵高,梵高跟任何別的畫冊擺在一起,都好看,包括跟中國畫冊,no problem;另一個是畢加索。中國畫冊里面,怎么畫都好的,一個董其昌,一個八大山人,還有部分的沈周、部分的文征明。好幾次想把齊白石、石濤放進來,就是不行,放過來一比,馬上拿走。弗洛伊德我只畫過一個封面,攤開選他的畫面,就和別人沒法一起擺。

人物周刊:是不是這些畫家在畫面上個性太過,導致與他人無法匹配?

陳丹青:不一定。畢加索、梵高,個性都強呀——這是神秘的事,很難解釋。如果這本是董其昌,把齊白石湊過去試試,還沒落地我就拿走了??墒菃慰待R白石,幅幅精彩呀!

你看這本畫冊,白馬下面原本是莫迪里亞尼,很好看的兩張肖像, 可是其他書一本本畫出來了,莫迪里亞尼突然顯得不對了,最后不得不用這張中國古代佚名的白馬圖把它蓋掉。這真是不可言說的一件事情。

人物周刊:觀眾站在你畫的畫冊面前,試圖讀懂那些書法作品里的文字,辨認出處,猜測你選擇的理由。

陳丹青:我把字當作圖形畫,根本不管,也不知道它什么意思,只要好看。譬如這本,我一個個描書上的字,才發(fā)現(xiàn)是宋代講性經(jīng)驗的佛家書,但跟色情毫無關(guān)系,可能是古人的性愛教科書,傳宗接代是頭等大事。我買畫冊時不看書的內(nèi)容,只管樣子好看。

我一直用這個比喻:伯樂看馬,不分雌雄,只管好馬劣馬。我買畫冊也是這樣。我不研究書法,收了幾十年書法碑帖,都不知道帖名:什么《石門頌》、《張黑女碑》,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早就買了。

最糟糕的是,我現(xiàn)在根本不看畫冊,要去畫了,這才取出來擱地上。買畫冊是進書店一眼看見的沖動,頂多十分鐘。你看我擺在展廳里的畫冊,都是古董,跟著我超過30年。

陳丹青在個展開幕現(xiàn)場

人物周刊:但你們早期都有過一個對畫冊瘋狂迷戀的時候,尤其是剛到美國的時候,面對這種藝術(shù)資訊的爆炸……

陳丹青:對,剛到美國頭五六年,猛看、猛買,那時有一種報復式的占有欲,因為年輕時沒畫冊看。到了紐約可以看原作了,大都會博物館隔三差五地去,原作吃進去過,畫冊不過是吐出來的渣。

“我不想表達什么”

人物周刊:接下來會畫什么?畫冊靜物還會接著畫嗎?

陳丹青:不知道。畫靜物容易進入狀態(tài),書一攤開,荷爾蒙就來了。很奇怪,這批靜物成了我的符號游戲,一直玩到現(xiàn)在沒厭倦。我不知道以后會怎樣,我生來是個沒計劃的人,現(xiàn)在越來越傾向不要深思熟慮,要的就是感覺。只要有感覺,趕緊去畫!

人物周刊:靜物畫冊會不會解決了你一個表達欲的問題?就是在畫面里不想講那么多東西,跟早年《淚水灑滿豐收田》那種主題創(chuàng)作不一樣。

陳丹青:不想講什么了。有什么好講呢?但是各種畫冊自己會講,眾聲喧嘩。中國是中國的講法,西洋是西洋的講法。我寫生時尚模特,也不是主題。我不了解他們,全是一次性見面。我只是愛看他們站在那里,然后我來畫。

人物周刊:你覺得現(xiàn)代繪畫已經(jīng)喪失了表達觀點的功能了嗎?繪畫回到繪畫本身?

陳丹青:最近全國美展剛過,繪畫表達的功能仍在,別管他表達什么,每件入選作品都在拼命表達,但是nobody care。繪畫想去影響的人群,早已散了。各種表達功能即便會被傳播,也很難到達人心,更起不到教化作用,甚至沒有審美作用。繪畫作為審美的唯一性,是在前媒體時代,現(xiàn)代人滿足審美的途徑太多啦。

沒有現(xiàn)代印刷品之前,人類渴望圖像、渴望畫面。有了照片,有了電影,有了現(xiàn)代媒介,人類要獲得一個picture太容易了,到處都是,各有各的美感和功能。電影不用說了,美劇不用說了,繪畫變成世界上無數(shù)圖像之一,可是在過去,繪畫是唯一的公共圖像。

現(xiàn)在繪畫只是畫家自己的事。人需要網(wǎng)站,需要視頻,需要手機,誰需要繪畫?當我制造圖像,我面對的問題是:第一,我不想表達什么;第二,我不知道表達什么;第三,表達了,傳遞給誰?第四,傳遞到了,我的表達未必奏效——戰(zhàn)爭畫沒人看的,電影里的戰(zhàn)爭才有人看。

說得好聽,今天的繪畫被認為是藝術(shù),可是繪畫變成藝術(shù),表達功能就沒了。文藝復興人進教堂可不是欣賞藝術(shù),人家是去見圣母,拜耶穌呀。

人物周刊:我覺得如果是這種情況,你選擇去畫什么就很重要了。你畫畫冊,跟畫模特,就是完全不同的選擇。因為你自己已經(jīng)放棄表達,你得靠你畫的對象自行表達。

陳丹青:這是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分水嶺。

現(xiàn)代主義從后期印象派到二戰(zhàn),很長一段時間,最重要的是‘怎么畫。后現(xiàn)代呢,雖然沒人明說,但又回到‘畫什么。我很重視約翰·伯格寫的《畢加索的成敗》。畢加索到了晚年,誠實在,才能也在,但他不知道畫什么。

約翰·伯格做了幾個設(shè)想:如果畢加索去東方,去非洲,去表達革命,他可能會不一樣,又畫出驚世駭俗的大作。但是畢加索晚年名氣太大,被一群人像簇擁教皇那樣包圍著,但老頭子不知道畫什么,最后就去臨摹委拉斯凱茲、臨摹德拉克羅瓦,他沒事可干,像個孩子,一天到晚涂鴉。

這個情況也是我的情況,我沒事干了。但我跟他的區(qū)別是:他沒意識到‘畫什么,他的繪畫生涯一直是關(guān)于‘怎么畫。可我早就過了這個階段,我在現(xiàn)代主義歷史的后面,出生長大,我親眼看到后現(xiàn)代圖像世界怎么改變了人類的視覺生活,如果迷戀畫畫,只剩下一條路,‘畫什么?

這時,我找到了畫冊。但它只跟我有關(guān)系。沒人需要看我畫的畫冊,除了買畫的人——我不斷地畫畫冊,用來證明我不知道畫什么。

人物周刊:這個是不是藝術(shù)家老年共同的困境?我覺得可能是年齡的困境。因為不光畫畫的有這個問題,搞文學的、拍電影的也都有這個情況。他老了,他的經(jīng)驗、技能都在,但是他的表達欲消失了,過去讓他激動的母題,現(xiàn)在他覺得不值一寫了。

陳丹青:對,這是更深的問題。我們是活在跨時代的人。弗洛伊德出生時,立體派剛過,他死的時候,繪畫早已邊緣得一塌糊涂,達米安·赫斯特之流已經(jīng)起來了,但是弗洛伊德選擇不理會外界,他畫人體,畫肖像。我想他是自覺的,他一定清楚繪畫在當今世界的位置,但他讓自己的畫顯得有價值,他讓傳統(tǒng)的人體繪畫變得像重金屬音樂那么強悍。

《兩位倫敦高中生》,布面油畫,152.5cm×122 cm,2018年

上世紀90年代,英國文化協(xié)會帶著他的畫去紐約,一度被拒絕,那時他已七十多歲了。他到很晚才被承認,并不因為他畫畫,而因為他是弗洛伊德。

凡是活在20世紀的人,如果壽命足夠長,一定經(jīng)歷兩到三個階段的文化劇變,每一階段會吃掉前面一個階段,會誕生一個新的圖像生態(tài),涉及怎么畫和畫什么。你能做的選擇無非是跟著情況走,或者轉(zhuǎn)過身去,跟自己走。

人物周刊:你就屬于不跟著情況走的那種吧?不跟著走的代價,就是難免被時人詬病落伍。你這次展覽的策展人崔燦燦是非常典型的當代藝術(shù)策展人,他怎么會對傳統(tǒng)架上繪畫發(fā)生興趣?

陳丹青:燦燦未必對繪畫有興趣,但可能對我這個老同志有興趣。我對他的興趣也是這樣:這位小同志弄當代藝術(shù),我來看看他怎樣解讀落伍的人。我熱衷落伍,我才不要混在各種隊伍里。

昨天我跟他在展廳里聊,他說做當代藝術(shù)的人其實不太關(guān)心你是傳統(tǒng)的還是當代的,而是關(guān)心你有沒有拿出足夠量的訊息。很多人過時了,因為他不再提供新的信息,這不單指畫中的信息,還包括你行為和選擇透露的種種信息。

我相信崔燦燦看我的畫、畫圈子看我的畫、我自己看我的畫,都不一樣。崔燦燦捕捉的是我在知青時代、“文革”時代、旅美時期……等等不同階段,我對周圍的變化作出怎樣的反應(yīng),這個反應(yīng)也許是焦慮,也許是退開。認真說,這個展覽應(yīng)該叫作“退開”。

只要你不太封閉,你不可能不知道周圍在發(fā)生什么,最后,一切會回到你自己:“我怎么辦?”我目前想到的就是這樣。

人物周刊:你老說繪畫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很多人以為你現(xiàn)在畫得很少了。

陳丹青:我一再說:21世紀不是繪畫的世紀,繪畫不再光榮。第二,不要辦那么多美術(shù)學院,不需要那么多繪畫教學,年輕人活在數(shù)碼時代,應(yīng)該去找找別的可能。畫家無非是制造picture,現(xiàn)在制造picture的方式太多,太容易了。Do something different, 不要一窩蜂都去畫畫。

但我一直在畫,因為我來自中國前現(xiàn)代文化,在我年輕時,沒人懷疑繪畫,繪畫的地位仍然很高?,F(xiàn)在我接受繪畫的邊緣性質(zhì),我不為自己的畫辯護,不宣稱我在做重要的事,我只是喜歡畫畫,這是惰性,是私事。

人物周刊:為什么你試圖在畫面上做一點破壞這么難?寫生是否賦予了你某種自由?

陳丹青:膽子小嘛,慣性。寫生很快樂,但寫生一點不自由。我被我描畫的對象綁定了,控制了,帶走了,他就在我面前,我不舍得改變他(她)好看的部分。我不是玩畢加索的命題(“怎么畫”),畢加索會把一個裸女畫成一頭野獸。我不是,我沒有他那個時代的任務(wù),我不在他那個時代。那樣畫既不是今天的政治正確,更不是我的興奮點。

人物周刊:你畫模特寫生從來不挑選嗎?來誰就畫誰,完全被動嗎?

陳丹青:我不再試圖主動。OK,你來了,我就畫。有些模特特別有感覺,有些不那么有感覺,我得找別的辦法讓這張畫稍微有意思一點??繕?gòu)圖,靠微妙的改變。這種被動的有所作為,正好符合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我不再是《淚水灑滿豐收田》和《西藏組畫》的作者。那時我關(guān)心人物的內(nèi)心、社會屬性,關(guān)心這幅畫跟當時社會環(huán)境、政治環(huán)境之間的張力?,F(xiàn)在整個問題不存在了,人們絕對不會因為你的某張畫醒悟到畫外的社會問題、人文問題。它就是一張畫。

我重視繪畫的皮相,所有寫生都是皮相。我一直說這句話:不是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而是透過本質(zhì)看現(xiàn)象。對我來說,現(xiàn)象遠遠高于本質(zhì)。如果有本質(zhì),全部在現(xiàn)象里,在表層,在那張臉。

《局部》第三季將要講到文藝復興早期大師,曼坦納、馬薩奇奧刻畫內(nèi)心,奇蘭達約刻畫那張臉,對他來說,眉毛就是眉毛,鼻子就是鼻子,很好看,當然,你拿他跟所謂內(nèi)心刻畫的畫家比較,他顯得淺表,別人更深刻。

但我蠻早就放棄所謂深度刻畫。畫畫全是表相,是顏料和畫筆的游戲。我再不會像《西藏組畫》那樣追求深度,今天這個時代,你要一張肖像很深刻,你要提供倫勃朗給予的深沉,照片做到了,比你快,比你更像,甚至更深刻。

這時,一張畫必須提供攝影提供不了的東西。我從“并置系列”學到一個經(jīng)驗,就是:你可以毫無感情描繪強烈的感情,我以前認為這是分不開的?,F(xiàn)在我留著內(nèi)心的激情,同時,保持平靜,繪畫能做到這一點。很有快感的。

你看,在《西藏組畫》里,大家pick up我想讓他們感受的情緒,之后,我漸漸失去那個時代給我的氛圍,開始面對新問題。在新問題中,那種動人的氛圍不重要了。

觀眾肯定《西藏組畫》,其實是懷念那個時代的氛圍。顯而易見,不僅是我,所有人都告別了那個時代的氛圍。西藏組畫變成那種氛圍的一個證據(jù)。

有一天,我們現(xiàn)在置身的氛圍也會失去的,那時再看這些靜物,眼光和感受或許會變化。

人物周刊:創(chuàng)作者就這樣從建構(gòu)走向解構(gòu)。

陳丹青:你可以這樣說。但別問這些畫有什么意義,你不會看出我的立場,因為我不清楚自己的立場。同時,你也可以說,我畫的每本書、每個局部,可能都藏著我的立場。小時候我做不到,但我懵懵懂懂覺得這是創(chuàng)作最有意思的那部分。

我好喜歡列賓回答托爾斯泰的話。他說出了繪畫最惱人的魅力——當托爾斯泰看到列賓畫的《庫爾斯克省的祈禱行列》,他問列賓:“你畫這幅畫什么意思呢?是嘲諷?是同情?還是你愛他們?”列賓怎么回答呢?托爾斯泰寫道:

“他帶著對我的愚蠢表示原諒的表情,說: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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