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楠
《理想國》以蘇格拉底和克法洛斯的交談開篇,克法洛斯說自己對肉體的享受已淡然,愛上了機智的清淡,要做個好人,做個正義的人。蘇格拉底說,你不像是自己掙錢的人: “大凡不親手掙錢的人,多半不貪財;親手掙錢的才有了一文想兩文。像詩人愛自己的詩篇,賺錢者愛自己的錢財?!痹谘诺淙丝磥?,自食其力對品格是有傷害的。
換到顧湘這里。她辭去了工作,用寫作和翻譯的收入生活,她持續(xù)寫作,卻不抱有任何明確或者說宏偉的目標(biāo),她躲避群體和一切有強烈志愿的可能。因為過于用力做一件事,就可能損害自己生活的姿態(tài)。
認識顧湘后,我知道年輕不是時間概念、是可以被保存的,甚至可以對抗時間。它是一種輕盈,一種溫柔,一種對世界的好奇,和一種坦然的開放性。
一定程度上,我不信任媒體寫作能夠真正呈現(xiàn)甚至理解一個人,受制于有限的材料,也受限于篇幅。寫事件是一種退路,因為一個人在事件中的動機和行為,或許有可能被盡量完整呈現(xiàn)。
那為什么要寫顧湘?一則因為她是個不錯的作家,最近出了新書《趙橋村》;二則因為她是我朋友,我對她的了解——或者說擁有的材料——遠超一般的采訪對象;三則我認為她能為當(dāng)下的讀者提供一種對待生活的角度。
一個人如何避免自我物化,這是我這兩年最關(guān)心的話題。我和顧湘在趙橋村轉(zhuǎn)了幾圈,收獲了不少鄰居分享的農(nóng)作物,柿子、絲瓜、玉米等等。她說你看,其實只要一小塊地,就能種出這么多食物。人越靠近自然,就越減少對外界的依賴。
工作不應(yīng)該征用一個人全部的時間;上海的房價不應(yīng)該那么高;人也不應(yīng)該違心地制造假象——即使沒有日進一寸的努力。這些都是不對的,顧湘反抗的方式就是不與之同流:打不贏,就繞開。因為生命有限,所以沒有按照自己想法度過的生活就是浪費生命;因為死亡隨時可能到來,所以每天活著就很開心了。蟲鳴鳥叫,花開葉落,日出日落,這些都讓人開心。
對當(dāng)代青年,特別是一線城市的青年們和中產(chǎn)家庭,生活中真的有那么多將人逼上梁山的時刻么?人的物欲真的難以填補么?一條路走不通換條路,真的就不可忍受么?過往四十年里,加速甚至是飛躍式前進的模板太多了,勻速前行成了不值一提的倒退。
2019年第34期文化報道《 顧湘 住得很遠的人》
顧湘不是躲避,她有提煉生活并將之精準(zhǔn)表達的能力,越來越多在記錄當(dāng)代世界。洪流滾滾,有志于做一份底稿??傆腥艘憧傎~的,她說。
這篇成稿很快,七個小時寫了八千多字。但我內(nèi)心憂慮重重,一則是擔(dān)心寫這么快,可能是自己寫油了;二則是我清楚有些東西我故意沒有呈現(xiàn),這是否可取。
一個資深的編輯朋友跟我說,你這寫得太不可信了。顧湘沒有痛苦么?她和父母關(guān)系怎么樣?為什么她可以選擇這樣的生活而別人不可以?這些問題你都沒有回答。
朋友的提問非常中肯。回想起來,有些關(guān)于“困難”的部分不應(yīng)該有所回避——在保護受訪者的前提下,直面一些糾葛能夠給予被訪者和讀者更多的力量。但另一方面來說,朋友預(yù)設(shè)的前提是:選擇趙橋村的生活是一件困難且了不起的事情。
不,不是這樣。顧湘說E·B·懷特沒有隱居,她也不打算像梭羅那樣告訴人們,某一種生活就是好的。搬去趙橋村就是因為上海房價高、鄉(xiāng)下生活成本低;在鄉(xiāng)下一樣收快遞,四公里外就有個小型商業(yè)廣場,吃穿不缺;她有很多朋友,五十分鐘就能到南京西路——在上海,往往去哪兒都要一個小時。因為看上去理所當(dāng)然,反而變得不可信。
公允而言,顧湘孑然一身的狀態(tài),以及文字工作者的身份,是她選擇這樣生活的重要基石。她和父母關(guān)系不錯,也有男友,結(jié)婚也可以,不結(jié)婚也可以。當(dāng)她的小貓生病的時候,她為自己的拮據(jù)而感到難過。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是因為自己而無法做出選擇,我們在顧慮父母,顧慮家庭,顧慮這個人世間真摯的羈絆。
這篇和《裸辭》一樣,是寫給自己的,也是寫給所有處在焦慮年紀(jì)的青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