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超 蔣東升 李 利 范佳祥 田 權(quán)
(廣西民族大學(xué)體育與健康科學(xué)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白褲瑤是隱匿于深山中眾多瑤族的一支,因民族文化保存相對完整,被授以“人類文明的化石”。白褲瑤是一個由原始生活形態(tài)直接步入現(xiàn)代生活形態(tài)的族群,因此,至今仍延存著諸多原始的族群文化的訊息。白褲瑤族群文化集中存在于桂北與貴南交界的南丹、拔貢、荔波等地區(qū),以桂北的南丹里湖、八圩兩個瑤族聚居地為區(qū)域中心,原始農(nóng)耕文化與神靈崇拜是其主要表征。[1]銅鼓是南丹白褲瑤的民族符號,在銅鼓文化中,有一項被稱為“勤澤格拉”的民俗體育活動,是其對先人祭祀中“神之大事”的重要儀式,同時又是白褲瑤族群血緣紐帶、家族網(wǎng)絡(luò)中,凝聚族群、增強認同的“油鍋”組織的重要“締結(jié)者”,堪稱白褲瑤的民俗體育文化中的神祇。對“勤澤格拉”文化釋義的解讀和理解白褲瑤民俗體育文化的發(fā)生、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意義。
美國神話學(xué)家坎貝爾提出:“神話是公開的夢, 夢是私人的神話?!盵2]神話傳說是留存于人類歷史進程各初級階段的普遍現(xiàn)象。在諸多“現(xiàn)代人”眼里,神話傳說不過是荒誕、無知的想象而已。然而,在“古代人”看來,它卻曾是文化的表達及真理的象征。[3]“勤澤格拉”是白褲瑤文化的重要神祇,其本體的神話傳說是該文化訴求的主要顯現(xiàn)。考察民間關(guān)于勤澤格拉神話的傳唱主要有兩種記憶形態(tài):一是源自于創(chuàng)世史詩《密洛陀》中的瑤族開創(chuàng)之說;二是來自白褲瑤同胞口述記憶中的猴子模仿記憶。
密洛陀中記載,上古時代天地未始,“創(chuàng)世之主”密洛陀沉睡在天地間碩大的銅鼓之中,九位守護之神紛伴周圍。密洛陀蘇醒后,同九位神靈一起開始創(chuàng)造天地之間的萬物、生靈。日復(fù)日,年復(fù)年,辛勤“勞作”,最終密洛陀不堪重負,身患一場大病。為盡快驅(qū)除疾病,諸神同萬物為其籌辦了隆重的“對和宴”,祈求密洛陀能夠早日康復(fù)。宴上,眾神宰牛祭奠,萬千生靈則一邊敲打銅鼓,一邊環(huán)繞祭臺跳起伴牛舞。同時又引吭高歌、使用大皮鼓來增加氣場。整個宴會,氣勢磅礴,聲勢浩大,疾病被祛除,此后,密洛陀又繼續(xù)帶領(lǐng)大家締造萬物。因緣起于宰牛祭祀、擊打銅鼓、跳伴牛舞等活動,因此該活動被稱為“吃牛銅鼓舞”。稱呼一直延續(xù)到上個世紀50年代前,新中國建立后,人們再次回歸到農(nóng)耕中,耕牛也在政府的保護下被嚴禁隨意屠宰,這種叫法也在此后的數(shù)年中逐漸被取代,演變?yōu)椤般~鼓舞”,也就是今日白褲瑤人口中的“勤澤格拉”。[4]
“勤澤格拉”作為一部殘存著的活的歷史,是“歷史維度”和“文化語境”下白褲瑤族群“隱性思維”的身體形態(tài)展現(xiàn)?!扒跐筛窭彼宫F(xiàn)的“思維”絕不僅僅是其神話表面的術(shù)述,而根本在于“文化本位”下的深層折射和置身于神話敘事中的特殊“隱思”。[5]人類學(xué)家泰勒提出,神話或傳說往往與特定情境下的社會存在有著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神話或故事傳說所蘊含的深刻寓意,即其試圖解決的問題或者社會中的某些訴求,也可能就是其中所營造的情節(jié)。[6]實際上,密洛陀神話中白褲瑤人民辛勤勞作、不畏苦難,勇于斗爭的文明過程,也是對白褲瑤原始生存境遇的隱喻概括。
另一種關(guān)于“勤澤格拉”的神話敘事主要存在于白褲瑤人民世代傳唱的口述記憶中,“神之大事”“勤澤格拉”即是白褲瑤民俗體育文化中的“信仰典范”,又是人們原始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和真實反映。身體是人類物性的根據(jù),而體化和經(jīng)驗是“文化和自我的存在基礎(chǔ)”。[7]人從出生就有著模仿各種各樣動作、行為的天性。[8]白褲瑤老漢上山偶得銅鼓,回家后根據(jù)記憶進行模仿,久而久之,“勤澤格拉”予以成形。庫爾特·薩克斯認為,人類舞蹈的雛形來源于動物的肢體行徑,是動物肢體行徑“舞蹈過程”的演變結(jié)果。[9]白褲瑤作為山居族群,長期生活在深山叢林之中,盡然當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已再無猴子身影,但在之前的先祖時代,這種情況不無可能,這一點從第一代傳承人處得到了印證。從當前“勤澤格拉”的藝術(shù)形態(tài)來看,其動作表征中依然囊括諸多模仿猴子的肢體形態(tài),這似乎與“猴子模仿說”有些脈脈想通。盡管這種說法在史料中并沒有得到例證,在數(shù)千年的文化演進中,僅以口述相傳方式留存在部分白褲瑤民的記憶中,但這種緣起之說已經(jīng)較好地從“文化隱喻”的層面給予了積極的回應(yīng)。
坎貝爾提出:從某些角度來說,有時候神話傳說往往是民族夢境的唯一解釋。[10]雖然,神話超越了思考,留下的只是一些難以理解的“映像”。但往往最美好的事物是無法進行說明的,因為它已超越了所有的思考。[11]盡管“勤澤格拉”的民間神話以不同的敘事形式存在于多個版本之中,敘事內(nèi)容上也盡然不同,但從神話后的整體思維來看,其“文化訴求原型”和神話母題上是相像的,皆反映了白褲瑤群體對先祖崇敬、族群凝聚、文化教化以及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寄思。
無論是神話敘事,還是文化形成中的訴求隱喻,都側(cè)面表達著白褲瑤民族發(fā)展中的向往與寄思。“勤澤格拉”是在白褲瑤先祖祭祀與神靈崇拜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原始祭祀的儀式性身體活動,是原始農(nóng)耕文明與民族文化及巫術(shù)互滲融合的神格?!扒跐筛窭敝两裨诎籽潿幖漓雰x式中依然廣受崇拜,這是長久以來“勤澤格拉”存在和延續(xù)的主要形態(tài)。
白褲瑤崇尚“萬物有靈觀”,認為世上的任何生物都有靈魂,人類生活在神靈的世界中,與自然、鬼神、祖先相應(yīng)的崇拜儀式也由此產(chǎn)生。[12]跳“勤澤格拉”是白褲瑤祭祀先祖的一項“神之大事”,也是白褲瑤身體儀式文化的重要展現(xiàn)形態(tài)。“神物”銅鼓是“勤澤格拉”身體儀式中主要的擊打器具,在平時不能隨意敲打,僅有哪家老人去世時,才會“請”出,為逝者送葬。[13]每面銅鼓都有自己的專屬“名字”,使用銅鼓前都要舉行“隆重”的祭鼓儀式。儀式過程為:由祭鼓人將兩碗酒、半碗水置于銅鼓之上,取竹片沾上少許酒進行滴撒,同時念上一段“祭鼓詞”:
“XX(銅鼓的名字)呀,以前是一位耳朵比瓢大,臉比冬瓜大,手似馬鞍,腳有三彎的人(形容非常高大、威猛)造你出來。今天這里有一位老人過世了,請你過來為這位老人開路,希望你把聲音傳播到天上的神人,讓開天堂的路,讓老人歸西。”
同樣,用完鼓后也要進行相應(yīng)的封鼓儀式,在白褲瑤人看來,鼓是神圣的存在,祭祀銅鼓的過程是對鼓表達情愫的過程,而擊鼓造勢可以表達對老人至高的尊敬。通常是在葬禮的前一天擊打銅鼓,目的在于為逝者“開路”。[14]白褲瑤人民認為,擊打銅鼓可以響徹天地,對逝者生前美好品德進行歌頌,將聲音傳遞于天地,使逝者能夠安然地登上天堂。其次,銅鼓是一種權(quán)利和財富的象征,[15]擊打銅鼓聲知陰間鬼神逝者生前的富貴,進而使逝者在天堂也享有同樣的榮華富貴和尊重。此外,擊打銅鼓還有“聲知”族民前來為逝者送行的作用。儼然,在白褲瑤社會中,銅鼓的作用的是舉足輕重的,而伴之的“勤澤格拉”儀式,更是白褲瑤原始族群社會中的標志性符號象征。
馬林諾夫斯基認為:象征性的意識活動是人類生產(chǎn)生活中的一種基本形態(tài),其根本作用在于情感的交流與俗成的表達,以饜足人們更深層的寄思需求。[16]“勤澤格拉”從原始宗教祭祀中的身體儀式演變而來,在原始與封建社會中,“勤澤格拉”不僅是“族之大事”,也是白褲瑤胞與神溝通的重要形式。因此,早期社會的“勤澤格拉”儀式性、原始性、神秘性更為強烈,白褲瑤族民對于“勤澤格拉”的敬畏也尤為明顯。通過這一過程,白褲瑤社會得到維持,民族共同體得以強化,“族之大事”、“神之大事”的“勤澤格拉”,也成為了白褲瑤族中重要的生活形態(tài)展現(xiàn)。白褲瑤群眾對于萬物神靈的崇拜和敬畏,通過“神之大事”而達到神秘事物的交流,從而實現(xiàn)宗教神靈崇拜身份的認同。[17]隨著時間的推移,“勤澤格拉”已不僅僅是白褲瑤祭祀祖先的一個重要儀式, 更成為白褲瑤民族文化表達,象征符號展現(xiàn)、延存的一種重要形態(tài)。
宗教信仰體系是系列神圣象征有機組成的整體,[18]宗教現(xiàn)象和象征的根蒂是根植于社會中的規(guī)則結(jié)構(gòu),象征的本質(zhì)在于維持族群內(nèi)部的安定,是族群的價值觀展現(xiàn)。[19]一定程度上講,象征揭示的并非某些表層的現(xiàn)象,而是其本體所蘊含的獨特功能,即象征可將某個族群緊緊凝聚在一起,達到共同的群體社會反應(yīng)?!扒跐筛窭弊鳛橛上盗猩袷ハ笳鹘M成的身體性信仰活動,在我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白褲瑤中可謂是獨樹一幟,具有獨特的符號象征、認知價值和社會功能。
白褲瑤民族長期受漢族和部分少數(shù)民族的排擠,始終處于反抗戰(zhàn)爭之中,迫于生計一路遷徙。直至宋朝才到達廣西南丹地區(qū)的千山萬壑之中。在長期的顛沛流離中,“勤澤格拉”在族群關(guān)系的維護及民族文化的傳承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扒跐筛窭?銅鼓”是白褲瑤族群早期社會特有“家族”形式“油鍋組織”的”“締結(jié)者”。每個“油鍋”中只能擁有一面,是世代傳承的寶物。每一面銅鼓都有著自己的名字,跳“勤澤格拉”前后都要由“油鍋”的頭人先對銅鼓進行祭祀儀式,“神之大事”“勤澤格拉”者也主要由“油鍋”中地位、威望較高的頭人擔(dān)此大任,而不用時則由頭人將其存放于土里或者家里保管。在早期社會中通過這樣的“組織”與身體過程,一方面可以將以血緣為紐帶的家族網(wǎng)絡(luò)緊密相連;另一方面,白褲瑤民族文化也在此中得以延續(xù)和發(fā)展,族群共同體到了強化。[20]
此外,“勤澤格拉”也是白褲瑤早期社會中秩序象征的重要標識,是當?shù)厣鐣行蜻\轉(zhuǎn)的道德規(guī)范、行為約束的一種重要存在。白褲瑤民眾崇尚先祖的勤勞、勇敢,視祖先為心中的神,在白褲瑤族群的民間信仰中,從小便會傳遞子女先祖的“神圣性”,因此無論是在為人處世的行為道德教育,還是在風(fēng)俗禁忌的禮儀教育層面都會成為孩子從小的必修內(nèi)容。在“勤澤格拉”為基礎(chǔ)的行為禮儀、道德教育下,白褲瑤內(nèi)部形成了一套屬于自己的習(xí)慣法規(guī),把維系宗族血緣和群落情感的孝的觀念確定為一般性的倫理模式。[21]白褲瑤“勤澤格拉”活動成為加強、延伸“勸孝、行善”傳統(tǒng)道德教育和維護宗族社會秩序的必要門徑。民俗體育的身體活動過程是社會性的,也是生活性的,而這種社會性和生活性都是對白褲瑤社會秩序、道德禮儀、文化心理、行為習(xí)俗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通過這一活動,本民族的各種知識禮儀、道德倫理、禁忌習(xí)俗、文明行徑一目了然地傳承給年輕一代,加強了族內(nèi)后代成員思想意識上的聯(lián)系,從而形成良好的道德品質(zhì)。隨著自然條件、生產(chǎn)勞作、生活方式、行為習(xí)慣、信仰意識、倫理觀念的變化,“勤澤格拉”的文化象征和功能釋義也開始發(fā)生變化,但無論如何,依然在白褲瑤族群社會維系,民族文化傳習(xí)、民族文化認同等諸多發(fā)面發(fā)揮出了積極的作用。[22]
神話和儀式是一種歷史形態(tài)的文明展現(xiàn),是人們對于訴求的認知和表達。在原始和封建社會中,它集結(jié)了人們對于宗教生活中的某些“價值信仰”,同時也提供了一種實際性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民俗體育的本體是融入了民族歷史起源、文明發(fā)展、群眾生活、民風(fēng)民俗、禮儀禁忌等生活化的體育活動中的精神與智慧表達,具有引導(dǎo)人們承認民族文化、支持民族宗教信仰的作用,能夠促進人們自覺進行“社會文化活動”的構(gòu)建,是一種宗族社會文明的集中展現(xiàn)?!扒跐筛窭睘榘籽潿幦嗣裰歇毺氐拿袼左w育項目,其活動過程中不僅提供了一種特殊的身體文化形態(tài),并通過信仰體系和民族文化認同機制反映著白褲瑤群眾特有的民族信仰和情感價值,具有潛移默化的德育教化功能,在增強族群意識和民族情愫,約束族民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規(guī)范,傳習(xí)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深化族群身份認同的再確認等方面都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是南丹白褲瑤民族文化的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