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卿
一
20多年前,我們就是鄰居。
那時候,我們的關系就非常緊張,好幾次差點打起來。但終因我手無縛雞之力,打起來沒有贏的勝算,就忍了。于是,他變本加厲,越發(fā)地蠻不講理。我一直忍,一直忍,忍到忍無可忍時,我會叫他生不如死。我已經準備就緒了,有根鐵棍被我藏在門后,哪天我被他惹毛了,怒從心中起,惡從膽邊生的時候,我就用鐵棍教訓他,把他打趴下,叫他在我面前求饒!
這一天終于來臨了,我與他又在門口吵了起來。我們吵架的原因說起來是非??尚Φ?,真正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完全是他在無事生非,欺我太甚!我該怎么忍?!如果有個人一直在你面前嘮嘮叨叨,嘀嘀咕咕,向你挑戰(zhàn),你怎么辦?我想,只要是個男人,都會站出來與他吵一架的,或者打一架。打架,有時候并不表示不懂法,不會克制。打架,完全是為了個人的尊嚴,不蒸饅頭爭口氣就是這么回事!
我有個鄉(xiāng)下朋友來拜訪,送來了兩箱水果,一箱橙子,一箱梨。朋友是種水果的,每年都會進城賣水果。有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暴雨,又刮著大風。我撐著傘都被雨淋濕了。我想找個地方避雨,突然看見路邊有個販賣水果的青年農民,正在往農用卡車上遮蓋篷布。但是,風太大,他一個人根本無法把篷布遮蔽到卡車上。他在這邊把篷布撩上去了,跑另一邊再去撩篷布時,風又把那一半給掀下來了。他徒勞無益地忙碌著,被大雨淋得透濕。顯然,必須有個人幫他,才能把篷布遮蓋在車上保護住水果。
我沖進大雨中,幫他一起把篷布往卡車上搭。這個青年農民見有人幫他,而且是在大雨中,他連忙說:“謝謝,謝謝?!蔽艺f:“沒事,來,一起動手?!苯涍^我們兩個人的努力,終于把篷布覆蓋上去了。這時雨越下越大,路邊已經開始有積水了。我們跑到路邊的遮陽棚下避雨,他看我被雨淋得像從水里爬上來的,很不好意思地要給我工錢。我連忙把錢推回去,我說:“做這點事也給錢,這算什么?”他說:“你身上全濕了,真是不好意思。”我把衣服脫下擰干。他看我骨瘦如柴,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就更不好意思了,說要到路邊的小吃店,請我吃碗牛肉面。
我還是婉言謝絕了。
我覺得這個農民真的很樸實,我?guī)退鳇c小事,他就覺得很過意不去,好像沒報答我一點東西,就無法向誰交待似的。我往前走了很遠,他還在看著我,臉上是一片歉意。
第二天傍晚下班時,我急匆匆往前趕路,突然被人攔住了。我一看,是昨天那個賣水果的農民。我還沒問他有何事。他搬了一箱水果說:“師傅,這水果送給你了?!蔽疫B忙推辭:“不用不用。”他說:“你無論如何得收下,你在下大雨的時候肯幫助我,你是個好人。我必須感謝你,否則,我心里過意不去。”
我看著一箱個大圓潤的橙子,說:“幫你做那么點事,收你一箱水果,這就不對了,我為你做事的意義就全變味了!”農民說:“變味?變什么味?我們農民是講究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p>
我們兩個在街道上拉拉扯扯,很不雅觀,路人開始圍觀了,以為我們在吵架。我無可奈何地收下了他的水果。我覺得這個青年農民有點固執(zhí),我說了半天,他就是要我收下這箱水果,否則就是看不起他。我再說下去,就說不完了。算了,不說了。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我們成了好朋友。他叫鄧伯濤,年齡與我差不多,長得比我高出一個頭,身材粗壯,威武有力,黑臉膛,說話有點口吃。他告訴我,他種了很多水果,大部分是銷往外地,只有很少一部分是運到城里銷售。也就是從那天開始,鄧伯濤每年都會給我送水果。而且他看我這么瘦弱,以為我沒東西吃,就時常送只雞或者鴨給我,說是自己養(yǎng)的土雞土鴨,讓我補補。他說:“你怎么這么瘦,像難民營逃出來的?!蔽液呛堑匦?。不收他東西,他就生氣,說要與我斷絕來往,我只得收下。
在上班的路上,或者下班途中遇到他,我就會與他說上一陣話,聊些家常。有時候,他的水果快賣完了,我就請他到小店里喝杯酒。他很爽快,從來不拒絕。
這天,鄧伯濤搬了兩箱水果放在我家門口。我請他到家里坐了約20分鐘,喝了杯茶。然后,他就走了。我送他回來,聽見電話響了,就進屋接電話。等我出來,準備把水果搬進家里,對門已經擺開了架勢要與我吵架。這個男人像一挺機關槍,突突突地朝我開火。
我蒙在了鼓里,不知何事得罪了他。經常有這樣的事,我還沒弄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已經窮兇極惡地罵開了。罵了半天,我還是一頭霧水。
聽了片刻,我恍然大悟。原來他覺得我把水果擺在門口,是向他示威,意思是我朋友很多,有人送東西給我。我多了不起呀,多神氣呀,交際廣泛,有人討好我,我想在勢頭上壓他一把。這算什么事呀!我有點哭笑不得,他也太無聊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在門口喋喋不休,嘮嘮叨叨,氣得我血往頭上沖,我何時想顯擺了?何時想壓他一籌?也難怪每次有人給他送東西時,他從來沒有即刻把東西搬進屋子里,而是要在門口擺上半天。我過去不知道他這是為什么?我現在才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放在門口展示,要讓過往的人都看看,他多有能耐呀,有人給他送東西,他朋友遍天下。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與他吵起來。吵架,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這個無賴簡直有吵架的天賦,嘴巴太能說了,呱嘰呱嘰的,頻率快,嗓門大,我還沒說上一句,他都說了十幾句,把我逼到了墻角。
我沖進屋子里找鐵棍,我要一棍子把他打進醫(yī)院去,也或者要了他的小命也未可知。我被他氣得有些失去理智了。但是,我放在門后的鐵棍不知去向了。門后只剩一把掃帚!我拿著掃帚不知該不該出門。我在屋子里又尋找了一遍,鐵棍不翼而飛了。我生氣地把掃帚扔在地上,也沒勇氣出門了。
他在門口呵呵狂笑起來,然后就進家門了。我想象他那一副凱旋而歸的嘴臉,向他老婆賣弄他是多么了不起,我是如何的無能,如何的怕他,一聲不響躲進了家里,當了縮頭烏龜。
我坐在家里生悶氣,氣自己太無能。百無一用是書生!可我不是書生,卻長著一副書生的骨架子,弱不禁風的外表,經常會被一些高大粗壯的同事奚落。不要說打架,連吵架的本事都沒有。我要是長得虎背熊腰,膂力過人,還有人敢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妻子回來,我厲聲問她:“我藏在門后的鐵棍呢?”妻子說:“昨天我爸爸來串門,看見那根鐵棍能派上用場,他就拿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妻子問:“你要鐵棍干什么?”我想了想才說:“我要一棍子把對門的王八蛋打進醫(yī)院,也或者要了他的小命!”
“?。 逼拮颖晃覈樀么篌@失色,瞪著美麗的大眼睛看著我,許久才說,“你……你想去坐牢呀?”我說:“那你說怎么辦,總不能老是讓他騎在我頭上拉屎拉尿吧?!?/p>
“你和這種人打架,值得嗎?他就是個無賴?!?/p>
“是可忍,孰不可忍?!?/p>
“那你也要有打架的本錢,你看看你這個樣子,是他的對手嗎?”
“赤手空拳打不過,我不是會用刀用鐵棍嗎?”
“??!……”
妻子看著我,臉色慢慢平靜下來。她開始勸導我,說了韓信受胯下之辱的典故。有一個屠夫對韓信說,你雖然長得又高又大,喜歡帶刀配劍,其實你膽子小得很。有本事的話,你敢用你的配劍來刺我嗎?如果不敢,就從我的褲襠下鉆過去。韓信自知不是對手……
我妻子蠻有水平的,她是小學語文教師,口才很好,出口成章,妙語聯珠。我聽了她的話,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了。
這天之后,我盡量躲開對門的王八蛋,實在要與他照面了,我都盡可能裝著找東西的樣子,眼睛不去看他。
我是后來才知道,門后的鐵棍是被我妻子藏起來的,她擔心我一時沖動而釀下苦果。
我忍了他很長時間。這種忍耐是很痛苦的,必須把自己的尊嚴降低到很低很低,還得自我安慰,“不和他一般見識,退一步海闊天空……”我聽見他在門口對他小舅子炫耀:“他每次見到我,頭都不敢抬,臉都快塞進褲襠里……”
后來,我們分到新房子,立即搬家,就此分開了。但是,沒想到多年之后,我與他再次成為鄰居。
二
我們住的那片房子納入舊房改造,原先六七層的樓房全部拆了,取而代之是一片超高層建筑,均是30層左右的大樓。我選了一套20層的160平米的大房子。房子裝修好后,就搬進來了。
這天早上,我打開房門,見對門敞開著。對門是小戶型,一直沒有動靜,戶主也沒露面。現在戶主終于出現了。我往對門探頭看了看,有個男人從里面走出來,我愣住了,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不知該轉身走開,還是……我怔怔地看著他。
他也呆了下,然后臉上換了副譏諷的笑容。還真是冤家路窄呀!居然是他,余成章,與我有著20多年積怨的老鄰居!還是那張扁臉,疏眉細眼,高鼻闊嘴。他應該有五十六七歲了,頭發(fā)少了也白了,臉頰上的顴骨凸出來,有些皺褶,左邊腦門上有幾塊顯眼的老人斑。但他的身體挺好,身板筆直,沒有發(fā)福衰老的跡象。他的臉上也還是那副讓人憎惡的充滿邪惡的皮笑肉不笑——嘴角叼一支煙,煙灰長長地垂著,卻不會掉下來。我很少見到有人能這樣吸煙,能保持煙灰不離煙,這也是需要有些本事的。
他看我的眼神在不斷變化著。我感覺他在說,咱們可是有緣,好戲還在后頭呢。
我冷笑著審視他。片刻之后,我把目光移開了,退了回來。
我們雖然有多年沒有這樣面對面地盯視對方,但是,我們偶爾還能在路上見上一面。我們住在同一個社區(qū),相距不過幾百米。在過去的歲月里,我們彼此都知道,我與他之間的矛盾仍然郁結在心中,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散,也沒有因年齡的增長而淡化。我從他看我的眼神里,窺視到他內心的秘密,他很不服氣我及我的家庭。不服氣是因為我混得比他好。我在下崗之前去讀了電視大學,拿到了本科文憑,這為我后來再就業(yè)增加了籌碼。下崗之后我到一家保險公司做業(yè)務。業(yè)務做得不錯,被調到培訓部,專們培訓新人與編寫教材。我買了車,住上了大房子。女兒出國留學,女婿是個外國人,很多錢。余成章混得比較慘,下崗后到處打零工。他雖然有一身力氣,卻沒有技術,只能干簡單的工作。他目前在銀行做保安。他妻子下崗后,身體不好,在家養(yǎng)病。他兒子30歲了還沒成家,也沒固定職業(yè)。他的種種不順利,使他心懷妒意,心緒難平。
我覺得隨著年齡的增長,余成章的古怪脾氣并沒有改變,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余成章搬到我的對門半個月后,我們就吵了一架。那天,我妻子拎著垃圾出門。她可能沒發(fā)現垃圾袋是漏的,臟水滴在走廊上。我下班回來,余成章就堵在門前破口大罵,說我們是故意把臟水弄到走廊上,弄臟了他的皮鞋。余成章是個有潔癖的人,他家門前一天要擦三遍,一塵不染。但也不完全是潔癖,他身上穿的衣服,半個月都不換洗。也可能他是故意而為之,目的就是找我的茬。我們在門前留下個腳印,哪怕并不在他家門口,他也要罵罵咧咧。
我真想沖上去教訓他一頓。我說:“我忍你很久了,那天老子一刀削了你?!彼f:“來呀來呀,怕你不成。”他把腦袋往我面前伸,說:“你敢用刀砍我?我看你打我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吧!來來來,打呀打呀?!彼颐媲皽悾瑪D得我往后退。
我妻子把我拉回家里。我聽見他說:“你就是個軟蛋……”
我妻子看我盯著廚房的菜刀,她說:“你別做傻事哦?!彼A讼掠终f,“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都這把年齡了,要學會克制,犯得著與這種人置氣嗎?”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但是,真要做到忍受他人的欺侮而無動于衷,還真不容易。
我妻子決定找對門余成章談談。她的想法是,我們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有什么事不能說開嗎?她想化敵為友,建立和諧的鄰里關系。我妻子充滿信心。她說學校有幾個不愿讀書、調皮搗蛋的男生,經過她耐心細致的溝通,一次次做思想工作,現在都進步了,成了好學生。還有個女生,父母離異,導致女生患有嚴重的心理障礙。其母親帶她到醫(yī)院看過心理醫(yī)生,效果甚微。后來,也是我妻子慢慢與女生溝通,交談?,F在,已經是班上的優(yōu)等生了。
我妻子覺得她的談話能力是不差的,懂得把握對方的心態(tài),然后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地化解問題。然而,她到對門去了約10分鐘,就被余成章的老婆趕出來。我聽見余成章老婆厲聲道:“出去出去,到我面前裝什么大尾巴狼。要是我每月有大幾千收入,住大房子,我也會唱高調,說得比你還動聽?!比缓笫恰芭椤钡囊宦曣P門聲。
我差點笑起來,但克制了。她是熱臉貼上冷屁股!與余成章夫婦有道理可講,這個世界也就不存在“無理取鬧”這個成語了。我裝模作樣問她:“效果如何?”妻子說:“余成章不在家。我與她妻子談了?!蔽移拮右恢庇悬c神情恍惚的樣子,仿佛還陷在剛才的談話之中。她與余成章妻談了什么?怎么整個人像丟了魂一樣?
她嘆了口氣,緩緩道:“余成章妻子長年生病在家,囚禁在屋子里,與外界很少接觸,加上生活拮據,心靈被扭曲了。一個成年人,如果心理有問題,那就太可怕了。他們這對夫妻,對社會,對周圍的人,都有一種敵視態(tài)度,有種可怕的仇富心態(tài)?!逼拮油A讼?,又說,“余成章妻子叫她不要找余成章,找也是白找,是自討苦吃。他們夫妻現在的情況是,滿肚子牢騷,只要能把這種不良情緒發(fā)泄到任何一個人的頭上,都覺得是一種快樂?!蔽移拮幼詈罂偨Y道,“他們這對夫妻簡直是絕配!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們成為鄰居,只能是一忍再忍,別無他法?!?/p>
我心里冷笑了下,心想,誰怕誰?忍受不了的時候,一刀就解決問題了。
有一天,我出門的時候,余成章正好在擦地板,陰陽怪氣地說:“把老婆拿出來說事,這也算男人?我們之間的事,我們解決!”我看著他,氣得渾身發(fā)抖。我也弄不懂,我與他之間究竟有什么矛盾?他不服氣我及我家庭?他就三番五次找我挑戰(zhàn)?這個架要是打起來,外人知道我們打架的原因,恐怕會笑掉下巴。于是,我想,還是先忍一忍再說。
我家裝修得很漂亮,也夠上檔次。我妻子現在是小學校長,她為人處事比較隨和,她的身邊就有一群玩得很好的朋友。她的微信群里人數達到200多人,都是學校的老師。這些老師,近些天來,隔三差五來參觀我們的新居,很多人走到門口就故作驚訝狀:“哇,這么漂亮呀,跟豪華賓館差不多呀。”這些女人愛用夸張的表情與語言,來表現她們對我的新家的贊賞,也是想與我妻子套近乎。
有一次,有個漂亮的女教師,站在門口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就俏皮地大叫一聲:“哇塞,這么漂亮,我不進去了,與這么漂亮的房子不般配呀。”這個女老師喜歡開玩笑,站在門口哇啦哇啦地表演了一番。我到門口做出個請的手勢,說:“美女光臨,陋室蓬蓽生輝?!?/p>
美女嘻嘻哈哈走進我家門。
我關門時,看見余成章站在走廊上,臉陰得像要刮十二級臺風一樣。我知道他又要找茬了。他是最看不得有人對我家的裝修表示欣賞,如果有人說我家裝修得如何如何,他聽到后,臉就成了豬肝色,在門口進進出出,嘴巴里嘰嘰咕咕,手上動作很重,故意弄出響聲。他可能是在門口發(fā)現一只蚊子,他一邊追打,一邊罵:“討厭的家伙,王八蛋,還整天裝得很有文化的樣子,你就是個吸血鬼,看我不整死你!”然后就是他拍蚊子的聲音,啪啪響。
當我送走最后一撥客人,返回來時,在門口遇到了余成章,他嘴巴上習慣性地叼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說:“別高興得太早,有錢,哪來的錢?貪污受賄,總有一天會關進大牢……”
我妻子聽到他的聲音,立即出門看看,見我盯著余成章,就把我拉進了屋子里。她說:“別理他,典型的小人?!蔽覀兎孔友b修得確實是挺漂亮,但這不是我們的本意。是我女兒與女婿要求的。我女兒與女婿在國外經商,賺了很多錢。女兒把錢寄回來,要我們買大房子找最好的設計師,按最好的方案裝修。我們沒按他們的要求做,就是比一般裝修好一些。這幢樓里的住戶,裝修得都很上檔次。不過對門余成章的房子基本沒裝修,就是做了幾個吊櫥。他對我們的新房,早就恨得心癢癢,今天終于發(fā)泄了一通。
我們把門關起后,他還在走廊上沒完沒了地嘀咕。我真想沖出去與他有個了結。但我妻子攔住我,她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這樣就聽不見余成章的怪話了。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與余成章在電梯里相遇了。我粗心了,怎么沒發(fā)現他呢?如果早發(fā)現他,我會在外面滯留一些時間再進電梯。我會盡可能避免與他正面接觸。說心里話,我現在看到他,就像看到狗屎一樣心煩。
我裝著看手機的新聞,當他不存在。但是,電梯關門那一刻,有只狗跑進來了。這只狗是樓里一戶人家的寵物,它通人性,每天會自己跑到樓下花園里玩一陣子,然后隨人搭電梯上樓來。
我正看著這只可愛的泰迪犬。
余成章開始挑逗狗了,他先是用腳去撥弄狗,然后嘴巴不干不凈地指桑罵槐,說:“有的人還不如狗……”他還沒說完,狗在他腿上咬了口。余成章做夢都沒想到狗會咬他!平時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此時,他抱著腳又跳又叫,要找狗的主人賠償,要打狂犬病疫苗。
我看他狼狽不堪的樣子,心里實在快樂。我回到家里一會兒,狗的主人與余成章來找我了。狗的主人問我,是不是余成章逗狗了,狗才咬他。我說:“是呀。”狗主人的意思是,這只狗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咬人,只有余成章挑逗它,它才會咬他。最多只能賠償一部分。
余成章氣得夠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覺得他很可笑,他會帶著狗主人找我做公證,他的腦子進水了嗎?我難道會幫他嗎?笑話!我想他肯定要找機會報復我了,我把搟面杖找出來,準備一旦開戰(zhàn)就狠狠教訓他一頓。
但是,沒有。而且最近幾天都沒見到他的影子。我后來在居委會聽說,余成章這幾天忙著往醫(yī)院跑,打預防針。居委會出面調解,狗主人賠償了大部分醫(yī)藥費。我想把我與余成章的矛盾告訴居委會。但是,我想了想,沒說。沒說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我與余成章的矛盾的癥結在哪里?如果說是余成章個人有問題,性格上有缺陷,那么我就只能忍讓了。還有個原因是我愛面子,一個男人,把這種無厘頭的事說出來,讓人笑話。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一邊走著,一邊看手機上的新聞。
突然,我撞到一個人身上。我立即賠著笑臉說:“對不起,我……”我話沒說完,發(fā)現是余成章。我馬上明白他想報復我了。我把手機收起來,做好了應戰(zhàn)的準備。余成章揪住我,沖路上的人嚷嚷道:“大家看啊,這個人裝得人模狗樣,其實品德惡劣,他走路看手機,把我撞了,撞壞了我的腰。”他裝腔作勢地捂著腰,路上的行人看他的樣子都笑了起來。余成章是個不要臉的人,他根本不在乎臉面問題。你給他一千元錢,叫他在街上裸奔,我估計他會毫不猶豫脫了褲子就跑。他揪住我,是想出我的洋相。我的衣著扮相,都是個有身份的人的樣子。他也知道我很在乎自己的形像,他就想故意貶損我,我讓顏面盡失。
我抓住他的手,想脫離他的糾纏。但是,他抓得很緊,手勁大,我扳不開。他沖我嚷嚷道:“怎么了,你還想抵賴?啊,有本事打我呀,打我呀?!彼焉碜油疑砩峡?,逼得我連連后推。我得承認,他不但力氣大,身體也十分的有分量。他靠過來,我推都推不動,像座山一樣壓過來。我只有后退的份。
這時,有個人跑了過來,一把推開余成章,說:“干什么,干什么?”我一看,是鄧伯濤。我有很長時間沒見到他了,但我們一直有電話與微信聯絡。他早已不種水果賣水果了,而是到城里做生意,開家具超市。他做得很成功,賺了不少錢。他兒子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就跟他學做生意,接了他的班,把生意做到大城市去了。
鄧伯濤早已脫胎換骨,今非昔比了。他本來就是熊腰虎背,現在有點發(fā)福了,整個人顯得又高又大。他的模樣,就是個大老板的派頭,寸頭,紅光滿面,穿花色T恤,白色褲子,手腕上帶著金項鏈。鄧伯濤的出現,把我從災難中解救了出來。鄧伯濤是見過世面的人,又是個富人。富人的樣子總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氣勢,他把余成章的手推開,大聲說:“不要以為你更壯實,就欺負老實人?!彼钢艺f,“我的朋友,你有什么事找我。想訛錢還是想打架?由你!”
余成章知道遇到對手了,他是個很懂得保命的人,是典型的好漢不吃眼前虧的主兒。但他仍然外強中干地嚷嚷道:“這關你外人什么事呀,我們之間的事,我們自己解決。”
鄧伯濤說:“我這個朋友是個斯文人,你看他好欺負是嗎?我們來單挑怎么樣?”
余成章瞪著鄧伯濤說:“我和你單挑?我們之間有仇嗎?”鄧伯濤說:“他是我朋友,你為難他,就是為難我!”
余成章沒有聲音了,自知再鬧下去,吃虧的是他。他不會拿雞蛋往石頭上碰。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沖我說:“真是個軟蛋,一點膽量都沒有?!本蜌夂艉舻刈吡?。
三
我與余成章的積怨可以追溯到多年以前,那時都是三十幾歲的青年,是企業(yè)工人。但是,我們的矛盾緣何而來?我還真說不清,道不明。我們是鄰居,住的是平房。房子面積小,家家都在門口支張小桌子,吃飯,喝茶,聊天。余成章家的桌子與我家的桌子距離不過兩米的樣子,中間隔了一條齊腰的柵欄。柵欄破爛不堪,形同虛設。這一排平房過去,有十幾張桌子擺在門口。有時候遇上家家都在吃晚飯時的情景,感覺就像是在吃酒席一樣。這種吃飯場面,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獨特的風景。
我女兒與余成章兒子是一個班的,五年級。我女兒學習成績優(yōu)秀,在班上排前一二名。我女兒放學回來,都是帶著一副喜氣洋洋,興高采烈的笑臉進家門。她每次考了好成績,都會向我們匯報,讓我們分享她的快樂。于是,我們一家圍坐在一起,吃飯,聊天,其樂融融。
余成章兒子學習成績是班級墊底的,經常被老師批評。他兒子回來,是一副灰頭土臉,好像剛做賊被人捉了現形的沮喪表情。我猜測,這孩子八成是在學校被老師批評,回家要被父母責罵。
余成章最看不得我們家這樣的氛圍,我們的快樂,像針扎在他心上。余成章是個性格怪癖的人,生性多疑,心胸狹隘,嫉妒心強,容不得別人、也看不得別人幸福。這恐怕是我們之間不和的根源吧?他看不慣我,更不服我。我長得沒有他高大,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要力氣沒力氣,要身板沒身板。在他眼里,我就是個窩囊貨,怎么會生出個很能讀書的女兒?我有時候坐在門口看書報,他就很生氣,覺得我是猴子穿馬褂——裝斯文。他在門口用鐵錘砸東西,發(fā)出哐哐的巨響。
我不為所動,專心閱讀。
有一次,我在家里聽到他在門口對別人說:“他哪里會看什么書,半天都沒翻一頁,做個樣子。我最討厭這種假裝斯文的人?!?/p>
有一天,我女兒期中考試,考出了全年級第一名的好成績。我們邊吃飯邊談笑著。余成章突然把手上的碗一扔,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地說:“會讀書就顯擺嗎?將來誰有前途還兩說呢?”我說:“你這個人真無聊,像娘們,我們開心,關你什么事?”
余成章仗著自己人高馬大,一步跨過柵欄,踢了我們的桌子一腳,他說:“我就看不得你們趾高氣昂的樣子,你能把我怎么樣?”我推了他一下,馬上就要動手了。我妻子急忙把我拉回了家,她說:“真動起手來,你肯定要吃虧,小不忍則亂大謀?!?/p>
我很生氣,氣得飯都吃不下,欺人太甚!但是,我打不過他呀。
這天,我妻子下班回來,興奮地說:“哎呀,不得了啦,剛才在路上,我的錢包被偷了,幸好有個小孩喊叫了一聲。我回頭,就見小偷拿著我的錢包,想跑。我沖過去,揪住了小偷?!蔽移拮咏忉尩溃⊥低{她。她不怕,要打電話報警。小偷被我妻子的勇敢嚇住了,扔下錢包,逃跑了。
我們兩個都挺高興,為錢包的失而復得。正在我們快樂無比的時候,余成章突然從家里沖出來,朝我們嚷嚷道:“值得這樣大喊大叫嗎,小偷沒有捅你一刀,算你走狗屎運。在我面前逞英雄嗎?”
莫名其妙被他嗆白了一頓,我頓時怒火滿腔,與他吵起來。眼看要打起來,我妻子把我拉進屋子里。我氣得沖進廚房,拿了把菜刀,狠狠地砍在砧板上。
我是后來才知道,那天余成章妻子的錢包剛好也被偷了。但他妻子膽小怕事,不敢吱聲。而我們剛好在慶祝勝利,他就以為我們是故意氣他。
我忍他很久了,真想一刀殺了他。后來我們分到了新房子,搬走了。余成章也分到新房子,我們很難見面。
四
我長期坐在電腦前工作,患了很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癥。醫(yī)生說,這種病,鍛煉身體比藥物更能起作用。于是,晚上9點之后,我經常在樓下花園里活動筋骨。有熟人看我騰挪,跳躍,踢腿,彎腰,就驚訝道:“哇噻,你有功夫呀,何時拜師學藝了?!蔽液呛切χf:“哪里哪里,玩玩而已?!?/p>
那天上午上班,坐我對面的小劉一直沒來,他今天怎么遲到了?在我的記憶中,他可是從來沒遲到的。一直到9點的時候,小劉才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剛想問他怎么遲到了呢?突然發(fā)現他的臉上有兩塊淤血,左臉頰上一塊比較嚴重,有點腫起來了。
“啊,怎么回事,打架啦?”我非常吃驚,不亞于大白天看到鬼一樣。
“實在忍無可忍了,出手打一架!簡直欺人太甚,不打一架,我就不能算個男人!”小劉憤然道,解釋了他打架的原因。他的情況與我有些類似,遇到一個很不講理的鄰居,每天把垃圾扔在門口的走廊上,幾天都不處理,弄得整個走廊都是臭味。小劉就向這個鄰居提意見,叫他把垃圾及時處理了。鄰居說,他又沒有扔到別人家門口,小劉憑什么管他。小劉多次講,他還是我行我素,毫無改正的意思。
就是今天上午,鄰居可能是昨天晚上殺魚了,垃圾袋里的臭魚味已經彌漫了整個走廊,而且有紅頭蒼蠅在垃圾袋上飛來飛去。小劉實在忍不住了,就拉住鄰居,叫他今天非把這袋垃圾扔了。小劉說:“我已經幫你扔過好幾次垃圾了。你是不是該主動些?”但是,鄰居依舊蠻不講理,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樣子。小劉就揪住他不放。于是,兩個人就扭打起來。小劉最后說,兩個人各有受傷,誰也沒占到便宜。但他毫無懼怕,還警告說,下次如果再看見垃圾扔在走廊上,他就要與鄰居決一雌雄。小劉喝了口茶,接著說:“這一架打得痛快,憋在肚子里的氣總算發(fā)出來了。不打一架,不解我心頭之恨!”
我看著小劉,心里佩服得五體投地。小劉也會打架?他也敢打架?這是我絕對想不到的。小劉的形像就是我的翻版,個頭還沒我高,胳膊與麻桿一樣細,單位的同事都叫他“螳螂弟”。小劉是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yè),戴一副眼鏡,徹頭徹尾的知識分子形像,平時斯文得走路都怕踩死了螞蟻。就是這樣一個人,今天居然敢出手,打了一架!
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想了很長時間,我也應該出手了,余成章欺負我都快30年了,難道我要被他欺負到垂垂老矣,就這樣永遠在他面前抬不起頭!我晚上在鍛煉身體的時候,就練了幾個出拳的動作,自己感覺雖然不是很有力量,但只要打出去,還是有些力度的。然后我就想,不能再忍了,到了我該出手的時候了,打得贏要打,打不贏也要打。弱者無尊嚴,豁出去打一架,或許能打出威風。
我等待著機會。
機會終于等來了。那天晚上,我正在鍛煉身體,余成章從外面回來,他推著一輛自行車,經過我身邊時,突然停下,看我一眼說:“再練也是瘦胳膊細腿,有什么用呢?”他是明顯挑戰(zhàn),欺我無能!我盯著他說:“你再說一遍?!彼挥诌哆兑槐椋f什么我都沒聽清楚。我突然揮手就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我明明是想揮拳打他的,但不知道為什么,臨到出手變成了扇他耳光。我不得不在心里哀嘆,我確實不是打架的料,連出拳都不會,真是個廢物呀!
我以為余成章要還擊了,雖然我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但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也算是逼上梁山吧,我準備豁出去了,拼個魚死網破。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余成章在我面前竟然蹲了下去,他捂著被我打的臉,大喊一聲:“天呀,我等了近30年的這一記耳光,終于實現了。”他抱著頭,嗚嗚地痛哭起來。
我徹底被他弄傻了,呆在那里,半天沒動一下。
余成章似乎挺傷心,哭了一陣,他才站起來,說出了一件30多年前我一直不知道的事。我父親與他父親是同事,在一家紡織廠的鍋爐車間燒鍋爐。他們的關系一直都不錯,有點稱兄道弟的味道。但是,后來因為評勞模的事,倆人鬧翻了。廠里要在他們倆人中間評選一個勞模。廠里高層與車間領導都更傾向我父親。但余成章父親當勞模的心情十分迫切,就叫我父親讓給他。我父親當然不肯,倆人就有矛盾了。后來我父親被評上勞模后,余成章的父親就視我父親為仇人了。
有天晚上,他們兩個值夜班。但余成章的父親遲到了,被班長發(fā)現,要扣除當月獎金。余成章父親就怪我父親沒有為他遮掩一下,當時隨便找個借口就能搪塞過去。余成章的父親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心眼兒又小。舊仇加新怨,當時就打了我父親一記耳光。我父親沒有還手,而是說:“我們兩個的事扯平了,誰也不欠誰了?!蔽腋赣H就走開了。
就是這天晚上,出了大事。余成章的父親值夜班時,睡得太死,呼嚕打得震天響。我父親檢查完自己負責的兩臺鍋爐,見余成章的父親還在呼呼大睡,嘴巴張著,涎水都滴到衣服上了。我父親就去看看余成章父親負責的鍋爐。余成章的父親是個缺心眼的人,平時夜班他睡起覺來就像死過去一樣,把他抬出去扔掉,估計都不會醒來,多半是我父親幫他看鍋爐。結果,我父親剛走到鍋爐邊上,鍋爐就爆炸了,我父親當場就不行了。
上面追究事故責任,余成章父親得了個嚴重處分,留廠察看一年。但是,他畢竟保住了生命!為這事,余成章的父親后悔得腸子都青了,本該是他去死的,結果我父親替了他。而我父親在臨死之前,還挨了他一記耳光。在后來的歲月里,余成章的父親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痛苦不堪,他要求余成章要想辦法賠償我,不管是賠錢,還是道義上的補償,都必須有實際行動。他父親臨終遺言就是,要想方設法報答我。否則,他在地下待得不安心。
余成章是個孝子,他答應了父親,一定會想辦法報答我。然而,余成章一直混得很慘,怎么報答我呢?賠償一筆錢?他拿不出來。他想來想去,要了卻他父親的心愿,最好讓我打他一記耳光,這就相當于我替我父親打了他父親一耳光,這叫父債子還,就把父輩的事扯平了,他父親也就該安心了。于是,余成章在近30年的歲月里,一直找我的茬,總想讓我打他一頓??墒俏姨橙趿耍^于斯文了,總是不動手,任他怎么挑戰(zhàn),我都忍受著……
聽完余成章的講述,我覺得余成章的想法太奇葩了,這么多年與我作對、挑戰(zhàn),就是為了讓我打他一次!他完全可以找我溝通一下,或者我們成為朋友,他盡可能幫助我,這就是在道義上支持我了,良心也不會受折磨。但他的解釋是,他無法開口與我溝通,畢竟是我父親替他父親去赴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