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青木正兒(1887-1964)是現(xiàn)代日本一流的漢學家,也是日本中國學“京都學派”的頂梁柱之一。青木出生于本州西南端山口縣下關(guān)一個世代懸壺之家,父親是飽讀漢籍的醫(yī)生,曾師從中津藩儒者白石照山學習朱子學和漢詩,頗具漢學修養(yǎng)。行醫(yī)之余,居家以讀漢籍、吟漢詩為樂。受這一家風熏陶,青木正兒自幼對中國文化就有濃厚興趣,中學時代開始親近中國古典文學,成年后他選擇中國文學作為專業(yè)乃至終身追求。
1908年,青木正兒考入京都帝國大學中國哲學文學科,師從當時首屈一指的漢學家狩野直喜攻讀中國古代戲劇學。在乃師悉心培養(yǎng)下,青木學術(shù)造詣精進。1911年,以高質(zhì)量論文《元曲研究》從京都大學畢業(yè),先后在東北大學、京都大學和山口大學從事中國古代戲曲文學的教研活動,一生學術(shù)碩果累累。作為中國古代戲曲文學的研究者,青木對歷史風俗十分關(guān)注。大學畢業(yè)后步入教壇,為了更深入了解中國文化,他兩度游歷中國。1922年,他暢游江南,對中國風物醉心不已。意猶未盡,他又于1926年間再次赴華游學,這一次他主要活動在以北京為中心的華北地區(qū)。
北京深厚的歷史積淀與人文底蘊,在他心里刻下深深烙印,對他的中國認知與學術(shù)研究路徑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因為時間更為充裕,他不像前一次那樣行色匆匆,而是在北京老胡同賃房而居,由此更深入地入故都北京的日常生活。他筆下的北京,呈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色調(diào)與滋味,是一座不但可觀可聞,而且可以品嘗可以玩味的歷史文化名都。
北京是座充溢著色彩的城市
青木一生的學問研究生涯中,著述甚豐,留下非常多的學術(shù)精品。其中,由他策劃編撰的《北京風俗圖譜》是一種特殊的文本,最大特色就是采用彩繪和文字說明相結(jié)合的形式,描繪了清末民初北京的市井風俗和四時節(jié)序,呈現(xiàn)了一部色彩斑斕的老北京生動畫卷。
這本書的編纂受到17世紀初期的《清俗紀聞》的啟發(fā)。青木正兒在北京,面對五光十色的故都風俗,油然而生一種把北京的一切都繪制成圖冊的想法。該書序言有云:
乙丑、丙寅年間,留學燕京,一有時間往往游街觀風,慶幸北京故都舊俗尚未全廢,意欲請畫師將其一一模寫下來。就自編目錄,交給畫師。隨后南游江浙一帶。這部圖譜總共換了三個畫工歷經(jīng)兩年才完成,題為《北京風俗圖譜》,按內(nèi)容分為歲時、禮俗、居處、服飾、器用、市井、游樂,后來又加上藝伎,計八個門類,相關(guān)圖譜一百七十多幅。
除了供學術(shù)研究,這些故都風物喚起他內(nèi)心隱隱的懷古幽思:“我發(fā)覺北京還保留著古老的風俗,但是它也在被洋化而逐漸失去。今天不把它記錄下來,不久就會湮滅,其中一個辦法就是想編成一本圖譜。”據(jù)說,這部圖譜完工后,青木本想親筆為圖譜撰寫文字說明再籌備出版,但因忙于學術(shù)研究一直未能實現(xiàn),畫稿原封不動藏于東北大學圖書館。后來執(zhí)教于東北大學文學部的內(nèi)田道夫教授見后,稱贊不已,親自為圖譜寫文字,交給平凡社出版,于1964年7月出版。同年年底,青木辭世,雖然隔了近四十年,但總算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問世。
《北京風俗圖譜》是一部色彩艷麗的故都風俗畫卷,出自民間風俗畫師之手,極其精妙生動,如用放大鏡觀看會發(fā)現(xiàn),圖譜中無論是山水景觀、樓臺屋舍、器物日用、市井商鋪、楹聯(lián)幌子,還是人物的衣著、神態(tài)等,都筆觸工細,層次清晰,這與盛行于江戶時代反映市民日常生活的浮世繪有異曲同工之妙。比如在第一部《歲時記》中,從《新年寒暄》開始到《歲末購物》,描繪了一年之中最具代表性的十八個北京傳統(tǒng)節(jié)序,色彩明艷,畫風寫實,格調(diào)在楊柳青年畫與日本民間版畫之間,人物造型簡明生動。翻開《歲時記》,第一幅圖《新年寒暄》,描摹新年北京人在四合院家門外向鄰里道賀的情景:大門貼了門神,色彩極艷麗,門兩側(cè)深紅色的春聯(lián)非常醒目,門前計有七人,年齡身份各異。出門送客的主人三;躬身站立的短衣家仆一;向長者打躬作揖的稚童一;告辭退出,且行且回身還禮來客一。圖中人物衣著顏色層次分明,神態(tài)逼真生動,呼之欲出。為方便日本人理解,圖譜下面都有簡明扼要的文字,寫著:
門扉貼著門神,兩側(cè)貼著春聯(lián)(迎春賀喜的對句),拜年時互道“恭喜!恭喜!”
這本書出版后大受好評,成了日本人研究清末民初北京世俗風情的重要參考書,甚至連鄧云鄉(xiāng)這樣的資深北京風俗文化研究大家都稱道不已。這本書在1984年由平凡社再版,由初版的黑白縮印本改為大型彩印本,大受好評。緊接著于1986年出第三版,日本著名中國史學研究專家寺田隆信在改版的《解說》中寫道:
北京是一座充溢著色彩的城市,古今依然。假如從景山之頂眺望整個北京城,西面的北海倒映著白塔的玉光,南面紫禁城的琉璃瓦與日光交相輝映——宮殿樓閣與市井民居建筑一樣充溢著赤、綠、藍各種色彩……
北京為音樂之都
北京老胡同市井人家,充滿生動活潑的生活情趣和民俗氣息的音響給青木正兒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多年后依舊清晰回響在耳邊。青木正兒對古都風情追憶描摹的文字,大都收在學術(shù)隨筆集《竹頭木屑》一書中,此書是1926年游學北京的一大收獲。在《燕京故事》一文中,對故都老城區(qū)的市井音響,有繪聲繪色的描摹,十分生動:
北京為音樂之都,睡懶覺的早晨,枕上便聽見賣水的推車的軋轢聲,比鄰居浪蕩公子的小提琴聲還悅耳;剃頭挑子與磨刀擔子互相唱和,比對面時髦女郎的鋼琴聲還動聽;裁縫搖著撥浪鼓,嘩朗嘩朗恍如《雨打芭蕉》之曲;賣炭的堂鼓,撲通撲通賽過擊鼓罵曹;算命的橫笛使人錯當成按摩;收舊貨的小鼓就像唱滑稽小調(diào)的。種種叫賣之聲,有如老生,有如凈;有快板,有慢板,收廢紙的一聲“換洋取燈兒”,有如老旦的哀切;深夜叫賣餑餑的長腔,使饞鬼們幾欲斷腸。鮮果店里坐著漢子,拿著兩個小銅盤,互相敲擊,像敲梨花大鼓一樣,疾徐有致,招徠顧客。山人興起,卻不解何物,《燕京雜記》曰:“京師舊賣冰者,以二銅盞疊之作響以為號,故謂之冰盞。今賣果實者亦用冰盞,失其旨?!庇帧端娠L閣詩鈔》卷五賣冰詞“銅盤磕磕玉有聲,寒食街前始賣冰”,可知原為賣冰的聲響。
中國古典戲劇藝術(shù)研究曾是青木正兒早期的學術(shù)主業(yè)。他到中國,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考察中國傳統(tǒng)曲藝文化的,來華前后曾多次向王國維、羅振玉求教元代戲劇。后來游學京滬,深入研究皮黃、梆子、昆腔等曲藝,寫成《自昆腔至皮黃調(diào)之推移》《南北曲源流考》兩文。并在此基礎(chǔ)上,寫成傳世之作《中國近世戲曲史》。在論及一些曲種時,他往往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與發(fā)現(xiàn),雖然有些只是一家之言。
比如,他通過比較地域唱腔的差異,注意到在嗓子發(fā)聲上,北方人與南方人迥然有別:北方人的聲音比起南方人的調(diào)子要高。在北京觀看京劇時,對當時的領(lǐng)班人物陳德麟的細尖嗓音稱奇不已:六十余歲的老頭兒尚能發(fā)出十五六歲姑娘般清澈透亮的嗓音,可稱得上是北京“七大奇”之一。不過,由于審美趣味使然,青木正兒對于京劇名角的唱腔也是有所偏好的,臧否之間,難免帶有偏頗之處。比如他對當時紅得發(fā)紫的梅蘭芳就不感冒,說他的嗓音像童笛玩具般“噼—噼”作響,揶揄梅派傳人徐碧云嗓子像“蚯蚓聲”,納悶北京觀眾何以對梅派達到如癡如狂的地步。相比之下,他相當看好當時初露頭角卻尚未成大器的程硯秋,贊賞他“恰到好處的做工,飽含哀愁的嗓子是那么圓潤,將來必成大器”。
華國風味:“五味神在北京!”
青木有關(guān)北京飲食的篇章大都收錄在《竹頭木屑》里。在談及對北京的整體印象時,青木說“北京像個糖葫蘆,看起來很土氣,味道其實清爽,酷愛甜食的人也許會感到美中不足。糖葫蘆口味老少咸宜,制法簡單,種類繁多”,這一比喻非常奇崛,但掩卷一想,不得不佩服他感覺的敏銳。他筆下的北京市井的飲食風俗著實傳神:糖葫蘆之外,韭菜、蒜、餛飩,還有街巷里的賣冰的銅盞、懸掛的幌子等,一一道來,歷歷在目,還有市井里種種營生的叫喚之聲。
留在他記憶中的更有北京繁華商業(yè)大街的各種小吃。不同時節(jié)的東四牌樓,一片熙熙攘攘的熱騰景象:飯鋪的蒸籠里正蒸著年糕,冒著白茫茫的蒸汽;菱餅似的面糕上點綴著干棗、核桃、瓜仁、杏仁、青絲等各種配料,正中染上紅印,陳列在店鋪前;點心鋪店頭,圓圓的月餅堆積得像百萬塔……小吃攤的鍋里正翻滾著正月十五的元宵;走街串巷的貨郎擔子上擺著青皮蘿卜、紅皮蘿卜,當?shù)仫L俗正月中,婦人女子為辟邪氣吃蘿卜,俗稱“咬春”……
很多尋常百姓家的食品在他筆下也煥發(fā)出溫情與個性來。比如收在《中華名物考》中的《炒面》,乍看題目我以為是“きそば”(炒面條)之類,沒想到是我小時候熟稔的閩南話叫“面茶”的甜點。面茶就是將面粉在熱鍋上溫火炒熟,加蔥油、芝麻、碾碎的花生仁或爆米花,冷卻后加入白糖,收在密封罐里。吃的時候注入沸水,調(diào)勻成糊狀啜飲。后來我到北京,從老胡同街坊里接觸了老北京的日常習俗生活,才知道炒面茶是源于北方的古已有之的食品。京津一帶稱為茶湯,在津門南街和北京大柵欄一帶都有老字號。當街擺開茶攤子,木頭柜子里放著各種原料,有糜子、高粱、麥粉、藕粉、油茶、杏仁霜、黑芝麻等磨成的粉末,還有各種調(diào)味的干果脯。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上大銅壺金光锃亮,壺身鑄有游龍,壺嘴金龍吐水造型。大銅壺肚膛內(nèi)點煤炭,沿著肚膛盛水,滾開的水直接沖泡出面茶,香氣滿街。青木從北京的茶湯回憶曾在上海吃過寧波風味的同類食品,聯(lián)想到日本也有如出一轍的類似食品,叫“麥香煎”或“炒面粉”,隱隱勾勒出一條飲食文化海陸傳播的路徑。
北京市井代表性風味——餛飩,也引起他興味津津。由尋常的餛飩,引述宋人程大昌《演繁錄》的相關(guān)記載,考據(jù)出它是始于遼代定都北京時的流行食品,因系“虜中渾氏、屯氏為之”,與吃食有關(guān),故名“餛飩”。一碗餛飩與王朝遷都的宏大歷史敘述相映襯,有一種舉重若輕的余裕。行文到此,收筆回鋒,又落到對一碗美味餛飩的禮贊:“沉浮于高湯中的白色餛飩,呈蝴蝶形狀,自有一種風情。韭菜、冬菜、紫菜、干海米、胡椒末,還有種種不知名的香辛料,洋溢著北方風情!”
最能體現(xiàn)出他趣味的是長篇飲饌隨筆《中華腌菜譜》,收于學術(shù)名著《華國風味》中。此文專門寫旅居中國期間見識過的八種南北咸菜,個中對歷史悠久的中國腌漬文化獨具趣味與情懷,有故事,有典故,有學術(shù)考證,帶點淡淡的推理味道,時不時穿插自己的口味感受經(jīng)歷,頗有逸興遄飛的風致,是一篇融風俗見聞、歷史考證與個性情趣于一爐的好文字。
在北京,青木對各種“飽含歷史的精練的”古都咸菜如數(shù)家珍,并且以何者最適合下酒送飯為格調(diào)高低的標準。他常到大柵欄外漬物老鋪“六必居”買咸菜,外出旅行,總要帶回各種當?shù)叵滩嘶乇本┕⑵穱L下酒,比如四川的榨菜和大頭菜漬物。中國腌漬品中,他對南北常見的皮蛋也倍感興味:“皮蛋一名松花蛋,在日本的中華飯館也時常有,蛋白照例是茶褐色,有如果凍,蛋黃則暗綠色,好像煮熟的鮑魚的肉似的?!逼さ按蟾旁诖笳觊g才傳入日本,卻意外受日本人喜愛,至今是中華料理店必備菜肴。
青木正兒對中國咸菜的研究,曾引發(fā)周作人共鳴激賞,稱贊它“是一部相當有趣味的著作”,并翻譯成中文在香港報刊發(fā)表,這是周氏翻譯生涯中最后的學術(shù)譯著。
古代文化現(xiàn)在還活在民間
早在狩野門下攻讀中國古典通俗戲曲時,青木就感到,“為了加深對所專攻的中國文學的理解,有必要知道中國風俗”。了解中國的風俗與生活,除了文獻上的考證和求索,還要實地考察和體驗,因為“古文化現(xiàn)在還活在民間”。
離開熟稔的生活環(huán)境在外漂泊的客子,對異鄉(xiāng)風物尤其敏感。青木旅居北京,行走于人煙繁盛的市街之間。在廟會閑步,逛逛小攤,信步老街陋巷,看到各種器物、飲食、風俗等都禁不住駐足流連。他在老城區(qū)雜貨攤上看到彈弓,又驚又喜,不禁聯(lián)想到《世說新語》中潘岳持彈出游的逸事。據(jù)說潘岳是晉代文壇大美男,他乘車持彈弓出洛陽城到郊外游玩,滿樓紅袖招,紛紛將水果扔進他的車里,傍晚回城時,鮮果滿車。青木想到在北京買了一副彈弓,像孩子一樣玩得興高采烈,進而突發(fā)奇想“寒山、拾得拿著的那個沒有花紋的怪異的竹掃帚,現(xiàn)在仍然在打掃著北京平常百姓家的院子”!寒山、拾得是唐代著名詩僧,在日本也廣為人知,持卷寒山與持帚拾得是歷代文人畫的常見題材。從彈弓、掃帚這類日常平凡些小道具,青木看到了背后隱藏的深沉厚重的歷史文化,由此深信“古代文化中那些仍然在民間留存著的事物,留心觀察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
民國時期的北京,引發(fā)了青木正兒的考古興趣。比如大小商鋪的各種“幌子”,他常駐足觀望浮想聯(lián)翩?;献?,又稱“望子”,古時商鋪、酒館一般用布旗招徠顧客,酒旗也稱“幌子”。這種標識,一般都高懸在酒家店前門首,非常醒目。
筆者早年游學日本,曾在玉大宮市一家百年老字號壽司店勤工儉學,就感受到日本商家暖簾所傳達出來的古老文化氣息:每天開門迎客前,都要在門口灑水撒鹽,由店長將寫有“東”字號和商徽的青色暖簾張掛在店門上,打烊或休假才能卸下,暖簾有專人負責保管,定期送專門洗滌店干洗,那情形鄭重其事猶如對待國旗一樣。由此也衍生出很多與暖簾有關(guān)的詞語,如“暖す”,意為砸了商家口碑;“暖分け”,就是自立門戶等引申義……青木正兒從北京街頭的幌子,考察起江南江北幌子習俗的差異,由此進一步推及江戶時代的切面鋪、煙草鋪模仿中國的幌子,乃是由于進口中國商品捎帶也引進了招徠顧客的方式,他為自己從老北京找到日本“暖簾”的源頭而欣喜,興味濃厚,寫進文章里。
清末民初,西方事物也在改變著北京,經(jīng)過觀察,青木發(fā)現(xiàn)寄寓的東四牌樓一帶的舊式商店,還像以前一樣五花八門地吊在屋檐下,而大前門外鬧市鱗次櫛比的新式商店,幾乎看不到舊式的幌子了,心里若有所失。就像在日本看到店招酒簾引起中國游客懷舊之思一樣,青木正兒在記錄北京風情時,就預(yù)感到這一切或許會隨著時勢變遷而消失,他悵然寫道:
再過幾年,這東四牌樓一帶一定也會像前門外一樣,再也找不到幌子的影子了!
人世幾回傷往事,世事滄桑帶走的何止酒簾、望子?熟悉古往今來歷史興廢的青木似乎預(yù)見了身后北京古都風貌將要面臨的巨變。1964年年初,青木正兒為即將出版的《北京風俗圖譜》寫序,其中有言,好像對今天的國人說的:
舊的東西正在一天天改變,對于人民共和國的今天,這圖譜存在的意義不是越來越大嗎?
“且向花間留晚照,為君持酒話斜陽?!鼻嗄菊齼旱膱D譜、文章等傳世之作,為古都老北京留住了最美的“花間晚照”,讀來令人感覺滿紙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