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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魂

2019-11-22 14:44段吉雄
滇池 2019年11期
關鍵詞:燒紙老太柿子

段吉雄

“咱媽這幾天咋像丟了魂似的,一天到晚迷迷瞪瞪的?!?/p>

兒媳婦嘟囔著,右手使勁甩著手里的體溫計,那股銀色的細線飆得很高,像一條炫目的強光,灼得人眼睛生痛。

“又燒到 39度,趕緊起來去衛(wèi)生站里再打一針。”她瞅著沙發(fā)上蔫頭搭腦,臉似銀葉的涪九,對著坐在旁邊神情落寞的丈夫說。語氣不容推辭。

秦老太坐在陽臺上,眼睛盯著小區(qū)里一個個螞蟻似的人們,耳朵卻靈敏地捕捉著屋里的每一絲風吹草動,兒媳婦那細微的嘟囔聲她清晰地收聽到了,身子輕微抖了一下,沒有回頭。但當聽到她說孫子又發(fā)燒時,便急忙站起身來,剛準備張口,兒子已把孫子從沙發(fā)上拉起來,擁進懷里。涪九像一根軟沓沓的面條,任憑著被扯來扯去。秦老太急忙走過來,還沒到跟前,兒媳婦已經(jīng)打開了房門,“嘭”的一聲之后,板著臉的防盜門瞪著一只眼睛木訥地看著她。

三天前,秦老太帶著孫子在小區(qū)里玩耍,被一條狗追了幾步,當時嚇得跌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實際上,那是條寵物牧羊犬,樣子雖然兇猛,但性格很溫柔,估計是看到涪九穿的衣服比較鮮艷,一時好奇想和他玩耍。但那足有半人高的寵物狗連大人見了都嚇得繞路走,更別說一個才上幼兒園的小孩了。人和狗沒有接觸,就在涪九倒地的瞬間,牧羊犬也被嚇得扭頭就走,但當天晚上涪九就開始發(fā)燒了,睡到半夜還哭了起來。后來勉強又哄睡著了,卻是一驚一乍的。兒子和媳婦兩人趕緊把他抱到小區(qū)的衛(wèi)生站里,醫(yī)生說是感冒了,直接就開始輸液,回來的時候已是天麻麻亮了。秦老太雖然在家里,卻也是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涪九好像強些了,但到了晚上半夜時,突然又哭泣起來,而且比頭一天晚上還厲害。夫妻倆又把他送去繼續(xù)打針。連續(xù)折騰了三個晚上,兒子和媳婦明顯都有點兒撐不住了,涪九的癥狀似乎沒有什么大的改觀,據(jù)醫(yī)生診斷說他這就是病毒性感冒,需要連續(xù)打一個星期的吊瓶。晚飯的時候,秦老太把涪九那胖乎乎的小手放到自己手中,用指頭摸了摸他的手心,怦怦直跳,心里就有數(shù)了。

“這是嚇掉魂了,收收魂就好了?!?/p>

兒子看著她,“哦”了一聲,但兒媳婦卻把不滿意掛在了臉上?!搬t(yī)生都說是感冒了。你說收魂那是迷信,別把涪九給耽誤了。”

迷信,這叫迷信?秦老太有點兒驚訝,她瞟了兒媳婦一眼,目光朝旁邊蕩去。去柿子坪打聽打聽,那方圓十里誰人不知道我秦老太是遠近聞名的收魂高手?那些年,在老家收回的魂兒不下上百個,好多在大醫(yī)院里都瞧不出來的病,都是我給治好的。逢年過節(jié),提著雞蛋、小米上門答謝的人一串接一串,沒有一個人說她那是迷信。

秦老太嘆了一聲氣。提起收魂,她想起了男人,那是她第一個收魂成功的人。

那時他們才成家,都很年輕,渾身的力氣像柿子坪那呼嘯穿越的風一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他們風風火火地在太陽和月亮之間來回穿梭,只想住進有棱有角的青磚土坯房,白天進山去尋找蓋房所需的木料,晚上在月光下挖土做坯。整整一年,三間大瓦房所需的材料全部準備齊全。在一個溫暖向陽的日子,男人點燃了一千響的大鞭炮后,歡呼著揮鎬揚鍬,挖地基,和泥巴,燒窯,一切都按照他們設計好的時間推進著??粗侨g寬敞、大氣的土坯房雛形已經(jīng)巍然屹立時,她和男人興奮得像是馬上要住進了金鑾殿,一年來的疲勞和傷痛都拋在了腦后,喜悅和激動從疲倦的身體里涌出來,汩汩作響。他們實在等不及了,當天晚上抱著被子就進了那還只有四堵墻、連房頂都沒有搭氈的新房里。身邊的杉木發(fā)出陣陣原始的香味,星星就在腦門上流淌嬉戲,月下光她和男人被這成就感激得心潮澎湃,心猿意馬,但他們誰都沒有張口。在相互對視的眼神里,從冒著火星的眼睛中讀懂了彼此:明天是上梁的大喜日子,不能有半點玷污之心!

房屋排架所用的木頭都是當?shù)刈詈玫模鸥箼_用的是杉木,大梁、二梁用的是楸木,而一百六十二根椽子用的則是柏木。這些,都是她和男人從山里一根一根扛出來的。天還沒亮,幫忙的鄰居都來了,他們繞著房屋四處查看,摸著堆積了整間屋子的木頭,稱贊聲不絕于口。有的說這泥坯做得漂亮,方方正正;有的贊這正梁選得周正,兩頭一般粗,直挺且沒有疤痕。木匠踩著時間點到了現(xiàn)場,帶領著徒弟和眾人將那些輔梁先安排好。而那一根搭著紅布的木頭像是洞房里的新娘正靜靜地呆在旁邊,靜等良辰吉時。

算好的時辰在人們的期盼中款款而至,上梁正式儀式開始了,男人在供桌上擺好豬、魚、雞、香燭等祭品,拜了三拜之后,人們將那綁著一對古錢幣、一雙新紅筷子和五色新布條的正梁抬了起來。木匠和瓦匠沿著搭好的梯子各走一邊,一步一步走向房頂,邊走邊唱:“伏羿伏羿三伏羿,腳踏祥云登高梯。前步不如后步高,連踏三步采仙桃,請問仙桃何人采?東方果老仙來采。手拿藤盤出外堂,六親九眷站兩廊。前面造起大府堂,后面造起宰相廳,左邊造起金銀庫,右邊造起米谷倉?!蹦窘吃谇懊娉?,那些幫忙的、看熱鬧的就在下面應和著,聲音哄亮,聲調一致。在眾人的吆喝聲中,那根正梁被順利地送到了屋脊處。此時,木匠站在高聳入云的大梁上,從身上取下斧頭和曲尺又唱了起來,“手拿發(fā)錘四角方,魯班許我上正梁;金龍登位紫薇到,紫薇令我打發(fā)錘。一打金雞叫,二打龍頭抬,三打中狀元,四打大發(fā)財……”一邊唱,一邊用斧頭把正梁牢牢地固定在房屋的正中間,眾人照例在下面抬著頭歡呼著,表情肅穆,就連那些在人群中撿食的流浪狗,也收起了一慣的蠻不講理和憤世嫉俗,安靜地低聲咀嚼。在這種莊重的場合里,肅穆的氣氛是會傳染的,從人到動物,還有周邊那些樹木,它們也都一動不動。

正梁固定好后,上梁儀式的結尾也是最高潮環(huán)節(jié)——撒梁開始了。坐在正梁上的木匠將之前準備好的糖果、花生、饅頭、銅錢、“金元寶”等從梁上拋向四周,讓在場的男女老幼爭搶?!皰伭簰伒綎|,東方日出滿堂紅;拋梁拋到西,麒麟送子掛雙喜;拋梁拋到南,子孫代代做狀元;拋梁拋到北,倉倉白米年年滿?!蹦窘骋贿叧贿吶觯俏孱伭臇|西雪花一樣從空中飄了下來,人們歡呼著,爭搶著,都想討一把吉利。作為主人,更要主動去接納這象征財富和子孫興旺的福品,男人眼睛看著上面,扯著衣襟四處去接那從天而降的吉物。也許是人太擠了,也許是過于疲勞,他一下子被絆倒在地上,懷中的東西撒了一地,這在當?shù)亓曀字锌刹皇莻€好兆頭。熱鬧的人群像一鍋翻滾的開水,喧囂,蒸騰,來回游蕩,都忙著去搶東西,并沒有注意到身邊有人倒下。她看到了,連忙擠過人群,把男人拉了起來。

當天晚上,男人就發(fā)燒了,夢里還一驚一乍地手腳并舞。她有點無所適從,急得四處找人,家族中一位老人摸了摸男人燒得滾燙的額頭后告訴她,他的魂丟了。那時候她才開始接觸收魂,只記得那些基本的程序。想了半天,她決定先在男人身上試試。反正在柿子坪村也沒有會收魂的人,而要去外村請專門收魂的人已經(jīng)太晚了。作下了這個決定后,她趁著村里的狗進入夢境的時候,找來了三張裱紙,在男人的頭、胸、腳處輪番擦了三下,出了門來到柿子坪村最繁華的路口,將裱紙點著了。火光中,她雙手合十,蹲在地上,口中念到:“從山頭山尾,溪頭溪尾,橋頭橋尾,田頭田尾,路頭路尾,廳頭廳尾,床頭床尾,福德正神來作主,收到弟子元神失落一條,祈求福德正神帶弟子的元神返回來附體。元神回來附體喔——,十二條元神回來喔——”那聲音在深夜里聽起來有些瘆人,而原野里各種不明的聲音也嚇得她汗毛倒立,但她卻強忍著恐懼,堅持著等那裱紙燒完。男人是家中的頂梁柱!就是再害怕也得堅持下去。逼迫著自己念了三遍咒語之后,她才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朝家中跑去。一路上,她能聽到自己的怦怦怦心跳聲,還有那給自己帶來害怕的腳步聲。一連七天,她每天晚上都在極度恐懼中繞著村子轉圈,每次回家后都驚出一身冷汗,但看著男人漸漸均勻的呼吸,聽著他的鼾聲慢慢恢復正常時,覺得這所有的恐懼、孤單、害怕都算值了。她躲在被窩里哭了。

一個禮拜后,男人從床上坐了起來,吃了三大碗稠稠的面條之后,扛起釬擔直奔對面山上去收割云彩了。

秦老太想著男人的時候,她扭頭看了看兒子,他正苦眉愁臉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那樣子似乎在媳婦和母親意見沖突的時候,他選擇了棄權。這一刻,她突然有點討厭兒子?!斑@個鱉子小時候膽子小,最容易嚇掉魂,哪次不是老娘給你收的。這時候裝聾賣啞起來了?!?/p>

兒子小時候特別容易被嚇掉魂。用男人的話說,兒子心底純潔善良,更容易看到大人們看不到的靈幻的東西,加之他們住的地方離村子中心有點遠,所以老是被嚇掉魂。那時候,她已經(jīng)有點出名了,看了看兒子呆滯的眼神,又摸了摸他滾燙的手心。晚上睡覺的時候,她用一個杯子裝上滿杯米,用紅布裹緊,然后在兒子全身上下滾了三圈,放在床頭。第二天早上打開紅布一看,果然陷進去了一個大拇指般的窩。她心里有數(shù)了,記住了那個窩的方向,晚上的時候,就拿著裱紙到村子外的路口燒了。這時候,她已經(jīng)不害怕了,回家的時候,她甚至還有些輕松,嘴里念著“元神回來附體喔——,十二條元神回來喔——”,仿佛兒子走失的魂兒就跟在她身后,或者拉著她的衣角。有幾次,她真的覺得有人拽他的衣角,沉甸甸的,她笑了,便嘟噥著“小壞蛋,可別再跑了?!比缓?,邁著碎步就走回家了。她生怕走的太快,兒子追不上。有一天晚上,她返回時,感到身后有踢踢踏踏的碎腳步聲,跟兒子平時走路的聲音一模一樣。她停下時,那聲音也停下;她走快時,那腳步也快起來。她便在心里笑開了,兒子回來了,懸著的心就放下了,便不急著回家了。抬頭看著那滿天的繁星,口里哼起了小曲,她能感覺到后面有聲音在附和。

既然兒媳婦不相信涪九是丟了魂,當然更不會同意她給孫子收魂。秦老太也沒有辦法。這里不是柿子坪,涪九是她的孫子,不是她兒子,她做不了主。她想拿一杯米放在涪九的床頭,用事實來證明她說的是正確的,但最終沒有成功。因為家里突然多出這樣的東西,肯定是會被發(fā)現(xiàn)的,尤其還是在涪九的床頭。沒有這些道具,秦老太空有一身本領卻沒有施展的地方。

防盜門突然打開了,把發(fā)呆的秦老太嚇了一跳。她朝門口眺去,看見兒媳婦走在前面,后面跟著背著涪九的兒子,他們把涪九放在床上,交待了幾句后就急匆匆出門了,眼見上班時間到了。秦老太突然莫名興奮起來,她快步來到涪九的臥室,伸手想去撫摸他臘黃的臉,但聽到那細微勻稱的鼾聲后又縮了回來。她輕輕退出房門,轉身來到自己的房間里,從床下面的一捆報紙中抽出了幾張裱紙,那粗糙的黃紙舒展著身子,一副很干凈的樣子。她把裱紙對折,然后又再次來到孫子的房間里,在他的額頭、胸口和腳上擦了幾下,看著蔫頭耷腦的涪九,秦老太的心里在顫抖。她摸了摸孫子的手心,還在怦怦直跳,又用手心碰了下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不是說是感冒嗎?打了那么多針又吃了那么多藥怎么不起作用呢?還說我這是迷信,我看你們那才是死犟?!鼻乩咸谛睦锪R著,看著涪九深陷的眼眶,在心里對孫子說,“沒事啦,今天晚上一過,明天就好了?!?/p>

按照規(guī)矩,收魂是在夜深人靜、所有的生靈都睡著的時候,通過有特殊功能人的呼喊,把丟失的靈魂找回來。對于秦老太來說,在城市里選擇晚上燒紙收魂,除了遵循這個必須的規(guī)矩之外,她還要躲避著那些穿制服的人。不然,又像上次一樣,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一大群人。

那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的前幾天,秦老太連續(xù)幾天都夢見老頭了。他那健壯的身體清瘦了許多,年輕時渾身鼓脹脹的肌肉也松弛下來了,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坐在她的對面,也不說話,就那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每天晚上,她的夢境幾乎都是復制這同一個場景。她想了半天,沒想明白老頭為什么不說話,后來在小區(qū)里無意聽到有人提起才知道原來馬上就是七月半了。第二天上午,家里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秦老太一大早也出了門,她出了小區(qū)跑了好遠的路,才找到一個賣裱紙的。買了厚厚的一沓,準備晚上給老頭送過去,讓他好好過個節(jié)。

可是,這些紙該在哪兒燒呢?這是個高檔小區(qū),到處都貼著“嚴禁煙火”的字樣,不間斷巡邏的保安甚至連地上一片落葉都要撿起來,更別說燒紙了。馬路上更不合適了,車來車往,人來人往的,怪不好意思。家里呢?兒媳婦用抹布把每個旮旯都擦得沒有一絲灰塵,任何一丁點兒的氣味都躲不過她的鼻子,也不能燒!找來找去,最后她發(fā)現(xiàn)只有走廊的電梯口處有個平臺,可以將就一下。觀察了半天,發(fā)現(xiàn)沒人后,秦老太就決定在這里把紙錢給老頭送過去。不過,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她從家里出來時,除了帶著裱紙,還拿了掃帚和撮箕,準備燒完之后趕緊把紙灰掃走。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后,她用火機點著了裱紙,在心里默念著,“老頭子唉,起來收錢了,七月十五買點好吃的吧?!边€沒叨咕兩句,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盡管馬上快五年了,但老頭的笑容卻始終浮現(xiàn)在她面前,他吃飯、喝水的動作,甚至發(fā)脾氣的姿勢她都刻進了腦海里,成了她漫長夜晚打發(fā)時間的溫暖記憶。她掏出火機,顫巍巍地點著了裱紙的一角,火苗慢慢長高,變大。在火光中,她看到了他正走過來,這一次,滿臉笑容,像是年輕時每次從山坡上回來的樣子,熱烈地跟她打著招呼。就在她準備把火光加得再大一點的時候,突然頭頂上一陣強烈的刺耳聲把她嚇了一大跳,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有一個紅燈泡在不停地閃爍,那聲音也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像是學校的下課鈴聲。

“個狗東西?!鼻乩咸吐暳R了一句后,沒有再理會了。低下頭,發(fā)現(xiàn)火光快要滅了,她趕緊又續(xù)了兩張,但火光里老頭的身影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刺耳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擾得她心里煩躁不安。她想趕緊把還有一半的裱紙燒了,離開這個平臺。這時候,電梯門突然開了,從里面沖出來幾個人,穿著黑色的西服,還系著領帶,每人手里提著一個紅色的滅火器,臉上布滿了慌張的神色,像是后面有鬼在追趕。他們從電梯里出來時,看到那堆燃燒的裱紙和秦老太后,二話不說,從滅火器里抽出一根管子,直接就對準了那堆裱紙。一團團白霧像是妖怪一樣,突然就掙脫了束縛跑了出來,并迅速膨脹,變大,還發(fā)出咝咝的聲音。這聲音,秦老太在柿子坪聽過,那是她年輕時有一次在坡上割草,草叢里突然鉆出一條眼鏡蛇朝她沖來,它吐著信子行走時發(fā)出的就是這種聲音。她當時嚇壞了,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還是身后的男人一把鐮刀飛過來,把它砍成了兩節(jié)。

咝咝的聲音還在繼續(xù),那騰起的霧氣越來越大,把秦老太的臉寵都給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到,那些燒過的,沒燒的紙灰、裱紙都看不見了,包括那些從電梯里出來的人。只聽到他們緊張的聲音。“差不多了吧?”“不需要用水吧?”“滅沒滅?”前兩句把秦老太聽得一塌糊涂,但最后一句她聽到了,也明白了。什么?他們是來滅自己燒的裱紙?她一下子火了,騰地從地上坐起來,隔著煙霧憤怒地吼道:“你們是干啥的?”她看不清這些人站在哪里,便對著濃霧外喊。

“你要干啥?”一個憤怒的聲音頂了回來。

霧氣慢慢消了,滿臉怒氣的秦老太看到幾個同樣是怒氣沖沖的臉正一齊瞅著她,仿佛跟她有仇一樣。她低下頭,發(fā)現(xiàn)剛才燒紙的地方已經(jīng)空無一物,連紙灰都沒有了。而那些沒有來得及燒的裱紙已經(jīng)凌亂地散落在地上,上面蓋著厚厚的一層白色泡沫樣的東西,有的還有濕漬。陡然之間,她悲從心起,那是她給老頭送的過節(jié)錢!這群人不僅把它都澆滅了,而且還把錢都撕碎了,連碴兒都沒剩。

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以前兒子在老頭墳前燒紙時,有時嫌燒得太慢想用木棍把壓實的裱紙?zhí)粢幌?,都會遭到她的呵斥,“你這么一挑不就把錢戳爛了?還怎么用?”兒子只好老實地呆著,靜靜等著裱紙燒完才離開。而今天,這些人無緣無故地把老頭的錢給搶走了,這讓他怎么過節(jié)。秦老太越想越傷心,眼淚早就在流了,她渾身顫抖著,僵硬的手慢慢伸向那靠在一邊的掃帚,緊緊地攥在手里,然后猛然大喝一聲:“你們這群沒良心的東西,連死人的錢都搶。”之后,就朝那幾個人身上打去,她一邊揮舞,一邊哭罵著:“我跟你們有什么仇,要這樣對我。你們沒有爹媽?”幾個人躲閃著,有人拿著手機撥打著。

正在秦老太追打著那些人的時候,電梯門又開了,幾個穿著紅色衣服,戴著鋼盔的年輕小伙出來了,看著這混亂的場面,一臉的驚愕。“剛才是這兒的自動煙感器報警吧,什么情況?需不需要鋪水

帶。”秦老太扶著墻,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是憤怒地瞪著那幾個黑衣人,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樣。

兒子兒媳婦很快回來了,物業(yè)公司給他們打的電話。秦老太看著他們不停地給人道歉,她想上去踢兒子一腳,但雙腿無力?;氐郊依?,兒子沒有說什么,只是一再安慰她別再傷心,等到星期天陪她回老家給父親燒紙。秦老太晚飯都沒有吃,躺在床上流淚,覺得對不起老頭,連這點小事都辦不成。她想趕緊睡著,夢里好好給他道歉,求他原諒自己。然而,翻來覆去,卻怎么都睡不著。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但第二天早上醒來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什么夢都沒有做。

幾天后,兒子告訴她,那天在走廊里燒紙時觸碰到了火災報警器,物業(yè)公司以為發(fā)生了火災,趕過來滅火?!皨專蹅冞@個小區(qū)里不讓燒紙,這城市集中祭祀的地方太遠。下次過節(jié)時,我回去給父親上墳?!?/p>

“噢?!鼻乩咸饝艘宦?,心里在想,這城里人是怎樣給去逝的親人送錢的?難道他們不相念親人?

自那以后,秦老太再也沒有在小區(qū)里燒過紙。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她會在心里念叨念叨,然后提醒兒子回去給老頭上墳。但這幾天,看到涪九難受的樣子,她決定要再冒一次險,給涪九燒紙收魂。當然,時間肯定是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但怎么才能避開兒媳婦,用裱紙在孫子身上擦上幾下呢?她一直在苦苦思索,尋找機會,以致于注意力老是不集中,做事顛三倒四,被兒媳婦認為是“丟魂”了。終于,今天下午,她獲得了和孫子單獨在一起的寶貴機會,便乘機把該做的準備工作

都做了。

晚飯過后,秦老太把孫子安頓好后,便回到了臥室里。她在床上裝作睡著,甚至還扯起了均勻的細鼾。等到兒子的房間里嘀咕聲消失了很長時間后,她才慢慢坐起身來,從鋪被下面拿出一沓白天在孫子身上擦過的裱紙揣在懷里。趿上鞋,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門。她站在客廳里,屏住呼吸,再次確認兒子和媳婦都睡熟了,才朝著門口走去。

出了房屋關門的時候,秦老太用小拇指頭輕輕頂著鎖舌頭,然后慢慢合門,直到門縫只能容下小拇指頭了,她才把手抽出來,然后微微一用勁,鎖舌發(fā)出細小“嗒”的一聲,滑進了門框里。門鎖上了!轉過身來,她趕緊把藏在懷里的裱紙拿出來,抻了抻折印,緊緊地捏在手里,朝著小區(qū)里走去。

雖然已是后半夜了,但外面到處還是亮晃晃的,秦老太抬頭看了看天,沒有月亮。噢,原來是燈光。也是,自從男人走后,她隨兒子進了城就沒有看到過月亮,更別提星星了,那天也高得讓人望而生畏,更別說摸了。

是的,她在柿子坪的時候,是可以摸得到天的。那湛藍湛藍的天空喲,就像橫亙在房屋對面的那座山上一樣。年輕的時候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看著男人沿著那條山路一步一步走到山頂,他在那藍天上收割著云彩,播種著星星。特別是傍晚的時候,落日的余輝灑在正在勞作的男人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亮閃閃的金光,揮鋤的動作、彎腰的瞬間,甚至那吐口水的姿勢都纖毫畢現(xiàn),那么有力,真是迷死個人了??粗粗?,她就盼望著他能趕緊回來。后來,她跟著男人一起沿著那條蜿蜒小道上了山頂,一伸手就摸到了那像涂了顏料的天空,還有那棉花一樣松軟的云彩。地上的泥土被男人倒騰得像云朵一樣暄乎,她躺在男人專門鋪好的紅薯葉地毯上,一朵一朵地抓著過往的云彩,身邊是鐵鍬和土塊嬉戲的歡呼聲,還有男人汗水砸在地上的鏗鏘聲。那場景,現(xiàn)在想想都跟在眼前一樣。

月中的時候,圓圓的月亮就掛在對面坡上。坐在院子里,連吳剛揮斧伐桂的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夜深人靜的時候還能聽得到那砍樹的聲音。星星多得像秋天地里的芝麻,一伸手就是一把,怎么抓都抓不完。摘一顆丟在空中,一下子就會引起更多的星星冒出來,它們跳著,瘋著,顯擺著,跑著跑著就把太陽給引出來了。兒子小時候,晚上就喜歡在院子里乘著月光和小伙伴們瘋,童真的笑聲能把星星都給勾引下來。是真的,夜空里一會兒“唰”的一聲,流過一顆星星。過一會兒,又“唰”流過一顆,引得他們都忘記了玩耍,舉著頭去搜尋那星星流到了哪里。

星星自然流進了銀河里。兒子玩累了,扎進她懷里,掀開衣服,咕咚咕咚地吸著甜潤、豐盈的乳汁。甜醇濃烈的乳香像桂花一樣在院里蕩漾,在月光下游弋。男人的目光像極了頭頂上那顆最亮的北極星,閃爍著銀光。

兒子上學后,她喜歡看著他在月光下讀書,尤其是喜歡他念那首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當她第一次聽到這首詩的時候,她覺得寫詩這個人到過柿子坪,而且就坐在對面山上寫的。伸后就能摘到星星,說句話就怕吵到了天上的神仙,這天下除了柿子坪,哪兒的人能離神仙這么近?尤其是后來進了城,看到那高深莫測的城市天空后,她更加確信寫詩的那個人真的去過老家,說不定就是柿子坪的人寫的。兒子聽了她的話,笑了。

“那詩是唐朝的詩人李白在黃梅縣的一座寺里寫的,跟咱們沒得關系。李白沒到過柿子坪。”

“喔。這樣啊。”她嘴上回應著,但在內心里她覺得那李白就是從柿子坪走出來的,至少也是在那兒歇過腳。她不知道黃梅在哪兒,但只知道離天最近的地方就是自家房屋對面的那座山。這首詩她一直記在心里,前些天孫子坐在寬敞的陽臺上搖頭晃腦地背這首詩的時候,她一點都不覺得好聽。抬頭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一片,連個啥都看不見,窗戶外倒是有連片的亮火,但那是燈光,生冷、寂寞、沒有生機。這種詩就得在柿子坪念,尤其是在晚上念,那樣才能記在心里,刻在記憶里,一輩子都忘不了。果然,孫子背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起來又忘記了?!笆挚桑挚烧彼袷强藲さ膹妥x機,一直重復著那個詞?!笆挚烧浅健!彼p輕地提醒了下,并且順口把后面的兩句都背了出來。孫子睜大眼睛望著她,不敢相信這詩是從不識字的奶奶嘴里流淌出來的。

想起孫子,秦老太把目光從灰暗的天空收回來。她在心里埋怨著自己:“出來干什么來了,還在這兒胡思亂想?!彼┻^小區(qū)幾棟高樓,來到一個空地上。這是進出小區(qū)和各樓棟的必經(jīng)之地,也算得上是個三叉路口。在這里燒紙,應該算得上是個理想之地。當然,無論再怎么合適,都無法和鄉(xiāng)下相比,那里空曠遼闊,通衢廣陌,別說是三叉路口,就是找個五叉路口都是輕易而舉的事。燒紙方便得很,只要別把荒草給引著了,想怎么燒就怎么燒。哪兒像這兒,連個燒紙的地方都沒得。唉!

秦老太捏著裱紙,心里還在想著孫子那難受的樣子,腳下加快了步伐。這季節(jié),夜里已有些微涼了,剛才出來的時候穿得有點少,過了一陣風,她突然咳嗽起來。深夜里,聲音傳得特別遠,她趕緊用手捂住了嘴,低聲在喉嚨里嗚咽起來,憋得連身子都有些輕微發(fā)顫。她不能發(fā)出太大聲音,免得讓鄰居們聽見了。當然,更不能讓兒子和兒媳婦聽見了。她像個電影里演的地下黨,貓著腰,藏在一座雕塑的后面,聽小區(qū)里的人說,這個雕塑上的人叫孫思邈,是“藥王”。她有點搞不明白,一個行醫(yī)的不去醫(yī)院里站著,跑到小區(qū)里干啥。不過,此時此刻,她倒覺得這個木訥的老孫有點用了,能幫她擋住身影,而且兩人算是同門了——都是為了治病救人嘛。

確認周圍沒人之后,秦老太從黑影里走了出來。她把背在身后的裱紙拿了出來,只有五張。按道理說,應該是多拿幾張,因為那魂兒回來時也需要有亮光照路,多幾張紙自然會照得更遠,而效果肯定也會更好。但她不敢多拿,怕燒的時間長了會被人發(fā)現(xiàn)。就這樣吧,自己多喊幾腔就好了。

秦老太先把火機點著,然后抽出兩張紙來,靠在火焰的外面。裱紙迅速燃燒起來,火光一下子大了起來。她心里猛然明亮起來,如同她年輕時在柿子坪給鄉(xiāng)親們收魂一樣,她在那騰起的火焰里看到了孫子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地朝她這兒走來?;鹧姘迪氯チ?,她趕緊又加了一張,不能讓涪九摸黑回家?;鸸庠俅纹饋砹?,她趕緊雙手合十,口中說出了她背了半輩子的咒語:“從山頭山尾,溪頭溪尾,橋頭橋尾,田頭田尾,路頭路尾,廳頭廳尾,床頭床尾,福德正神來作主……”念叨著這熟悉的詞,她感到非常親切,心里還有微微的激動。盡管這套詞她已經(jīng)好多年沒用了,但她在沒有打腹稿的前提下,還是一口氣把它說了出來。這套詞已經(jīng)在她的腦子里扎下了根,就像那首“危樓高百尺”的詩一樣,它們都嵌進了她的腦海里,化進了血液里,成為了生命和身體的一部分。

秦老太蹲在地上,把最后一張紙又加在上面,火光最后一次騰了起來。她嘴里的叨咕聲越來越快,趁著這明亮的燈光,她想讓孫子走快點,趕緊過來跟著她回家?;鸸庵校⒕诺挠白釉絹碓角逦?,她甚至都還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她放心了,孫子的魂兒回來了,以后可以安心地睡覺,愉快地玩耍了。

“你在干什么?”一陣聲音從身后響起,把正在投入的她給嚇了一大跳?;剡^頭,兩個保安正朝她這邊走來,那踢踏的腳步聲正是剛才傳入她耳朵里的聲音。難道那不是孫子走路的聲音?她有點生氣了,這兩個人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孫子的魂兒馬上就回來了,這時候他們卻來把他嚇跑了。氣憤之余,她突然又想起來,這深更半夜的,這些人是怎么看到她的呢?

“你是住在哪一棟的?為什么在這兒放火?”一個年輕點兒的保安走到跟前厲

聲問到,一束雪白的光柱照得她眼都睜不開。她用手掌遮住了那束強光,想睜開眼睛去看對方,卻沒有成功。

“放火?誰放火?”

“你這還不是放火?人證物證都在,我們在監(jiān)控室里都看到了?!蹦鞘庠诳吹剿且粋€佝僂的老太婆后,消失了,聲音輕緩了幾分。

“我這不是放火,是來給孫子收魂的?!彼鲞龅亟忉尩健?/p>

“收啥魂?在這兒能收啥魂?”那年輕保安口氣中明顯有嘲笑的味道。

身后那個年齡大些的保安走到了她跟前,“老嫂子,你說那個事我知道。但咱們這兒小區(qū)里不讓見到火,也不能燒紙。這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要報警的?!?/p>

“不讓燒?我知道,我知道!”她轉過身,蹲下來,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方便袋,把那煙灰小心翼翼地捧起來,慢慢地裝進了袋子里,然后提著走開了。

“老嫂子,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蹦昀系谋0沧飞蟻韱柕?。秦老太沒有回頭,擺了擺手。走了幾步后,突然又轉過身來,沖著他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后又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喃喃著:“涪九的元神回來喔,沒驚沒嚇十二條元神回來喔,狗驚豬驚人沒驚,十二條元神回來附體喔——”

那天之后,每次吃過晚飯,秦老太都會空著手下樓,在空曠的小區(qū)里來回轉悠,跑到?jīng)]人的地方時會沖著遠方喊到:“元神回來附體喔,十二條元神回來附體喔——”

家里,兒媳婦憂心忡忡地對兒子說:“媽看來是真的掉魂兒了?!?/p>

責任編輯 田馮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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