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舒頔
二十四樓的房間,小娜躺在昆明之上。
灌進了三瓶高度羅斯福,我對著一扇五平方的玻璃窗。榻榻米緊貼著窗玻璃。在小娜散開的頭發(fā)后面,滇池是一塊閃閃發(fā)光的銀子。她的一對乳峰逆著光,像黃昏下圣彼得教堂的圓頂,圓頂之下,晃蕩著一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樓。這些方塊不甘于馬上被夜晚消融,竭力在一點余暉中證明出自己模糊的輪廓。飄窗上,一枝干花從西山之腹荒蠻地長出來,又枯萎在金黃的城市之上。
小娜側(cè)起身,把一座城池擋在了身后。她在一片遙遠的黃金中轉(zhuǎn)頭望向我。
她叫我,你過來。我手里拿著半瓶啤酒走到她面前,在床邊坐下。她緩緩的點起了一支煙,放到我的嘴里。
前一天,小娜正式向我提出,我們應該在一起。后來我們認真地探討了這件事情。在那個夏日即將流盡的晚上,我們從一間商學院附近的酒吧里出來,走進了一片淹沒在高樓之下的城中村,又沿著一條河岸往里越陷越深。
城中村里彌漫著各種形式的腐爛味道。街道里雜亂、粗鄙的面貌像一塊發(fā)暗的牛皮癬,足以讓一座現(xiàn)代昆明斯文掃地。很慶幸,當時在晚上,我們不需要親眼目睹那些發(fā)育不良的畸形水泥房,衣不蔽體地朝市區(qū)裸露出自己脆弱的排骨和潦倒的內(nèi)臟。我和小娜原本打算在一條河岸邊的街上散散步,街上一對對學生男女卻以戀人的名義招搖過市。他們舉手投足之間,荷爾蒙的水分子就像寄居蟹一樣依附于街上每一寸空氣,從街頭到街尾,沉重的空氣將一條窄窄的河岸圍堵得水泄不通。我只能盡量不去看街上,扭頭對著身旁的那條河水,它正在夜色里帶著上游的落葉、生活垃圾以及嘈雜的時間向著滇池而去。
在這樣一條街上,小娜緊緊跟在一個已近中年的男人身后。這個男人在滿是流動荷爾蒙的空氣中走到了窮途末路,只能快步把自己往人群的邊界流放。
據(jù)小娜說,她沒有上完高中就退了學,她到一間書店去上班,并一直持續(xù)至今。她從來沒有講到過退學的原因,但是她對我說,現(xiàn)在為自己沒能上一次大學而感到遺憾。小娜說她愿意去想象大學生活是怎樣度過的,以此來為這種缺憾作出一些彌補。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結(jié)婚生子以后每天過上什么樣的生活,可當一個人試圖去獲得一段被揮霍掉的時間,是徒勞的,她得不到那種年光無意識被消耗的失落之情,是因為這樣,她才時常感到沮喪的。我以為,小娜這番話很像出自一個作家之口,不過我們走在那條昏暗的河埂上時,我沒有把這種想法告訴她——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其實她感受不到的,是一整塊四年時間從人身上驟然消失所帶來的,那種具體的失落。我道貌岸然地朝前走,把手指握成拳頭,裝在兩個幽深的口袋里。我的手肘沒有空出一條縫隙,好讓小娜伸手進來挽住我。
小娜會讓我想起十幾年前,我和另一個姑娘走在街上的情形。當時我還是個大學生,身體里的荷爾蒙每天都聚成一汪無底的海水,永不停歇地向外淌出一條巨河。和那個姑娘一起散步,我也總是把手放在褲包里。那位姑娘和小娜有點不一樣。她對此感到非常不滿意,并提出,讓我盡快改掉這個壞毛病,否則就要和我散伙。這點我一直改不掉,最后她還是嫁給了我,所以姑娘們跟你在一起,很多時候說的賭氣話都不必太當真。
可惜我們結(jié)婚后的情況不太好,現(xiàn)在正在鬧離婚。關(guān)于此,我只能說,婚姻生活比我們上大學時想象的要復雜。當我和我的妻子站在一堵生活的南墻下,已經(jīng)注定了要持續(xù)著這十年不幸的婚姻。她對我抱怨最多的是,我不愿對生活作出讓步,或者干脆向它投降。而我的無奈則在于,每當我企圖去了解她對于生活的算計時,就仿佛掉進了一座沒有活路的迷宮。
小娜走在我身邊,走在一條河埂上,岸上的柳枝浮夸地向水面伸去。她沒有注意到我正陷入一種復雜的情緒之中。小娜的步子像一頭月光下的斑羚,踩在山坡上,那樣充滿彈性。
河埂上,城市陰暗面的喧囂在繼續(xù)。我們正穿過一條燒烤攤連成的街道,小娜站在一片煙熏火燎之中買肉串。她的面前,一條掏空了肺腑的魚被幾根香草捆著,被迫平躺在鐵絲網(wǎng)烤架上。在濃濃的白煙中,它突然彎起身子,深陷的眼睛憂傷地瞪著自己冒煙的尾巴。
賣水果的人在市井里收了攤,推著虛胖的三輪車從昏暗里走過,站在車把手上的大喇叭不知疲倦,復讀著水果們的名字,車兜里未被帶走的留守者則顯得自暴自棄,干癟得如同一堆扯碎的抹布。河對面跨列著幾間旅館,劣質(zhì)的霓虹爬滿了這些低矮建筑的全身,點亮了一排帶有強烈暗示意味的店名。我們走上一座石橋,把人群孤立在遠處。整座石橋鋪滿紅紅綠綠的光,開始有些曖昧。小娜站在橋上,啃著一串土耳其烤肉,一本正經(jīng)地望著我說,我認真地想過了,我們應該做愛,你覺得呢?
我在一塊刷著紅白油漆的石墩上坐下來。遠處的人聲和電器之音還很重,但我不能假裝聽不見她說的話。我像個愚笨的學生,因為答不上老師的問題不知所措。我看著小娜,看著一位正在向我提問的老師。我盡量對這位老師表現(xiàn)出來我在聽,在努力地思考她說的事情。好在小娜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定定地看著面前的河水,她似乎是不計時間成本的,在與一條河流進行著一場漫長的博弈。
小娜告訴我,在她上班的書店里,那些同事都知道我,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嫉綍耆ィ铱偸亲詈笠粋€走。小娜說她們還知道,她現(xiàn)在正和誰在一起。她說,這些同事不是只知道我,書店的工作很閑,讓她們有很多時間,用來研究每個到店里買書的客人。又說,研究客人,她們總有各種各樣的辦法。談起她的同事和工作,小娜的語氣變得輕松起來,她揚起頭,笑著對我說,我的同事們是一群偵探啊。我不否認她的說法。是的,我說,做偵探需要時間,他們正好有的是時間。
小娜手里抓著一把烤肉,吃完一串,就把簽子插進身邊的一棵柳樹下。她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竹簽,她在空中比劃,經(jīng)過一陣深思熟慮,才將它們緩緩地插入河岸上松軟的泥土里。
這些年與我妻子在一起的生活,我們已經(jīng)漸行漸遠,直到最后對著彼此無話可說,已經(jīng)像是兩個不同種族的人被迫關(guān)進了一間牢房,窮其所能,我們始終也找不到一種折中的語言。如果還有更不幸的事,就是我們每天還必須共用著一個馬桶。事實上,婚后的頭幾年,我妻子的行為已經(jīng)開始變得古怪,對我說的話也顯得深奧難懂了。
如果有誰愿意趴在我們家的窗口往里面看一眼,就會覺察出房間里的氣氛,而且他會看見,在那個被我妻子長期占據(jù)的三平方衛(wèi)生間,她將一張深褐色的面具戴在自己臉上,上半身的重心傾向一塊無辜的鏡子。她舉起幾根哀怨的手指,不停拍地打著那張面目全非的臉,同時以一種自言自語般的口氣對我說,你就整天干這些用豬頭去釣蝦的事情吧,請你——她居然還對我很客氣——過來看一眼鏡子,就會知道你吃不了坐在家里炒股票這碗飯啦。
她一邊對著鏡子喋喋不休,一邊揭下那張深褐色的面具,露出一張濕漉漉面孔。這回她又把這張面具貼在了一只手背上。此時要是我愿意,就可以從鏡像里看到,她的目光不時掠過半癱瘓在沙發(fā)上的我。我手上正捧著那本《都柏林人》,這本書端在我手上,是一面向她展開的旗幟。于是她勸我,天天抱著這種書看畢竟學不會炒股票,你還是找個工作吧,盡管我實在想不出來,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你還可以做點什么呢……此時,鏡子會在她面前反著痛苦的光,可憐它不能為此說點什么,一個馬桶和幾條毛巾也委屈地沉默著。
成為職業(yè)炒股人之前,我曾經(jīng)找過一份工作,在一家雜志社給人做文字校對。這份工作不太適合我,我有角膜炎。做校對需要長時間對著電腦,兩個月后,我的眼白變成了淺紅色,眼角兩邊布滿血絲,到了傍晚,眼睛就自顧自地淌眼淚??晌疫€想繼續(xù)把這個工作做下去,反正眼睛不受罪耳朵就要受罪——我已經(jīng)悲觀地相信,人不受點罪總是不行的。
在雜志社那兩年,我每天清晨會杵在樓下的公交車站,等來 186路公交車,經(jīng)過十個站,186路會開到龜背立交橋。我在立交橋下買一根地溝油炸的油條或者病豬肉餡包子當早點,然后轉(zhuǎn) 52路,再坐六個站到新聞路附近去上班。天還沒有完全亮,我就睡眼朦朧地擠上一輛渾身疼痛的公交車,它顫抖著穿過大片永垂不朽的鋼筋水泥叢林,每天里有幾個小時,我站在車廂里,手上抓住一條油膩的鋼管。隔著車窗玻璃可以看見,昆明在每個清晨和黃昏變成了一臺龐大的機器,往柏油路的窨井蓋下面,傳出陣陣絕望的嘶吼。此刻你會發(fā)現(xiàn),命運正被粗暴地拉扯著,被迫與一群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陌生人捆綁在一起。這樣幾個月后,人很自然就變成一根龜背立交橋下的油條,那樣麻木不仁,安之若素。直到有一天,雜志社的人告訴我,他們租不起刊號了。他們說我可以不用去上班了。
那是一個九月的夜晚,在遠處,昆明城的燈火使得頭頂?shù)男强征鋈皇?,小娜坐在一座光影交錯的石橋上,對我講她在書店上班的事情。她講到他的同事的故事,也講到他們獲悉這些客人的情況(其中也包括我的),動用了什么樣的辦法。但是我心里裝著別的事情,她的話我沒有聽進去。當時河對岸一間十元店的音響開得很大,沙啞的低音鼓聲聲撞上橋頭,讓我的心里一陣陣發(fā)慌。
把所有的木簽都插入了河邊的泥土里,小娜站起身來。她背身向我時,才像真正進入一個她預先為自己設(shè)定的角色。她對著地上的一把木簽說,你不要擔心,離不離婚,那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我低下頭,看見她用那些木簽在地上圍出了一張笑臉。同時我注意到,河水流過我們頭頂上一盞昏黃的路燈,水里映出城中村支離破碎的塊面。這時我感覺對面的霓虹燈越來越亮。如果此時有人注意到橋上的我們,小娜看起來像是落入了一個男人蓄謀已久的掌控之中。
河岸上的旅館,是為商學院的學生開的。走進來之前,我以為旅館里會坐著一個好事的老板,他看看我,再看看小娜,然后對我報以意味聲長的一笑。如果那種情況真的出現(xiàn),就讓人感到很不愉快。所幸當小娜把兩張身份證遞過去,我的目光越過吧臺上堆成個山包一樣的瓜子殼,望見一個肥膩的腦袋在一截脖子上搖搖欲墜,屏幕上正播著一出香港電視劇。老板娘的眼睛始終沒有移開過屏幕,一直隨著劇情的悲喜,她也不轉(zhuǎn)臉,扔過來一串鑰匙說,房費五十,給一百,押五十。
房間里有一張床,簡易的平柜上放著老式的電視機。小娜坐在床頭。在方寸之地,除了一張床外,房間里再也沒有第二處容身之所了。我走到床尾坐下來,床尾是個靠窗的位置,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就像個正人君子那樣坐著,一動不動。窗外的柳樹綿軟地向夜晚垂下頭來,趨炎附勢地在風中搖擺。在遠處,行人已經(jīng)變得稀疏,街上只剩一排打著圓傘頂?shù)臒緮?,中間殘喘著青白色的煙。
走下石橋之前,小娜對我說,你看你,你遇到我之前把婚也結(jié)了,和你在一起,別人就要喊我小三了。說完這句話,她停下步子,站在橋上游離的光線里。我也站住了。她說,我不是說當個小三不行,我無所謂,但是別人不知道,我們自己最清楚了,我們什么也沒做,其實這件事根本沒有坐實。她問我,我說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是這樣,你不反對吧。我說我同意,確實像她說的那樣。她說,所以,我們要為了一件沒有坐實的事情,去承受被坐實的結(jié)果,是不是呢。我無話可說。最后小娜在石橋上做出決定,她說你聽我的,我認真想過了,除了把這個事坐實,已經(jīng)沒有別的辦法了,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要是想到了你就告訴我。我說,你要這樣問,我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辦法。她說,很晚了,十元店都關(guān)門了,想不到就聽我的吧,說不好我們就是為干那件事來
的,我們?nèi)γ骈_房間。
起初,我不是很想和小娜辦那件事,認為有事在先行的嫌疑。換句話說,我覺得小娜想辦這件事,其實這個對象是不是我并不重要。只要沒有開始,我們就還有機會再退一步,找找其它的解決辦法,并非一定如此。我在窗口一支一支的抽煙,猶豫著這事要不要再跟小娜商量商量。同時我還想到,小娜作為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在做愛的事情上確實坦坦蕩蕩,而我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卻猶猶豫豫,是不是有些寡廉鮮恥。我一時不知道怎么跟她開口。這時小娜猛地站起來,向前一步,把房間里唯一的一盞燈關(guān)掉了。
小娜以為,既然我們是偷情,就該拿出點偷情的樣子來,決定了做這件事就好好做,說至少,不可以像生孩子那樣胡來。小娜說,應該有所儀式感。她還提出,應該先從接吻開始,然后相互撫摸對方,這樣循序漸進。那天晚上為了不讓我打退堂鼓,小娜表現(xiàn)得很主動,她說,這種事要怎么做,她很清楚。街上的最后一個音響關(guān)掉的時候,她對著我的耳朵說,操我吧。
一個廣告燈箱掛在我們的窗戶外面,是旅店的招牌。光從窗口照進來,照在我們床頭的一面墻上,墻面被燈光涂上了三個變形的藝術(shù)體大字:愛之屋。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我們按照小娜說的,盡量使它看起來充滿儀式感。所以半個小時后,我只脫掉了一件外套。我覺得如果照那樣下去,天亮以前我們是完不成了。
如果你住過河埂上的那種旅館,你就知道,它的房間是用石膏板隔出來的,左右兩邊的動靜可以聽得很清楚。住在隔壁的一位老板,從我們進來的時候就在打電話,我們聽著他一直在跟他的朋友談一個項目,該項目他正在做,要從孟定邊境修條公路,一直修到緬甸去。他談了很多關(guān)于這個項目的細節(jié),以及目前需要解決的問題,唯獨沒有談及他這個人此時身在何處。離我們更近的一間房,住的是一對大學生情侶——確實離得太近了,假如此時有人突然抽掉隔在中間那片薄薄的石膏板,兩張床將會很自然地連在一起,成為一條大通鋪。他們是在我們接吻之后才進來的,才來了一會兒,我就聽見隔壁床上僵硬的鋼絲彈簧規(guī)律地響了起來。男生喘著一嘴粗氣,他壓低了聲音(但還是像對著我的耳朵說一樣)對女生說:你別咬我。小伙子說完這句話以后,姑娘的聲音就大了,海浪般向我們頭頂涌來。我想他們是血氣方剛的,當時并不考慮儀式感。畢竟,在說“別咬我”之前兩分鐘,我還聽見他們談?wù)撝P(guān)于下周上選修課的事情。
在隔壁的氣氛幫助下,我們總算快了一些。他們停下來后,我們也終于到了互相深入了解對方的緊要關(guān)頭。小娜將一只避孕套遞給我,在霓虹燈下,銀色的塑料包裝殼發(fā)出了一層悲壯的光,她說,吶,穿上你的衣服,我們就開始吧。
那天的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大概是由于隔壁女生很興奮的原因,讓小娜受到了刺激。她總是一驚一乍的,動不動就大喊大叫,生怕別人聽不見。我說,你能不能正常一些,這種事不是比賽,要有感而發(fā)。小娜不高興了,說,你們男的不就是喜歡這樣。這句話說完后,我頓時就失去了興致,又復回到了悲觀、復雜的情緒中。
我妻子在每天出門前,通常會在鏡子前扭著脖子轉(zhuǎn)幾個圈,似乎是為了確定,她的身后沒有長著一截尾巴。她轉(zhuǎn)完最后一個圈,還不忘記問我一句,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恢睕]有孩子?然后她拉拉衣領(lǐng),眼睛來回掃過房間中的一切陳設(shè)。她客觀地凝視它們的樣子,經(jīng)常讓我想起一臺在夜間橫行的探照燈,緩慢、勻速。你也許能想到,這種行動軌跡會形成一個扇面,起點是一面鏡子,終點是躺在沙發(fā)上的我。探照燈適時發(fā)出一聲冷笑,以便加強對答案的肯定,她說,是因為這房子實在太小了。這樣一個藐視科學的答案,會終于把我激怒——我只是身體看起來像癱瘓了,腦子沒有問題,如果我們沒有孩子,是因為我們五年沒有做愛。我甚至可以想辦法把自己說服,相信我其實是個性無能,但沒有人可以說,大一點的房子會讓我的妻子自己懷孕。
一句話確實已經(jīng)頂?shù)搅宋易爝叄汉⒆由鰜硎且诜块g里騎馬嗎?但是她已經(jīng)打開門,走進了一條幽暗深邃的樓道里。
我們在河邊旅館舉行儀式,整個過程十分糟糕。
后半夜,隔壁的老板已經(jīng)修完了一條孟定到緬甸的公路,打起了疲憊的雷。小娜坐起身,披著廣告燈箱照進來那個“愛”字的光,靠在床頭點起一支煙。她指著修路老板那邊對我說,你聽聽,這鼾聲充滿了故事,像在過著一場起起落落的人生。小娜把煙吸得很重,為自己的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石膏板那邊床上的鋼絲彈簧又響了。我仔細地注意著隔壁的動靜,覺得他們這次和上一次很不一樣,因為有一個腦門正“咚咚……咚咚”撞著我頭上的那面墻。我跟小娜說,這回好了,一場起落的人生,還有人在幫忙打著鼓點。說出這句話,我也許帶著對大學生的嫉妒,他們都還很年輕,不需要什么原因,總是說愛馬上就愛了。
當時在一片暗淡的夜色里,我想到非洲草原上的那些獅子。交配季節(jié),它們在干燥炎熱的曠野上,渾身充斥著粗野的欲望。它們百無禁忌,不知疲倦。不需要任何儀式,不需要征得大象或者野牛的同意,甚至不需要互相喊一聲開始。雄獅的毛發(fā)茂密而張揚,它渾身赤裸,站起來扭扭脖子,就爬上了雌獅的后背。你很少看見雄獅奔跑,它就在原地馳騁。
我的心思正在草原。小娜滅掉了煙,滑進被子緊緊貼住我,她的身子發(fā)涼,如同一件柔軟的瓷器。她一只手摟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伸進被子,隔著內(nèi)褲將我握住。但是我沒有心思,我的身體毫無反應,已經(jīng)成圣。
小娜動了動身子,對著我的耳朵輕輕地哼了一陣,見我還是無動于衷,她就哭了起來。小娜吸著鼻子得出結(jié)論: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說完這句話,她翻了個身,以背對著我。小娜的身子露在被子外,在影影綽綽的光線下仿佛一匹孱弱的斑馬?!澳腥瞬皇呛脰|西”——如我所知,從古到今這都是一句被廣泛引用的話。這句話,我不知道石膏板后面的小伙子聽后怎么看,反正我不是太同意這種說法。但我正作為一個已婚男人,此時與一個年輕女人正躺在河邊旅館的床上,不同意的話就不方便說。小娜肩膀聳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她的整個后背似乎陷入了一種昏暗的絕望中。我以為這是一種草率的絕望,甚至懷疑,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種絕望之所起,不過我還是相信,她所有的絕望都是真誠的。我有點慌,又不知道我此時能說點什么,不過為了表現(xiàn)出我該有的善意,就伸手搖了搖她的后背,她不理我,還把背上的肌肉繃緊得像張鼓皮一樣。我只好又用手背的指節(jié),在她的身上敲了敲。我說,不要哭,要有什么事,大不了我們還可以再商量。我的本意是想安慰她,可她轉(zhuǎn)過身來,劈頭蓋臉就把我罵了一頓:敲什么敲?腦子真是壞掉了,我是一道門嗎?
小娜確信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無疑是其中一個,但我還是相信這話主要并不是沖我。那天她還對我說,她有個男朋友,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關(guān)于他的男朋友沒有良心,她舉了很多例子,我聽進去的很少,這些話我也不喜歡聽。有一些大概是說到,她記得他生日給他買禮物,冬天給他買手套,而那個男的卻總是忘掉情人節(jié),忘掉紀念日一類。我不知道她指的男朋友是過去的,還是現(xiàn)在的。如果是現(xiàn)在的,小娜在這種情況下罵人家沒良心,我就認為很不應該。我對此有些好奇,但不好問,此情此景,討論這些不合時宜。
我不上班以后,用我爸的退休金在家里炒股票。我運氣不太好,一只股票都沒有選對。一開始的情況是這樣,我看見屏幕上的幾根線,還只是一點一點羞愧地垂下頭,等到有一天,它們終于相信了萬有引力,就變得毫無廉恥、不管不顧了。它們終于跌出屏幕,砸穿地板,向著無盡的黑色深淵而去。我要說,這不是我的問題,股民都說,進入大熊市了。
而我卻已經(jīng)不想再問為什么會進入大熊市。我妻子向我提出離婚是遲早的事,我也不怪股市。當她站在我面前,而不是在衛(wèi)生間的那面鏡子前,她沒有戴她深褐色的面具,蒼白的臉上卻醞釀出即將失去眾生那種人該有的悲傷表情。我想,她起碼讓我知道,這是個經(jīng)過一番掙扎后才作出的決定。那天我妻子甚至還哭了。已經(jīng)很多年,她沒有在我面前流淚了。她一哭,臉上再不像套著一層塑料保鮮膜,所有面部肌肉都變得生動起來,有一個瞬間,她好像真的變得年輕了許多,仿佛回到了她上大學時的樣子——那時候的她話很少,容易傷感,身體像燕子一樣輕盈。所以我沒有再說什么,就答應了把房子給她。甚至,我還安慰了她很長時間??伤€是不停地流眼淚。最后我只能說,愿意陪她去醫(yī)院看看。我問她是不是也得了角膜炎。
后來我們躺在旅館的床上,在一張被子之下相敬如賓。她不哭了以后,隔壁的鼾聲和鋼絲彈簧都疲憊地停了下來。街上寂靜無聲,只有河水從月光下瀝瀝的流過。小娜向著頂上的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說,我喜歡故事,不是聽,是我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故事的一部分。她解釋說,哪怕人生過得壞一點也行,要有故事。
小娜說,一個人如果喜歡看小說,就有可能自己寫故事。她還向我坦白,說這種事情在我這里發(fā)生,可能性就很大。那天晚上小娜讓我答應她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寫了,就為她寫一個故事。其實對她來說,這根本是個未可期的事,可我隨口就答應她了。不過小娜認為我這種態(tài)度很可疑,而且她說,我這個人看起來就不老實,這也讓她不放心。小娜說我看起來不老實,我應該就自己的長相對她提出異議,但當時我不想提。至于小娜說,我叫人不放心,這一點,我承認她說得對。小娜有些焦慮,在床上來回翻騰幾次后,又重重地拍了一下腦門,她說必須要想出個辦法才行。我勸她,不要著急,辦法你可以慢慢想。她就說,想到了。突然,小娜抓住我的左手,在我手臂向內(nèi)的部位,一口咬了上去。咬我的時候,她的頭發(fā)像片荷葉一樣散開,蓋住了我的肚皮。記不得過了多久,她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血說,這回我總算放心了,你一定會為我寫一個故事。
小娜咬了我一口,當時不覺得很疼。但是等她的臉從我的身上轉(zhuǎn)開,有幾滴水珠從她眼里掉下來,落在我的肩膀和左邊胸膛上。落在肩膀上的那幾滴,很快順著我的手臂滾進了床單。一滴最大的落在了胸口,停在那里,鐵水般滾燙。在有個瞬間,它像浸進我的皮膚,穿過肋骨燙了進去,仿佛是要把我的心燙傷了。小娜軟著聲音問我,我是不是把你咬疼了,是我咬得太深了?她說她可以向我道歉,可我不能怪她,如果咬輕了,就不管用了。隔一會兒,血開始緩緩涌出來,在我的手臂上游蕩,我的骨頭在那時候有點發(fā)酥。我有點想小娜了,可是我感覺她似乎并不想。我有點拿不準小娜的意思。
一輛載著鍋碗瓢盆的三輪板車從河岸上經(jīng)過。熹微的曙光伙同叮叮當當?shù)穆曧懸黄痱?qū)散了本已單薄的黑夜,鉆進窗簾后面那個徒有四壁的房間。輕飄飄的光線泄在一張窘迫的床上,使粗布質(zhì)地的被褥變成了一塊柔軟的天鵝絨。小娜的呼吸均勻地落在一團綿軟的白色中。
二十四樓的房間,在一片星空之下,一座城市之上。我喝掉三瓶高度啤酒,整座昆明的燈火就在我們身下一起閃爍起來。我手上握著她的乳房,像握住了滇池最柔軟的那部分湖水。
我所見過的滇池是壯闊的。
白天我們從城中村出來,小娜說要去滇池看海鷗。我說滇池現(xiàn)在沒有海鷗,海鷗只在冬季才來。她說,這我知道,可不知道那時候我們還來不來,我們就去看看滇池吧。
在大觀樓公園的摩天輪上,我們被裝在一個玻璃籠子里,慢慢升到空中去。隨著摩天輪徐徐往上,散落于地的房子越縮越小,直到它們完全失去了原本傲慢的體積感,變成一堆被距離壓扁的盒子。地面?zhèn)鱽淼娜寺曋饾u消失,我們被一臺轉(zhuǎn)動的圓形機械引領(lǐng)著,從錯中復雜的昆明中逃離出來。它似乎再也不能把我們困住。視線一點點越過大片茂密的濕地,窄窄的滇池在我們面前陡然開闊,小娜眺望著夏末初秋之際的五百里滇池,我看見此時她的目光如鏡。在她的身后,我第一次看出來,西山的輪廓像一個平躺于碧空下的女人。小娜的目光從遠處收回時,瞟過半隱在樹林間的大觀樓。她問我,你知道掛在大觀樓上那幅長聯(lián)有多少字嗎?我不知道。她說,一共是一百八十個字。我說,我以前沒有數(shù)過。她又問,那你知道你昨天看了多少次手機?這個問題小娜沒有等我回答。她說,你看了四十七次。我說,我自己并不知道,這個手機的電沒有以前耐用了,那我今天看了多少次?這時,一陣沒有經(jīng)過任何阻礙的風從遠處呼嘯著沖過來,撞在這架摩天輪上,使它在半空輕微搖晃,那些鋼架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小娜問我,你說,如果我們現(xiàn)在掉下去會怎么樣?
摩天輪把我們轉(zhuǎn)到了最高處,小娜指著我們對面的一座高聳的建筑說,你看,那有個酒店比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還高,我們晚上就去那里吧。
昆明的夜空無比深沉,我低下頭,樓下燈火璀璨,像一片倒掛的星空。當我真正進入身下這座年輕的城池,穿城而過的盤龍江奔騰起來,昆明城的燈火無數(shù)次在我身畔飛快閃過,我和小娜浮在江上,正向著最深遠的地方流過去。再次抬起頭來,我看見了星空斗轉(zhuǎn)。
小娜在世界的邊際沉沉地睡去,昆明的燈火仿佛在瞬間全部暗淡下來。城市變成了一塊無盡的墓地,上面立滿了無數(shù)片墓碑一樣的高樓。在河邊旅館里,當我躺在一張吱吱呀呀的彈簧床上,望著河邊的柳樹枝在燈下?lián)u曳,那時我希望它們正在以這種方式驅(qū)趕黑夜。但現(xiàn)在,我看著小娜,想到很快會天亮,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穿好衣服,從桌上拿起半包煙,抽出一根,將剩下的留在了床頭柜上。她沒有聽見我小心地關(guān)上房門。
出租車爬上高架,黑夜也走到了盡頭。如果小娜正在此時醒來,如果她走過去掀開窗簾,她將自己籠在窗前一片清澈的光線里。她會看見,在不遠處,五百里滇池正被一陣微風吹著,帶著它的所有過去,涌向西山眼底。
我從汽車反光鏡里看見,有一縷鋒利的曙光,正刺進身后那座高樓的心臟。我不確定,能否會讓小娜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