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劇作家 沈虹光
沈虹光,女,1948年生于江蘇南通,著名劇作家,曾任湖北省文化廳副廳長,湖北省文聯主席。
1979年發(fā)表文學作品,出版短篇小說集《美人兒》、散文集《戲劇人生》、《歲月留痕》、《落地》,紀實文學《壯士無言》,劇作集《沈虹光劇作選》多種。電視劇作品《戲劇人生》、《有這樣一條船》等。
《五二日志》、《尋找山泉》、《同船過渡》、《臨時病房》等劇作上演廣獲好評,四次榮獲曹禺戲劇獎·文學獎,并獲文華大獎、五個一工程獎、中國戲劇節(jié)最佳編劇獎?!段宥嗳罩尽犯木幣臄z為電影獲優(yōu)秀兒童電影獎,《搭積木》改編拍攝為電視劇獲“星光”獎。
《同船過渡》被公認為上世紀90年代小劇場戲劇的代表作,被收入《中華戲劇百年精華》(人民文學出版社),并與《幸福的日子》、《臨時病房》一同被日本戲劇家翻譯介紹,自1998年起在東京等城市連續(xù)數年上演數百場,并作為日中交流訪華巡演劇目。
2007年話劇藝術百年紀念,獲“文化部優(yōu)秀話劇藝術工作者”榮譽稱號。
2009年,《我的父母之鄉(xiāng)》由福建人民藝術劇院公演。
作為中國優(yōu)秀戲劇家,曾多次應邀赴美、澳等國出席世界婦女戲劇家大會。
有評論稱:沈虹光的劇作,善于從平凡普通的人生中發(fā)掘出詩意,對苦惱而又滑稽的人生深懷善意,表現了對人的關切和對未來的向往。
2005年以前,我基本不看戲曲。05年,因為工作不得不看,一看就很喜歡,退休后還延續(xù)著參加一些活動,但終歸還是外行。參加這樣的論壇有點心虛。但我沒有拒絕邀請,我想自己可以算一個熱心觀眾吧,就以我這樣一個身份,說說對戲曲的看法,也算一個角度,可供參考吧。
先說“吃飯戲”。
剛在黃梅戲藝術節(jié)上看到一出戲,《孔雀西北飛》。古有孔雀東南飛,今有孔雀西北飛,東南飛是婆婆磨媳婦,西北飛是媳婦磨婆婆?,F實生活,現實問題,切中現代家庭敏感的神經。這個戲就是看媳婦怎么磨婆婆的,開篇一段詞兒就抓住了觀眾。
這是一個道德宣教戲,倒也不耳提面命講大道理,而是以傳統(tǒng)戲的敘事方式,說故事。媳婦要婆婆把鄉(xiāng)下老宅賣了跟她去城里。老宅賣了就沒有老窩了,婆婆不干。媳婦就用孫子打動婆婆。隔代疼,婆婆答應了。進城后帶孫子做家務等于當了保姆。兒媳還百般挑剔,刻薄對待。是家家都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處理也不特別“創(chuàng)新”,正是老戲曲觀眾習慣接受的敘事風格。
安徽省黃梅戲劇院演員太好了,樸素自然的表演,寫實又寫意,把生活程式化,程式生活化,顯示了黃梅戲表現現代生活的能力。
可是在劇場就聽人說,“這個戲也就是在安徽演演,北京不要去的”。這話我們都懂,不是重點劇目,不是要打造的“精品”。但觀眾喜歡,成本也低,經得住演,是“吃飯戲”
既然不是重點,開始演員就不大愿意演,不去北京就獲不了大獎嘛。后來問到何云,何云答應了,才演下來。一個演美人兒的青衣,把個老太太演得那么好,顯示了她的表演才華。
劇團都必須打造“重點”和“精品”,去參賽、過節(jié)、拿獎,日常演出就靠“吃飯戲”,否則維持不了生計。湖北著名導演余笑予曾自嘲是“丐幫頭”,就是說劇團困難,得到處要錢。有“吃飯戲”,日子就寬裕一點。
其實許多“精品”都是“吃飯戲”,如許多傳統(tǒng)戲,元明清延續(xù)下來演了幾百年,現在還活躍在舞臺上,養(yǎng)活著我們大大小小的劇團。一些傳統(tǒng)精品在香港演出轟動,在鄉(xiāng)下老百姓也點名要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是經得住觀眾檢驗的真正的“精品”。
《孔雀西北飛》并不完美,評點時提了許多意見,特別是人物,婆婆可憐,一味悲苦,內心的良善寬厚和自尊呢?觀眾喜歡人物不僅可憐,還要可愛。瑕疵不少,但與一些同樣瑕疵多多的“重點”相比,它至少擁有觀眾,如果劇團多多積累“吃飯戲”,在眾多的“吃飯戲”中提高加工,也會從中涌現“精品”,“精品”不一定是預先設定的。
《琵琶記》一類傳統(tǒng)經典,就是一代代藝術家的積累性創(chuàng)造。我孤陋寡聞,去年才偶然看到湘劇《琵琶記》,太喜歡了!編劇是湖南優(yōu)秀的老劇作家,也是湘劇名演員早先趙五娘的扮演者彭俐儂的先生,他與老戲劇家郭漢城討論劇本,通信竟達九十封之多!“打三不孝”在明代高則誠的本子里就是一句話,生不養(yǎng),死不葬,葬不祭,叫做三不孝,要打。送信人就替蔡伯喈解釋,張大翁就算了。湖南人火辣,發(fā)展成為一場戲,就是要打。好看得很。
這類傳統(tǒng)戲不是“大型原創(chuàng)”,可它性價比高,比那些大投入大制作不能流傳的“精品”劃得來,實惠,別的劇團劇種都可以演。對這樣的“吃飯戲”,應該給予更多的重視。
其次是傳統(tǒng)戲。
到安慶看黃梅戲,還很想看看傳統(tǒng)戲。只是現在強調現代戲,歷史劇也是新編的,這種強調也有道理,要配合現實嘛,況且,現代戲也更加難做。
常常感嘆“劇本荒”,其實到手的劇本又空前得多,征稿約稿孵化稿,動輒幾十部,看多了難免變得很現實,覺得把故事說通順已經不錯啦。
我看傳統(tǒng)戲,是把傳統(tǒng)戲當課本的,第一,它是幾百年千錘百煉流傳下來的,藝術、技術含量高,有看頭;第二,它真的把觀眾當衣食父母,尊重觀眾的審美,懂得觀眾的口味。
《綴白裘》里有一折戲,叫《勢利》,兩個人物,廟里掃地挑水的老漢和掌門的大和尚。大和尚攀龍附鳳,出入權貴府第,回來就吹,又帶回來什么什么東西。什么人家給這樣多東西呢?老漢問。大和尚就吹這家老夫人怎么不得了,兒子文狀元武狀元,女兒又嫁給了宮里的誰誰誰,如何顯赫,家財萬貫。祭奠的誰呢?祭奠她的先夫徐小福。老漢一驚,嗨,我就是徐小福呀。呸,你是徐小福,人家徐小福二十年前就死掉了。老漢說是啊,我就是二十年前投水,被老和尚救起來才到廟里來的!大和尚一聽納頭便拜,哎呀老太爺呀,怪不得我看您富貴像呢。老漢卻又問,那個徐小福是干什么的呢?大和尚說,做法事紙條上寫著什么什么官銜。老漢一聽不對,我一個大字不識,怎么可能做這個官呢?大和尚馬上爬起來,生氣了,那你害我跪下!老漢又問其他情況。大和尚說我憑什么告訴你?要我告訴你,你先把我那一跪還給我!你看他損不損!對上了,他就喊老太爺,下跪;對不上就起身罵老漢,反反復復,把個勢利小人的嘴臉刻畫得入木三分,顯出對人性的洞察力。
湘劇《琵琶記·上路》是那種樸素的善良,趙五娘說張大翁啊,我走了,你年邁之人獨自要當心啊。張大翁說,你一人上路也要小心,天未黑就投宿,雞叫別急著出門,渴了別喝山泉水,還是要討熱茶湯。相互牽掛呵護,大白話,上下句,就跟說話一樣,反反復復,也不奔向高潮地慷慨激昂,就那么打動人心。
不管是不是“重點”,不管是不是“原創(chuàng)”,不管是不是“創(chuàng)新”,觀眾對戲劇的要求就是好看,好看了,“新”也就在里面了。
可是,好看的傳統(tǒng)戲少了。
我省青年演員比賽,地方戲會演,楚漢花黃十幾個劇種,來來去去的《打神告廟》《掛畫》,玩水袖,在椅子上跳來跳去。小生《庵堂認母》《逼侄赴科》。就那么幾個老師跑來跑去教戲,如果沒有他們教,就連這幾出都沒有。漢劇號稱“漢八百”,在哪里呢?
央視“青京賽”,觀眾也說,就那幾出,看來看去興趣就衰減了。
好看的傳統(tǒng)戲上哪兒去了?
一位七十多歲的京劇演員,她從小學跟父親學戲,受過嚴格的訓練,能文能武。我說您會那么多戲,怎么不教呢?她說,我教,誰學呢?有的戲需要功夫,沒功夫學不了。功夫又不是幾天練得出來的。年輕人嗓子好,就教唱吧,抱著肚子唱下來了,還能得獎。那些難的還學它干嘛?
我偏好傳統(tǒng)戲,來源于早年看的戲曲影片:《十五貫》《生死牌》《周信芳舞臺藝術·殺惜·跑城》《宋士杰》《團圓之后》,還有咱們的《天仙配》,精彩絕倫,一出好戲對人的教育,勝過說教無數,受益終身。
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戲和優(yōu)秀的現代戲一樣,都是思想精深藝術精湛,是教科書級的作品。讓觀眾和孩子們多看經典的傳統(tǒng)戲,猶如看文物,不看贗品,看真的,可以提高鑒賞力,不論對創(chuàng)作還是對市場和生態(tài)都有助益。
最后說說地方戲。
地方戲要有地方味兒,這本來不是一個問題??墒牵F在成了一個問題。
這次看宿松的黃梅戲《情暖山鄉(xiāng)》,看到了宿松的文南詞斷絲弦鑼鼓,很有味道。希望這樣有獨特地方色彩的藝術多一些。時常看到的是,“土”的變洋了,場面變大了,樂隊也交響了,還有歌隊舞隊,開幕半天不知道是什么戲。
更奇怪的是有的地方戲還不說地方話了。
我們有一個縣,在贛方言區(qū),有上古之音,聲腔音樂古雅有味。1964年,武漢音樂學院著名教授楊匡民帶教師學生田野調查,發(fā)現了這里的采茶戲,當年推上舞臺,被譽為田野里綻放的鮮花。
四十年后舉辦地方戲藝術節(jié)時,我們發(fā)現這個采茶戲不說地方話而說武漢話,武漢話是西南官話,與贛方言不兼容,傷及聲腔韻味,求雅而不得,兩頭失塌,田野的鮮花變成了紙花。
地方風味除了方言聲腔,還有地域風情、地域個性、地域的精神氣質。最近還看到一出荊州花鼓戲《攔花轎》,七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當時坐花轎還被視為封建禮俗,所以要“攔”。大嫂帶著花轎接新娘,要過河。艄公思想進步,要攔花轎。一個抬,一個攔,一個船上,一個船下,一會兒上船,一會兒下船,整出一場妙趣橫生的好戲。
攔花轎的時代過去了,觀眾喜歡的是天沔人的機趣,天沔人的腔調和語言風格,鄉(xiāng)間處理矛盾、轉化矛盾的方式,親切有趣,一點不過時。
大嫂氣得要下船,艄公說好啊,下去吧。一下去就糊涂了,這是哪里呀?原來下錯了,下到對岸了。只得復上,盤腿坐在船頭說大話,你不送我也過得去。你么樣過咧?么樣過?我把花轎扛到“打鼓秋”過去!“打鼓秋”就是狗刨,瞎撲騰。
得意時站在船頭隨波蕩漾。排到這里,導演余笑予說,你們的西腔不是蠻好聽嗎,就唱西腔!全劇都是小調,突然冒出一段西腔。西腔也是小調,但富有歌唱性抒情性。果然,西腔一起,清風拂面,觀眾也隨之心蕩神怡。
這是余笑予導演巔峰時期的作品,他出身梨園世家,五歲登臺,小人精,在傳統(tǒng)戲中浸泡透了。《攔花轎》中傳統(tǒng)程式運用之多,運用之合理,活泛,巧妙,充滿智慧。
好戲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這戲是荊州地區(qū)創(chuàng)作,作者有好幾個人,演出也不止一個劇團,后來省戲校拿去演,不斷地修改加工,最后被余笑予發(fā)現,袖子一卷,好了,看我的了。調換演員,調整音樂,重振旗鼓。扮演大嫂的孫世安如今已經七十多歲,她說,余導好下功夫哦,一把傘這樣那樣都有好多花樣。這樣的地方戲、現代戲誰不愛看?
積累“吃飯戲”,學習并多演傳統(tǒng)戲,保持地方戲的地方特色,對于咱們論壇提出的“創(chuàng)作、市場、生態(tài)”暨“多元的發(fā)展路徑”,或許也有些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