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馬維輝 南方周末實習生 沈姝怡

投資5億的奉賢世外學校，

12只上海野生狗獾的家

為什么不把學校建在南邊而保留狗獾的家？一位曾參與過項目的設計專家猜測，關鍵在于建設用地指標。該地塊原本是個半廢棄的培訓中心，土地性質屬于建設用地，不需要建設用地指標的狗獾卻占據著最為稀缺的資源。

“我們對野生狗獾遷移的經驗不足，要想遷移好需要花較長時間研究，但建設項目要求的工期都很急，這就會有一些矛盾?！?/p>

南方周末記者 馬維輝

南方周末實習生 沈姝怡

上?！巴林眲游锕封底罱闪恕安疬w戶”。

狗獾廣泛分布于歐亞大陸，掘洞而居，夜間行動，被列為上海市市級重點保護動物。狗獾也曾在上海廣泛分布，但由于棲息地縮小、破碎化和人為捕獵等原因，據媒體報道，上海狗獾僅有30只左右，如果要自然繁殖并保持穩(wěn)定地生存，專家表示至少需要500只。

距離上海市市中心人民廣場約50公里的奉賢區(qū)莊行鎮(zhèn)竹林培訓中心（以下簡稱培訓中心），看似平常的院子里生活著至少12只野生狗獾，專家評估，這可能是上海郊區(qū)最后或是最大的一個野生種群。

不過，這里正計劃投資5.46億元，新建一所奉賢世界外國語學校（以下簡稱“奉賢世外”）。世外是上海家長圈的名校，包括世外小學、嘉定世外、金山世外等。根據奉賢區(qū)發(fā)改委批復，這里將建幼兒園和小學到初中的九年一貫制學校。

目前，培訓中心的舊樓已被推平，但由于狗獾的存在，建設已經暫停。究竟是狗獾為學校建設搬家，還是學校為狗獾另擇校址？在上海這座大都市里，野生動物何以為家？

事先不知道

這里有狗獾？

語文課文《少年閏土》提到了偷吃西瓜的豬獾，而狗獾則是它們的近親，兩者同屬于食肉目鼬科動物。

俯瞰莊行鎮(zhèn)竹林培訓中心，該中心呈T字形。橫線以北，是交錯的農田和水塘，豎線和橫線交錯的直角處，是兩大片農田。培訓中心四周由高墻和欄桿阻隔，南邊的大門有保安值守。院子里的小秘密只有當地人才知道?！肮封迪窆芬粯?，面孔長、下巴小。還有豬獾，像豬，面孔圓圓的?！碧崞鸸封?，保安和周邊很多村民都表示見過。

培訓中心最新的動態(tài)也為附近村民所知，一位正在菜地里除草的老太太用本地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里要建一個“英語學堂”。

2018年11月，奉賢區(qū)發(fā)改委批復了奉賢世外新建工程項目的建議書，包括教學樓、綜合樓、食堂、體育館、運動場、游泳池和地下車庫等。

工程進度很快，2019年4月，奉賢區(qū)規(guī)劃和土地管理局公示了學校方案。奉賢區(qū)教育局發(fā)布了工程招標公告，建設周期為540個日歷天。拆遷也開始進行，2019年11月中旬，南方周末記者在院子里看到，培訓中心此前的建筑已經夷為平地。

狗獾其實是奉賢區(qū)的一張“生態(tài)名片”。2007年，上海市林業(yè)局啟動了“上海地區(qū)獾類現狀調查及生態(tài)恢復”項目，奉賢區(qū)林業(yè)站等多家機構開展了狗獾重引入項目。2018年6月，紀錄片《狗獾》在奉賢開機。

但在和奉賢世外相關的政府公開資料中，沒有任何和狗獾相關的信息。選址前，奉賢區(qū)教育局是否知曉這里有狗獾？奉賢區(qū)教育局宣傳科科長魏英秀的答復是不清楚，“不是我們科室在操作，具體情況不太了解?！彼簿芙^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其他采訪對象。

奉賢區(qū)綠化市容局副局長蔣衛(wèi)東猜測，野生狗獾沒有劃定保護區(qū)，區(qū)教育局和區(qū)重大工程項目建設推進領導小組可能事先不知道它們的存在。據他回憶，建設方在拆除舊有樓房之后遷移樹林時，要去奉賢區(qū)綠化市容局辦理手續(xù)，“而綠化局作為動物主管部門知道這里有野生狗獾存在，工程才被制止，然后開始討論狗獾的保護問題”。

南方周末記者實地探訪看到，竹林培訓中心入口顯眼處豎立著一個藍色警示牌，寫著“禁止捕獵野生動物”標語和刑法對于獵捕野生動物的處罰，落款為上海市綠化局、上海市公安局和奉賢區(qū)農委。警示牌字樣陳舊，還有小廣告的殘留痕跡，顯然不是近期設立。

奉賢區(qū)林業(yè)站站長褚可龍對狗獾很了解，他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他所在林業(yè)站原本就屬于奉賢區(qū)農委。最初聽到培訓中心要建設學校時，他有點驚訝，“那個地方還有一群狗獾呢嘛。”但林業(yè)站2018年才并入區(qū)綠化局，直到工程開始后林業(yè)站才得知此事，此時奉賢世外的設計方案等都已經做好了。

根據環(huán)評法和相關條例，學校、幼兒園涉及環(huán)境敏感區(qū)的，應當編制環(huán)境影響報告表，這里所指“環(huán)境敏感區(qū)”包括野生動物重要棲息地、重要濕地等。南方周末記者分別查閱上海市和奉賢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局網站環(huán)評受理信息公示欄目，暫未找到有關奉賢世外的環(huán)評文件。

環(huán)評改革之后，環(huán)境影響報告表已由審批改為告知性備案，由串聯審批改為并聯審批?！碍h(huán)評愛好者網”創(chuàng)始人何磊介紹，類似奉賢世外這種情況，環(huán)境影響報告表只需在項目投入運行前提交主管部門登記備案即可。

焦點在于用地類型

一位村民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小時候這里狗獾很常見，當地人抓獲賣掉，五塊錢一張皮子?！澳菚r候的五塊錢可是很值錢的?，F在不能抓，抓了要吃官司?！?/p>

“原住民”狗獾讓建設方感到為難。奉賢世外的項目停工后，2019年4月底，受奉賢區(qū)教育局委托，上海自然博物館組織了一批專業(yè)人員調查，形成了調查報告（以下簡稱報告）。

南方周末記者獲得的一份落款為2019年8月的報告初稿顯示，通過紅外相機觀測，這里至少有12只狗獾，對這塊棲息地的開發(fā)利用需要“慎之又慎”。

2019年6月，奉賢區(qū)林業(yè)站也組織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動物園和上海市野生動物保護管理站等機構的專家召開咨詢會。咨詢意見提出，“狗獾具有嚴格的洞穴生活、夜行性活動等生活習性”，“異地遷移費時費力、風險很大”，“如建設方可以異地建設，我們持歡迎的態(tài)度”。

不過，異地建設學校的方案并沒有被建設方采納。多位受訪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經過協(xié)商，狗獾還是要“保護性遷移”到校址南邊一片大約80畝的農田，遷移目的地的名字也已初步確定，叫做“奉賢野生動物教育基地”。

陳輝（化名）是曾參與過項目的設計專家，來到現場之后非常驚訝。他發(fā)現竹林培訓中心已經很“原生態(tài)”，二十多年前種植的樹都已經長大，“這么好的環(huán)境即使花錢短時間也弄不出來。如果把這里拆了蓋學校，再在南邊重新建一個生態(tài)基地，感覺就像‘拆掉真古董，建設假古董，這種做法很不生態(tài)?！?/p>

為什么不把學校建在南邊而保留狗獾的家？陳輝猜測，關鍵在于建設用地指標。該地塊原本是個半廢棄的培訓中心，土地性質屬于建設用地，不需要建設用地指標的狗獾卻占據著最為稀缺的資源。他建議，可以考慮將原竹林培訓中心轉化為狗獾棲息地保護區(qū)，原有的建設用地指標通過土地規(guī)劃調整，變更到其他更適宜建設的地方。

在培訓中心周邊，南方周末記者看到了多個“永久基本農田保護界樁”。上海市的建設用地指標一直非常緊張。2014年，時任國土資源部部長姜大明曾經表示，除了生活用地，原則上不再安排人口500萬以上特大城市新增建設用地。

褚可龍也坦言，培訓中心這塊地沒有劃定野生動物棲息地或自然保護區(qū)。如果產權所有人一定要開發(fā)，作為野生動物保護的主管部門，綠化局也許只能把狗獾遷走。

這不是原住民狗獾第一次遭遇“搬家危機”。1997年，上海市開展野生動物調查，發(fā)現莊行鎮(zhèn)有大量狗獾洞穴。第二年，奉賢區(qū)興建竹林培訓中心，選址恰好位于狗獾棲息地。為了保護這些動物，狗獾研究專家、華東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徐宏發(fā)給時任上海市市長徐匡迪寫了一封信，得到了徐匡迪的批示，要求做好保護工作。

褚可龍還記得，當時并沒有叫停竹林培訓中心的建設，而是取了折中方案：不動狗獾巢穴所在的坡地，河岸修成緩坡，讓狗獾掉到河里也能爬上來，圍墻上留有出入通道，讓它們能夠出去覓食。

意外的是，培訓中心使用率不高甚至接近棄用，加之圍墻阻隔、保安看守，這里居然成了狗獾的“世外桃源”。在培訓中心的院子里，南方周末記者看到，樹木茂密，鳥語花香，水泥路已漸漸被雜草覆蓋，很多角落布滿了植物，人走不進去。

雖然竹林培訓中心漸漸成為狗獾的秘密家園，研究者也前來調研，但他們心里明白，在寸土寸金的上海，這么一大塊空地不可能永遠閑置。

2005年，以航空運輸業(yè)起家的均瑤集團參與了上海世外小學和中學的改制，開始投資教育事業(yè)。2016年起，世外教育集團進入高速擴張期，先后在上海郊區(qū)開辦了青浦、金山和嘉定世外。3年時間新增6所分校，托管學校近十所。奉賢世外還在膠著之時，2019年，寶山世外開始招生，閔行浦江外國語學校已經開工建設。

2018年，奉賢區(qū)的地區(qū)生產總值在上海市16個區(qū)縣中排名倒數第四。奉賢世外校址毗鄰奉賢區(qū)政府所在的南橋鎮(zhèn)，距離最近的地鐵站8公里，奉賢人也期待名校的光環(huán)，能讓這半廢棄的培訓中心重新煥發(fā)生機。在奉賢區(qū)的《2019年重大工程進度表》中，奉賢世外榜上有名。

遷移效果

需要長時間研究

在褚可龍看來，即使這次奉賢世外不建了，也應借助這次機會為狗獾專門建設棲息地，通過法律和規(guī)劃的形式確定下來，“一勞永逸”，讓狗獾不再面臨“拆遷”問題。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得知，根據目前的搬遷方案，培訓中心東邊兩個狗獾巢穴由于學校要開挖圖書館和操場，需要遷移到南邊，西南角狗獾巢穴會得以保留。

據蔣衛(wèi)東介紹，2019年8月和10月，奉賢區(qū)綠化局向上海市綠化和市容管理局野生動物保護處（下稱“野保處”）提交了兩稿的遷移方案，都沒有通過，計劃11月底第三次提交。

沒通過的原因是方案只是把遷移目的地設計成一個“小公園”，但野保處認為要有“野趣”。奉賢區(qū)綠化局于是邀請了專門從事此類方案設計的專家，專家建議把這里打造成一個生態(tài)基地，之前很多思路都需要重新調整。

褚可龍表示，狗獾的巢穴一般建在土坡上，所以需要人工造坡。還要給它們一些水系，要把現有的河道挖深、疏通。此外還要調整土地性質，這方面奉賢區(qū)規(guī)劃和自然資源局正在操作。

上述報告顯示，野生狗獾活動區(qū)域應盡量遠離人口稠密地區(qū)，因為它可能存在疫源疫病感染風險。歷史上，野生狗獾曾因傳播牛肺結核病而被我國長期列為害獸。如果未來學校和狗獾比鄰而居，會不會相互影響？

“學校一下子進去好幾千人，晚上還會有一些住校生，對狗獾肯定有影響。另外學校在建設過程中也會有一些強光、震動、噪音等，這些對狗獾影響也很大?！标愝x擔心。

原華東師范大學狗獾研究組成員徐循表示，狗獾是夜行動物，而學校活動主要是白天，兩者存在一定的錯峰。同時狗獾的生活習性是盡量避免和人類接觸，所以問題應該不大?！暗珪r間久了，狗獾熟悉那塊地方之后，不排除有進入學校的可能性，畢竟狗獾也要出外覓食?！?/p>

野生狗獾搬家，國內外都還沒有經驗。對于這退而求其次的搬遷方案，前述專家咨詢意見也提出了謹慎的意見：“我們估計最少2年，也可能需要四到五年或更長的時間。只有經管理部門和有關專家評估確認后，遷移項目才算完成?！?/p>

不過，建設方可能很難等待這么長時間。多位受訪人士透露，建設方可能會先行修建西邊距離狗獾棲息地較遠的幼兒園，等遷移方案通過之后，再于2020年4月左右全面開工。

對建設進展項目，兩個相關方——奉賢區(qū)教育局和世外教育集團都婉拒了采訪。世外教育集團辦公室一位王姓主任表示，集團比較低調，一般也不接受外界采訪。集團旗下的直屬校有很多，他們沒有單獨就一個項目接受采訪的慣例。

“我們對野生狗獾遷移的經驗不足，要想遷移好需要花較長時間研究，但建設項目要求的工期都很急，這就會有一些矛盾。還是要在妥善保護好野生動物的前提下，才能進行項目建設?！毙旌臧l(fā)說。

生物多樣性保護很重要，但保護和發(fā)展的矛盾并非無解。日本東京郊外建成了包括狗獾在內的夜行動物行為觀察基地，每年都會吸引成千上萬的野生動物愛好者。

徐宏發(fā)去過那個基地，“基地旁有一座很大的玻璃房子，人們可以坐在房子里隔著玻璃觀察這些動物。”他表示，過去談野生動物的經濟價值，主要是皮和肉，現在則主要是指觀賞價值。目前國內旅游還是以名勝古跡、自然風光、人工建筑等為主，動物主題的旅游還比較少。“保留這個資源，將來還可以發(fā)展動物觀賞旅游。如果這些動物都滅絕了，將來就沒法發(fā)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