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民

速度，見出快慢。

速度，即是快與慢的講究。

一剎那與永恒，也即是速度的極快與極慢。

大概人所追求的，就是一剎那與永恒。極美極樂的都希望它永恒，而抵達極美極樂又希望它一剎那。然而，一剎那與永恒又是矛盾的，不可能實現(xiàn)和諧、統(tǒng)一，極美極樂的容易消逝，且又是不可能一剎那抵達。

一棵莊稼，必須要經(jīng)過育秧、分蘗、抽穗、灌漿、結(jié)實，前后四個月左右的時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整個過程確是艱辛無比。一朵花，萌芽抽芽、蜂蝶傳粉、光合雨潤、伺機開放，其中因緣巧合，天時地利，不可或缺。一個人的成長，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至嬰兒、幼童，經(jīng)少年、青年，歷中年、壯年，最后才是老年，其中有疾病，有天災(zāi)，有時還有戰(zhàn)爭，世間幾十年，“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輾轉(zhuǎn)沉浮。

一切生命都是懷著美而樂的愿望，然而，愿望的實現(xiàn)又是繁復(fù)、緩慢的。所謂“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錯了，急不得的！

自然賦予的圖景，就是一個慢。時間是一分一秒地過，日子是一天一時地度。地球存活了46億年，宇宙存活了140億年，人類文明也有了5千年，太慢了！回頭看，天荒地老，時光無言。夜空星辰浩繁，從一顆星到另一顆星，得要多少年??？

天地之間有大美，是謂慢之美?！伴e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際云卷云舒”，云卷云舒是慢慢地卷慢慢地舒;“一江春水向東流”，一江春水向東是慢慢地流;“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長河落日是慢慢地落;“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依依墟煙是慢慢地升。

假如朝相反的方向走，那就是大災(zāi)大禍。云疾速而卷疾速而舒，那是暴風雨要來了;一江春水向東疾速地流，那是江水決堤，要發(fā)洪水了;長河落日疾速地落，那是要天翻地覆了;依依墟煙疾速地升，那是村莊要消亡了。

很顯然，快是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焓羌痹?，快是粗暴，快是沒有任何美感。假如一棵莊稼，不經(jīng)過從育秧到結(jié)實的過程，一夜之間就可以收割，那是什么場景？假如一朵花，不經(jīng)過諸多的因緣巧合，直接開花，那是什么場景？假如一個人不經(jīng)過嬰兒到老年的人生歷程，直接老去，那是什么場景？可以肯定，那必然是收割不完的莊稼，開不完的花，老不完的人;莊稼也是怪異之莊稼，花也是詭秘之花，人也是畸形之人。

一個聲音會說，快也是一種美啊。微觀世界里，電子的高速運轉(zhuǎn)，原子的核裂變。宏觀世界里，子彈的飛行，天體的運行。我要提醒的，那種快是一種美，但那種快，快得有規(guī)律，快得有秩序。那種快快得我們感覺不到。誰能感覺得到電子的高速運轉(zhuǎn)？誰能感覺得到原子的核裂變？誰能感覺得到子彈的飛行？誰能感覺得到天體的運行？這與破壞秩序的快和讓人恐懼的快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

文明的進步，科技的發(fā)展，從很大程度上來說，就是由慢變快了?？旖o人們的生活帶來實質(zhì)性的變化，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轉(zhuǎn)換，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情況的了解，快多了?？梢岳e的有，飛機的航行，高鐵的穿越，網(wǎng)絡(luò)的流通。這種快其實是中性的，不能簡單地論之以好壞。它一方面提高了人入世的進程，可以讓人快速地見到一個人，處理一件事，包括一場談判的開啟，一段感情的終結(jié);另一方面也羈絆了人出世的身影，因為快，所有的閑適、優(yōu)雅、安寧將不復(fù)存在，于是有了鄉(xiāng)愁，有了懷念：

記得 ?早先少年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從前慢》）

這首詩是說慢的，歷數(shù)慢的好處：慢言慢語，慢的早點，慢的日色，慢的車馬，慢的郵件，慢的愛情，慢的家居。此處，最珍貴的當數(shù)是慢的愛情——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愛情的莊嚴神圣，都在這慢的愛情里了。這是現(xiàn)代人崇尚的快節(jié)奏的情感基調(diào)不能比的，也只有這樣慢的愛情，才配得上“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父親是個木匠，他的活都是慢制作，伐木、削皮、拉鋸、刨花、畫線、鑿榫、安裝，每一個步驟都要求極耐心，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求極精細，不能有半點馬虎。父親是有點兒工匠精神的，他為人家做家具，遵循的就是工匠的心理，工匠的要求。所謂的工匠精神，說到底就是對客戶負責，對產(chǎn)品負責，最終是對自己的良心負責。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不能塞戶頭”。父親一生作品無數(shù)，他以他的好手藝贏得了人家的尊重。

慢是情致，慢是心境，慢是對人生與生命的更高一層的理解。人或許有一段時間是處于快的階段，但到底還是要慢下來;自然或許有一段時間是處于快的階段，但到底還是要慢下來;社會或許有一段時間是處于快的階段，但到底還是要慢下來;文明或許有一段時間是處于快的階段，但到底還是要慢下來。快只是一時，慢才是長久。前一陣在網(wǎng)上看到一句話：好好活著，因為我們要死很久！此言道盡了世間所有的繁華與悲涼——活著之動，死后之靜;活著之快，死后之慢。

如果讓我選，我也是喜歡慢。我愿意做一棵慢慢成熟的莊稼，一朵慢慢開放的花，一個慢慢老去的人。繼而慢言慢語地說話，慢慢吃著早點，看慢慢落下去的太陽，坐慢慢走的車馬，寫慢慢發(fā)出的郵件，享受慢的愛情。

如此，得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