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
劉春榮釘好最后一顆釘子,總算把匾牌掛牢了。在下面扶著人字梯的陳紅虹仰著頭說正了正了,快下來吧!劉春榮沒有答應。側著身子把匾牌上的文字在心里再默念一遍,最終“幸福時光”四個字從他嘴里念出來,劉春榮感覺自己整個身子都在顫抖。陳紅虹在下面連催幾遍都叫不動他,干脆放開梯子進店招呼客人,嚇得他差不多從人字梯上摔下來。但他卻很快穩(wěn)住身子,在樓梯上繼續(xù)他那種觸電似的顫抖。
陽光像蜂刺一樣叮得人渾身發(fā)疼,劉春榮罵了聲鬼日的太陽,這才決定重新回到地面。但他卻有些意猶未盡,甚至還在心里抱怨陳紅虹。鬼子的太陽!他在心里罵。若不是陽光毒人,他真想在上面多呆一會兒,剛才那顫抖的感覺,實在是太棒了。像是一種幻覺。飄飄欲仙。他想此時讓人在下面一推,讓他從人字梯上摔下來該有多好?然后他再沿著店門口那六級水泥臺階滾下去,一直摔到臺階下面的陰溝里,最好頭還要被溝沿上的石頭磕出一地鮮血,看看腦袋或是其他部位是否發(fā)疼?
劉春榮站定后就把手伸進褲包,在大腿上狠掐一把,再卯足勁左右來回扭了幾把。哇——,那個疼勁兒,讓他眼里一下子閃出了淚花。但他知道,這淚是幸福的。而且絕對貨真價實。劉春榮就故意讓身子在店門口的鏡子前站了站,米白的夾克,里面是一件雪白的運動衫,下面是一條鵝黃的休閑褲,還有大腿上的疼痛,以及眼里忽閃忽閃的淚花,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劉春榮禁不住又抬起頭,看了看店門正上方那塊刻著“幸福時光”的匾牌。
怎又站著不動了,今天這么忙,老往鏡子里照什么?陳紅虹這回有些生氣了。劉春榮說我眼睛讓灰給瞇了!說完放下手里的工具,用手背往左眼圈面上來回揉動?;也[了?陳紅虹趕緊放下手里的活計,立起身把手往圍腰上一擦,我看看!說著用手小心地為他翻起眼皮,吸了口氣對著他眼皮下面使勁一吹,陳紅虹帶著體溫的口氣和細碎的唾沫星子就吹到了劉春榮臉上,讓他一時眼冒金星,卻又無比溫熱和舒坦。
陳紅虹繼續(xù)吹了一口,問他好了沒有?劉春榮把頭從陳紅虹手里擺脫出來,轉到一邊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說好了。說完低下頭要幫陳紅虹掛衣服,陳紅虹說算了,這些碎事你做不好,去把梯子還人家吧!劉春榮說好,說完人卻沒動,抓起陳紅虹的手在手里緊緊捏著。陳紅虹沒掙。他便來了膽氣,一把抱住陳紅虹,接著一口親到她臉上,陳紅虹在耳邊罵說人家看著哪!劉春榮趕緊松開手,做賊一般往四周掃了幾眼,街上行人不多,店里一兩個顧客也正忙著挑選衣物,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有什么異樣。虛驚一場的劉春榮有些意猶未盡,但還是放開了陳紅虹,有些不舍地走到梯子跟前合好梯子扛上,卻還要擠眉弄眼地往鏡子里再一照,這才抬起梯子往外走。
居然大白天說謊不臉紅了!這么一想連劉春榮自己都樂了。換作以前,他幾乎是從不照鏡子的。他那張紫檀臉,還有上額光亮的頭皮,以及上腭和鼻子之間與常人的巨大反差,以至讓梅河中學的學生給偷偷取了個“劉北京”的名號。開初大伙都有些莫名其妙,直至有一天,年輕的政教主任為抓幾個躲在廁所抽煙的男生,便將那張“猿人進化圖”從學生廁所內墻上揭下帶回辦公室,大伙才清楚地看到在倒數第二個上腭突出的類人猿下面,彎彎斜斜地標有“劉春榮”三個字。于是這張進化圖迅速開辟了它的傳播新渠道,“劉北京”這個雅號從此就在老師之間迅速廣泛地傳播開來。
一個雅號自然不代表什么,要命的是他右眼下面不遠的地方,一塊拇指甲般大小、長錯了位置的深色小“酒窩”,還有他那笑比哭還難看的表情,都是讓他不自信的因素。但這么說已經是絕對打了折扣的描述。因為那種不自信,讓他甚至不敢和女學生對視。所以到了現在,他可以每天撒著小謊,甚至有些略作矯情地在梅河鎮(zhèn)上這個被他取名為“幸福時光”的時裝店里自由出入,一下子讓他自己都在懷疑,這種感覺是否真實?
那天中午,他騎著摩托車回到學校,面對那一身光鮮的衣服,向來巧舌如簧的李大鵬硬是愣了半天,才終于想到一句可以表露當時心情的話語:媽媽呀,居然一下子年輕了五十歲!
球!劉春榮帶著一臉的笑走進寢室,關好門打開燈,從書架上取下一面掌心大的小圓鏡,從頭到腳再細致地看了幾遍。李大鵬一張烏鴉嘴,什么話從他口里說出來都戳人。年輕五十歲?那么劉春榮是否還得鉆回娘肚子里再等十年方才出生?但這句話已經很好了,至少比以前好,動不動就在老師或是學生前當面喊一聲:“阿爺”,或者又在學校教師公示欄里當眾翻出歷史課本,指著劉春榮的照片,從解剖學、生物學、遺傳學和生理學等多個角度對“北京人”的外貌特征進行一通繪聲繪色地詳解,接著又繼續(xù)添油加醋扇風點火,那情境,就似把人剝光衣服再往屁股上狠狠地抽一樣。
事實上李大鵬那一聲驚嘆絕不違心。連續(xù)好幾天,無論在老師堆里還是學生面前,劉春榮看到的都是驚詫。他從此也有些飄飄然了。開始埋怨自己,或者埋怨起了陳紅虹。當然他那時還不知道陳紅虹就叫陳紅虹,包括那個在梅河鎮(zhèn)上新開的服裝店子也不叫“幸福時光”。但他還是埋怨自己,埋怨自己朝前為什么就沒有勇氣走進一兩家稍稍新潮的店子?梅河鎮(zhèn)上自然不缺這樣的店子,但就是沒有過早地來了陳紅虹。想來這一切,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
那天不知為何,一時心血來潮的他終于鼓起勇氣,心懷忐忑地走進了梅河鎮(zhèn)街東邊這家新開的店子,自動迎賓器一聲“您好!歡迎光臨。”就讓他在驚惶失措中差不多從店門口直摔下去。接著就在門后面那塊光潔的立鏡上,他看到了自己一張慘白的死灰臉。他突然恨起了時裝店里明亮的燈光,還恨起了那面光滑明亮的立鏡,恨不得自己變成一頭犍牛發(fā)瘋似地沖過去撞破鏡子,再尋一道隙縫鉆進去便再不出來。但陳紅虹出現了,就那短短一秒鐘不到的對視,劉春榮居然忘記了自己一直以來的靦腆和不自信。
是的,陳紅虹給人的外觀印象不僅僅是好看,要緊的是那種親切和可信。當把一件米白色的休閑款西服遞到劉春榮的胸前,在立鏡前再一比劃,劉春榮那張死灰臉居然迅速還原到了他原本的紫檀色。如果說第一套衣服能讓劉春榮找回一些青春,那么連續(xù)兩三個星期,陳紅虹獨具慧眼的發(fā)現和搭配,應該是讓劉春榮徹底地找回了自信。劉春榮居然一下子發(fā)現,購物原來是這么一件神圣得讓人有些著迷的事情!要緊的是他居然敢和這個好看的老板娘對視了,并在這一刻間發(fā)覺了她遠比電影明星更為渾厚的成熟魅力。他開始常常在夢里遇見這個女人:陳紅虹。更準確地說,是帶著一個十歲女孩的單身女人:陳紅虹。
劉春榮跟陳紅虹說,咱們的店子應該改個名字,什么“時尚衣福”,太土太直白,沒有新意。必須詩情畫意一些。陳紅虹就問改什么好?劉春榮故意皺起眉頭,一副苦思冥想的作態(tài),東張西望好半天,方才像個肚子里憋著蠶的母雞,吞吞吐吐地說,我看就叫——“幸福時光”得了!他把那四個字說得特別響亮。陳紅虹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你是老師,是文化人,你說好就肯定好!
這么說劉春榮不樂意了,他發(fā)覺陳紅虹那種百依百順或者是樂于遷就人的性格,估計他就說個亂七八糟的名字,陳紅虹也會全盤接受。他扳過她的臉,煞有介事地盯著陳紅虹的眼睛,我說好有什么用?店是你開的,說到底是你的私人財產……
好好好,當然好了!
劉春榮看著陳紅虹一本正經的點頭說是,方才滿意地露出笑容。他知道陳紅虹這回是真說好了。但這一切,具體說來就是這四個字,完全可以歸納為他這段時間里最直接、最純粹的心理直覺。當然他倆能夠這么頭挨著頭、身挨著身說話,已經是兩個多月之后,劉春榮和陳紅虹基本確定關系,并且決定終生相隨的時候。
劉春榮從心底承認,自認識陳紅虹以來,他始終是幸福的。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瘋狂地追求陳紅虹的,甚至還冒著冬日的嚴寒騎著摩托車來回三十多公里,到隔壁的小鎮(zhèn)買來玫瑰花送給她。而這個女人,似乎就是上天為他注定的緣分,溫情,體貼,大度,無論什么都讓他感到中意。重要的是她和他一直心有靈犀,都不用怎么費力,一切就都進展順利了。當然其中也有些波折,說具體了就是李大鵬的推波助瀾。因為他很快發(fā)現,李大鵬居然在和他搶戲了。這么說也不全對,事實上是他倆都在追求陳紅虹。至于是誰先起的頭,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了。最先占據上風的自然是李大鵬無疑,以買衣服為借口,他出入陳紅虹店子的頻率一直居高不下;后來熟悉之后就不買衣服,改送玫瑰了。但李大鵬送玫瑰的排場可不小,他騎一輛大排量的摩托,常常就在梅河鎮(zhèn)上人流最多的時候把油門轟到最大,在一陣極其聒躁的發(fā)動機震動聲中,以飚車的速度橫越梅河大街,最終在一聲尖銳的聲響中將摩托車在陳紅虹店門口剎停,正當全鎮(zhèn)子人都對這個不可一世的噪聲制造者指罵的時候,他卻慢慢悠悠地下了車,以一副文質彬彬的作態(tài)把花給店主人送去??烧斎藗兺秮砗闷娴难酃?,靜待事態(tài)進展的時候,他卻早已經騎上摩托,以飛一般的速度從人群里擠出,毫無例外地又給人流如潮的梅河鎮(zhèn)街留下一陣漆黑的濃煙和刺耳的銳響。
對于送花,劉春榮也挺執(zhí)著,不過他卻早被李大鵬拋在節(jié)拍之后。每天課后買花回來,他幾乎無一例外地帶著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店子,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陳紅虹收銀臺上那一束玫瑰,血紅、冷峻,好似李大鵬充滿挑釁和嘲弄的眼神。
這眼神似乎暗示著他和李大鵬之間那場不可避免的決斗。在一個周末后午,送完花的劉春榮剛回到學校,就見李大鵬拿了一個鐵管,高聲大氣地出現在宿舍門口:劉北京,有膽的你出來!躲在后面偷陰使壞、撬人墻角算什么英雄好漢!
事實上,這個蠻橫得甚至有些不講理的李大鵬一直讓他發(fā)虛,職工大會時校長常因為公務電話讓會議中斷,李大鵬索性就換了臺音量超大的老年人手機,偏偏在這時候讓人弄響,卻還老年癡呆似的木訥一陣,讓宋祖英高分貝的“好日子”在氣氛緊張的會議室一遍遍轟響;學生大會時校長上臺作紀律要求,李大鵬卻也常常不請自來,搞些即興講話喧賓奪主,胡鬧得簡直有些無法無天。如今面對陳紅虹,劉春榮極不情愿地和李大鵬成了敵人。可那一刻他卻鬼使神差地頭腦發(fā)熱,在一大群圍觀起哄的師生人流之中,連摩托車都沒停妥當,就如同赤膊上陣的敢死隊員一般,英勇無畏地出現在李大鵬面前。
在人群哄吵中,劉春榮從一開始就感覺腳步有些沉重,但恰恰因為周圍的哄響和陰晦的天色掩飾了他內心的膽怯,呼呼的北風更是為他的沖動帶上了十二分悲壯,這讓李大鵬和所有圍觀之眾都始料未及。當然最終的結果還是不了了之,也不是其中哪個人自己慫了或是逃了,關鍵是他們身在學校,即便校長不在,哪怕再普通的老師也不會讓兩個大齡單身教師在眾目睽睽之下,因為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而發(fā)生什么貽笑大方的粗暴之舉。
李大鵬的威懾沒起到任何作用??删瓦@一個意外的插曲,卻讓一貫不自信的劉春榮突然一下子凌駕于云天之上。校內校外的一些流言,甚至把他說成是慷慨赴死的烈士。第二天他再次送花到陳紅虹那里,卻意外地發(fā)現收銀臺上沒有了玫瑰。他知道一貫目無校紀的李大鵬向來不會比他晚。在這個再無明確的暗示之后,他很快就可以和陳紅虹肩并肩靠在一起說話,身子挨著身子坐在一起吃飯了。事后陳紅虹告訴他,居然會有一個男人愿意為她與人格斗,她多么幸福!
陳紅虹一句話讓他心中暖流不斷。他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幸福吧!而此后很長時間,讓他真正感到幸福和愜意的,是因為這個女人讓他知道了男士潔面乳、雪花膏,以及許多他從前根本就不曾知曉的事物。而他從此也注意起了自己的穿著、打扮,從最細微的細節(jié)去展示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又找回了撒謊、撒嬌和軟弱的感覺。這一切,幾乎就是從童年開始,便已經在他身上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幸福時光!真好。事實上這幾個字已經在心底構想了很久。直到現在被正二八經地確定為陳紅虹店子的名字,并由他親手釘到高高的門楣上,讓他在舉手投手間都能看到,這才真正是件讓人感到幸福的事情。
就當作是在朋友圈里曬一下心情吧!但事實上這比朋友圈高級得多了,因為它比任何虛幻世界都更加真實,而他的幸福早已經被高高地懸掛到心愛的女人的店門上,讓梅河鎮(zhèn)上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到,這竟是一個多么偉大的創(chuàng)舉?
在梅河中學這個不大的校園里,有好幾個老師是提得起毛筆的。而他們的父輩和祖輩,就有許多不俗的詩書畫作品,最終被保存到了地方文獻之中,或是被書刻到梅河鎮(zhèn)街那些深庭大院的墻壁之上,經風歷雨見證光陰,成為當地文化昌達的一種重要標識。而他們自己,則一次次憑著絕好的筆墨功夫,在縣級和縣級以上的比賽中,領回一本本鮮紅的證書。
但劉春榮都不屑一看。他認為即便圣人也都有敗筆的時候,何況掛了姓李的又會得罪姓王的,用了姓王的又讓姓張和姓趙的找出瑕疵來。他于是直接到了縣城,在一個四川人開的刻字店里,用電腦里的行書體,把“幸福時光”四個字刻到了這塊肥厚的椿木上。最終只上了清漆,保留了木紋的原色,拙樸卻不失雅致。學校里的人都知道,為尋這塊木板,他也頗費一番力氣。但他卻感覺值得。因為他堅信,沒有任何字眼,能夠表達得出他此生擁有的幸福。
是的,幸福就是一種感覺。有著這樣甜美的感覺,劉春榮就感覺自己每天都是幸福的。陳紅虹告訴他,有個小小的儀式就夠了,不要太講究排場。他堅決地說不。他就只有她這么一個女人。而且是今生今世、徹徹底底屬于他的女人。他要在一個響亮、闊氣的儀式上,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們已經成為一家人了。
接到父親的電話時,劉春榮才知道父親已到了學校門外。他把父親接進自己的寢室,打開門把掛鎖放到書桌上,他發(fā)覺自己已經一個多月沒開這把鎖。他讓父親坐床上,自己干站了半天卻感覺不是那么回事。劉春榮愛干凈,拾起抹布,在僅有的一把椅子和書桌上干擦一下,坐下后發(fā)覺還是有些冷。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會對陳紅虹的屋子那么迷戀。
父親提了一籃冬雪梨,劉春榮知道這梨樹就長在他家場院正中,暮秋里從梨樹上摘下后被到青松毛堆里,能儲到來年的四五月。劉春榮以前一直很喜歡吃。但今天他卻看都不看一眼。父親怯怯地坐下后就開始抽煙,狹小的屋子馬上就被煙霧彌滿。劉春榮感覺有些氣悶。他不知道要和父親說什么。就把頭往一邊扭著。父親清了清痰,說你媽就是讓我來看看,你那媳婦長什么樣?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個泄了氣的輪胎。劉春榮不說話。父親等了好半天才又說,梅河鎮(zhèn)上的人,精明得很啊!你媽就怕……
劉春榮唰一下子站起身:我的事用不著你們操心!
突然抬高的聲調,把父親嚇了一跳,臉皮皺了幾下,才艱難地恢復了原樣:孩子的事,哪能不操心呢?
我還算是孩子?再過兩個月,我都四十了
父親還想說話,但劉春榮已經下了逐客令:要是沒有什么事,你就先回吧!
劉春榮說話時不看父親,他這話是切著牙齒說出來的。連他自己也聽到牙齒在唇間尖銳地磨響。父親沒有要走的意思,劉春榮就直起身子,拾起書桌上的課本就要出門。父親還是沒動,他便拾起先前放在書桌上的掛鎖,父親只得站起來。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轉過身來,說你媽其實挺想你的,都七年了,你連一次都沒回去過。要不然,就把她們娘倆帶回去,把客事放家里來辦!
父親話沒說完就被劉春榮推出門。其實父親可以賴著不走,但就在被兒子推出門的時候,他發(fā)現劉春榮已經把那籃他剛放下的梨提在手里,自然是要給他提回去,他于是就在劉春榮的下一個動作之前,一把搶過竹籃,奮力掙開劉春榮將要關上的門,把籃子往地上一放,像是一個淘氣的孩子一直跑出了學校。
目送著父親跑出校門,劉春榮就用不著鎖門了?;氐綄嬍易剿膯稳舜采习l(fā)愣。父親打來電話,他想直接掛了,但想了想最終沒掛,接聽后放在離耳朵很遠的地方,像是握著一個燙手的山芋。他聽見父親蚊子一般的聲音伴著劇烈地喘息:女人嘛,我在來學校之前就已經在她店門口見到了,人很清秀標致。包括她那孩子也乖巧。和你挺有父女相的。只要你們好好過日子,你媽和我就沒有意見!……
劉春榮懶得作聲。父親喂、喂、喂,連喊幾聲,問說你在聽嗎?劉春榮沒有回答,他明白這個家終究還是母親說的算,父親的意見向來無關緊要。父親是無辜的,他真沒有必要怨恨父親。但他卻又不想就此妥協(xié),父親的聲音又在電話里響了起來:我在籃子底藏了兩萬塊錢,別告訴你媽!
父親掛了電話。劉春榮的心緒卻好不起來。他想在屋里靜靜地待一會兒??申惣t虹的電話卻打過來了。劉春榮想告訴她今天太忙,就準備在食堂隨意打發(fā)一頓??伤麉s聽見陳紅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來醫(yī)院,小可的鼻血又止不住了!
陳紅虹的哭腔像針刺一般戳中了劉春榮的心臟。他迅速發(fā)動摩托車出門,來到梅河醫(yī)院大門口把車停下。沿路清晰可見的點點殷紅,一直把他的目光引到了這個設備簡陋的鄉(xiāng)級醫(yī)院治療室。黑壓壓的人群中有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陳紅虹就站在最里面,焦躁不安地看著醫(yī)生把一大卷紗布塞進陳小可狹小的鼻腔。
她是在課堂上被老師和同學送到醫(yī)院的。就和以往一樣,事前也沒有任何征兆。但每一次都會讓人如此不得寧心。
劉春榮從人群外面擠了進來,站在陳紅虹旁邊,托了托陳紅虹的手肘,陳紅虹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劉春榮知道,陳小可是陳紅虹的另一半生命。但是父親卻錯了,她和劉春榮根本沒什么父女相,甚至就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刺頭,一條沒心沒肺的叭兒狗。不論何時何地,老喜歡讓人出丑。并且老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和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警覺著你,提防著你。被她那銳利的眼光一盯,劉春榮就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種不自信,如同赤身裸體的猿人行走在屬于它的叢林和荒野。
這一點陳紅虹早就注意到了。但不論當面教還是背后講,陳小可依舊還是那么一種神色,冷冰冰的眼睛讓劉春榮在她面前待不到三分鐘。所有他和陳紅虹發(fā)生的一切,都要等到她完全熟睡以后,劉春榮才像是一個地下工作者,把壓抑了一整天的激情如同TNT 炸藥一般盡情釋放出來。但就目前來看,劉春榮都是無法盡情的。多少個晚上,他像極了一個死皮癩臉而且是貪得無厭的瘋子,不依不饒地纏住陳紅虹。似乎也正是因為陳紅虹一貫的善良和溫情,以及最終的底限和堅守,才讓他愈發(fā)不知滿足并且是死皮癩臉地追探著這一切。
然而在面對劉春榮的時候,陳小可絕對是堅不可催的。她謝絕了劉春榮的一切惠好,零食、玩具、彩色紙、漫畫書、貼畫、金錢。甚至有那么一兩次,她居然當著陳紅虹的面,鄭重其事地把劉春榮妄圖通過陳紅虹的手送給她的禮物還給他。陳紅虹當即給了這個不爭氣的女兒一巴掌。指印在她的小臉上清晰可見。但她沒哭。用銳利的眼光掃了劉春榮一眼,劉春榮就感覺自己像是被照妖鏡照到的妖魔鬼怪,赤裸裸地被打回了原形。他發(fā)覺自己多么丑陋,卑賤,骯臟,下流,可恥。
陳小可最致命的弱點,莫過于她那怎么都止不住的鼻血。陳紅虹說她小時候常把手指放進鼻孔里摳,摳來摳去,鼻血就流出來了。為此陳紅虹也曾打過她的小手,不準她再摳鼻子。但后來,陳小可的鼻血依舊常常不請自來。還沒等陳紅虹開口,她就很自覺地報告:媽媽,這次我可沒摳鼻子!
鼻血流多了,人就容易發(fā)昏,而且臉色蒼白,身體瘦弱,四肢無力,甚至還給人一種發(fā)育不良地擔心,風大了都怕被刮走。每一次上醫(yī)院,醫(yī)生總會告訴陳紅虹,得好好上大醫(yī)院檢查一下。陳紅虹為此焦透了心,每每肝腸寸斷。
到了現在,又有一個人為之焦心不已了。這個人就是劉春榮。他上百度查,或是向老師和學生打問,遍查各種偏方,把毛巾用冷水浸泡后敷在小可的前額,晚上睡前用棉簽往鼻孔內壁涂香油,流血時用手或細繩勾住陳小可的左右中指,或是往耳朵里吹氣,到田里找刺兒菜擠出汁液來讓陳小可喝,或是燒一把頭發(fā),把灰末往陳小可鼻孔里吹,再或是聽信老人的話,到殘磚斷瓦或是山地里尋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回來,到炭火里燒透后再放到陶罐里,煎出一碗漆黑的湯水讓陳小可吞服……該用的方法都用了,但下一次該流的時候,陳小可的鼻血照樣還會流,怎么都無法根治。但劉春榮卻愿意這么不知疲倦地嘗試下去,有時甚至不希圖會有什么效用。但不這么做了,他就會覺得舉手無措,沒有顏面和勇氣出入陳紅虹那小閣在梅河鎮(zhèn)上租住的房子。
終于有一天,陳小可無法忍受,劉春榮分明聽見,那個發(fā)育不良的瘦小身子瞪睜著一雙冷眼對他說道:別再玩這些亂七八糟的鬼花樣了!你累不累?
那聲音像極了叭兒狗尖銳的不友好的鳴叫,更像一把銳利的尖刀刺在劉春榮敏感的胸口上。見血封喉。一招致命。就在劉春榮即將倒地死去的時候,陳紅虹狠狠地瞪住她,她卻繼續(xù)說道:我知道這根本就不是什么憐憫,我也用不著你這么竭力討好!
陳紅虹再一次抬起了手掌,然而看著女兒高傲的頭顱,她最終沒有打下去。她哭了,抱著女兒一起狠狠地哭了。但那個晚上,劉春榮卻有了意外地收獲,第一次觸摸到陳紅虹純白、修長,并且是富有彈性的胴體。他們就是在那一個晚上開始彼此坦露無遺地睡到一個床上的。當然以前也睡在一起,而且劉春榮也都窺見了陳紅虹作為一個女人的私秘,但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因為那時候他只是粗暴蠻橫的侵略者,并非絕對的征服者、勝利者?,F在好了,陳紅虹自愿給了他,滿足了好奇心和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可就在他像是一頭威武的獅子觸碰到唾手可得的獵物時,卻發(fā)現陳紅虹的眼里滲滿了淚水。他一下子泄氣了,一動不動地退到一邊,幫陳紅虹拉上被子。陳紅虹終于放聲哭了出來,用哽咽的聲音抱著他說:原諒小可……她就是倔強!
第二天天色傍黑之前,劉春榮終于火急火燎地趕到縣城車站,送走了陳紅虹和陳小可。他把三萬塊錢塞給了陳紅虹。只有劉春榮自己知道,這其中有兩萬是父親給的,其他的一萬塊,是他這么多年積攢的工資。這些錢原本都被他計劃到了婚禮的籌辦之中。但現在情況緊急,他已經顧不得那么多。
但他是心甘情愿的。并且他還感激起了父親。因為自從發(fā)生了那件事后,他的工資存折就被母親收走了,反給他辦了另外一張卡,在每次母親取到工資后,會轉存八百塊錢到他的卡上。所以,父親的出現,讓他在陳紅虹面前有了一種屬于男人的底氣。要不是想讓婚宴辦得更豐盛一些,他還情愿把兜里的另兩萬塊錢也都一起給她。
他知道家里的錢,父親是拿不到一分一厘的。所以這兩萬塊,要么是父親偷偷積攢的私房錢,要么是他到什么地方跟人借的。但最大的可能居于后者。因為在母親面前,父親從來就沒有過什么私秘。他突然想到父親的身體已經老邁得多了,花白的頭發(fā)脫落大半,后背有些駝,牙齒也缺了不少,煙還沒抽兩口,就開始重重地咳嗽,接著整個身子就跟篩糠似的抖動起來。但這樣的身體,每到農忙季節(jié)就忘了自己的年齡,還常常出去做苦力,掙到的錢卻都被母親積攢到一起,以防“不備之需”。是的,“不備之需”是母親的口頭禪,那些錢父親和在家的兄弟都用不到一分一厘,她的存錢箱像個無底洞,發(fā)生那件事后母親甚至變得有些貪婪和不可理喻。
陳紅虹哭得淚流滿面。但知道劉春榮給她塞錢時她卻拒絕了。這讓他感到十分地沮喪。難道?……他剛要開口,陳紅虹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教書掙不來錢,帶小可上醫(yī)院看病的這點錢我倒還有。你有這份情,我已經很滿足了!
話說到這份上,劉春榮就更加堅決地把錢塞進陳紅虹的小包。然后把她們娘倆送上遠去省城的夜班車。當陳紅虹透過車窗和他揮手作別的時候,他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勇敢一點,在眾目睽睽之下重重地擁抱一下陳紅虹?;蛘弋敿创騻€電話向那個從不拘言笑的校長請個“霸王假”,然后像個男人一樣,和他心愛的女人一起遠去,為她遮風擋雨,乘風破浪。
陳小可的鼻血終于還是沒有止住,昨天晚上長長的棉紗塞進去,鼻孔里倒是沒有血了。但今天早上洗臉的時候,毛巾剛擦到臉上,鼻孔里的血又繼續(xù)滴出來。曉不得是突然間流出來的,還是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浸透了紗布。看到那殷紅的血滴,陳紅虹就決定不再拖延,甚至連洗把臉都顧不上,就帶著女兒去了縣城。
下午一點鐘,剛走進教室上課的劉春榮接到陳紅虹的電話,便知道陳紅虹整整一個上午的努力已歸徒勞。他于是按照陳紅虹的交代,把她藏在出租房里的銀行卡找出,便迅速蹬上摩托車,以八十邁的時速從梅河鎮(zhèn)街一氣趕到縣城車站。在回來的路上,七拐八彎的山路上那些來回忙碌的推土機、挖機,還有山包一般堆在路中間阻斷交通的塌土,讓他感到了幾分后怕,卻也讓他少了許多內疚和不安。
醫(yī)生說小可鼻腔里照出了一個黑影,得趕緊上省城!陳紅虹見到他時一下子變得淚流滿面。她到底沒哭出聲來,但劉春榮卻在她的淚眼里讀到了一種被信賴的溫暖。
沒事,有我呢!劉春榮說得很自信,可當把眼睛瞟到小可臉上,卻發(fā)覺那個臉色泛白的孩子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從陳紅虹哽咽的聲音里隱約知道了今天上午發(fā)生在醫(yī)院里的一切,上省城醫(yī)院已是唯一的選擇。但梅河就是那么一條一泡尿都不夠尿的街,陳小可上省城看病的事在當晚就傳遍了小鎮(zhèn)的坎坎角角。劉春榮在天完全黑透以后回到學校,老師們的關切卻讓他感覺自己活得不像個男人。久病成良醫(yī),一個老師在李大鵬的單身宿舍講起了一年前上省城看病的經歷,排除掛號、預約、加床、CT檢查、紅包、轉院、手術、二次手術、重癥監(jiān)控和病危通知等等一些顯性字眼,那種繪聲繪色的描述更是讓他如坐針氈。他感覺自己這么多年就像是被關在籠子里的小動物,對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陌生,而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他卻無情地把陳紅虹母女丟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回到清冷的單身寢室,他恨不能給自己狠狠地來上一頓耳光。他又一次地想到陳紅虹的萬千種好,便不能入睡。保重!保重!困難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他給陳紅虹發(fā)了短信。陳紅虹很快就回復了:你也保重!短短四個字的回復讓他有了些許安慰。但沒想到,這就成了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里,陳紅虹給他的僅有一次回復。此后幾天,不論他打電話還是發(fā)短信,陳紅虹一概不作回復。他急了,他上網查過,流鼻血是好幾種病癥的先兆,縣醫(yī)院的醫(yī)生不是說小可鼻腔里有一道黑影嗎?他一下子聯(lián)想到了許多種可怕的后果,想著想著,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罵起自己:烏鴉嘴!跟著連忙往地上吐幾口口水,再用手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陳紅虹始終沒有回來,而他們的婚期卻已經近在眼前。要命的是他在這之前已經把請柬全都分發(fā)了出去,不光是梅河鎮(zhèn)上的,還有鄰鄉(xiāng)或是遠在縣城和其他地方的朋友。但陳紅虹就是沒有任何消息。一時間,他吃飯睡覺,甚至上課改本,全不得寧心。他曾無數次地來到梅河鎮(zhèn)上,從那個被他命名的店子前走過。除了那塊“幸福時光”的匾牌依然奪目,他所期盼的驚喜卻始終沒有出現。
紅虹啊,我的女人!劉春榮一遍遍在心里默念,后來還直接說出口來:小可,我的女兒!從今以后我再不和你逗氣了,你一定要回來!
母親的電話應該是劉春榮在這段時間的最大收獲。盡管那時候,母子倆鬧得臉紅脖子粗,而他也曾經發(fā)誓從此再不進那個家門,但一看到這個熟悉的號碼,他心中的恐懼依舊遠遠大于憤恨。
母親似乎從來就沒有如此開通過。你爸給我說了,第二天我們還一起到了那個你們一起開的小店,我們都挺中意的。雖說她帶了個孩子,但或許這就是你的緣分。我們也不在意了。正如你爸所說的,那孩子,的確和你有幾分父女相。要不你就把她們母女一起接回來,這么大的喜事,放在家里辦才是!
那店是紅虹自己開的!紅虹是個外地女人!他迫不及待想告訴母親,但母親還是那樣急性子,嘴巴快得根本就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一會兒扯東一會兒扯西,說了很多話,他感覺有些聒吵,聽著聽著就有些分神,但有一點他卻可以確定,母親對他的婚事有一種超乎想象的喜悅和激動。末了還怕他意志不夠堅決:你不小了,以前的事,都怪媽不好,再別做什么挑肥揀瘦了,咱們拖不起??!要不然你們先到民政所把結婚證領了吧。
母親的話讓他差不多當場喊出一聲媽來。家里終于對他寬容了,接納了他的女人,甚至可以對她曾經的一切忽略不計。
母親的電話讓他回味了整整一天。因為母親的意見是可以代表全家的。這么說他就有了全家人的支持。事實確如母親所言,他快四十了,早已不再是挑肥揀瘦的年紀,何況陳紅虹又是那么一個頂好的女人。
但新婚在即,他的新娘卻找不到了,電話還是不通。劉春榮從未想過,在如今這個通訊發(fā)達的時代,短短一個11 位數的手機號碼,就可以判定一個人在世間的存在。他上網查,問省城的朋友,沒聽到有什么特別的事故。但他心里依舊放之不下。陳紅虹還是沒有消息,便有人開始為他操心了,包括和順飯莊的老板,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專門打電話問他的包席要不要繼續(xù),他吞吞吐吐,無法作答。第二天,和順老板娘居然也打來電話,劉春榮大聲罵道:如果新娘不回來,我一個人來吃,飯錢照給行不行?
但發(fā)火歸發(fā)火,真是那樣的場面,他劉春榮能應付得了?可氣的是還有諸如李大鵬之流者,如今卻似報復一般火上澆油,專找他的疼處說笑。過不了兩天,他就再不敢到李大鵬的單身俱樂部了。然而和自己寢室一墻之隔的那間屋子,依舊每天晚上搖滾不斷,烏煙瘴氣,像是在慶祝什么偉大的創(chuàng)舉,讓他根本無法寧心入睡。失眠,頭疼,心情煩躁,水米不進,胡子拉渣,紫檀臉鐵青,總之很快就和梅河鎮(zhèn)街上睡橋洞的“哲學家”們一般模樣了。
一天下午,李大鵬酒氣熏天地來到他的寢室,神秘兮兮地說:據可靠情報,你那“幸福時光”的女人,原本是做那種事的,也沒和任何人結過婚,后來不知咋搞的,就留下了那個女孩。你也知道,那種地方,不干不凈,留下的孩子,當然也就……
李大鵬酒氣上來,說不下去了。但他卻還是在打了兩個酒嗝之后,硬撐著把話說完:兄弟,我勸你,還是放棄了吧!便宜沒好貨。學哥一樣,今朝有酒今朝醉,哪里有床哪里睡,逍遙自在。結了這門親,你就接了個禍根,小孩的病,先天的,鼻血長流不止,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治不好的。
你他媽的給我滾出去!劉春榮擂響了桌子,怒氣沖天的樣子像極了周星馳電影里的火云邪神。盡管這些天來心緒難平,但他感覺自己說了句最男人的話:陳紅虹以前做過什么我不管,但她就是我的女人!哪怕就是一泡屎,我也會把它咽下去!誰還膽敢對她說三道四,小心我打折他的舌頭!
然而這樣的風聲風語,居然早就在梅河鎮(zhèn)上傳遍了。有人甚至加篇十五,說陳紅虹就是當年的“風城一枝花”,一個晚上能接十幾次客。又說陳紅虹女兒得了絕癥,連省城都治不了,她于是就把女兒拋在醫(yī)院,自己一個人一走了之。又說她女兒的病還有得救,但需要很多錢,她就帶上了女兒,一起去找女兒的父親,籌錢看病去了。又說她女兒根本沒病,母女倆就是兩個如假包換的騙子,輕輕松松就騙走了劉春榮三萬塊錢。劉春榮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樣,尖嘴猴腮,老得都已經掉牙,那么一個好看的女人,長得都跟花一樣水靈,怎就看得上他?現在已經被弄得啞八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了!
他打了無數遍電話,可陳紅虹開初是不接,后來居然停機了。他立即給她充話費,再打,居然又成了關機!劉春榮絕望得差不多當場就哭了出來。
各種傳說五花八門,形形色色。劉春榮心里熬煎得厲害,要命的是他又再次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說就算他不回家籌辦也沒事,她已經組織好了村里的三親六戚,到時就是包上幾張車,也要過來參加婚禮,為他慶祝!
看劉春榮不吭聲,母親又說,錢的事,別怕,你的工資存折就在我這兒,這么幾年來,我一分都不曾給你花,就防這等不備之需……
什么?錢?劉春榮一下子為母親的話生發(fā)無限希望。
這些天來,關于陳紅虹的各種議論從未停止,但他相信陳紅虹絕對不是騙子,而且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正直女人。而他卻可以原宥她的一切過去。包括那個難以馴服的小刺頭,那條極不友好的叭兒狗,那雙讓他感到萬般恐懼的照妖鏡似的眼睛,即使她就真患了絕癥,他想他是絕對做得到毫無保留地去為她救治。是的,所有一切無怪乎就是錢的問題。他可以動員陳紅虹把“幸福時光”的店子暫先盤給別人,而他也可以再去借一些?;蛘吣盟墓べY本到信用社去抵押,可以貸款,十萬八萬,甚至就是二十萬三十萬,都沒有問題的。
可是整整兩個星期,陳紅虹卻還是連個口信都沒有。你該不會騙我吧?這么想的時候劉春榮終于再也坐不住了,他找出那面掌心大小的鏡子一照,心里又重新絕望了。她怎么會看得上我的呢?所以她每次都對我有所保留?;叵氘敵踉陉惣t虹那閣出租房里的大床上,他一味瘋狂地進攻,而陳紅虹只知道瘋狂防守,所有細枝末節(jié),都讓他感到無比溫暖和懊喪。是的,和陳紅虹在一起的每一分一秒,他都有著無窮的幸福,卻也有如此之多的苦惱。到現在,他就感覺自己怎么都離不開陳紅虹了。小可是不是真的活不了了?他不敢相信這樣的結論,但除此以外,沒有理由會讓陳紅虹突然間便聯(lián)系不上了,劉春榮時常想到,此時省城的大醫(yī)院里,陳紅虹一定變得焦頭爛額、消沉絕望。劉春榮想他要是在她身邊,讓她那疲憊的身體靠上一陣有多好?他想到要去省城,到陳紅虹身邊。和她一起經風歷雨、排憂解難??伤荒苓@么空身前往,他想他首要的事務還是得先籌錢!歸根究底,一切困難都是錢的事。當母親給他說到錢,他就一下子激動起來,連著說了一長串對對對對,媽,我要錢!
盡管語言生硬,甚至還有些厚顏無恥。但母親這回不生氣了。沉吟片刻,問他需要多少?劉春榮就問你為我存了多少?十七八萬吧!母親回答說,除了每月給你打八百塊,這么多年來,我一分都沒有取過。劉春榮就說那我全要了。母親突然提高了音量,一場婚禮要得了那么多?
劉春榮被母親問得不知所言。沉默片刻,方才怯怯地說,您不是說錢都是我的?
當然是你的,但結婚之后難道就不用花錢了?假若你們再要個小孩?或是想買個房、買個車呢?還有你知道我們這個家,沒準什么時候就得用錢,得防不備之需啊!
又是那個可怕的“不備之需”,劉春榮氣泄了大半。
不是媽說你,你就是太直腸子了,你有多少,哪能都跟人家說?雖然你們以后就過一家,但你總得有些保留??!總之你得多打個心眼,再漂亮的女人,也都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難道忘了上次……
陳紅虹不是那種人!劉春榮幾乎是吼出來的。上次的事,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坎,他容不得讓任何人提起。
你吼什么吼?母親于是也生氣了:你不和我講明白,休想拿走一分錢!
說完就掛了電話。劉春榮心里難受了。他知道母親就這么一個脾性,像極了七八月份的天氣,關鍵時候,說變就變,一點情面和余地都不會給。劉春榮卻從心里明白,即便就是到信用社貸款,也得先拿到工資存折,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他于是又跟母親打了電話,強裝言笑:媽,紅虹那孩子病了,急需用錢!
什么病需要這么多錢?母親話聲里充滿冷漠。劉春榮就吱吱唔唔地說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但需要很多錢,十幾萬或許還不夠!
什么?母親又開始變換聲調了,我就說便宜沒好貨,人家精明得很啊,什么這不要那不要的,其實就是瞅準了你一個領工資的老師,設好圈套讓你往里面鉆啊!找了這么一個媳婦,包準你不出一個月就傾家蕩產,到頭來還要被人家抽光水、榨干油……
便宜沒好貨!劉春榮已經是第二次聽人說到這樣的話了。他的陳紅虹能作貨來比?他從心里感到了痛,但母親還在那邊嘰哩咕嚕地說著,一字一句都跟罵街的潑婦一般難以聽聞,再和她說下去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劉春榮掛電話的時候恨不能把手機往墻上摔去。陳紅虹還是沒有音信。寧靜下來的時候,把母親的話和大街上那么多的蜚言蜚語聯(lián)系到一起,讓他完全不敢想象。但他卻怎么都不愿相信陳紅虹會是那樣的人,可你怎就沒有個音信?虹?
劉春榮在第二天就回了一趟家。結論卻和沒回家一樣,既沒要回存折,也沒要到一分錢。母子倆卻把一個家鬧得個雞飛狗跳。
劉春榮老家其實和梅河鎮(zhèn)子相距不遠,頂多十五公里路程。但自打上次和家里鬧翻之后,即便就是大年三十,他寧愿一個人在學校陪同守門的老頭看春晚,也絕不會回家過年。然而至多不過七年時間,村子變得都讓他認不出來了。在家務農的老二兄弟蓋了棟鋼混房子,來不及裝修就因為經濟接不上,帶媳婦到廣東打工去了,留下兩個劉春榮七八年都未曾再見的侄兒和一個小外甥,現在已上了小學和初中,卻都全然一副吊兒郎當的打扮,見了面連喊聲伯或舅都覺煩。
劉春榮不圖那聲叫。他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回他那筆錢。轉眼大學畢業(yè)十五個年頭,前八年,劉春榮的工資他自己花,時常要給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們表一下心意。家里算不上殷實,但至少衣食無憂。他那一份心意,是他的錢,百分之百地代表他的仁愛和孝順。后來因為發(fā)生了那門子事情,母親索性就收走了他的存折,晃眼七年過去,錢還是那份錢,但心意與否,都莫再提了,因為他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的支配權。
他照舊不是母親的對手。母親把所有電話里沒有說完的話全罵出來了。這樣一來,不用任何人說,村里的人就都知道劉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而劉春榮也只得灰溜溜地回到他的學校。路過梅河鎮(zhèn)街的時候,他在那個熟悉的店子面前稍作停留,“幸福時光”的匾牌依舊醒目,只是蒙上一層灰,讓它失去了原本的光鮮。什么便宜沒好貨?我的女人是最圣潔的女神,誰還敢對她說三道四,我打折他的舌頭!
可一想到臨走時母親在他后面說過的話,劉春榮就感覺心里一陣發(fā)毛。在狹窄的村道里,盡管他已經把油門轟到最大,但母親的話依舊像武俠片的千里傳音一樣灌進耳朵:從今天起,我就每天都到梅河鎮(zhèn)上等著,那個不要臉的女人膽敢回來,我就痛罵她一頓,讓她再別糾纏我兒子!癡心妄想的吸血鬼,啊呸……
母親向來說到做到,先前的事,也就是讓她這么給攪渾的……
那時劉春榮還在遙遠的繞山河學校教書。雖然三十出頭,但紫檀色的膚色卻和現在沒多少改變。說得再簡單一點,就是如今的他比那時更接近于真實年齡。
不過那時的劉春榮到底還是找到了一個女朋友。雖然就只有他一半多的年齡,似乎還有些發(fā)育不完全,特別是那雙眼睛,就是那種藏不住任何閱歷的簡單。但劉春榮已經滿足了。因為在此之前,婚姻和戀愛就似一堵堵高大的厚墻,把他一次次碰得皮塌嘴歪。家里卻一直希望他能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媳婦,哪怕就不是干部和老師,做點小生意開個鋪面,終究好一些吧!然而這些都沒有。最終家里得知那女孩是劉春榮的學生,并且小學都沒有讀完。母親一下子坐不住了,帶著形影不離的小外孫專程上了一趟遙遠的繞山河,想憑自己大半輩子的經見好好開導開導他。哪曉得劉春榮根本聽不進去。母親氣啊,找到了校長,一個勁兒地哭,說我命怎就這么苦,一把尿一把屎拉扯大的孩子,千辛萬苦供他讀了大學,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老師的飯碗,媳婦都沒進門,就連自己母親的話都聽不進去了!
年邁的老校長好容易讓她停下來,說,妹子,都不容易,春榮老師教書挺好的!就是咱們山里,條件艱苦,女教師都分不到山上來。而春榮老師又太過勤奮,一直沉緬于課堂,就把找對象的事給耽誤了。后來在學校做飯的龔叔出于好心,給他介紹了個對象,年紀雖然小點,但見面了春榮老師也很中意,居然還是他當年六年級班的學生,當然春榮老師只教過她一學期。不過山里人純樸,春榮在這里,又是老師,吃不了虧的!
可母親沒容他把話說完就直接到了女孩子家,心就一下子更加涼了,不但家徒四壁,還有一個瘸腿的父親。她恍惚間看見,自己的兒子在這個家里,很快就變成了一條被牛虻和蚊蟲蜇死的犍牛。而她辛苦養(yǎng)大的兒子,得有錢供養(yǎng)家里的不備之需啊。當即下了狠心,在劉春榮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和女孩父親毀了婚約。
母親心安理得地回到家,沒想女孩當天晚上就上吊了。當然最終沒有死成。但在繞山河山村卻成了大事。按照繞山河的鄉(xiāng)俗,女孩子與人毀親,就得殺豬宰牛,請全村父老大吃三天,此后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得看著村里人的臉色行事。那女孩的心窄得像是一張白紙,就在當天夜里把自己吊在樹上。當被村人救下的時候,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女孩家的客事最終被村人給免了,因為事出有因,大家都能理解。但救人的成了英雄,劉春榮卻成了負心的陳世美。當他抱著一萬分地歉意,再次走進那個家庭,妄圖與女孩重歸于好,卻知道那個和他甚至還沒有牽過手的女孩,已經在病床上許身給了救她的那個人。而劉春榮事先給過她的兩萬塊財禮,也基本都花在了醫(yī)院,即便女孩家愿意償還,可那已經是遙不可及的事了。劉春榮木頭木腦地回到學校,倒在床上連續(xù)好幾天都沒有出門。
校長勸不住,只得給母親打了電話。母親便又上了一次遙遠的繞山河,看到他胡子拉渣,半人半鬼地坐在寢室里,并且知道劉春榮兩萬塊錢被打了水漂,氣得差不多當場昏過去。那已是劉春榮當時一年半的全額工資了。她于是毫不留情地收走了兒子的工資存折。
那個雨季,劉春榮工作調動到了梅河中學。但卻給全鄉(xiāng)落下這么一個笑話,加之他生性面薄,紫檀臉經不起哪怕稍稍過火的一丁點兒玩笑,七八年過去,除了比當年徒增年歲,他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的改變。他那張經得起老的紫檀臉,在歲月面前是不會吃虧的。最終他把這一切結果都歸咎給了母親,是她毀了他的親事,是她收走了自己的工資存折,是她讓自己變成了負心無恥的陳世美,留給全梅河人一個難以忘記的笑柄和口實,從此讓他在面對任何一個女孩時,都沒有了自信和勇氣。
確切地說,是陳紅虹讓他告別了所有的不自信和昔日憂傷。在離別的這短短十幾天里,劉春榮方才知道,自己對這個女人有多迷戀。但想著想著,陳紅虹居然就成了一個名字,他甚至記不起她長什么模樣。她可能真是騙了我!劉春榮拼命地抵止著這些念頭進入腦海。他忘不了陳紅虹白嫩的皮膚,修長的身體,飽滿的乳房,微微上翹并富有彈性的臂部,以及屬于她的一切美麗。
是的,陳紅虹的身體就是一個迷人的仙境。他一輩子都不想走不出這個讓他沉緬的境地。但每每想到這些,他又寧愿陳紅虹不要回來。因為他知道母親的脾性,最終做出什么過激的言行,那就完全無法收場了。
可偏偏陳紅虹卻在這時候回來了。就在劉春榮和她約定新婚的前一個晚上。和往前一樣,劉春榮正心煩意亂地蜷縮在自己單身寢室的小床上。外面的風嘩嘩地吹著。劉春榮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劉春榮估摸著肯定又是和順飯莊一樣的無聊電話,掛了電話就把手機摔到一邊。沒想電話卻執(zhí)著地響個沒完,劉春榮只得懶洋洋地接聽了。你在哪里啊!那個熟悉的聲音,激動得劉春榮差不多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撤開手機又重新接到耳邊,里面確實是陳紅虹的聲音。他大呼一聲萬歲,連衣褲都來不及穿,就恨不能讓自己縮成一段電波,順著手機信號直奔到陳紅虹身邊。
“幸福時光”小店門口,那個他日夜思想的女人,高挑的身材,白晰的臉蛋,穿著一件鵝黃色的風衣,在狂風里孤單地等著。看不到陳小可,劉春榮心里有幾分忐忑,但他顧不上那么多了,還沒把摩托車停好,就一個大步躍上那六級水泥臺階,緊緊地把陳紅虹抱在懷里。
他們熱烈地接吻了。就在“幸福時光”店子的門外,肆無忌憚得甚至可以說成是放肆,根本不在乎梅河鎮(zhèn)街上那一盞盞燦如白晝的路燈。吻得嘴都麻了,劉春榮卻還緊緊咬住陳紅虹的上唇,讓陳紅虹生氣地推了他一把,但他卻并不滿足?;氐疥惣t虹租住的小屋,他們一開門就繼續(xù)接吻,然后就睡到床上,瘋狂地做愛了。四十歲的劉春榮又和以往一樣,在一番沒頭沒腦地跌撞之后,終于被比他小六七歲的紅虹老師帶進了一個美麗而又神秘的幽所,最終地動山搖,山洪畢泄……
伏在陳紅虹雪白的胸膛上,紫檀臉的劉春榮像是一個熟睡的孩子,盡情享受著母親的撫愛。但這一刻他卻清醒了,他樹直身子,問陳紅虹,小可呢?沒有回來。陳紅虹綻開了笑靨,說明天咱們不是要結婚了嗎?……劉春榮打斷了她。便宜沒好貨!盡管他始終在提醒自己,絕不能把那些刺人的話帶入腦海,但他感覺自己做不到。他不敢去看陳紅虹。我就想問你兩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陳紅虹有些茫然,劉春榮就說,第一,你是不是以前做過那個?第二,小可是不是沒有爸爸?
陳紅虹沒有說話。劉春榮就說其實也不復雜,你就說是,還是不是?陳紅虹垂下臉,輕輕地點了點頭。劉春榮明白了。原來那一切流言并非空穴來風。小可沒有回來,她應該不會回來。她此時就應該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等著她的媽媽回來湊醫(yī)藥費。而剛才這次做愛,在此之前是多么艱難的事,如今輕而易舉就做到了。這就是個圈套。他最終的所得,或許就是這個圈套產生的附加值!母親和李大鵬都沒說錯,便宜沒好貨!而面前這個赤裸的女人,她的身體應該和她的靈魂一樣骯臟。說不好明天婚禮一辦,她就會拿著錢走人。但沒事,他愿意承受。這是他曾經一萬次都預料到的事了。但他總得明白一些吧,不能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
他起了身,穿好了衣服。把兜里揣的五萬塊錢放在柜臺上。他佩服自己居然有這么大的能力,東拼西借,在短短幾天里就籌到了三萬塊錢,組成一個基本說得上完整的數目,擺到陳紅虹面前。灰暗的燈光下,暗紫色的鈔面,就似他的紫檀臉一樣熠熠有光,他從來沒有發(fā)現,自己的臉色竟也如此地迷人。
我會負責到底的。小可如今也是我的孩子了!
說完,他走出了陳紅虹的陋室。他想回到他在學校里的單身寢室。他需要靜一靜。靜靜地自我陶醉一番。
冰冷的大街上,他突然想起陳紅虹還蜷在被窩里,傻愣愣地看著他,木頭木腦的表情,就和當年在繞山河學校的單身寢室里發(fā)愣時完全一致。想到遙遠的繞山河,他禁不住一聲苦笑。他想他怎么老是失敗在女人和錢里頭。但再一想,他卻又感到十分地滿意了。母親是偉大的。他從未想過就在他走上教壇那年家里突然生變,二妹突然去了,一個怪病讓她年輕的生命去得毫無征兆。醫(yī)生告誡痛不欲生的母親,得防遺傳下一代。從此,那個被她接回來的剛滿一歲的小外甥就成了家里的“不備之需”,母親從此也就變得如此不可理喻和斤斤計較了??芍两袷辶鶜q的他壯得像頭小牛。母親常常說:她要看著外孫長大,給他蓋房子娶媳婦,再看他生兒養(yǎng)女,讓他一輩子不受任何一點委屈。母親多么偉大!
我?guī)е鴺O度的委屈,就想回來告訴你,我在第二天下夜班車時就被小偷偷走了錢包和手機。我像個瘋子一般翻遍了車站所有的垃圾箱,才找還回錢包,但現金和手機都沒有了。記不住的你的號碼,我失去了與你聯(lián)系的方式。在那么大的城市,我無時不刻不在想象,回來的這一刻,我會怎樣小鳥依人地靠在你的懷里,告訴你我是如何費盡一切努力,才讓小可看上病并且做完了各種檢查。但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時間多么偉大,它洞悉了一切,讓我們彼此更加了解對方。小可的病好了,盡管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病,可在沒查清病灶而無法對癥下藥之時,它簡直比絕癥還可怕。我知道她不喜歡你,也不敢保證她會不會在咱們的婚禮上做出什么過激的事情,就把她先寄回老家,希望待這一切結束了,再讓她慢慢適應。但我還是太天真了。也或許我今生罪孽太重。即便逃離到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且以最寬容的胸懷去接納一切,然后愛上一個簡單而又樸素的人,度過余生。但殘酷的現實卻不肯原諒我曾經的過去!“幸福時光”的鑰匙你是有的,我把你的錢都放在抽屜里面。其實我和小可不缺錢,但我卻得感謝你,那三萬塊錢,曾經給了我們怎樣的溫暖和感動……
讀罷短信,陳紅虹的手機就真打不通了。劉春榮痛苦地意識到,他這輩子都可能再也打不通了。來到“幸福時光”小店里,各種衣物、模特、立鏡,包括桌椅,什么都沒有變化。拉開抽屜,那迭錢的確完好無缺地放在里面。不用看,他知道應該是有八萬塊。而其中的三萬則是在陳紅虹下夜班車前被小偷偷走了。
母親沒有來過,也沒有和任何人鬧過,但他的幸福時光卻一下子走到了盡頭。他感覺自己怎就像個兇殘的劊子手,把陳紅虹的一切美麗,粗暴地屠殺了。
狗日的不備之需!劉春榮感覺到一種莫大的委屈。他好容易讓自己坐到椅子上,然后把那迭錢重重地拋到半空,“幸福時光”的匾牌下面,立時淋起一場繽紛的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