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晶
又夢見它了,依然是撕心扯肺的酸楚。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淚水不值錢了,竟然浸濕了枕頭。
北大荒的冬夜寒冷,天凍得咔咔梆硬,空氣凝固,汽車的燈也被凍住,兩道微弱的光線被雪霧阻斷。
我開車送糧從嫩江縣返回山河農場,雖說不到下午五點,天早已漆黑得分辨不出天地,車窗的四周黑壓壓的,只有燈柱映照下的厚厚積雪。解放牌汽車像牛車一樣在黑嫩戰(zhàn)備公路上爬行。
車行駛至21公里處,車頭前方突然出現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擋住了我的去路,我連忙來了幾個點剎,車慢慢地站了下來。我順手從腳下抄起搖把子,這雪原里經常有狼出沒,防身至關重要。我小心靠近它,繃緊的心一下子松弛下來,原來是一條受傷的黑狗,看著那狗的眼神,是條不到一年的幼狗,腿被哪個不長眼的汽車撞傷了,血和毛凍結在一起。那狗眼淚汪汪,好像在乞求我……
我心一熱將他抱回到舵樓里,這條狗一定是四十里河林場的,這冰天雪地還是先帶回農場吧。
回到農場直屬隊宿舍,上海知青小陶把在火籠上熱著的飯菜端過來:師傅餓了吧,快趁熱吃飯吧。嗨!師傅抓住了一條狗!小陶的叫喊引來了幾個屋的知青,哈爾濱知青小張扒開人群說,一條破柴狗,師傅咱們把他宰了吧,解解饞。話音一落,那黑狗居然沖著小張叫了兩聲,是憤怒!卻有氣無力。
我在知青中絕對是霸主地位,我瞪了哈青一眼,小陶乖巧迅速拿來了藥箱。我用剪子剪掉傷口周邊的毛,用酒精消毒,那狗一聲不哼,頭夾在兩個前腿之間……
上完止血藥纏上紗布,黑狗站了起來,我這才仔細地看看這條黑狗。它通天一色,四個爪子卻是白色的,腦門上有道豎著的白毛,就像二郎神的天眼。太棒了!這就是傳說中的雪里站吧,我大喜望外地說:給它起個名吧,就叫黑子。順手將小陶端過來的饅頭掰成小塊泡到菜湯里,放到黑子的嘴邊。黑子并沒有吃,而是抬起頭望著我,眼睛里競泛起一圈晶瑩。我明白它的意思,便拿起另一個饅頭大口地吃了起來,黑子這才進食。
忙了一夜連困帶乏便進了被窩,黑子見狀靜靜地趴在我的大頭鞋上也閉上眼睛。第二天早晨,直屬隊趙隊長就找我說,大黎呀,聽說你昨晚帶回來一條傷狗,看來你心地善良呀!可咱們農場有規(guī)定,場區(qū)不能養(yǎng)狗啊,你看你這條黑子怎么處理了?我說,隊長,規(guī)定我知道,準備今天出車時送回四十里河林場。
一夜情,真有點戀戀不舍。車開進四十里河林場的大門便是家屬區(qū),一排排紅磚房井然有序,我打開車門,將黑子抱下來說,黑子,你家在哪兒?我看著你回家才放心。黑子似乎聽懂了,它搖搖尾巴叫了一聲后,飛快地跑到第一排第一門停下后,朝我叫喊了幾聲。我連忙上車開走了,倒車鏡里映出黑子和一對男女邊跑邊呼喊著什么……
從那以后,每次路過林場,總覺得黑子在路旁張望。
一年后冬天的一個夜晚,也是從嫩江縣糧庫送糧回農場的路上,汽車發(fā)動機有點缺腿,好像有意不干活……我把車停在路旁后,車自動就熄火了。我打開機蓋子,檢查了所有火花塞、分火頭白金等,應該是沒有問題了。我進駕駛樓發(fā)動,幾次都打不著火,看來不是小問題了!零下40攝氏度的氣溫,修不好車就必須把水箱和機體里的水放掉,不然就會凍裂發(fā)動機造成大事故。我孤身一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只能放水了,今夜要在駕駛樓挨凍了。
水放了,我從車底往外爬出來的時候,我驚呆了,眼前臥著一條黑色的大狗,腦門那道白色的印跡那么鮮明……是黑子!我激動地叫了起來,黑子依偎在我的胸前,用舌頭舔我沒有知覺的臉。
黑子比一年前強壯了很多,它扯著我的皮大衣往北走。我這才發(fā)現,這地方正是去年冬天救黑子的地方,對!離黑子家很近了。我有救了,走!該到黑子家看看了。
黑子的主人似乎知道我的到來,女主人炒了四盤菜熱了壺老酒。男主人陪我坐在熱炕上,就像多年相識的老友,喝得熱乎聊得開心。他們告訴我,黑子曾到山河農場找過我,被人放了黑槍,多虧黑子機警才躲過一劫。之后,黑子經常到路邊希望能看到我。
我和黑子一家成了朋友。又一年冬天,我從北京探親回到北大荒,給黑子買了一個帶銅鈴的脖套,希望黑子戴上它,在黑嫩公路上奔跑時,提醒司機它的存在。
當我來到四十里河林場的時候,黑子沒有來迎接,黑子的主人把我?guī)У揭粋€高崗上,紅松林邊的一個小土堆,立著一塊簡易的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寫了幾個毛筆字:雪里站黑子。主人告訴我:黑子是被汽車追著撞死的。我的眼睛濕了,心里默默地念叨四個字:我來晚了。我把鈴鐺掛在木牌上,一陣微風吹來,清脆的聲響傳向遠方。
返城回京后,我找遍了京郊的幾大狗市,都沒有找到雪里站。可黑子的魂魄,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現。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