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出生在一個普通人家,我奶我媽我姐和我,我們溫柔如水。我爸愛釣魚,只要休息都會去。他釣回家的魚成為我們一家?guī)状俗畲蟮目鞓?。“我”以為釣魚好玩,多次央求我爸帶我去。我爸終于帶我去了,結(jié)局如何呢?
我爸每次去釣魚,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天就黑透了。我們都不睡,等著他。也不點燈,一點燈蚊子蒼蠅就飛屋里來了。
我爸釣魚這件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和我姐都不當回事兒,我媽卻不行,她一趟一趟地出去看,根本坐不住,總?cè)タ?,還滴滴咕咕的,不停地發(fā)著小脾氣,有時候把我們也捎上,害得我們都躲得遠遠的。爸只要不公出,不加班,星期日就一定去釣魚,家里再有什么事兒也擋不住他。我看到過媽氣鼓鼓的向爸的背影說:不去能死??!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生氣的,樂意去就去唄,爸總得回來嘛,釣了一天了,多晚也得回來呀。我們玩我們的,該玩兒什么還是玩兒什么??墒菦]點燈,媽不讓點燈,就玩不了什么好玩的了,只好窩在炕上發(fā)呆。發(fā)呆也膩歪了,我就用腳去掃我姐,一下一下掃她。我姐蜷了身子臉朝墻躺著,起初不理我。我掃來掃去不停,像我家墻上的鐘擺那樣,我姐就翻了半個身子過來,她沒全翻過來,用一只腳試探著找我的屁股,找到了她一蹬,我就滑了出去。我家的炕面子糊了牛皮紙,上面刷一層金黃色油漆,油漆上面又反反復復刷了好幾遍清油,又滑又亮。我向炕頭滑去,就像冬天坐在爬犁上被我姐推走了一樣,還不忘了說一句:呀,好自由哦。我們這地方說“自由”,就是自在的意思。話音還沒落下呢,我奶奶哎呀哎呀叫起來了,道:還愿的,還愿的,撞死我了。奶奶在黑暗中抽她的長桿大煙袋呢,坐在一個長條小褥墊上盤著腿,團成整整齊齊的一小團。我已經(jīng)和奶奶貼在一塊兒了,我的手都摸到了她衣服下面軟軟的肉和肉下面又細又瘦的骨頭了。我很喜歡奶奶的肉,軟塌塌地捏在手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感覺——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出是個什么感覺,就是喜歡。我偷偷捏了一下,沖她的耳朵說:是小果不是我。奶奶不管這些,她并不在意事情的真相,她反手在我的后背上打了幾巴掌,她自己還在哎呀哎呀地叫,好像怎么著了似的。我奶奶很逗,平時好好的,有說有笑,就是不能碰,一碰她,她就針扎火燎地嚷個不停。嚷完了,又有說有笑,什么事兒都沒有了。
院子里有了響動,乒乒乓乓的聲音堆成堆了,我豎起耳朵聽。我姐也在聽。聽見媽說:怎么這前兒才回來呢,可真是的。我和姐“噌”地起身,跳下炕,踢里踏拉往外跑。沖進門斗,那里的燈已經(jīng)打開了,媽把洗衣服用的大白鐵盆放在地中央。我和姐奔過去看爸的魚簍。媽在往大盆里倒水。魚簍的口上有挺長一段網(wǎng)子,罩著魚。我和姐蹲在旁邊看。里面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一股濃烈的腥味直沖鼻子。爸提起魚簍往大盆里倒,我們就馬上轉(zhuǎn)個身蹲在大盆旁邊。嘩啦一聲,一團魚掉進大盆中的水里了。有的一翻身,立起黑色的脊背;有的白肚皮朝上了,露出很蠢的樣子來。那些立起黑色脊背的魚都擠在一起,就像是穿著黑衣服扎堆的一群人。我伸手去摸一條粗黑線樣的脊背,它一下子跑開了??墒?,它只是換了一個地方,重新擠進黑脊背中去了。我的手在水中追逐著它們,有的很笨拙,一下就抓住了。抓住了我就馬上放開,又去抓別的。有的機靈得像個鬼,總是抓不到,手過去,它一下就沉了,立刻又從別的地方露了出來。它們一驚一乍的,如果你不動手,靜靜地看著,水面也是靜靜的,它們不動,就是擠在一起,可以看見它們的兩鰓像兩只小手一開一合。可是你一伸手,它們就炸鍋了,攪起的水濺出大盆,弄了我一臉一身。我奮力一抓,看起來好像抓的還是從前抓過的那一條。我就總惦記著去抓一條新的,機靈的??赡鞘遣蝗菀椎?。抓住的,總是那些好抓的,想抓的卻抓不住。
爸換了衣服和鞋又出來了。爸每次釣魚回來鞋子和褲腿子都是濕的。媽在準備剖魚的剪子和裝魚的白瓷盆。奶奶也來了,她沒有把大長桿煙袋帶來。她卷起袖子坐在媽放在大鐵皮盆邊的小凳子上,從水中抓起一條翻白了的魚,用剪子剪開魚的肚子。
爸不抽煙,他舉著一個白搪瓷缸子,一邊喝茉莉花茶水,一邊講他釣魚的經(jīng)過??偸前粗鴷r間的順序細細地講起來:去什么地方了,是敖頭還是薩爾滸。從哪條路走的,路上討了一個什么樣的便宜,使他少走了多少路。路上遇到誰了,誰又是怎么去怎么回來的,一條沒釣著。爸說,王八萬坐不住窩子,總挪窩。甭管怎么挪窩,他都釣不過我,怎么比都白扯。比個數(shù),他比不過;比個頭兒,還是比不過。爸笑起來了。爸總是贏的那一個。他總是得意揚揚的,每次釣魚都得意揚揚的。爸哈哈笑了起來。我和姐也都笑了起來。爸提起的人我們認識,有住在附近的鄰居,也有爸的同事。他們有時候會到家里來,看爸的魚竿,還有爸漁具盒子里的魚線魚鉤魚漂什么的。爸的漁具盒子里有一個泡沫板,上面釘著好幾只假的小蜜蜂。不知道是怎么用的。我沒問過爸,居——然——沒問!
這時候媽也坐在大白鐵皮盆旁邊剖魚。她抬了下頭,又低下頭去繼續(xù)手中的剖魚,問:下大雨時候,挨澆了吧?
那還有個跑?爸說,澆得個瓜瓜濕啊。干脆,我就全脫了洗個澡。
媽說:瞎——說。
爸說:不信你看嘛,后背都搓了,一點兒“鞠鞠兒”都沒有了,一摸溜滑。
媽說:脫光了?真事兒?
爸說:可不真事兒,大野地,有什么嘛!
媽說——她音調(diào)突然高了起來:你可真行?。∪缓髬尵拖窨刂撇蛔∧菢?,突然大笑起來了,可不是一般的笑,大笑起來了。那笑聲一波一波的,你以為她可能馬上就收住笑聲了,笑聲就要沒了,突然就又大笑起來了。我因為媽才笑了起來的,媽媽的笑怪有趣的。但我又想了想,覺得在雨中洗澡的確挺好玩。大雨呀,嘩嘩從天上下來的大雨呀,一會兒一個閃電,一會兒一個驚雷,太熱鬧了,這個澡洗得熱鬧極了。如果是我,那我就嚇死了,非得嚇得直縮脖兒不可,也許尿了一點兒也不一定。可不是我啊,是爸,那爸會不會呢——我哈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我姐沒影兒了。她呢,就是看看有什么奇怪的魚沒有,再看看爸的背兜里還有什么可吃的東西。奶奶可能不覺得有什么可笑,她像沒聽見似的低著頭一門心思剖魚。
媽笑夠了,說,也不怕凍著了。
爸說:溫暾的,一點兒不涼。
有時候爸會說,看到一大塊云彩了,雨沒下來就跑了,跑南邊去了。
這些事說完了,爸說起他釣的魚來了。就像講故事那樣講起他釣的魚,他一條一條地講。最大的那條大鯽瓜子是在老橋釣的,爸說,我看了看水流,覺得行,喂了窩子就等著,果不其然,一咬上我就知道是條大個的,嚯,魚竿都拽彎了,好懸沒讓它跑了。第二大的鯽瓜子是在稻田地里逮的。爸說,騎車從稻田邊兒過,聽見噼里啪啦一呼通的,下車一看,嗬,一條大鯽瓜子,上去摁住了。爸又指著幾條小鯽瓜子講起來。我問這幾條嘎牙子呢?老頭魚呢?長胡子的泥鰍呢?爸很少把泥鰍帶回家,就是帶回來了,媽也不會做了它們??赡芏嘉闺u了吧?爸就講嘎牙子老頭魚是怎么釣的了。嘎牙子我不敢吃,渾身都是刺,我就吃它的兩個小臉蛋兒。原來爸釣魚還不在一個地方,不光去大江、大水泡子,河汊子也去。爸說起脫鉤逃脫的幾條,有一條比盆中最大的那條還大。媽撇撇嘴,說,跑掉的總是最大的,每次都一樣,讓我們白白眼氣。媽說完又大笑起來了,我跟著也大笑起來,這一次奶奶也笑了??墒前謪s并不反駁,繼續(xù)說他要說的。
聽見外面有貓叫。我跑出來看,爸也跟出來。敞開的門向院子里射出一道光柱,把院子的一部分照得通亮,而照不到的地方就更黑了,黑得什么都看不見了。園子里的玉米豆角架全都黑乎乎的像個怪物似的,我斜眼瞄了一下。但院子和園子之間的矮籬笆在光柱下,照得清清楚楚。一只黃色的貓站在籬笆上,伸長了脖子、瞪著眼睛卻向門斗的單坡頂上張望。它沒有叫,叫聲在門斗的單坡頂上。媽這時候出來倒臟水。貓倏地一下跳下障子消失了。它們是奔著魚來的。媽說,想美事兒呢,怎么會讓你們得逞。
我們回門斗,奶奶把剖好的魚盆放了清水,媽開始清洗它們。門斗的木板單坡頂上一陣大亂,像突然降下來大雨點子,砸在油氈紙上,砰砰亂響,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又是進又是退的。
媽說,還沒看見魚呢,倒先打起來了。
我說,真沒出息。
爸說,跟你一個樣。
我說,怎么跟我一個樣?我又不愛吃魚。
爸說,我看你不少吃。
我真的不愛吃魚,我就是愛聽爸講釣魚的事情。爸有時候會帶回一把花,媽趕緊插在瓶子里,用歡喜的聲音說,還有這么晚開的芍藥?。堪终f,那不是專門給你開的嘛。媽就又笑了,不說什么。芍藥花里還有幾支紅色的百合花。爸說,它在草棵子里像小火苗似的,這一朵那一朵的,多虧它們隔著老遠,要是在一起,可壞了菜了。媽說,那壞什么,它們不用你操心,你看它們啥時候壞了菜了?我聽著爸媽的對話,腦子卻活起來了,腦子里的百合花一大片都開在一起,燃起大火來了??蛇@大火到底什么樣呢?這得親自看看它們才行,才能想得出來。芍藥呢?我讓它們沿著河岸開放,一棵粉色的芍藥挨著一棵白色的芍藥,就這樣一棵挨著一棵開滿了河的兩岸。爸釣魚,魚咬了鉤,乖乖被爸拖上岸。爸把它摘下來,放進魚簍里,一回身從岸邊折下一支芍藥插在魚簍里……
我也要釣魚。爸你下次帶我去釣魚吧。我說。
媽聽我說,笑了,沒有說話。爸說,你釣不了。
怎么釣不了?你能釣,我就能釣。
一坐就是一天,你坐不住。
能坐住,指定能坐住。
哎呀哎呀,奶奶又叫了起來了,這是因為她要從小凳子上站起來。她扶著后腰往起站,那個慢,那個費勁呀,就好像她后背有個大面袋子似的。奶奶的活兒都干完了。地上的大盆不在了,變成兩個搪瓷盆,一個放著剖好的魚,一個清水里游著幾條活魚。爸釣的魚有時候挺多,一次吃不完,就留幾條活魚放在水缸里養(yǎng)著。每次放水缸里去,媽都不太樂意,奶奶卻堅持。她說,埋汰什么?洗了好幾遍了。再說了,它就是魚,又不是屎又不是尿的,怎么就埋汰了?媽說,難道只有那兩樣東西埋汰呀?奶奶一攤手說,那你說咋辦?嗯?咋辦!媽也沒辦法,還得放水缸里。等把魚吃完了,媽就一定得把缸淘空,放倒沖洗。那時候,我就看到了水缸底,有很多黑色的魚??。
可是下一個爸釣魚的日子,我先打了一個激靈才醒,就像做了一個噩夢那樣。我一骨碌爬起來,屋里屋外查看,爸已經(jīng)走了,去釣魚了,卻沒有叫上我。我什么也沒問,也沒說,就回到炕上去,趴在枕頭上不起來了,早飯也不吃。媽問我怎么了,我不吱聲,她就走了。我想媽知道我生氣了,可她不在乎。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一骨碌又爬起來,去作她。無論她做什么,我都黏在她身上。媽坐在炕上,把破了洞的襪子套在襪子撐子上準備補,我就從她兩個胳膊之間鉆進去,坐在她懷里,媽就補不成了。媽去抱柴火,我從她身后抱住她,貼在她的腰背上,媽邁步,我也邁步,媽過門檻,我也過門檻,媽埋下腰抱柴火,我就使勁兒壓她的腰,她抱起柴火時費了很多力氣。媽蹲在灶坑前添柴火,我就趴在她的肩膀上,故意把腿拖在地上,用全身的重量壓她。媽起了一次,沒起來,又蹲回到地上。她沒生氣,反倒樂了。
媽說,你作我有什么用?
我說,有用。
媽問,有什么用?
我說,你跟他說帶我去釣魚。
媽說,我說能好使嗎?
我說,好使。
媽說,不好使。
我又說,好使。
媽說,他不聽我的。
我說,他聽。
媽說,他要是聽我的,我還不讓他去釣魚呢,可他偏去。
我說,他聽,他聽,他聽……
我一連串地往外蹦這兩個字,想支開或者鎖住開始涌向我眼眶的淚水,不讓它們流出來。但它們還是流出來了,直接砸在媽媽的手上。我“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事實證明,這一招才是最好使的哪!
那個周日早上我早早就起來了,興奮得不行,心早就不在它原來的地方了,它跑到了嗓子眼兒那兒,在那兒一個勁兒地跳。媽讓我穿長袖衣和長腿褲,我不想穿,衣服上有一排扣子,扣它們不是件輕松的事情,可媽非讓我穿,不穿就不讓我下地。我胡亂穿上就往外跑,跟著爸看著他收拾自行車,看著他打氣、正車把,給車鏈子上油,掰掉瓦蓋上的泥巴,把漁具、魚簍一樣一樣地綁在自行車上。爸剛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我就一下子跳上了車后座。
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下來。
我的心就要跳出嗓子了,問:為什么?
爸笑了,說,你怎么像個猴子呢?躥得怪快。去坐前座。
哇!我這才想起,釣魚也有姐姐一份呢。一急就把這事給忘了。我猜姐的心不在釣魚上,她要采菱角。她總是嫌爸帶回來的菱角太少,不夠吃,她說她要采滿滿一魚簍。還有,她一定心里還惦記著媽給我們帶的飯。兩只鋁制腰圓飯盒,里面裝著滿滿的大米飯和炒雞蛋。爸自己一盒,我和姐一盒。都裝在姐背的草綠軍挎里。
爸帶我們?nèi)ニ_爾滸,那是個地名,在海浪河邊。我以為那個地方有老虎,爸說,那地方?jīng)]有老虎,一只老虎都沒有,有水。
爸讓我坐到前面去,就是卡在自行車橫梁上的一個可裝可卸的簡易座。這個座有點可笑,樣子像是一只鞋底,大小也像,木板做的?!靶住毕旅驷斄藘筛哂嚅L的方木條。正是利用兩條木條中間的空隙,把座卡在自行車橫梁上的。這種簡易車座可不舒適,但我并不記得這些,我的心思全在野外。
清晨的風有點涼,太陽還沒有出來。爸騎車前面帶著我,后面帶著姐。我只有七歲,姐年長我五歲。騎行了多久我不知道,他先帶我們停在一片水域,釣了一會兒魚,但一條也沒釣到。所有的細節(jié)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這個結(jié)果:一條也沒釣到。我連我自己是不是非常失望、非常泄氣,都不記得了。我牢記的是接下來的部分。在我所深刻記憶的那部分釣魚的經(jīng)歷之前,我只記得我們先行停留的那片水域,我沒有釣到魚,爸也沒有釣到,姐也沒有。但爸作出了個決定,帶我們走,去尋找另一個地方。爸又騎上自行車了,還是我坐在前座,姐在后座。隨后發(fā)生的事情我就記得清清楚楚的了。而且什么時候回憶都是清清楚楚的。連我在座位上看到遠方田地里飄浮著透明的地氣,它的顫動都記得清清楚楚。它們就像起皺的水皮,做著微小的無聲的顫動。每次想到這里,那又清晰又朦朧的顫動就在眼前了。
就是在地氣顫動之后,爸的自行車離開了大田,一下就騎到了一條河邊,沿著河岸騎行。河水很淺很清,剛剛沒過鵝卵石,水在鵝卵石上鼓起密密麻麻的小包,那些小包里好像都住著一個小人兒,它們“咕咕噥噥”地聊著天。這樣行了一陣兒,爸又騎上一個高崗,離開了河岸,河就在遠處現(xiàn)出了彎彎曲曲的形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包不見了,聲音消失了?,F(xiàn)在它是天藍色的了,就像剪下來長長一條藍天,輕飄飄落在地上,都不像一條河流了。但它的確是條河,一條那么漂亮的藍色河啊。我前面的視野相當開闊,只在極遠處,幾乎望不到的地方有群山的淡藍色影子。我的眼前和更遠處是一條條藍色的水帶,它們被綠色的塔頭墩和另一種蒲草分開或者連上。塔頭墩一墩一墩的,而蒲草齊刷刷成片。它們并不混長在一起,有些地方只有塔頭墩,有些地方只有蒲草。我右側(cè)那條藍色的河順順溜溜地鋪在那兒不動。一條土路像是藏在那些藍色和綠色里,在前方、遠處都找不到它,它只在爸的自行車下。我還看到了紫色的蒲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們長在水草中,以前我在爸的帆布背兜里見過它,爸釣魚回來帶給我們玩兒的。這個地方一個人也沒有,我們一個人也沒碰見,好像整個曠野只有我們父女三人似的。我們不說話了,這一路我們說得也不多,現(xiàn)在是一句話也不說了。我的耳朵里滿滿風的聲音,盡管到處都亮晶晶的,綠草、藍色的河都是亮晶晶的,可是我沒有覺得曬得慌,反倒是清涼涼的。地形有了些變化,土路清晰了起來,好像也不那么顛簸了,我坐在那只鞋底樣的簡易座上,低下頭,看到自行車的前轱轆把土路劈開兩半,像是媽用剪子劃開的布料那樣向兩邊斜出去。路也有了一點坡度,我抬起頭,左側(cè)出現(xiàn)了一小片條狀樹林,然后我看到了一座黑色火山巖石橋,它還在遠處呢,但我已經(jīng)看見欄桿上桃形的裝飾了。爸說:
看見那兒有人了吧?我們從他們身邊過,你們不要看他們。記??!
我這才看到離橋有一點距離的地方,有個人站在路邊。他站得不怎么直,看起來像是歪著身子,弓著背。他背對著路,也就是背對著我們,卻轉(zhuǎn)過頭向我們這邊看。他戴著一頂深色的鴨舌帽,眼睛和一半的臉就都遮在陰影中了,他就像是只長了一個下巴。來了一股風,他敞開的衣服在他身后飛了起來。樹梢開始晃動,發(fā)出我形容不出來的細碎聲響。我在想:他們?就一個人哪,怎么是他們呢?就在這時,我看見另一個人了,那個人從樹林邊緣的蒿草中出現(xiàn),他站到了路基上,停了一下,往石橋上看了一眼,走上路面,他的步子很沉,向鴨舌帽靠近。我想問爸他們是什么人?可是爸的自行車騎到了他們身邊,我閉上嘴,低下頭,心跳得不行。是的,我害怕了。我在風聲和自行車的顛簸聲中分辨出一個粗重的呼吸聲,卻不知道它來自爸還是我自己。我身后就是爸的胸懷,爸兩手穩(wěn)穩(wěn)地把住車把,雙臂把我圈在他的胸前,我如果往后仰那么一點兒就會靠在爸的懷里??墒俏覜]有靠過去,僵直地坐在我的座位上。
爸繼續(xù)騎行,路上還是沒有人影,只有白云、藍色的水和綠草像風一樣在我身邊溜走,不停地溜走。那兩個奇怪的陌生人還在我的腦子里,跟著自行車跑,甩不掉了似的。我終于忍不住了,問爸:
他們是壞人嗎?
爸說:不能這么說,他們不一定是壞人。
那你為什么不讓我們看他們?我問。
也許他們不是好人。爸說。
姐在后座問:那他們……
爸卻停下了自行車,說到了。我的屁股都坐僵了,可能姐也一樣。我和姐立馬溜下車來,呵呵叫著踢踏著腿,把別的什么都忘到腦后去了。
這里是另一條河的一個大漫灣。它很寬也很深,就像有什么東西拽著它們似的,流得慢吞吞的。爸給我選了一個窩子,然后在一個細長的布袋子里取出魚竿,一節(jié)一節(jié)給我組裝起來。我自己在裝魚餌的小鐵盒子里取出一條蚯蚓,小心地穿在魚鉤上。爸幫我把魚線甩到河里,我坐在小馬扎上,緊盯著露出水面的紅色魚漂。我這是第一次釣魚,挺興奮的,但并不感覺陌生,我好像知道做什么和怎么做,因為所有這一切我已經(jīng)不知道聽爸講過多少回了,爸鐵盒里的蚯蚓有許多都是我?guī)退诘哪?。第一條魚上鉤了,我先感到水下突然有股勁兒通過魚線傳到握著魚竿的手上,魚漂沉到水里。坐在我下游不遠處的爸看在眼里,說,咬鉤了。不等爸再發(fā)話,我使出所有力氣,猛地拽起魚竿,雙臂拼命往上揚。只見長長的魚線頂端拖著一條魚,在空中劃出一個巨大的半圓,落在我身后很遠的地方,我大叫道,仿佛十萬火急:小果,快去抓魚!姐正在一叢灌木下吃飯,她放下飯盒追了過去。我在大聲叫喊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扔了魚竿,也向魚沖去,但我還是比姐慢了一步。我從姐的手中要下了我平生釣的第一條魚。爸沒有動,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回了下頭叫我過去,讓我把魚放進他腳下的魚簍里。我舍不得放進去,和爸釣的魚混在一起,就再也不知道哪條是我的了,就充了公不再是我的了。爸說,你不用使那么大的力氣。爸說,你看——爸輕輕提了一下他的魚竿,魚線脫離水面,亮晶晶的水滴里有一條魚在躍動,像有只手輕巧地推了它一下,魚線一悠,魚就乖乖奔爸來了,爸伸手抓住了它。我點了點頭回到自己的窩子,在魚鉤上穿上一條新的蚯蚓,把魚線甩到河中,第二條魚又咬鉤了。我完全忘了爸教我的那些,又大呼小叫讓姐去追魚。但接下來好多了,當我釣到第八條魚的時候,我終于可以一手扶竿兒,一手抓住魚了。八條魚之后,我的運氣跑丟了,魚再也不咬鉤了。等待是一件磨人的事情,太陽變得無法忍受,終于把我的厭倦曬出來了,我突然覺得很沒意思,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了。本來,每次放魚簍里一條魚的時候,我都要和爸再界定一次,哪些是我釣的,哪些是爸釣的??墒俏乙呀?jīng)厭倦了,我從我的魚窩子上溜開了。
姐把一塊方形線毯鋪在一叢灌木的陰涼下,她吃飽了,側(cè)臥在線毯上喝綠色軍用水壺中的水。
我說,你都吃光了吧?
姐說,是,一點都沒給你留。
飯盒擺在陰涼里,我盤腿坐在線毯上看我姐。姐說,你沒長手???
我把飯盒拉過來,一邊打開,一邊念叨幾句不知道來頭的順口溜:大米飯炒雞蛋,撐得王八直打轉(zhuǎn)……
姐撇撇嘴說,就看你怎么打轉(zhuǎn)啦!
姐又翻翻白眼說,好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姐坐起來伸個懶腰說,該我大顯身手了。
我說,你釣不到,你一條也釣不到。
姐緊緊鼻子“呸”了我,說,烏鴉嘴。
我就哈哈笑起來了,就是覺得特別好笑。但我不知道為什么笑得停不下來,于是我躺在線毯上,滾來滾去不住地笑啊笑。姐已經(jīng)走下河岸,去我的魚窩子了。我還在笑。我眼前什么東西都在動,白云在飛,姐的背影竄來竄去,灌木叢的葉子都旋轉(zhuǎn)起來了,一條子一條子的綠色在飛旋。其實這些都是很好看的東西。忽然我在飛旋的綠色中發(fā)現(xiàn)一條別樣的綠,不是綠葉的綠。雖然它也是綠的,可不是綠葉的綠,一下子就讓我發(fā)現(xiàn)了。我停下來,爬到灌木叢中,是一只鳥,一只綠色的鳥,一只綠色的死鳥。它仰身躺在灌木叢下,兩只小爪子佝僂著,抓得緊緊的,像是很用力才抓成那種樣子的。爸!爸!我大聲叫著。爸回了下頭,起身要向我走來,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向他擺了擺手,爸又回到他的窩子上去了。我趴在那兒,把腦袋伸進樹叢里,先是看了它一會兒,我不知道怎么辦。后來我摸摸它的羽毛,它滑滑的,一身翠綠。我又摸摸它尖尖的嘴,看起來干枯的一碰就會折斷似的爪子。它那么涼,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然后,把它拿了起來。從這一刻起,我再也沒有松手,一直抱著這只綠色的鳥。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想媽了。我抱著那只可憐的已經(jīng)死去的綠鳥,不停地想,得把它帶回家,給媽,只有媽能幫助它。我們回家的時候,姐和爸終于看到它了。姐很驚奇,她摸了摸它的羽毛,說,好滑呀!我躲開了,沒讓姐再去摸它。爸從兜里掏出一只舊的牛皮紙信封,讓我裝那只綠色的鳥,我沒同意,就那么一直抱著它。
爸并沒有像他自己釣魚時那樣,等天黑透了才回家。我們看到家門的時候,天還剛剛擦黑,媽站在門口迎接我們。媽看見我就從她外衣兜里拿出雙手,伸出雙臂張開了懷抱。我跳下自行車,撲到媽的懷中,就像我已經(jīng)一年,不,好多年、一輩子沒有見到媽了。我?guī)е耷徽f:媽,你看!我把那只綠色的鳥捧到媽眼前……
我們住的房子都是白墻紅瓦的平房,林業(yè)局的家屬房。它們一行行一趟趟,非常整齊地排列著,被黃色的沙石路隔開。每家每戶的房前屋后都有一塊小園子,種上花種上菜。窗前的花叢中有一只罩著白紗布的醬缸。我們的爸爸不在家,他們仿佛永遠都在工作中,他們只在吃飯和睡覺的時候在家。媽媽們卻仿佛生根了,一棵樹似的長在家里。媽媽們有做不完的家務,管不完的孩子,伺候不完的家人。她們之間的交往就是嘮嗑,與隔壁的女人,或者障子外面的女人。那女人從障子縫中遞過來一把什么,或是菜,或是其他什么。園子里的人也有東西送出去,或者就是隔著障子閑聊。她們給對方講家里的事情,罵兒子,罵女兒,罵丈夫,嘀咕公婆的不是。罵著嘀咕著就笑起來了,笑得前仰后合。她們都穿著一樣的衣服,藍色的確良,或者藍色的卡,大方領,有機玻璃扣子,兩只很深的內(nèi)挖兜。她們笑著罵著嘀咕著就把兩只手插在衣服兜里了,再拿出來時,就會去抿一下鬢角。她們的頭型也是一樣的,齊脖子后發(fā)際線的短發(fā),每只耳朵后面別上一只黑色直線形頭卡。頭發(fā)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服帖了,露出整個耳朵和臉,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她們抿下鬢角,或者把微微松動的頭卡重新別好,說:不扯了,得回家預備飯了。進屋就得吃嘴里,要不就嗷嗷叫喚個不停,可鬧心啦!她們省略了主語,并不明指是誰??伤齻冏约涸偾宄贿^了。她們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我們的媽媽在家,總在家,總管著你,有時候還打你罵你。我們的爸爸總不在家,他們對我們幾乎不管不問,甚至都不拿正眼看我們,我們也不愿意跟他們親近,他們在家的時候反倒讓我們覺得別扭、不自在了,他們走了上班去了,我們會長出口氣,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兒。我們有點怕他們。我們的媽媽就是打我們罵我們,我們也不怕她們。
我爸似乎和別人的爸爸不太一樣。他在家的時間更少,一年在家待不上幾天,爸總在離家?guī)资镏翈装俟锏牧謭?。他說自己是林業(yè)工程師,可我并沒有聽到有人叫他什么工,像人們常稱呼的工程師那樣。我小的時候我們那里的森林總是著火,爸是林業(yè)局護林防火指揮部的副總指揮。他的同事跟我們說,困得不行的時候,你爸看看火勢帶我們就在火邊睡一會兒,醒來一看山火離我們也就一尺遠啦。爸可能還是森調(diào)隊員,還是他的同事給我們講,你爸在雪窩子里摔了超過一百個跟頭,老虎叫喚一聲你爸就摔一個跟頭,老虎不停地叫,你爸就不停地摔。我還知道爸當過采種子隊長,帶人去大興安嶺白刀山采松樹種子。也是他的同事給我們講,你爸是森林活辭典,什么都知道,沒有他不知道的。所以爸沒有多少時間在家,爸總是不在家,爸要是在家倒是怪怪的。我長這么大,使勁想、使勁回憶,爸帶我玩也就這一次,僅此一次。而我要說的是,我的同齡人,很多,他們的爸爸從來沒領他們玩兒過,哪怕一次。我牢牢記住了這次釣魚,或者叫野游,記住了那八條魚和一只綠色的鳥。但奇怪的是,我記不清我釣的八條魚是什么魚,什么樣子,我也無法描繪那只鳥。它的嘴是什么樣子的?它還有什么顏色?我知道它幾乎不可能是純綠色的。可是沒辦法,我記住的只是這樣的信息:八條魚,一只綠色的鳥。這段經(jīng)歷以數(shù)字和顏色鐫刻在記憶之上,并給我永遠琢磨不透的困惑。這讓我覺得我是一個記憶力不好的人,而且我承受并寬容了自己的這個缺點,連同我記不住爸的生日也一并寬容了——我并非不知道爸的生日日期,我只是記不住爸生日的那一天,從來沒記住過。我不知道這暗示著什么,我沒有想過,也不想知道。
作者簡介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女,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北京文學》《黃河文學》《山東文學》《北方文學》等刊物發(fā)表短中篇小說若干。出版小說集五部。獲得黑龍江省文藝獎。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