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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江邊

2019-11-18 02:15半文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云雀神性談論

半文,本名錢金利,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散文》等刊發(fā)表文字,有作品收入《中國散文年選》等選本。

1

早晨四點多,云雀遠遠地叫了一聲。叫聲并不響亮,有些猶疑。天還很黑,江對面,天只微微一絲白色,白不過江邊的路燈。我不清楚這只云雀是做了一個不太美妙的夢,被驚醒了?還是身體里那一口鐘突然出走神,走岔了路?突然的一聲叫,投進了黑暗里,立馬沉了下去。沒有聽到回聲。

過一會,又有一聲。然后,是兩聲。三聲。仿佛對黑夜的試探。

我住的小區(qū),在江邊,叫江景房。站在陽臺上,白天,可以看見錢塘江的潮水,萬馬奔騰地跑過,又悄無聲息地跑回去,“人生長恨水長東”的說法,在錢塘江,是不合適的。這里的江水,會向西跑,那么多的浪花,跑得很齊整,跑成一條白線,叫一線潮。晚上,看不清潮水,可以用耳朵聽,聽著潮水向西奔跑的聲音,叫“夜潮”。小區(qū)和錢塘江之間,有路、有堤、有坡,有花、有草、有樹。樹上有鳥。很多鳥。我喊不出它們的名字。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看見一只鳥飛過,我只能喊:“喏!一只鳥!”或者說“一只大鳥”,“一只小鳥”,“一只黑白的鳥”,“一只彩色的鳥”。如果是人,雖然叫不出名字,我還可以說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小孩、一個老人;但鳥不行,我分不清男女老幼,我只認識它是一只鳥,只能分辨它的大小和色彩。所以,我只能說:“喏!一只鳥!”

有時候,我常常為自己的不認識一只鳥而感覺慚愧,像看見一個經(jīng)常遇見卻叫不上名字的人,覺得尷尬。雖然這鳥并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但我責怪我自己。

偶爾看見一只鳥,能叫上名字,就很興奮。云雀是我少數(shù)叫得上名的鳥之一。短冠,白尾,不大,總有四只麻雀大。站在樹上的時候,很端莊。不像麻雀,總跳來跳去。鳥的大小其實是很難描述。我們描述一個人的身高,只說一米七八,有點壯,大概就知道了。鳥的大小,說十五厘米,就很難想象。所以,我常拿麻雀做計量單位,說云雀,不大,就四個麻雀大小。白頭翁感覺小一些,兩只麻雀大小。繡眼鳥和棕頭鴉雀更小一些,只有半只麻雀大小。烏鶇要大些,有八至十只麻雀大小。如果白鷺,我說有二十只麻雀大。江邊還有一種鳥,彩冠,錦羽,比鵪鶉大一圈,走路很慢,在江堤上很從容地走,看上去很肥美的樣子。要等汽車開到身邊,才會突然消失。沒看清楚它怎么飛,就是不見了。我至今不清楚它叫什么,沙地人叫“野雞”,主要是樣子像雞。看上去,有三四十只麻雀大。

江邊的云雀,據(jù)說是小云雀,鳴聲婉轉(zhuǎn)。高興時“唧唧唧——啾啾啾——”的聲音,短而勁,拿瓷碗打蛋一樣,能把天上的黑色打碎。這只叫一聲,那只叫一聲,同一片林子里,很有規(guī)矩。一只叫完,另一只才叫。另一只叫完,別一只再叫。站在林下,聽叫聲忽近忽遠,忽高忽低。有時情緒高,幾只一起叫,也不亂,有點合唱的味道。清晨五點多的時候,云雀叫得最歡。太陽從江對面出來之前,天色泛白,云雀們的情緒就很高,幾只一起,輪著叫,合著唱,很少有停下。夏天,知了在林子里叫,感覺亂,感覺雜,感覺躁。春天,清晨,在林下聽云雀叫,只覺得歡喜。

五點多的時候,江邊沒什么人。有一個老人,在練太極,或許是道家的吐納。我不懂,只感覺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樹樁,黑魆魆的一團,就不去打擾他。我立在那里,靜靜地聽云雀們歡叫,也跟一棵樹樁樣?;蛟S站久了,等腳下生出根來,便也成了一棵樹。

沒有人聲,就感覺安靜。

江邊,是清晨最安靜。云雀叫得歡的時候,白頭翁也會插幾句嘴。白頭翁頭很白,卻不老,叫聲“啾啾”,短促,有力,有時連著“啾啾啾啾”,好似兩人相對聊天。聊的是家常。插在云雀的歡叫聲里,也沒感覺亂。分得清是誰跟誰在說話。

我站在林下,聽它們歡叫笑談,常常感覺納悶:在我聽來,云雀和白頭翁的叫聲,有不同。繡眼鳥與云雀,也不同。但云雀A和云雀B,它們?nèi)绾畏直妫吭迫笟g叫時,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粗粗細細,在我聽來,也略有不同,大約是要表達不同的情緒和意思,和我們說今天天氣很好今天心情也不錯今天適合去外面走走等大概一個意思。但這話誰說的?怎么說?

或者?這句話誰說的并不重要。但這只云雀是誰?是云雀A還是云雀B?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叫半文。即便沒見著我的臉,說兩句話,便知道,是半文來了。再熟悉一點的,聽見我的腳步聲,就知道是半文來了。因為半文的聲音是半文的,半文的相貌是半文的,而不是全文的。云雀A和云雀B聲音不一樣?相貌不一樣?我連云雀和小云雀都分不清,兩只小云雀,怎么分?

云雀們應該分得清,誰云雀A,誰云雀B,誰男、誰女、誰老、誰少、誰親、誰遠,不然,走錯了窩,把別人的老公當了老公,別人的老婆當了老婆,別人的孩子當了孩子,就有點亂。賈平凹寫商州,寫到老街上的人,經(jīng)常走錯門,半夜出去撒了泡尿,回來就進了別人的家,抱了別人的娘子。人家知道,或不知道,也不說,只當是自己家老公,睡了再說,反正也不吃虧。結(jié)果,就有些亂了。

人與人,本來也都很像。如果叫一只鳥來分辨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也應該是分不清的。連插在田里的稻草人,一只鳥也分不清。如此說來,人與人應該和鳥與鳥一樣,都很像,都應該是一家人??上伺c人設的防太多。村與村、鄉(xiāng)與鄉(xiāng)、縣與縣、市與市、省與省、國與國,都有界線,都有防備。不像鳥與鳥,都是一家鳥。出個國,也不用辦出境手續(xù)。翅膀一抬,就去了。翅膀一抬,又回了。過個界,出個境,也不用付費。自然而然。

到了他國,也沒有隔閡,沒有語言的障礙,講的都是鳥語。我在網(wǎng)上聽過法國的云雀叫聲、聽過美國的云雀叫聲、聽過日本的云雀叫聲,和在江邊聽到的差不多?;蛟S帶點方言,是美國腔的云雀叫,或是日本味的云雀叫,總體上,都是云雀叫。不像英語和漢語,差太遠。就一個中國,如果不經(jīng)學習,讓越地的人聽粵語,如聽外語。不說遠的,我在杭州,聽溫州話也只懂十之一二。聽英語、法語、德語,便如聽外星人說話。聽敘利亞一盲童站在大馬士革的廢墟上,和一群孩子唱“重生”,我聽不懂。好在音樂沒有國界。我能聽到歌聲里的傷痛和廢墟,也能聽到歌聲外的希望和憧憬。

鳥語也沒有國界。在江邊的林子下,我能聽到云雀們的歡欣和舒暢,云雀們好像沒有什么理由會不高興。云雀們不用承擔高房價,不必擔心會有戰(zhàn)爭,連日常的爭吵都沒有。只有下雨的時候,云雀們興致不高。沒有日出的清晨,我在林下,只能聽到雨打樟葉的聲響,雨滴打在花崗巖上的聲響。我不清楚云雀們在落雨的清晨,都去了哪里。云雀們的被窩,擋不住雨,也盛不住風。它們在哪一片樹葉下躲雨?

我有傘。我撐著傘,想象睡在熱被窩里的人們,夢境里,肯定沒有一只被雨淋濕的云雀。

天氣好的時候,在太陽跳出江面之前,我把手機的錄音功能打開,把高高低低的云雀的歡唱和笑談,收藏進手機。晚上,睡在床上,可以循環(huán)著聽。夢里,清脆的鳥鳴聲和錢塘江的夜潮聲,就混在了一起。

沒有人聲,夢境也不會雜亂。

2

江邊,適合晨跑。江堤上,一面是濤聲,一面是鳥聲,兩個不同的世界。

山鹡鸰飛得很低。有時就站在草坡上吃蟲,跑過去時,它會突然飛起來,嚇人一跳。還好,鹡鸰很低調(diào),飛得很低,貼著地面飛行。翅膀上有白色,很亮,一縱一縱,好像波浪,在水里游泳一樣。鳥在天上飛,如果把空氣當成水,或者把水稀釋成空氣,可不就是在天上游泳?空氣足夠稠的話,人也可以在天上游。不過,空氣里的水太薄,不適合人來游。

谷雨前后,布谷鳥來喊“布谷、布谷”,白天黑夜都能聽到。布谷鳥從天上飛過的樣子,很是平穩(wěn),不像游泳,像是一條大船,穩(wěn)穩(wěn)地在水上航行,幾乎是一條直線。原來江邊,還有一種蒼鷹,在天上飛,卻不像飛,倒像是浮在上面,一動不動,也不會掉下來??上КF(xiàn)在看不到了。現(xiàn)在能看到的鹡鸰,以山鹡鸰和白鹡鸰居多,白鹡鸰在沙地叫“青絲麻雀”,比麻雀略大,一個半麻雀大小。但瘦。身材比麻雀要好。

白鹡鸰飛的時候,一縱一縱的感覺更加明顯,好似游泳沒學好,要費力氣地用雙腿去蹬,若不用力蹬,便很容易就沉下去。看白鹡鸰,走路的時候很多,在魚鱗瓦的屋脊上,快速地行走,兩條腿換得比人類跑動時要快。麻雀不太走,總是一跳一跳地。以此來看,麻雀的性子比鹡鸰要急一些。

我不會一跳一跳地走。一跳一跳走著的,是年輕的學生妹。年輕的學生妹要夜跑時才見到。晚上,很多學生妹,有很五四的,也有很后現(xiàn)代的,一律都帶著保鏢,坐在江堤邊的石凳子上,或者倚在欄桿上。也有在江堤的斜坡墊一塊防潮墊,搭一個帳篷,或擺開POSE拍照。很少見到走著的學生妹,跑著的學生妹。不過,從她們身邊跑過去的時候,我仍可聞到一股春天的氣息。和一只麻雀一樣年輕。

年輕是好事情。年輕人,可以裝成很成熟的樣子,坐在那里談論愛情。像我這樣年長的,就不能裝年輕,混在那里談論愛情。我只是跑步,一步一步地跑,不是一跳一跳地跑。我沒有翅膀,也不能鹡鸰一樣一縱一縱地跑。一步一步地跑,一呼一吸地吐納,然后一滴一滴地流汗,據(jù)說這樣,可以把身體里陳年的東西吐出去一些。這叫“排毒”。人體里,是有很多毒的,都是陳年的毒。

山鹡鸰的叫聲“刮油刮油刮油”,和我跑步的目的是一樣的。這些年,坐得太多,動得太少,收入就超過支出了。在江邊跑步,可以把身上的油刮去一些。鳥們是不會肥的。一只鳥要是肥了,離死期就不遠了。雞很肥、鴨很肥,都是鳥,都飛不高,都跑不出一把刀。鸕鶿也是鳥,也飛不動。飛不動的鳥,就不是一只真正的鳥了。

是只鳥,就該飛。既然飛,就不會肥。我不會飛,所以我肥。不過,在江邊晨跑,江風浩蕩的時候,展開雙臂,兩脅生風,也有類似飛翔的感覺。

現(xiàn)在四月,春正濃。學生妹們談論愛情,鳥們也在談論愛情。只是談論的方式有些不同。學生妹們坐在江堤邊,草坡上,帳篷里談,鳥們坐在枝頭上談。

喜鵲喜歡棲得很高。棲得高,便有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在那里談論愛情,便旁若無人。一般鳥兒酒足飯飽、混圓了肚子后,都會拿喙給自己梳理羽毛。鳥們都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鳥的羽毛被淋濕,就很不幸了。要是沒有羽毛,就更不幸,不像一只鳥。我們看鴕鳥不像鳥,也還是留了幾根羽毛的。鳥們除了吃,就是穿。也不必買新衣服。這一身毛,就很好。所以,吃飽了梳理打扮一下,顯得十分重要。我看見過喜鵲梳理羽毛。兩只喜鵲歇在我家陽臺外的欒樹上,一只給另一只梳理,一邊梳理,一邊聊天,和人類談論愛情是一個模樣的。梳理完了,換過來,另一只給這一只梳理,然后,繼續(xù)談論愛情。

在江邊,不太看得到鳥們談論愛情的樣子,主要是樹太高,葉太密。只聽見它們說話的聲音。聽不懂鳥語,不清楚它們具體談論些什么。冬天的時候,落了葉子,在江堤上跑步,會看清楚一些鳥。遠遠地停著,像中國畫里誰沒畫好,多出了一個墨點。最好看的是那些鳥巢,碩大,粗獷,被枝枝杈杈高擎在半空中。

江邊,是楊樹居多,很是高大。冬天脫了衣服,楊樹們粗礪的身子,便很有些雄性的味道,和錢塘江很般配。那些碩大的鳥巢,更像是楊樹結(jié)出的果實,被舉在天上。我所居住的高層公寓,也像是鋼筋混凝澆筑的大樹上,一個碩大的鳥巢。樹葉,是鳥窩的窗簾。這幾天,鳥們在鳥巢里談論愛情或者親情,已經(jīng)十分私密,不容易窺探。倒是學生妹們不怕被青鳥探看,用很是開放的姿勢談論著愛情。我偶爾傍晚出去跑步,一對,又一對,旁若無人。

楊樹林往里走,是一條河。原來圍墾的時候,是把一條河里的泥,翻過來,成了一條堤。所以,原本平地上,多了一條江堤,也多了一條河流。河邊雜在楊樹下的,是柳樹。沙地人原來叫柳樹為楊柳樹。現(xiàn)在看起來,楊樹和柳樹,是兩種不同的樹。柳樹在吐春天的絮,白色,比蒲公英大,比棉花輕,一朵一朵在天上飛,比雪花好看。久了,河面上可以看見密密的一層。宋時蘇軾寫詩:“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彼脑拢呎情_花的季節(jié)。除了滿城的柳絮,還有桃紅梨白,還有榆葉梅、紫葉李、櫻花、丁香、海棠、柑橘、蒲公英,紅的粉的白的綠的黃的紫的,空氣中散漫著各種顏色的香味。

有些樹也開花,刺槐,鳥卵形的葉,開一串一串的白花,像金蠶豆的花。長出的果子是莢果,很是芳香,是那種純白色的芳香。欒樹開小黃花,和桂花一個模樣,但花香不同。到九月十月,結(jié)紅色蒴果,形似紅葉。舉在樹梢,分不清是果是葉。泡桐樹的花是繁華的,一整樹,紫色,喇叭狀。朝著天,熱熱鬧鬧地吹。好似有一天的喜事好事需要慶賀。那些開花的樹,總感覺有些不正經(jīng)。好像一個正直的人,沒干正經(jīng)事。明明一棵樹,學著人家開花。不過開著一樹花,得了一樹鳥鳴,真是一件好事情。遠遠看著,可以得一日好心情。

柳絮據(jù)說不是花,是種子。人家開花的時候,它來撒種子。有些像人家談戀愛的時候,它來炫孩子。也不正經(jīng)。有些嬌弱的女子,柳絮過敏。也有些,花粉過敏。春天,便不敢到江堤上來談論愛情?;蛘?,要戴個很嚴實的口罩,談論愛情的時候,便口有遮攔,談得十分不暢。這些對春天過敏的人,人生的春天,便也會來得遲些。

不過,柳絮不管這些,隨著風,就飛了。風是媒人。我喜歡風這個媒人。風吹著吹著,云就開了。風吹著吹著,花就開了。像云雀叫著叫著,天就亮了。

在江邊,天是被鳥們喊亮的。我一邊跑步,天一邊就慢慢地亮起來。太陽出來的時候,江面上,有很多個太陽。白鷺佇立在淺灘上。潮水未至,江面平靜,白鷺發(fā)呆,只有風在輕輕發(fā)顫。江的對面,是美女山、是烏龜山、是白虎山,在那里站了不知道幾萬年。江這邊,早起的,都是老人,上年紀的人,像我這樣,睡不著又醒得早的人。

一個老人面對著許多個太陽,在練習什么功夫。雙臂高舉,兩手伸展,像一只鳥起飛的樣子。太陽躍出江面的剎那,正好在他的兩臂之間,像是他把太陽舉了出來。

3

江邊最多的是蘆葦鳥。沙地人的“蘆葦鳥”,學名叫“葦鶯”,體型和白頭翁差不多,兩只麻雀大小。兒時用彈弓射,麻雀和葦鶯最容易。麻雀喜歡停歇在電線上,一長串,像是電線長出的一串果實。

麻雀停在電線上,視線極好,本來“嘰嘰喳喳”聊天,看有人走近,便突然安靜下來。再近一些,便哄一下飛走。我若舉起手瞄下,即便手上沒有彈弓,麻雀們也遠遠地逃走了。麻雀的膽小,是出了名的。沙地人說一個人“就麻雀那么大點苦膽”,就說這人的膽子小到不能再小了。麻雀膽子是小,智商卻是不低。它們認識我,也認識我手中的槍?,F(xiàn)在,鳥槍收了。彈弓也銹了。在江邊,草地上,圍墾廣場上,麻雀便不怕人。常常一跳一跳在人的帳篷邊、防潮墊旁找東西吃。我跑過它們身邊,它們已不認得我,只把我當一股風。只低頭找東西吃,旁若無人。

葦鶯是不吃這些東西的。好似中國的文人,講一些氣節(jié)。葦鶯通常停在蘆葦?shù)捻斏疑?,很像舊時在崗亭上放哨的哨兵,隨著風,一擺一擺地,和著韻律的樣子,那韻律,我不清楚是一首詩,一闕詞,或只是一首鄉(xiāng)間的歌。坐在蘆葦頭上,視線大概極好。不過,只看遠處。我沿著蘆葦叢,小心不發(fā)出聲,可以靠到很近,它仍在望著遠處。遠處應該有很好的風景。我不能像葦鶯一樣站在一棵蘆葦上,所以,我看不到那些風景。

葦鶯的巢也做得很好。等到五月初,蘆芽在水邊長起來,葦鶯就開始做巢。我喜歡說做巢,好像做一個手工藝品。與喜鵲不同,喜鵲只是把一些樹枝混亂地搭放在楊樹的枝杈間,所以叫搭巢。葦鶯的巢是要做的。要想辦法找尋一些很細很韌的草莖來,把三根四根蘆葦捆扎在一起。在離開水面一米左右的高度,一圈一圈地捆起來。捆數(shù)百上千轉(zhuǎn)。我是十分佩服葦鶯的,不是巢有多完美,是做巢本身是一件相當有難度的事情。難以想象,葦鶯沒有手,沒有繩索,就靠一張嘴,如何把這三根四根蘆葦捆在一起?水邊風大,蘆葦擺動時,難度會更大。我?guī)状稳フ?,都沒有窺見葦鶯做巢的手藝。我所尋找到的,都是成品的巢。向著天空,仿佛神人舉起的酒杯。

葦岸說:這世界神造的東西正在減少,而人造的東西越來越多。這葦鶯的巢,就是神造的東西。這是一項微小而偉大的工程。一個巢,數(shù)千上萬根草的莖和根,細細密密地織著,織成一個酒杯的樣子,從下往上看,正是要和天空干杯的樣子。

發(fā)現(xiàn)巢中有卵。大人會告誡孩子:鳥卵是不能隨便摸的,摸了要長雀斑。葦鶯的卵上,雀斑更大,比麻雀的大。好像祖父臉上的老年斑。后來,我知道鳥雀有人所未知的智慧,一經(jīng)人手撫摸,鳥媽媽回巢時,從遺留的溫度便可判斷出事實的真相。鳥媽媽會把被人摸過的卵扔出巢外。像是神性的東西,經(jīng)了人手,被玷污了。

四月,春天還不深。河邊還只有蘆葦?shù)募庋?,葦鶯們應該在江南之南,更南的南方過冬。蘆葦們的邊上,蹲著很多戴鴨舌帽或撐太陽傘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他們有的是時間,能在那里蹲一天。這人,不是鳥,但蹲在那里的樣子,和葦鶯抓在蘆葦?shù)闹︻^,是一個模樣。

同住一個小區(qū)的老宗,退休了沒事情,就蹲在河邊釣魚。最多的是鯽魚,一天能釣一百多條。不喜歡吃,就喜歡釣。釣多了家里魚缸浴缸養(yǎng)不下,就放生。鯽魚太多了,就改餌料,釣鯉魚。鯉魚不多。有時能釣到汪刺,身上無鱗,兩邊長刺那種。魚在水里游,本自由自在,和鳥在天上飛一個模樣,被釣線牽了,像風箏,跑不掉了。

我去釣過,江邊的河,魚多。原來能用電觸魚,開著小船,用柴油機發(fā)電,把河里大大小小的魚用電一鍋端了。原來也有用游絲網(wǎng)粘魚,凡粘上網(wǎng)的,都被卡在網(wǎng)眼里,進不得,出不得?,F(xiàn)在,都不允許了。釣原本也不允許,但釣的人多了,被默許了。釣魚,不愛吃,就又放生??偛豢赡馨阳~子魚孫都釣完了。老宗去釣,釣大,放小。邊上有人看著驚呼:那么大的魚,怎么放了?結(jié)果,老宗釣了二三十條,那人一條都沒釣到。

我在江邊的河里,釣到過烏龜。魚漂一直往下沉,又沉,一直沉到水面之下了,還在往下沉。我從沒遇見過這么奇妙的事情。往上一提鉤,魚竿也沉下去了。一直往上提,再提,竟然提出來一個烏龜。這是我第一次釣上烏龜。提到草地上,一放竿,烏龜竟然就脫了鉤,“叭叭”地往河里跑。此時,我詛咒那個寫龜兔賽跑的人。我從來不知道烏龜四條小短腿竟然能跑得那么利索??烊胨耍K于追到。我穿著涼鞋,也是豁出去了,一伸腳,把烏龜背踩住了。還好,它把頭縮回去了,沒有放嘴咬我。

以后,誰要是再說烏龜跑不快,我要跟誰急:烏龜不是跑不快,是沒到拼命的時候。

4

在江邊,燕子是不多的。

這些年,沒了槍,沒了彈弓,也沒有網(wǎng),鳥們活得自在許多。在江邊,鳥的品種也是越來越多。我倒是不在乎多,反正都不認識,多幾個少幾個,也不在乎。沙地人叫做“虱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小時候,若看到這么多鳥,高興壞了。那時候看到眼睛里的鳥,都被拔了毛,好似一團肉,可以射下來,可以放進嘴里嚼,可以嚼出肉的香味來。飛得很高的蒼鷹,射不到,據(jù)說也可以騙下來:在道地上拴一只小雞仔,令它嫩嫩地叫。旁邊放一攤類似臭柏油一樣的黏液。蒼鷹本來浮在高高的天上,看見小雞,便突然直線沖下來,像急速墜落的風箏。接近道地時,忽然一個轉(zhuǎn)彎,用爪子撈了小雞,展翅一拍,便重又急速上升,回到空中去。在這個下和上的急轉(zhuǎn)彎中,它要很用力地拍打翅膀,才能急轉(zhuǎn)彎,結(jié)果,翅膀被粘在臭柏油上,再飛不起來。

想起那句老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現(xiàn)在,蒼鷹見不著了。這個見不著,起碼有廿年了。江邊,麻雀、白頭翁、喜鵲、白鷺之類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鳥很多,大的小的各種形狀各種色彩的。蒼鷹沒有,燕子不多。

燕子和其他鳥雀有些不同。稱“家燕”。不是“家禽”。不算雞鴨鵝,鳥類中,只有燕子可以登堂入室,進家中做窠。我家老屋堂前的木門之上,留有一個扇形洞口,專供家燕進出,即便家人出了遠門,也不影響家燕回家、出門、哺育幼燕。

燕子搭的是泥窠,若搭樹上,一朝落雨,全部跌落。搭在家中,很牢靠。我家老屋堂前,柱上、梁上,有燕子窠十余個。燕子很念舊,去年做了窠,來年春天從南方回來,還住那家。原來搭的窩,也不舍棄,稍作修葺、翻新,又住一年。我不清楚其他鳥們,是否這樣。

在沙地,燕子是有神性的。燕子來一戶人家搭窩,是看得起這戶人家,說明這戶人家不錯。有很多對燕子來做窠,那就是很不錯了。我的父親,父親的父親,常以此自慰。以此自傲。

燕子窠不能損壞,如拿竹竿敲打,要肚子痛的。燕子不能射,若拿彈弓射,要眼睛痛,厲害的,眼睛是要瞎掉的。我兒時射鳥無數(shù),卻不敢射燕子。更不敢吃燕子。遠遠看見燕子五線譜一樣停在電線上,便仿佛看見頭上的神明。據(jù)說:把所有色彩都放在一起,便是黑。把所有色彩都拿走,便是白。燕子一身,只穿黑白,只用神性的色彩。大概是得了神性,燕子膽子也大,我們從電線下走過,即便是一大群人,燕子也不動聲色,該叫的繼續(xù)叫,該沉默的繼續(xù)沉默。不像麻雀,早跑得不見影子了。

燕子的叫聲也很有特點:“不吃你家一口飯不喝你家一口水只想借你家住——”,用沙地話翻譯過來,是這樣子很長的一個句子,且燕子一旦開叫,就要把整句話說完,特別最后一聲“住”字,拉得很長,仿佛演講時最后強調(diào)一下,等待與會者鼓掌。不像麻雀,“嘰”一下,“喳”一下。

現(xiàn)在江邊,很少見到燕子。江景房造得很高,越來越高,但沒有一間是為燕子建的,沒有一間留著門或洞。那些屋檐很薄,容不下燕子小小的身子。我不清楚家燕們現(xiàn)在在哪里做窠?,F(xiàn)在,春意正濃。燕子們該從南方回來了罷。

從江堤上跑過,看見一只黑色的鳥,原來是八哥,全身黑得不像樣子。也像燕子一樣,渾身冒著神性?,F(xiàn)在,鳥們身上的神性,開始慢慢發(fā)出光來。葦岸說這些是神造的東西,我開始相信。神造的東西身上,是有些神性的。人造的東西雖然不夠好,但也要有些人性。只可惜,現(xiàn)在沒有神性,也沒有人性的東西,不少。

我懷念燕子,像懷念幾十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雖然,它不會把我當朋友。這些年,我是把很多鳥很多花很多魚很多蟲當朋友的。見不到活的,看書、看圖片、看視頻也行。雖然我清楚我這是一廂情愿。住江邊,除人之外,還能一廂情愿地認識一些新朋友,一些帶著神性的新朋友,真是幸運。

常交一些帶神性的朋友,說不定,自己也會帶上神性。帶不了神性,能多點人性,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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