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婷婷(湖北中醫(yī)藥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65)

由彼得·赫奇斯執(zhí)導(dǎo)的《本回家了》(2018)被認為是幾乎同時問世的《漂亮男孩》(2018)的“姊妹篇”，二者題材相同，都以毒癮嚴重的青少年為主要人物，以毒品給主人公和家人帶來的痛苦和掙扎為主要情節(jié)。而與《漂亮男孩》中著墨最多的是吸毒者尼克的父親大衛(wèi)不同的是，《本回家了》將鏡頭對準了主人公本的母親霍利，帶領(lǐng)觀眾走進了一位母親的情感世界。在將毒品的危害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給觀眾的同時，電影也完成了一次母性書寫。

一、母性的矛盾性建構(gòu)

自波伏娃的《第二性》于1949年發(fā)表后，西方女性主義者就開始探討這樣一個問題，即母性對于女性來說究竟是一種桎梏還是一種力量。根據(jù)波伏娃從文化和生理等角度的考量，母親的身份是女性遭受壓迫，長期不能作為獨立的個體存在的根源之一?！澳感浴币彩悄行詾榱藟浩扰远谥瞥鰜淼募湘i式概念。波伏娃消極的理論以及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對母親身份的拒絕深刻地影響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女性們，如《女性的奧秘》作者貝蒂·弗里丹，《鐘形罩》作者普拉斯等人都認可波伏娃的這一觀點。而在《本回家了》中，這一討論也以伯恩斯母子的經(jīng)歷得到展現(xiàn)。

一方面，對于霍利來說，母親身份確鑿無疑地是一種桎梏。從電影中不難看出，霍利原本以一個單身母親的身份撫養(yǎng)本和艾維兄妹倆。在本吸毒后，霍利不得不將本送到戒毒所戒除毒癮，然而霍利一個人的收入?yún)s不足以負擔(dān)戒毒所昂貴的收費。在這樣的情況下，霍利選擇了嫁給黑人尼爾·伯恩斯，尼爾在經(jīng)濟上較為寬裕并且深愛著霍利，愿意為了支付本的戒毒費用而抵押自己的房子。于是霍利又成為尼爾的兩個天真可愛孩子的母親，承擔(dān)起更多的母親的責(zé)任來。由于再婚，膝下又多了更多的子女，人到中年的霍利必然要進一步地退出公共領(lǐng)域，她施展自我，實現(xiàn)自我的機遇也就更為渺茫。而與之相反的是，男性卻并不因為父親的身份而從公共領(lǐng)域中退出。在電影一開始，霍利陪伴孩子們從教堂回家的時候，尼爾是不在場的，艾維看到哥哥這位危險的不速之客后，才發(fā)短信召喚繼父前來。此時的尼爾無疑是將照顧孩子的責(zé)任留給了霍利，自己在外工作和社交。霍利的再婚動機完全不是出于愛情而是出于母性，尼爾對于霍利來說更像是一個救世主式的角色，盡管霍利和艾維都與尼爾相處得十分融洽，但這段婚姻依然是霍利的一種犧牲，本深知母親再婚的原因，他也無法和弟弟妹妹一樣和這位父親親密無間地相處。可以想象的是，如果本沒有沾染毒品，那么霍利很有可能不會與尼爾結(jié)合，即使兩人逐步相愛并重組家庭，兩人的關(guān)系也將是更為平衡的，霍利不會對尼爾有著虧欠感，不會在家庭中有著如此明顯的從屬地位。在此后霍利為本心力交瘁，最終崩潰的一整天中，尼爾也是缺席的，觀眾能感受到女性成為苦難的全方位承擔(dān)者。

而另一方面，母親身份又賦予了霍利強大的力量。電影也展現(xiàn)了母性積極的一面?；衾救瞬⒉豢咕茏约旱哪赣H身份；相反，她認為成為母親使她獲得了新的生命力。在本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霍利雖然驚訝卻毫不猶豫地上前擁抱自己的兒子，當(dāng)霍利帶著自己的兒子出現(xiàn)在商場中，別人說：“你一定為艾維而驕傲吧？”霍利馬上說：“我為我的每個孩子驕傲?！睘榱藢ふ冶荆衾梢皂斪?、欺騙丈夫尼爾，可以在冰天雪地的圣誕夜中開車去到自己從未涉足過的毒販出沒地。值得一提的是，正如塞恩·赫曼在《女兒和母親：母親和女兒》、朱迪斯·阿卡納在《我們母親的女兒》等作品中提到的，母性有利于母女之間建立良好的關(guān)系。盡管女兒一開始會對母親存在敵意，否定母親，但最終會接納和熱愛母親。艾維正是一開始與霍利頂撞的孩子。和幼稚無知的小弟弟妹妹不同，艾維反對讓本回家，并且在母親收藥說“換了你我也會這樣對你”的時候表示自己不會給她這個機會(即自己不會吸毒，哥哥的吸毒完全是他自甘墮落)，然而隨著劇情的發(fā)展，觀眾可以看到艾維才是霍利的貼心之人。在霍利決定去找本和狗時，艾維馬上表示了支持。并且與尼爾不同，艾維是能看破母親謊言的人，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脆弱，告訴母親自己非常害怕。而盡管情緒不穩(wěn)定，艾維依然用自己的電腦技術(shù)幫助母親找到哥哥的手機，她是霍利在這個家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同盟。這種獨一無二的母女親密關(guān)系，也是母性給予霍利的力量之一。

二、母性的復(fù)雜性具象

正如人們在對母性的定位上存在矛盾，一位女性在履行母職時的具體表現(xiàn)也是矛盾復(fù)雜的。在《本回家了》中，霍利作為一位吸毒者的母親，更是處于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困境中，她在電影中既表現(xiàn)出了符合傳統(tǒng)理想母性的言行，喚起了觀眾對“母親”二字的美好體驗，同時又因為母愛而做了具有爭議的事情，她的母性在利己利他的同時，也在讓自己變得扭曲，對他人造成傷害。

正如高爾基所說的，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母親。在理想的母性中，母親對于子女是偉大無私的。在霍利初見本時，她馬上表現(xiàn)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盡管本在之前已經(jīng)搞砸了他們家的兩次圣誕節(jié)，這一次本的歸家很有可能預(yù)示著悲劇，霍利依然力排眾議，堅持留下本。因為這是一年一度的圣誕節(jié)，在兒子表現(xiàn)出呼喚親情的舉動時，霍利作為母親就理應(yīng)以親情回應(yīng)，讓他享受和家人的團圓。又如在本決定要花錢買回小狗時，霍利掏出了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但是錢卻依然遠遠不夠。而毒販顯然不愿意接受支票或銀行卡，此時霍利毫不猶豫地摘下了脖子上昂貴的項鏈，這讓本也難以接受，最后本在留下遺書時還特意將母親的項鏈掛在汽車的后視鏡上，以表示他對母親的深摯歉意?；衾男袨?，體現(xiàn)出了一種無私的救贖和獻身精神。

但也正是在母性的驅(qū)使下，女性并不永遠是溫柔敦厚、順從溫暖的?；衾浅鲇趯Ρ镜膼郏虼四茉趧倓倢Ρ竞醚院谜Z后又聲色俱厲地對他提出諸多留在家里的苛刻條件，包括24小時不許離開自己的視線等；霍利在充滿溫情地帶兒子去商場挑選過節(jié)穿的衣服時，又因為本的一句“你還沒搜查我的鞋子”而情緒爆發(fā)，盡管本不斷解釋這只是一句玩笑，霍利依然拼命砸更衣室的門，擔(dān)心本在里面吸毒，而在門開后確實發(fā)現(xiàn)了毒品后，霍利則憤怒地將本拽到野地問他到底準備把自己埋在哪里，不留情面地表示兒子現(xiàn)在在自己眼里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霍利在一邊保持著在鎮(zhèn)民面前的優(yōu)雅有禮形象的同時，又用惡毒的話詛咒讓兒子染上毒癮的，已經(jīng)老年癡呆的醫(yī)生不得好死。母親在這里是一個矛盾體式的存在，她既可以因為母愛而擁有光環(huán)，也因母愛而顯得病態(tài)。

而最為典型的莫過于霍利與本的童年摯友的斯賓塞會面的一段。當(dāng)霍利在深夜遇見長年吸毒的斯賓塞，他已經(jīng)骨瘦如柴，面無人色，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倒斃。顯然，與本不同的是，斯賓塞并沒有得到來自家庭與母親的支持，但斯賓塞在本吸毒的過程中很有可能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衾麑λ官e塞有著憐憫與厭惡的感情，而此刻的她急于得知本的下落，因此急切地詢問斯賓塞本究竟現(xiàn)在有可能去找誰，而心智已經(jīng)全被毒癮迷失的斯賓塞此時只是火急火燎地想得到毒資?；衾贿叡茊査官e塞，一邊讓斯賓塞回憶他小的時候霍利曾經(jīng)幫過他換尿布的經(jīng)歷，問他怎么會變成這樣，還問他是否需要幫忙。顯然，霍利試圖在這里臨時扮演了一個母親的角色，提醒斯賓塞可以在自己這里得到關(guān)愛。然而對于霍利來說，自己的親兒子本是最首要的，加之斯賓塞已經(jīng)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毒品上，霍利將從本那里沒收來的一小包白粉給了斯賓塞，斯賓塞拿起便搖搖晃晃而去?；衾麨榱苏茸约旱挠H子，又違背道德間接害了另外一位青年。母性的局限性與排他性在此可見一斑。

上述的種種復(fù)雜的，令人無法用單純的善惡進行評判的表現(xiàn)，實則都統(tǒng)一在霍利“吸毒者母親”這一身份上，霍利行為越是急切，其情緒越是起伏，種種選擇越是違背常理，毒品的危害性給觀眾留下的印象也就越深刻。

三、母性的襯托性展現(xiàn)

如果說，電影在霍利一個角色的身上，就已經(jīng)進行了母性利弊的對比，而赫奇斯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在霍利之外，又塑造了一個母親角色，完成與霍利的對比，即麥琪的母親。二者一明一暗，這使得電影的母性書寫更具有厚度。

在《本回家了》中，觀眾可以看到，霍利曾經(jīng)在教堂唱圣歌時向一位面容黯淡的女性道歉，此時霍利的女兒艾維正在臺上唱歌，是全場的焦點，這位女性的眼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仇恨。隨著本后來對母親的坦白，觀眾了解到那位女性是本女友麥琪的媽媽。本自認為自己是殺死麥琪的罪魁禍首，因為自己曾經(jīng)因認為毒品能夠“緩解壓力”“得到快樂”而將毒品介紹給麥琪，最終麥琪因吸毒過量而死?；衾谀慷帽緲O為自責(zé)的情況下也只能開導(dǎo)本的本心是好的。而在本偷走霍利的車不見蹤影后，走投無路的霍利不得不求助于麥琪的母親。原本記恨霍利的麥琪母親卻不僅借出了汽車，還將原本用來救麥琪的藥給了霍利，教會霍利用藥的方法。而在電影的結(jié)尾，霍利也確實憑借這藥將已快踏入鬼門關(guān)的本救了回來。麥琪母親和霍利的善意是互相襯托的。

但二者又有不同，在女兒死后，麥琪母親對霍利說：“我們救不了他們?！奔磩窀婊衾艞壉?，愛和親情無法戰(zhàn)勝毒品，吸毒者自己的努力也不能，父母如果再一次張開雙臂接納這些癮君子子女，最終收獲的只能是自己人生被連帶毀滅。而對此霍利卻持不同意見，盡管此時霍利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在為麥琪母親的話做注解，霍利剛剛得知本能夠為了吸毒而撒謊甚至出賣肉體等，她原有的對兒子的認知已經(jīng)崩塌，并且因為長時間得不到休息下，體能的透支而充滿了無力感，但她依然不愿意就此撒手，依然要去一切能找到本的地方尋找他，直至最后在警察局崩潰大哭，求警方幫助。在此，麥琪母親的絕望、心如槁木又襯托出了霍利的執(zhí)著。

可以說，在霍利和麥琪母親兩位女性身上，導(dǎo)演已經(jīng)無意于寄托理想母性的詩意定位或遐想，而是用她們發(fā)出了對女性的生命狀態(tài)因為毒品而岌岌可危的沉重嘆息。她們本人是遠離毒品的，但因為她們的子女墜入了毒品的深淵，她們的人生迅速被拖累，陷入毫無希望的境地，這是分外可怖的。子女對于母親而言是人生希望與理想的寄托，作為接受了現(xiàn)代教育的女性，霍利和麥琪母親也并不保守到希冀子女永遠依偎自己而不去走自己的人生道路，無奈子女染上毒癮，至此親情的聯(lián)結(jié)幾乎徹底失控，麥琪和本先后選擇了自己結(jié)束生命，而兩位母親則勢必要繼續(xù)活在苦難與不幸之中。盡管霍利還擁有其他的孩子，但是從電影中揭示出來的整個社會毒品無孔不入、防不勝防的面貌來看，女性以母性來對抗毒品，其力量是極為微薄的。

《本回家了》是一部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電影。影片塑造了霍利這一女性形象，站在母親的角度，在提醒觀眾戒絕毒品的同時，還為母親發(fā)聲。雖然電影并不直接表示對母性的論斷或推崇，但已讓觀眾感受到了母性強大的力量，這正是電影的社會意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