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非
大山是一個村莊,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一個叫老家的地方。我常?;氐竭@里,陪父母住上幾天。在瑣碎的日常里,總有一些細節(jié),浮在上面,串起來,把日子連成涓涓小溪。
一
父親望著大廳一端,問我:“看見料沒?”
我順著父親的目光,這才發(fā)現(xiàn)靠墻擺著一副新棺材。是的,父親去年夏天專門回來做的,閏年閏月,挑著日子做的。
父親站起來,我跟過去。他把蓋在棺材上面的塑料揭開,拍了拍,笑著對我說:“你看,好高,里面很寬敞?!?/p>
我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未來的某一天,父親將躺在這里面,而且還蓋得嚴嚴實實,我將圍著這副棺材哭,轉(zhuǎn)圈。
“還沒上漆?!蔽艺f。
“死了才上?!备赣H說。
我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趕緊閉了嘴。
父親撫摸著棺材:“這是杉樹木,很大的樹?!睆母赣H的神態(tài),我感覺他對自己未來的這所住宅很滿意。
這時,他在棺材頂上的兩塊木材上發(fā)現(xiàn)了一層白色的霉:“長霉了?!备赣H嘀咕了一句。
“塑料蓋著,悶的?!蔽艺f。
父親不吭聲,把塑料全部揭開了。
父母做飯時,我陪在廚房聊天。我說過兩天去看奶奶,母親說天氣太熱。我說熱也去看一下,看一次算一次。父親接了話:“那確實是看一次算一次,隨時都要走了?!鳖D了頓,又說:“別說她,就是我,看一次也算一次,料上起霜了,要吃人肉了。”
我的心又被扯了一下。
吃完飯,父親要去小店買煙。我說:“沒煙了呀,等著我?guī)淤I?”回來前,我說給父親帶煙,后來考慮箱子不好放,買了兩件衣服,煙準備回來買。
“那不是,柜里還有,芙蓉王,我要拿去換?!备赣H總是這樣,有人送了好煙,他要去換便宜的煙來抽。
“還換,不去買來抽就算了,到家了的還去換么子,人都要進棺材了,吃一條算一條,錢又不能帶進棺材去?!?/p>
父親嘿嘿笑了,芙蓉王沒拿出來抽,也沒拿去換。
二
有個朋友問我在干嘛,我正在看雞,拍了張照片發(fā)過去。一時興起,又跑到屋后,把雞睡覺的矮房子拍了;跑到樓上,把它們下午納涼的大涼棚拍了;還跑到屋外面,把它們活動的草地和山邊休息的涼棚也拍了。嬉笑著說:我家雞們的三處住宅。朋友笑著說:狡兔三窟,你家雞也是。
我來了勁,又估摸了它們活動場所的面積:五六十平米。
對方回答:人不如雞。
聯(lián)想到深圳,租客們窩居在十幾二十幾平米的出租屋,我回了一個呲笑。傍晚時分,把圍著的攔截網(wǎng)拉起來,雞們跑地坪廣闊的草地去了。突然想,我家的雞們挺幸福的。
三
母親老了,突然間像個老人了。之前,她一直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母親得了糖尿病,她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從帶孫女轉(zhuǎn)換成了對付疾病。一段時間以來,除了注意飲食,她每天堅持快走半個鐘。
農(nóng)村沒有散步的習(xí)慣,母親成了異類。鄉(xiāng)鄰取笑:“閑得慌,冇事做得,來幫我挖草?!薄白邅碜呷?,發(fā)神經(jīng)呀?”
母親表面上不以為然,散步的時間卻默默提早了,很多人沒起床她就起來了。
夏家村有個老人,在深圳帶過孫子。聊天時,說也很想散步,自從深圳回就沒散過了。母親鼓勵了一番,終沒成。
母親又說,某某年輕堂客,常常在家里樓上做操。
隊里有個人對母親散步表示支持,鼓勵她帶動隊里的人都來鍛練身體。說這話的,是個大學(xué)生,年輕人。
我說:“你散你的,別人習(xí)慣就好了。什么時候把中間那丘寬敞的田,做成一個廣場,大家都在那里搞鍛煉就好了?!?/p>
四
父親說,橙子坡那邊有人想搞旅游區(qū),或者是搞個度假村,蓋了房子,承包了水庫,可以垂釣。
那地方,我去年去過,帶晨夕去的,當時房子剛蓋好,沒住人。搞度假村,到底好不好,難說。蒿子粑粑、茶葉等土特產(chǎn)可以市場化,附近村民可以弄點小錢,但不知會不會有什么破壞,這片原生態(tài)的山水,難道要接客了嗎?
五
父親指著磨砂垅說:“那邊,蓋了個養(yǎng)老院,外面的人投資的,帶電梯的?!?/p>
我一愣,這個村子,未來會變成咋樣呢?
六
父親愛釣魚,一得閑就拿著釣桿往池塘邊蹲。小時候,每當父親搗鼓他的魚食,我們就充滿期待,因為,只消他半夜神出鬼沒,第二天,餐桌上定會擺上美味的魚。
隊里有三口池塘,原來是按人口分魚,現(xiàn)在無人經(jīng)營管理,有一口池塘干了,另兩口池塘,誰愿意養(yǎng)魚誰買了魚苗放里面養(yǎng)。也沒什么人愿意爭著養(yǎng),每天要割魚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今年的兩口魚塘由堂叔和對門XX養(yǎng)了。
父親多年沒在老家,一回來,又拿起釣竿時不時往池塘邊蹲。一次二次,養(yǎng)魚人不說,多了,就不樂意了。釣到大魚,母親就給錢,當買的。釣到野生鯽魚,父親就不樂意給錢了。可是,人家看你在釣魚,誰知道釣的是他養(yǎng)的還是野生的,總不能守著你。于是,養(yǎng)魚人不高興父親釣魚。彼此間不愉快了。
父親趁養(yǎng)魚人不在時,偷偷釣魚,每釣得一條小鯽魚都很開心。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養(yǎng)魚人看見他釣魚也不說了,越發(fā)大搖大擺釣起來。他不喜歡吃魚,母親偶爾吃吃可以,也不是太喜歡。于是釣到的魚就送給隊里的鄉(xiāng)親吃。母親數(shù)著隊里的誰誰誰都吃過父親釣的魚。
聽到這兒,我責備道:“人家養(yǎng)的魚,你們這么釣,本來就不對。自己偶爾吃一條也就算了,還釣了送這個送那個,誰養(yǎng)魚也不允許你這么干呀!“
“釣的自己的。”
“怎么是自己的,不是XX包了的?”
母親笑起來:“王勁松給了XX500元錢?!?/p>
順便說一句,王勁松是我弟。
七
陪著母親散步,沿著公路一直走到了塅里。十幾年前全是稻田,現(xiàn)在有五戶人家把房子蓋過來了。有一家就在路邊。
主人在家,碰上了,拉著喝茶閑聊。
不一會兒,鄰居家的伯娘牽著兩個孫子經(jīng)過,我大聲叫了她一聲。
她居然答應(yīng)了,回應(yīng)了我一聲盛非子。
我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叫她的,看當著很多人的面,會不會答應(yīng)。平時里,每每她從我家經(jīng)過,總是把頭扭向外面,像脖子是歪著長的,我每次叫她,從不答應(yīng)。
扭脖子不答應(yīng)現(xiàn)象好像是天生的,自我記事起,母親就與她不和睦。那時候,鄰家的三個同齡人也不允許到我家玩。自小,我和弟弟也像和他家三姊弟長了仇似的,充滿敵意。直到上初中后,在學(xué)校不知不覺玩到了一起,互相分享著家里帶去的食物,一起吃飯聊天,彼此關(guān)照。但一回到家,又成了陌路。
前幾天,鄰家堂弟從湛江回老家,給他奶奶上墳,住了幾天。當時我在深圳,他問候我,并問我要母親的電話。我很奇怪,母親就在家里,緣何還找遠在深圳的我要電話。原來他想像往常一樣,去看望我母親,但嬸嬸不高興他那樣做。小時候他不懂事,嬸嬸那么吩咐他,他從不放心上,非得到我家來,還和我打得火熱,與我交情甚厚。如今,年過四十,不方便在嬸嬸面前任性。他還請我勸勸我的母親,鄰里間要和睦相處,他不知道,在這一點上,我從沒落下功課。上次過年回到老家,與母親閑聊時,聽到她說著一些雞毛蒜皮的矛盾。聽完,我總結(jié)說,雖然吵得歡,卻從沒做惡毒的事,可見都是善良的人。母親一愣,回想片刻,同意了我的說法。我勸她搞好關(guān)系,人都要進土了,挨著過了一輩子,也是緣分,還有什么想不通的?!耙粋€手掌拍不響,總得人家配合呀?!蹦赣H說。
鄰家的同輩的老大和我聊過QQ,也給我弟弟打過電話。大意也是希望父母們能和睦相處??磥恚诟改该媲耙沧鲞^不少工作。
和母親一邊散步,又聊起了這事,母親說鄰家伯伯倒是友好些了,偶爾也說話,今年還在他手上買過一只雞,趁伯娘沒在家時。我說,其實你們關(guān)系蠻好嘛。母親說:“他是知道好歹,有一次,他們兩口子吵架,女人尋死覓活,我說了他幾句直話,為著他們好,他聽進去了。”
聽到這兒,我突然想,其實鄰家伯娘和我媽之間也像那吵一輩子的兩口子,突然要和氣了,會不會不知怎么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