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桂萍
“初三水,十八潮,十一、二十六,趕海趕個夠?!蔽夷堂鏌o表情往雞棲里揚了把癟苞米粒,不知是對雞說還是自語。轉(zhuǎn)身時帶了股風(fēng),七歲孩子的腳那般大的纏足,一步一個腳印,篤篤篤地進屋上炕。
窗臺上一塊圓鏡,鏡子里是一個凌厲的老婦。她們堅硬地對視著,似乎誰也看不上誰。爾后她解下腰上藏黑色粗斜紋布圍裙鋪在盤膝上,舉手抽下腦后發(fā)髻上的銀扁簪,用半截有年月了的桃木木梳,梳理著在她這個年齡不算稀疏的一頭灰白長發(fā),一邊梳一邊扯下梳齒上的落發(fā)纏在食指上。理順開后,半截桃木梳在小碗里榆樹皮熬的膠水中蘸了蘸,再次手舉腦后綰住抹了定型膠水的長發(fā)時,就像她在淺水灣里捉到的一條魚,三下兩下便把它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個光滑、緊實、不帶一根毛刺的鵝蛋大的發(fā)髻,就肚臍螺樣盤踞在了她的腦后。她冷冷地對著圓鏡側(cè)頭審視了下剛剛完成的作品,那鏡里的人也冷冷地審視著她。然后拈起膝蓋上那枚挨餓那年她用五斤干海青菜,從一個首飾匠手里換來的刻著精致花紋的銀扁簪,定海神針般把它莊嚴(yán)地插進嚴(yán)謹?shù)陌l(fā)髻里,“大銀簪”的綽號就這樣在屯中叫響了。接著,什么“老簪”“厲害簪”“不講理簪”……各種各樣的簪子足足可以裝滿她常年趕??娴囊涣鴹l筐子了。
隔了一條棉槐胡同的三間土坯房子里,小了奶奶十一歲的二奶,宛若一盤老石磨,沉甸甸地壓在被高粱秸燒的滾熱的火炕上,與奶奶同一手法在梳髻,招式差不多,品鑒起來卻差了十里地。單不說二奶口水定型,就她那鐋鑼似的大臉盤子就遜了長嫂鵝蛋臉二里半,再插上圍成二齒耙子似的鋁絲簪子,真的不怎么好看呀。長嫂就是她的鏡子,二奶家的鏡子在水缸里、在水盆子里。二爺“草里趴”,一只眼睛玻璃花,看什么都是斜視,好像一生都在仰望。那年人愚地薄,一屯男主輪流坐莊當(dāng)隊長,就職那天他鐵板釘釘?shù)匕l(fā)誓,要讓屯中人吃飽飯。秋天時,因管理不善,地瓜地都是草,善辯的二爺出口即詩:要想吃地瓜,就得草里趴。此后他就被鄉(xiāng)人喚了“草里趴”,一叫就是一輩子。二奶沒有生養(yǎng),可惜一副寬大的身子板了,屯中人說,草里趴就是塊荒料,種啥啥瞎。二奶姓呂,人平和,“鋁簪”的外號是草里趴給叫出去的。因為排行第二,又被喚了“二簪”。
那年,在膠東灣做水手的太爺遭遇了海難,他和船上最小的小伙計合抱一塊船板漂流至渤海灣,哥倆結(jié)了生死兄弟,娶妻生子后,兩家九個男娃排著叫。我爺長子,草里趴是小太爺生的,最小的九爺與草里趴是親兄弟,只是他死了母親后,吃著我太奶的奶長大的。后輩們混淆了老輩們孰親孰疏,全當(dāng)一家人。九奶我們都叫她老奶,是我爺跑船時一位得了絕癥的船友臨終托孤給他的。太奶無女,就把五歲的孤女收做義女,等長大給年齡相仿的九爺做媳婦。九爺是九個兄弟中,除了我爺,唯一一個不愁沒媳婦的爺們兒,單憑這一點,自小他就自恃清高,在一群光棍兄弟中,儼然皇帝老子般霸道??姑涝瘯r,九爺扛著槍氣昂昂就跨過了鴨綠江,不愁娶媳婦的人就是這么牛!那天無戰(zhàn)事,天清氣朗,九爺趕著騾子送軍需,一個小溝塹,那瘟牲瞎逞能,一個凌空飛躍,背上的軍需甩了下來,重重地砸扁了生龍活虎的九爺,生生地剝奪了七歲就有媳婦的九爺作為男人的權(quán)利和尊嚴(yán)。九爺退伍返鄉(xiāng)的那天晚上,說好了等九爺回來就成親的“童養(yǎng)媳”,卻早產(chǎn)下一子。那早產(chǎn)兒,既不像九爺,也不像名叫“小簪”的童養(yǎng)媳。他睡著的時候活脫六爺相,醒時的樣子,就是八爺?shù)姆?。那說不清道不白的早產(chǎn)兒,就像他的生身母親腰上的那塊土布圍裙,粗礪、遜色,注定上不了臺面,他和他的母親不知是誰引領(lǐng)著誰就像那瘟牲黑咕隆咚地跌進了溝壑。
此時老奶小簪杵在長了幾簇茅草的低矮的屋檐下,對著窗玻璃在梳發(fā)。那一頭黑油油的好頭發(fā),仿佛不擇地的艾草,見縫就長。拆開梳理時它好似一副門簾子,把細苗苗的女主都遮住不見了。頭發(fā)是老奶身上最敢于直面人生的一個生命組成部件,每每遇到九爺心不順用笤帚疙瘩拷問她的道德情操時,她就會散了發(fā)髻,用千千萬萬根頭發(fā)來遮羞。此時她與她的嫂子們同時在梳發(fā),套路都對,只是情怯,生怕梳不好,或梳得太好,畏畏縮縮中,那髻便在腦后生成了。只是它比長嫂的大,臉又是二嫂大臉盤的三分之一,偌大的髻墜在腦后,把她的頭顱拽得微微后傾,而她又熟透的向日葵那樣習(xí)慣垂首,真真的難為死了。窗臺上那根土改那年九爺從大戶人家偷攜回家的雕花烏木筷子,原先是一雙,只是曾經(jīng)品味過烹油烈焰般奢華的其中一根,被九爺在一次施虐時打折了,剩下的這根她命根子一樣地守護著。再挨打時,她雙手抱頭,一副就是被打死了也要保衛(wèi)一根筷子的架勢?,F(xiàn)在她極小心地拈起它,嘬起唇來輕輕地吹了吹,仿佛上面沾了泥沙。她把那根被歲月、被她的厚發(fā)、被她顫驚驚的心摩挲得鵝卵石一樣光滑的筷子插進腦后偌大的發(fā)髻里,就像為一頁走扇的門插上門栓。“木簪”的別名就是這樣得來的,只是人們還是習(xí)慣叫她“小簪”。最后她湊近玻璃想就近一些端詳一下發(fā)髻梳得可好,就被炕上剛醒的九爺怒懟她的一雙銅鈴大眼給駭?shù)棉D(zhuǎn)身溜掉了。
那年,連廁所里長棵向日葵都被視作“資本主義尾巴”給拔了,勞力們都被集中在貧瘠的紅沙土上“抓革命,促生產(chǎn)”去了,像趕海賺點閑錢、填塞一下癟塌的肚腹這樁行為是卑鄙可恥的。常常有一群為了買點雪花膏、草紙……而去趕海的閨女,被工作組攆得漫山漫嶺地跑,捉住了就被押到大干工地去批斗,丟盡了臉面,嫁人都難了些。大銀簪七旬有余,一輩子伶牙俐齒,兒子又是大隊干部,沒人敢管。鋁簪五保戶,公家管吃管穿管醫(yī)管住管葬,能自己搗騰口吃的,不想從不余富的碗里撅一筷子出去的鄉(xiāng)人自是睜一眼閉一眼。木簪是志愿軍傷殘退伍軍人家屬,光榮著呢!雖正值青壯年,亦無人顧忌她出不出工。于是啊,那片渤海灣褐紅色的礁石上,有了一些年歲的仨“簪子”,便上演了幾許“浪奔、浪涌;轉(zhuǎn)千灘、轉(zhuǎn)千灣,亦未平復(fù)此中爭斗 ”來。
老簪往熱鍋里貼苞米面餅子,蒸騰的熱氣迷蒙了她一雙犀利的杏花眼,她嘬起唇咻咻地吹著白霧,眼見那滾沸的水便泛濫成一片海。迷戀心過重就成了一種病,這不,她手里的那坨發(fā)酵的苞米面團團,瞬間又活脫出一條“黃魚”,刁鉆、膩滑的它似要從她的指縫逃脫。老簪一陣巫術(shù)般的手法,瞅準(zhǔn)一塊炙熱的鍋壁,“啪”的一下甩上去,那賊滑的“魚”便被觀音施了符咒似的定住,流淚一樣還想沿著鍋壁溜走,卻在遺下一截焦黃噴香的嘎巴后,于近滾水的地方滯了步伐。蓋了木鍋蓋,邊上又圍了一圈破抹布,狠狠地往灶火坑里攮了大把的豆茬秸,老簪拿上家什趕海去了。
海灘上有一條魚!這預(yù)感讓她與海有著解釋不清的緣分,一天不上海,她就會頭疼欲裂,太陽穴上紫色的小火罐印子,就像生下來就有似的,從未消失過。這火罐印子在二簪、或小簪的面上極平常的;但在發(fā)髻利落、五官精致,人又極凌厲的老簪臉上就詭異了些。特別是在她預(yù)感的地腳,拎起那條搖尾乞憐的大魚時,老簪也仿佛是被浪沖上岸的。
八月是段熱烈的歲月,所有的生命都在勃勃地生長著,老簪也不例外。她從未服過老,要不是纏過足,別說趕海,她會干出另外一些什么大事來也不是不可能。她最鄙夷的是老九,上朝鮮打仗沒打個鬼子,倒讓個騾子毀了根器,自己不行,拿老娘們?nèi)鰵?。有能耐?dāng)生產(chǎn)隊長去,多打些口糧,自己都高看自己一眼。老簪纏足上套了七歲孫子倒下來的破球鞋,紅沙小路上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連頭上炭火般的驕陽都誤以為沙地上那個執(zhí)著的行者不是個老嫗,而是一只駱駝。一股涼水井般的清風(fēng)撕開了稠粥般的炙熱,老簪的海就在眼前了。她緊了步子,果然,一痕比天還碧的大水鋪在了天邊。老簪硬幣上花紋般堅硬的心頓時柔軟起來,一向眼里無他的大銀簪唯有此時才覺得自己小了點,小的就像一莖草、一塵沙礫。
老簪來早了點,海只閃了個邊。今日陰歷初一,白天退潮時間長,又沒有風(fēng),漲潮也會很緩慢。潮水量大,漲得高,落得底,俗稱大潮。老簪那些弄潮們管初一、十六前后那幾天的潮水叫大活汛。相反,在初八、二十三前后幾天,潮水量小,漲得不太高,落得不太低,就是小潮。此時,那海如一深諳舞臺規(guī)則的剛剛謝幕的舞者,優(yōu)雅地且行且遠;又如一行吟的詩人,那岸上遺下的一排排波浪的印痕,是他剛剛詠過的詩行,還散逸著詩人潮濕的氣息。弄潮老手的大銀簪自是海事行家,凌厲的雙目一梭巡,便見預(yù)感中的那條魚在一潮濕的詩行里等她。那是一條胳膊長的白眼梭魚,粉紅色的腮證明它是新鮮的。它睜著晶圓的魚眼,深情地仰望著見了孫子也沒這么喜盈的老嫗,他們似乎都在說:等你等了那么久。
海草茵茵的“月亮灣”顯露了,那里的毛蝦、小胖頭魚、織紋螺、瞎跛螺(寄居蟹)……從未入過老簪的眼。她經(jīng)過蒿草地似的就一路漠然的穿越了。“大炕”也顯現(xiàn)了,那幾間房大的礁石過于平坦,連海蠣子都不肯在那落戶,誰都知道最安逸的地方就是最危險的陷阱。即使好潮日,也難見有個傻瓜在那坐以待斃。唯一的用處是晾曬海青菜,那些從水邊礁石上打撈出來的一筐筐碧綠的如絲綢般寬的、窄的海青菜,水淋淋倒上去,不多時就被烈日、海風(fēng)擠兌成干品。漲潮時卷起來,夾席筒樣輕飄飄就回了家。浸泡透了,包菜餅子、熬湯、喂豬、喂雞……一天下滿滿的味精味兒,饑饉年它救過命呢。
應(yīng)了預(yù)感的老婦必是被那大魚靈魂附了體,七歲孩子腳大的纏足一涉那澄澈的海水,那海便嗖嗖地為她退卻著。肚臍螺!礁石上幾個尋常日不見的小海螺,讓老簪驚喜不已。它們是跑來告訴這個蹚了六十多年海水的老弄潮兒,今天是個難得的好潮日!老簪不屑于收獲它們,攆著海水就見了“三塊石”?!叭龎K石”亦是尋??床灰?,鮮見的好潮日才偶爾露崢嶸。它是當(dāng)?shù)睾_吶伺钡慕疸y島,站在“三塊石”上釣黑魚,一根棉槐條子,一個螺絲帽,來不及上餌料,兩個傻黑魚爭咬一個鐵坨坨就被糊弄進釣者的圈套里?!叭龎K石”里面的海域自古被稱謂“大流”,水深湍急,不會水的到此止步。再往里就是著名的“兔子島”,弄潮兒的天堂。只是不坐船是去不了的,遠遠地遙望著,心里會涌起一股股暖流,覺得天天喊著要實現(xiàn)的“共產(chǎn)主義”就在那小島上?!叭龎K石”以西稱“西大流”,流緩水暖,礁石平鋪,弄潮的好去處。東面自然是“東大流”了,礁石嶙峋,水冷流急。來此地弄潮的不是搶占不了西大流的弱者,再就是無畏的勇者。老簪強勢、凌厲,六十多年前她就在那里擒拿狡黠的八爪魚了,她無意中踩死的花蓋蟹,都比小簪捉過的所有的蟹子還要多,“西大流”必是她的西屬領(lǐng)地,小簪去了,就是冒犯。老簪蹚過的水,小簪可以再尋尋覓覓,只是高手風(fēng)一樣刮過的地方,金銀已不見,剩下的破銅爛鐵不值幾個銀兩。二簪天性不爭,打碗下飯的海蠣子就知足了。再說即使她弄了許多海貨,無人去賣,也是一種禍害。草里趴一直夢想東山再起,他總認為他當(dāng)隊長那年遇上了天災(zāi),總想重當(dāng)一回隊長。老婆子弄的海貨多了,他說是資本主義尾巴,寧肯無鹽淡湯,也不滋生韭菜葉那么大的妖孽。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那么大的歲數(shù)天天出工(出不出工,年底都給那點糧),玻璃花眼,把苗當(dāng)稗子拔,仕途堪憂啊。少了欲念的二簪管它“東大流”、“西大流”,還是金銀島——“三塊石”,抑或天堂——“兔子島”……任海退干千里,俺只取一碗海蠣子下飯。
一只花蓋蟹踞在洞口,覬覦一只紅毛蝦多時了。紅毛蝦正在追逐一浮游小物,想不到一龐然大物正向它伸出魔爪。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天地玄機無數(shù),一滴海水里亦暗藏?zé)o盡兇險?;ㄉw蟹智商略遜,待它驚覺還有一只暗算的手已向它舉起時,一只七歲孩子腳般大的七十六歲老婦的纏足,已堅定地擋住了洞口。回家已是不可能,它急急往水中海草、石塊處竄去,不急先匿下,縈回彎轉(zhuǎn);最盼侵略者一路追逐而來,弄混天下,霧里看花,一場游擊戰(zhàn),脫逃系數(shù)很高的。渾水好摸魚,清水易捉蟹。只是那獵殺無數(shù)花蓋蟹的弄潮老手石化了,只動兩只眼球球就盯死你,直到你精疲力竭、黔驢技窮,顫驚驚臥在一處靜觀世界其變,此時劫數(shù)以至。那個顛覆“三塊石”、攪亂東西大流六十余年的“神鉤”忒準(zhǔn)了!見過無數(shù)風(fēng)浪的蟹奶奶一被它捺住,必是生無可戀!連利螯都沒得亮一亮,空夾一莖海草。人類老奶奶經(jīng)驗鬼道,手從蟹尾嵌入,撿片石頭那樣就把它扔進了筐里,任那張牙舞爪的狂妄者十支利刃只能刺痛自己的傷悲。那也是子孫滿堂的老蟹子氣得干冒泡,兩眼路燈一樣照耀著自己的憤怒,伺機改變命運。即使逃不脫,哪怕夾破儈子手的一個手指頭,被掰斷胳膊腿兒也死咬見血不放松,真正無愧于人類成語詞典里那句“橫行霸道”對蟹子們的美譽了。
捉了花蓋蟹奶奶,老簪拄著木柄鐵頭蟹鉤就涉水進了齊膝深的一片水域,那里一塊礁石下面是赤甲紅的深宮,每年老簪都無數(shù)次地在這里與它們博弈著。她伸出蟹鉤,柔情蜜意地探淺蟹洞,似乎怕驚嚇了那正在彌想的頑主,一點一點從一側(cè)向另一側(cè)探索、探索……只一會兒,被逼再無一絲縫隙可匿的蟹中之王,憤然出洞迎戰(zhàn)。它高舉一對暗紅色、曾經(jīng)碎尸萬段過無數(shù)個比它強悍或比它弱勢的群體的大螯,口吐白沫,似在罵戰(zhàn),神器遇劍戟,碰撞得鏗鏘作響?!澳銈€作死的!”幾番爭斗,不分輸贏,老簪也開罵了。蟹鉤看來是鈍了點,老簪直接上腳,頓時有種貓踩了老虎夾子的感覺。夾到肉了,好在她破膠鞋里的纏足裹了毛皮,夾不透的。老簪認識它,至少它從她的手里逃命過三回了,這回它要是再逃脫了,真真的是挑戰(zhàn)了老弄潮兒的底線了。你看它上次夾在老簪鞋幫上的大螯來個金蟬脫殼溜走后,現(xiàn)在已長出了老簪小拇指大的新螯來。老簪貓腰正要捉起腳底的頑主,就從胳肢窩里看到海岸上走來了一寬一窄兩妯娌,一分心,就讓那老滑頭鉆了空子。它故技重施,卸掉夾在老簪鞋幫上的另一只大螯再次重返大海。老簪惱怒地一蟹鉤子劈在水上,那海頓時碎為兩半,嘶嘶叫著,打著旋兒,好像很疼。再凝合為一片汪洋時,在老簪面前它微微打著抖。
老簪無心再與赤甲紅爺爺戀戰(zhàn),轉(zhuǎn)而覓尋那些吸附在礁石縫隙、坎堰上、無需搏斗易得的海螺來,果然就接二連三輕而易舉地虜獲了幾個小飯碗大的海螺。那些毛桃大的雛兒,老簪看都不要看,枉占了筐里的位置,今天它們不配上那里去擠香油?!叭龎K石”剛剛露頂,無需在此浪費時間,去“西大流”吧,先把大螺囊獲了,赤甲紅、八爪魚什么的先在洞里和海廝守一會,是你的跑不掉。老簪的心和那只逃脫的赤甲紅一樣的緊迫,一個渴望擒拿,一個懼怕被俘。勝者王侯敗者賊,天堂地獄兩層天,孰贏孰輸,沒有定數(shù);先下手為強,坐等只能待斃,天地一理。小簪來了!老簪立馬鼬鼠般驚覺起來,這片海事大好的戰(zhàn)地,不是她一個人在戰(zhàn)斗了!趕緊守衛(wèi)“西大流”!與海廝混了幾近一生的老簪在這樣的潮汛里,沒有了年齡,沒有了性別,只有一腔斗志,魚鱉蝦蟹成就了驍勇的水手。
二簪每次趕海,鞋都不濕。那么大的海,一塊礁石已讓她足矣。如果把這片海比喻成一本書,恢宏的它,只有《三國演義》里爭霸天下的壯觀才能與之相匹配。那仨婦人于其中算什么?小了點說就是三個肚臍螺、三個搖旗小兵甲乙丙;往大了比喻就是“三國鼎立”。哈哈!有點似蜀君的二簪近海就擇一塊礁石,鼎一樣一屁股蹾下去,從筐里拿出一塊苞米面餅子,左手食指戴上用罐頭瓶蓋剪的蠣撮,右手握蠣鉤,那白花花的蠣盤到處都是,挨排打。什么遠海、近海,都是海;大蠣子、小蠣子,都是海蠣子!就像她為生產(chǎn)隊撿豆子,生怕落了一個就被隊長看見。她先不急著往葫蘆頭里囊獲,打一個,吸溜一聲吃一個,再咬口餅子。海邊有句嗑:蠣子就餅子,撐死不住嘴。海邊人趕海都帶苞米餅子去,解餓、解饞。沒吃的,不是不餓、不饞,一種可能是壞嗓子吞咽不下;再就是下了海就變成安徒生童話里的漁婆,一味地貪得,早忘肚饑。二簪趕海前從不在家吃飯,回家也不餓。草里趴在外沒什么可吹的,就夸老婆子賢良,省了口糧緊他一人吃。蠣鉤刨打濺起的細碎蠣殼,雪花樣的紛紛綻放,沾了二簪滿頭滿臉,仿佛被鑲了碎鉆。
小簪剛剛在岸上就見了久不露面的“三塊石”,驚悉今日逢了好潮。要不是九爺臨時起意要吃饸饹,此時她的收獲也是和長嫂一樣的豐厚了。遠遠地她就見長嫂撿豆似的不停地貓腰,那沉甸甸的筐,就像小簪的心,沉得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燕兒飛似的就飛下了海,腳上那雙九爺當(dāng)年跨過鴨綠江的補丁摞補丁的舊軍鞋噼里啪啦,濺起的水花很快在她身上結(jié)成星星點點的白鹽花。剛開始她還見了肚臍螺就撿,當(dāng)她撿到一個拳頭大的大螺后,就漠視了那些小海鮮。舊軍鞋引領(lǐng)著她沖向金銀島——“三塊石”,那里有許多八爪魚的洞穴,掏那狡黠的東西是小簪的強項。一個大螺二分錢,一個八爪魚五分錢。十個、八個八爪魚就能為九爺換來一斤高粱燒,那東西又不像大螺那么沉,挎筐十幾里地去趕集,比趕海累多了。八爪魚家比花蓋蟹、赤甲紅家寬窗大門要低調(diào)、隱蔽得多,鴿子蛋大的洞穴,能容納鵝蛋大的它,這個能預(yù)測世界杯金落誰家的預(yù)言家,必是會些巫術(shù)。你看它門前的風(fēng)水甚是獨特,細碎的貝殼靜謐而安好,好像波浪從未走過的無毛之地。求安生的毛蝦、小魚什么的弱勢小民們,偏愛于此棲息,以為這里安逸,殊不知洞穴里的巫師正向你伸出長滿了恐怖吸盤的、比蛇還陰毒的觸須,那是真真的索命索,足足有八條。洞穴剛剛?cè)莸孟滦◆⒌男枫^,對付那巫師無需大力,只要耐心,掏耳殘一樣細細地掏挖著,什么時候勾到了它的下顎,就像打水時水筲掉進井里,扁擔(dān)勾掛到了水筲梁那樣,才得以把吸附在洞穴里死死不肯出來的那頑抗的家伙拖出洞穴。這時,它的墨囊會妖怪似的噴射出一股妖霧般的黑汁,混淆天地,趁亂出逃。如果讓它沾了水,稍一疏忽,它就會一股煙似的飄散得無影無蹤。通常小簪會用老手法把它在礁石上摔昏,只是那巫師定力極強,要么裝死,要么死去還會還魂,等待時機,只要讓它抓住了機遇,它一般都會成功的。當(dāng)它重獲新生的那一刻,在水中,柔曼的八條觸須云煙一樣輕拂,加上一身素縞,與其說它像戴了頭套的飛天,不如說更像一縷幽魂。
翌日,塵土飛揚的集市上,因為星期天清閑下來的公社食堂伙夫楊胖子,背著手,一襲寬大、油漬麻花的白大褂,裹著胖大的身軀就像一只老鵝,搖搖擺擺晃悠在一地雞毛蒜皮的小攤、小販面前。他怎么會像一只鵝呢?分明就是一輪太陽,他一出現(xiàn),那些頂著菜花和汗珠子的頭顱,立馬向日葵般仰望過去。他是知道自己有一身尊貴陽光的,雖然胖臉堆笑,卻是百般挑剔。一會兒嫌黃瓜老了,一會兒又說豆角嫩了;白菜賤了,雞蛋貴了……最后,他在小簪蒙著白手巾的柳條筐前,慢慢地降落下來。
大凡女性,自有一份天帶的媚氣,沒能逸散,必有緣由。就像石板下那株鴨跖草,聞不到它的花香,是它終究就沒有綻放過。楊胖子是小簪一生唯一只對他一人笑靨如花過的男人?!案纾瑏砝?!”小簪笑著說話,平日喉嚨里那絲沙啞也就聽不到了。楊胖子依舊笑臉一堆,看來他言語金貴,只說“嘗嘗”,就從油漬麻花的大襟上第二個扣眼邊取下一根帶著半截線頭的縫衣針,香腸似的手指頭捻起一個煮熟的肚臍螺,那小螺在他手里好小??!他耐心地用針尖挑去雞眼大的蓋,老中醫(yī)似的謹慎下針,旋著、旋著……就挑出了一團肥膩的螺肉來,在一眾艷羨的目光中,他把那美食舉至眼前凝望、抑或是仰望了一會兒,這是老伙夫食前一貫的儀式——虔敬、莊嚴(yán)相,哪怕是就要入口的一個白菜幫子,真真的以食為天。與青蛙、蟾蜍類不同的是,他慢鏡頭一般伸出舌尖,極敬畏地把針尖上的肚臍螺迎送進去,與他迫切的心極不一致。他還沒咀嚼,艷羨他的人們都咽了口水。楊胖子嘗空了一捧肚臍螺,那空殼被一邊賣豆角的老太太的倆孫子搶去當(dāng)骨子玩了?!安诲e!鮮溜!”楊胖子起身想走,小簪一把抓住他寬大的褲管:“老哥,再嘗個大的!”說著,抓起筐邊一根筷子,拿出小飯碗大的一個螺,挑出一團肥嘟嘟的肉肉,顫顫地舉至美食家的唇邊。楊胖子滾動了一下喉結(jié),渾濁的眸子無限敬仰地凝視著那肉團團,差一點就撲食上去。他強顏歡笑地打著哈哈:“吃不起!吃不起呦!”起身的瞬間,他舌唇未動,小簪卻聽到了讓她一陣心跳的句子——“散集到食堂后窗找我。”有小販私下叫他“彌勒佛”,只是這個“和尚”有些欠修行。
小簪揣著一團和楊胖子的大襟一樣油漬麻花的毛票子,到供銷社為九爺打了一斤高粱燒,還有余富。她狠了狠心,用余富的零鈔買了一塊紫色小碎花布頭,她窺伺那塊布頭許久了??嬷唤锔吡粺鸵粔K小花布,一路上她絞盡腦汁在想那塊心儀布頭的用場——做個圍裙大了點,做件短褂又少了些……思來想去,最后她終于掂量出:做件小背心,加個襠還能湊個褲衩來。
楊胖子把案板上還在蠕動的八爪魚一個個捋順了,一頓利刀速斫,預(yù)言家們瞬間在它們眼中最該千刀萬剮的老伙夫手下碎尸萬段。大師就是大師,即使被五馬分尸,氣若游絲還在頑強地與命運抗?fàn)?。一案板的八爪魚仿佛妖猴嘬嘴吹飛的一根猴毛、瞬間神變出無數(shù)的化身,千千萬萬個八爪魚都在舞蹈著,似乎用最后殘存的一絲法術(shù),合力圍攻詛咒扼殺它們的死胖子。老伙夫才不怕,臉上依舊笑容一堆,神一般的速度就把它們推進滾水中極刑,再撈出時大師已是粉紅色的一盤食材了。然后,他熟練地用筷子挑出螺肉,八月的海鮮肥膩大發(fā)了,好多都斷了腚。在人間關(guān)乎吃喝什么的,有什么會難倒楊胖子呢?他把螺殼輕輕地在案板上敲一敲,深縮的肥香的那團就滾落出來。老伙夫撿豆似的把它們?nèi)舆M嘴里,頓時化身饕餮,那肥臀定位在齒間被磨石一樣碾來研去、細細地品味著不舍下咽。蹂躪了海底最靈性生物的老伙夫似乎被八爪魚附了體,嘴不停手不閑,胖大的身軀蠕動個不停。平日食堂伙食粗粗糙糙,星期天無人才露真功。那些肉團團被重刀輕片,薄薄地碼了一大盤,撒上蔥段、青紅椒絲,淋上調(diào)味,一道著名海鮮涼品——“蔥拌螺肉”就成了。這時,灶上的鐵鍋紅了,一臉油光的老伙夫麻利地往鍋里倒了豆油,又從灶角的壇子挖了一塊葷油放進去,油冒煙時,把案上的蔥姜蒜一股腦推進鍋,趁香氣暴起的時候,魔術(shù)般把粉紅色的八爪魚段揚進去。煙霧中它們猶如一道霓彩,劃過生命最后那片時空,那蔥姜蒜也在幫魂歸幽冥的它們焚香出最后的一縷味道。大鐵鏟鏗鏗鏘鏘,震耳欲聾,在老伙夫的手中猶如一把青龍偃月刀,一通狂耍后,輕兌汁,薄勾芡,厚味重香濃!從遼南流傳出去的著名海鮮美食——“紅燒鲅蛸”,就是老伙夫楊胖子首創(chuàng)的。裝盤時,那伙夫已克制不住伸手抓起滾燙的一段扔進口中,燙出了水泡的舌頭不停地顛倒著、嘶啦著,囫圇半片就下了肚。吱嘎一聲,里間的木門開了一條縫,公社副書記楊震武伸出一只手接過盤子,他茭瓜似的臉上似有不快,許是他看見了楊胖子偷吃。
我爺直靠到集市上最后一個背影離他遠去,才收了挑子。不論在哪里,只要人聚堆兒,就有貪小的想著法子揩點別人身上的油水,集市上這樣的人最多。我爺骨子里與我奶一樣有股天帶的豪氣,但遇上小氣鬼,爺爺比他還小氣。奶奶說,那叫以毒攻毒。一個尖嘴猴腮的“吝嗇鬼”倚著樹干一上午了,一雙老鼠眼久久地覬覦著筐里的大白眼梭子,既興奮又痛苦。兩元五!他忿忿地在心中謾罵著:你這銅鈴大眼的老頭血口大開,敢情那魚是給皇帝老子吃的?靠倒你!靠山山倒,靠水水干!首飾匠餓瘋了,拿金戒指換餅子稀松平常事!一向在集市上玩這套把戲的“吝嗇鬼”,今日失算了。“兩毛錢?兩毛錢你就想吃了這大魚?你誰??!你以為你是公社楊書記?”銅鈴大眼火了,“滾犢子!回家剁了喂鴨子,也不便宜了你小子!”
爺爺?shù)郊視r,我媽還沒蓋鍋,收拾了那命運多舛的魚,切成小段下了燉茄子鍋。全家十口人,湯寬了些。我媽調(diào)了地瓜淀粉,開鍋時,用勺子舀了淋在鍋邊,結(jié)嘎后鏟進湯鍋燙熟,然后再淋、再鏟……鄉(xiāng)間管那叫“淋片兒”,權(quán)且充了粉皮,也是農(nóng)家灶上的一種速成美食?!八篝~燉茄子,撐死老爺子”??诟心伝牧芷瑑?,和飽吸了魚香的糯軟的紫皮茄子,就著嘎巴焦香的苞米餅子,偶爾咬到一塊白嫩的魚肉……哎呦!那種感受,就像被浪晾了灘的梭魚重返大海,無法描述!那時吃到的海鮮,大多都是散集時,爺爺與小氣鬼們一番唇槍舌劍爭斗后,心里堵著一口惡氣憤然挑回家的。吃不了就曬干,高粱秸鋪就的房棚下的槐樹、楊樹做的檁子上,掛滿了各種海鮮干,賣不了就吃,吃不了就賣。爺爺用筷子穿了小蟹子串別在提網(wǎng)里釣的胖頭魚,曬滿了房頂,咸魚干用大缸裝,蒸熟就苞米粥吃,在糧食不太充裕的日子里是費飯的。
今天,陰歷二十四。當(dāng)?shù)刂V語:二十四五胡鬧潮,二十四五兩頭堵。是說此時潮汐沒規(guī)律,受氣潮影響,有時一天都不退、或相反。老簪管這幾天的潮叫小潮。小潮天兒,許是龍宮星期日,魚鱉蝦蟹不是貪睡還沒醒,再就是上教堂了。再老道的弄潮手也只能望洋興嘆,打碗下飯的小蠣子就不錯了。今天也是小簪的生日。老簪記得,那年她嫁過來沒幾天,一大家子光棍小叔子,缺衣少穿,好義氣的爺爺偏又領(lǐng)回家一個孤女。老簪還記得那天是個小潮日,嫁過來就操持一大家子的貧寒人家的新娘,那天只趕回半筐海菜。一個破破爛爛連自己的生日都不知的小閨女上來怯怯地叫她“娘”,貧寒人家的新娘立馬涌上一口酸水來:“叫嫂子,”老簪年輕時就凌厲,貧苦的生活把她身上一些蝴蝶翅翼般的金粉給磨掉了。“叫什么名字?”“小潮?!毙】蓱z兒回答。被小潮弄得好沒精打采的嫂子搖搖腦袋,她開始給小可憐兒梳理一頭亂發(fā),拔下自己頭上石榴木刻的簪子給她插上,告訴她今天是她的生日,往后她不叫“小潮”了,改叫“小簪”。
小潮日,老簪、小簪內(nèi)心欲望的大水也波瀾不驚。天悶熱,好多東西都無精打采,只有樹尖上知了家興高采烈。迷糊個午覺,仨妯娌難得地懷揣同樣的心情、一樣的目的、共同的理想,淡定從容、不緊不慢地踏上那條印記了她們無數(shù)個腳印、通往海邊的紅沙小路。小路盡頭有老簪的天堂,小簪的地獄,二簪的一塊炕頭。
海隨天氣,有諺語為證:西北風(fēng)落趕大潮;東北風(fēng),十個簍子九個空。今天沒風(fēng),只是時辰不對。白眼梭子不會在這鬼天氣暗示老簪它要上岸,老弄潮手也不會傻傻地去海邊瞎梭巡;如果有,也是前世有約了。海岸上的沙包地甚是貧瘠,五六十年代栽的楊樹能做根檁子都少見。許是海風(fēng)太過肆虐,它們就像一群甲板上迎風(fēng)斗浪的水手,面色黧黑,肢體僵硬,如虬根般那樣盡量向地心發(fā)力。幾年前,一個不想活了的媳婦,隨便找了棵楊樹,用圍巾就把自己吊上去了。別看它們不成材,卻頑強地與海風(fēng)對峙著,不然周邊那些口糧田早就沙化了。海邊的人都喜歡這些盤根錯節(jié)、曲曲巴巴的楊樹,趕海時最愿在它的陰涼里躺著、歪著、或睡一覺;即便嘮嗑,也都是說一些像樹下紅沙那樣細膩、熨心的家長里短。仨妯娌覓了塊樹蔭坐下去,高坡面海,海風(fēng)習(xí)習(xí),比躺在家里炕上還舒爽。
小簪許是昨夜又受了九爺凌辱,眼皮浮腫,發(fā)髻松散,身上必是留了笤帚疙瘩印,一身褐色的長衣長褲裹得她就像秋天的一穗老苞米。
“老份兒,你腦后像個鴉雀窩,就不能謹慎點梳?”小潮日,是老簪的星期天。就像三塊石顯露那樣,凌厲長嫂骨頭里的那絲溫情輕易不見的。雖然音色依舊凌厲,熟識她的人卻觸摸到了她棉花桃似的心——外堅里綿。
“嫂子……”小簪晚上忍著沒落的淚水,活汛天里的潮水似的就漲了出來。她在喉嚨里嗚咽一聲,更深垂了她那顆一向成熟的向日葵般的腦袋。
“老九這個挨刀的!都是當(dāng)初老太太看他無娘凄惶給慣的!”老簪惱怒地咒罵著,伸手從腦后拔下銀扁簪,仿佛小簪腦后凌亂的發(fā)髻是臭老九,粗暴地撕扯過來,像王母娘娘用金簪在牛郎和織女之間劃一道天河那樣,把小妯娌亂如草簾一樣的厚發(fā)一分為二,編草繩子似的緊緊實實地編出一根麻花辮,一直編到梢,怕松散了,用牙咬住,那狠巴巴的樣子,仿佛咬的是老九。待另一根編好了,她把它們穿鞋帶似的來來回回串編成一盤,像極了家里木頭被閣上凸凸凹凹的那些雕花。然后把那根被歲月、被小簪濃密的厚發(fā)摩挲得烏光锃亮的雕花筷子,穿梨膏一樣穿插進去。從后面看,那小簪就像張五可自夸自得的那句著名臺詞:好一個俊俏的女子??!
一旁的二嫂看的是淚眼模糊:這小嫂子,讓老嫂換了個發(fā)型,竟換了個人似的!老九不是人!你自己不行,能有個后,被窩里偷樂呵吧!何況是自家骨血,糾纏起來沒完沒了??催@小嫂子,好好梳個頭,臉上帶點笑,就成了一朵花……
老簪給小簪梳發(fā)的手法,與她弄潮時一樣的凌厲、粗暴,拽扯得小妯娌眼里盈了淚水。她下意識地伸手護頭,卻碰到了長嫂手里那枚讓她仰望了半生的銀扁簪?!吧┳樱隳倾y簪給俺看看?”小簪今日又一次被長嫂捋順了亂發(fā),頓時覺得自己小成了當(dāng)年那個小可憐兒,雖被撕扯得頭皮生疼,可溫暖都窩在心里。這感覺真好,就像屁股底下的紅沙,暄乎乎、熱烘烘,一捺一個坑。在那坑里,她覺得自己像個小閨女,好想放賴,好想喊一聲一輩子也沒喊出口的那聲“娘”……長嫂凌厲,對誰都一個樣,小簪越來越不知長嫂對她好還是不好。今日,長嫂又給她梳頭,說明長嫂心里是惦記她的。這些年,小簪遭到長嫂許多白眼,那都是她搶灘西大流時的遭遇?;钤?!小簪想,那些白眼輕了點,沒挨蟹鉤抽就知足吧!想一想吧,老嫂年長,又是小腳,爬山涉水有多不易!自己年輕力壯,腳上穿的又是一雙四三碼軍鞋,雖然補丁摞補丁,可蹚起水來雄赳赳??!有一天她急著借火柴,猛地推開老嫂的屋門,一下子驚呆了,老嫂正在炕上給小腳挑血泡,見她進來,慌忙用圍裙蓋上。雖是匆匆一瞥,卻讓她心驚肉跳了好多天。那是腳嗎?分明就是一個被牲口咀嚼過的小苞米,一個被蟲子咬過的大辣椒,一個七歲孩子大的雙足??!十個腳趾都掰折了踩在腳底,腳背高高弓起,也是給掰折了吧?長嫂要是知道此生俊俏對于她不過是一片浮云,知道自己這輩子注定要嫁個莊稼人,老水手一樣將在海水里浸泡一生,她說什么也不會讓人把她的一雙腳弄殘。多虧那時夜里她偷解了裹腳布,不然,依她的秀骨定會裹出一對三寸金蓮來。那雙腳對于她來說就像馬蹄子關(guān)乎馬那樣的重要??!不過,即使弄殘又阻了什么呢?赤甲紅少抓了還是八爪魚放跑了?哪次弄潮小嫂子超了老嫂……
“給!”感謝小潮!小潮天兒里,老嫂也少了犀利。她把一向誰也不許碰、寶器般尊貴的銀扁簪遞給小妯娌把玩。
一簪在手,換了發(fā)型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小簪,著實是一臉榮光。無數(shù)次她幻想這銀扁簪插在自己頭上的樣子,在那些大潮天兒被大銀簪白眼的歲月里,她心眼窄的就像一莖韭葉,就盼著那銀簪掉海里去,埋怨銀簪偏袒了老嫂。自己頭上的木頭筷子雖雕著好看的云子勾,可那也只是一根木頭筷子??!現(xiàn)在她夢想成真,抽下頭上的烏木筷子,插上她心目中的神器。怎么?她的腦袋沒有像赤甲紅鏖戰(zhàn)時高高亮起的大螯那般高昂,依舊成熟的向日葵般低垂著;也沒有像長嫂那樣一臉的呼風(fēng)風(fēng)來、喝雨雨走的凌厲架勢。她的眼睛照樣哭過似的浮腫著,她想像老簪那樣伶牙俐齒地說一句話,一張嘴,卻吐嚕出半句“狗尿苔長在金鑾殿上……”來。她立馬息聲,單不說說了什么,就那聲調(diào),即使她頭上插滿了銀扁簪,也無法復(fù)制或超越老嫂的。
“插了銀簪,就能上‘西大流’了!”二嫂跟著也囔了一句閑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去吧!去吧!收拾得妖精似的,龍王三太子在那等你吶!”小潮天兒就是松散,連一向不茍言笑的老簪也葷了口……
再不濟的潮,仨簪子都會下去弄弄?!凹葋砹耍郯押G嗖嘶丶椅锅喴彩呛玫?!”這樣的話,老簪重復(fù)六十多年了,它像盞煤油燈,在幽幽長夜,給自己照著亮,給尋死的蛾子一道最后的光芒,直至油盡燈滅。老簪今日一如平時二簪范兒,隨便擇一礁石撬打著素日不被她待見的那些指甲蓋大的小蠣子。小簪卻心神不寧,腳上的那雙補丁摞補丁的舊軍鞋,似乎與頭上精致的發(fā)髻不搭。舊軍鞋猶疑著躑躇在礁石上,不知是引領(lǐng)著有了些嫵媚的女主??吭诎叮€是向大??v深處走去。九爺又沒酒了!有酒發(fā)火,沒酒火氣也大。大潮、小潮,小簪都是要趕的。前世她欠了九爺五千海里高粱燒,現(xiàn)在她只還了五百碗,欠債不還行嗎?她私下埋怨自己無能,要是囊獲了多多的海貨賣給楊胖子,就會把供銷社的那缸酒都搬了家來,九爺見了那么多的酒,會高興的!再說,多了酒的九爺是不會犯夜的,哪來閑功夫去生氣?都是自己不好……
小簪面朝大海,心似凋花。平日藍盈盈的海,今天咋破圍裙似的灰了吧唧?想見“三塊石”?做夢去吧!“東大流”死活不露臉,“西大流”剛剛浮出幾點鳥屎大的礁石,可那是老嫂的地盤……小簪猶疑著不敢無禮前去冒犯,何況剛剛被長嫂愛戴過的暖意還在后腦勺騰騰地蒸發(fā)著。“嫂子,你、不往里走走?”小簪心懷叵測,以往搶灘,從未這樣謙遜過。
“瞎跛螺都沒得一個!趟那深水!”老簪頭不抬,繼續(xù)撬小蠣子。
小簪如同得了軍令,撲通撲通就直奔“西大流”去了。腳上那雙補丁摞補丁的舊軍鞋熱烈地鼓著掌,好像時刻在提醒她:為九爺沽酒,在所不辭!沖啊……
這破圍裙似的海水,今天你想掩蓋“西大流”什么?無論從前幾回涉足此地,在這里強取豪奪幾許福利,小簪都不似像熟諳九爺何時發(fā)火、熄火那般懂得這片仰慕半生的海域。只知道這里的螺大、赤甲紅兇、八爪魚猛……豁上臉皮搶灘的那些回,自己就像個海蟊賊(海鷗),一頭扎下水叨個獵物就飛,哪旮旯凸、哪旮旯凹不得就里,摸索著前行的小簪一路踉蹌。近日,礁石上新長了韭葉似的海青菜,那可是海菜中的精品,它生命周期特短,不似寬葉的那些潑實,牲畜是吃不到的,海邊人都留給自己啖了。它綢緞般絲絲滑滑地瘋長著,盡力地為那禿頭了大半年的頑石蓄發(fā)。海水清澈時它們?nèi)崧仉S波涌動,飄逸的樣子竟如少女的一頭飄飄長發(fā)。海邊人管它叫“海妖發(fā)”,盛夏有幾天是它妖惑出行的日子。傳說從前一女子蒙冤落難于此,在她的忌日里,她就怨靈附體在這些絲滑的海菜上,單等當(dāng)初害她的那惡人從此路過,就會扯著、拽著把他拖進深海。小簪沒有害過人,她從來不懼這些綢子樣的海青菜,喜歡還來不及呢??墒?,今日這“妖發(fā)”害苦了她。小簪看不清腳下,鵝上了冰面似的直打刺溜滑。好在“西大流”平坦,小簪播種者“踩格子”似的前行著,生怕漏了一個肚臍螺。好潮日里嫌它硌腳板,今天碰上一個都算運氣。越走水越深,小簪有意讓柳條筐里的苞米面餅子被海水泡散,妄想提網(wǎng)那樣誘進筐里一些什么,那細碎的餅子渣渣從柳條筐的縫隙里漏出去,勾引了海底蕓蕓眾生。小簪走過的地方浮游著一條長長的生物鏈,只是小簪看不見。
小簪一寸一寸踏尋著“西大流”,大水泱泱,今天這些水都是她的,可是她卻連個瞎跛螺也得不到。要是這海是酒就好了,小簪每日只取一瓢,會了卻多少難心事!昨天酒干,夜里蚊子大兇,九爺?shù)拈L夜又不消停了?!罢f!你到底跟了誰……”九爺枕邊的笤帚疙瘩就是他的槍,時刻提醒著他不要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名軍人,他也無法忘卻枕邊有個敵人。如果不是他有難忍苦衷,扛過槍、渡過江的他怎么會與敵同床共枕?真正的敵人還不是這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婦人,那個與瘟牲騾子同樣欺辱了他的敵人他一直在追究著,無數(shù)次他想象著敵人被虜獲的那一天,就是他九爺揚眉吐氣日。九爺一生的敵人就兩個:一個是騾子,一個是替他養(yǎng)了兒子的那個王八蛋。騾子早死了,王八蛋還在暗處逍遙法外。歲月倥傯,這么多年了,鄉(xiāng)人都習(xí)慣了認定那個早產(chǎn)兒就是他的親子,可他不習(xí)慣!他習(xí)慣在酒里忘卻或想起那個敵人,習(xí)慣把笤帚疙瘩當(dāng)槍使。那掄在一動不動的女人身上的笤帚疙瘩,釋放了他三千里江山那般長的郁悶,同時讓他渾身一陣戰(zhàn)栗,好舒爽!一次酒醉后,他對我爹說:“那天要是打起來就好了!”“打起來又咋樣?美國轟炸機連偉人的兒子都敢炸,就越了你?”我爹也醉了。被嗆的九爺火了:“你不明理,那天要是打起來,你老叔就英雄了,寫在小學(xué)課本里夠你們學(xué)一輩子……”看來九爺?shù)谋锴€不是因為那瘟牲、那個暗處的敵人,都怨那天高麗山上無戰(zhàn)事。沒放過一槍的九爺卻把戰(zhàn)事拉回了家,一生都沒停戰(zhàn)過?!罢f!那孩子到底是你跟誰養(yǎng)的……”
跟誰養(yǎng)的?暗夜里,小簪的茫然一如這些無休無止的夜色。她思來想去,她絞盡腦汁,只記得當(dāng)年十七歲的她除了趕海、剜菜,與屯中男子無任何交集。有一天肚子像臉上長了一個小癤子那樣慢慢地鼓了起來……真的找不到那個人,難為死她了!長嫂曾經(jīng)警告她:說瞎話是要爛舌頭的。她只好如實坦白:“我自己生的?!本艩敳恍?!連蒼蠅都是一個摞著一個生蛆下崽的,就你是圣母?又一次掄起笤帚疙瘩:“不說今晚就打死你!”無邊的恐懼攫取了無助的婦人,也許說了就不打了,舌頭爛了就爛了吧!小簪胡亂地吐出屯中一個男主的名字……刑訊久了,屯中的男性無一沒有與她睡過覺的。日久天長,九爺仿佛與屯中所有的男人都有了仇似的,而小簪自己都覺得自己是朵爛桃花,熟透的向日葵般低垂的腦袋越發(fā)抬不起來了。
“連眼淚都沒有的女人就是個賤貨!”小簪不哭,九爺更加鄙視她了。小簪的淚都掉到海里去了,海水那么咸,原來是摻進了婦人的苦!海是小簪的娘,無論她在它面前流多少淚,它都不煩,環(huán)抱著她、悄悄地替她抹去淚痕,雖然結(jié)了一臉又一臉的鹽花,可那也是花呀!好像有誰在水里拽了她一下褲管,小簪打水漂的小鵝卵石那樣打個旋兒就偎進了娘的懷抱。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是一條魚了,張嘴嘗了嘗娘的味道,咸的!和自己的眼淚一個味兒?!澳?!”她喊了一聲憋在心底半輩子的痛,聲音凄切,海聽了都哭了,剎時高漲了千萬丈。無數(shù)次,在夜晚九爺?shù)膽?zhàn)事里,小簪都想躲到娘家來,可次日太陽升起的時候,沒智慧的婦人被瑣事忙的忘了這碼事;晚上硝煙再起,她又想……現(xiàn)在,好了,她終于兌現(xiàn)了自己的誓約。“娘……”她興奮地呻喚著,就看見了那個在夢中從來都不給她個正臉的娘在云煙似的蒸汽中攤煎餅,攤了一張又一張……她手里拿了煎餅,穿著一雙鞋尖拴了紅絨球球的布鞋,和一群知了一樣拼命尖叫的孩子在玩“騎馬打仗”的游戲:“雞毛翎,跑馬城。馬城開,打發(fā)個小孩你送過來……”
老簪正撬著蠣子,突然覺得后背起了一股涼風(fēng),她回頭一看,就見“西大流”水域上的小簪石頭片兒似的不見了?!安缓?!”她大叫一聲。凌厲的女人要是慌了,就會被精靈附體。只見她手握蟹鉤,纏足是不沾水的,就那么水上飛了?!靶◆ⅲ⌒◆?!娘來啦……”老嫂比母!老簪不是心腸硬,當(dāng)年拒收小可憐兒為義女,是因貧寒人家的長媳難當(dāng)??!有時看到小簪浮腫的眼皮,惻隱之心出來時,她就埋怨自己當(dāng)年心腸太狠,要是收留了小簪,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也許她就不會受那么多的苦了。這些年,天天想著退潮、退潮……恨不得海退干了,把海都挎回家。長嫂變得像礁石越來越堅硬,二嫂是大潮天、小潮日都是一個臉兒,而小嫂子的嘴像個蛤蜊,不燙它就死死地閉著。平日她們就像“大流”里的“三塊石”,雖處一地,卻隔著間隙。浪里討活,各有各的活法,個存?zhèn)€的心事。即使九級浪來了,也個踞個的領(lǐng)地,任憑風(fēng)吹浪打。除非哪一天耗不住了,被厄運摧得齏粉,那時它們就會相擁一處、抱頭痛哭,分也分不開;或一齊魂歸最初它們所來之處。
二簪緊隨長嫂身后,只是那四十碼的大腳板被長嫂的纏足拉下好遠,她急得一頭熱汗,下決心往后一定不要再在岸邊坐著了,人都坐廢了。
老簪看見前面一串氣泡穿透水面,就像看見了八爪魚或是赤甲紅,霎時斗志昂揚,手起鉤落,就像扁擔(dān)鉤勾住了掉進井里的水筲梁,狠命一拽,那小簪就一團棉被似的被七旬長嫂救了出來。那發(fā)型改的真好!真是一個救命的發(fā)髻!
“娘!”小簪頭一露水面,就甜甜地喊了一聲。小簪足矣!痛飲幾瓢海水,換來倆娘……
今日那海反了性情,沒退咋就忽地就漲了起來,梳個髻的功夫,就漲了個滿潮頂。與它一個臉色的天也潑下一陣急雨,只是短短的,說停就見了天邊一拱霓虹。仨簪天天攆得海水一退再退,恨不得退干了才好,今日反被海攆,狼狽得不亞于那只斷了倆鰲的赤甲紅。能逃一命,虧了老簪!她就是一條轉(zhuǎn)世的白眼梭子,閉眼都知道哪里水深水淺、哪里石高石底。仨簪腿腳都利落,爬上高坡回頭一看,哦呀!蛟龍顯圣了!海際天邊,幻燈片似的就現(xiàn)出一片瓊樓高閣來,朱旗蔽天,旌仗森然,守城衛(wèi)兵的刀戟歷歷可數(shù);城墻下,行人匆匆,騎牲口的,挑擔(dān)的、負薪背米的……看的仨簪目瞪口呆?!案蝌劬?,吐氣了!”老簪就是一個老海妖,她什么都知道,“那精氣兒想 什么就什么。”正看得入境,那海市蜃樓一抹淡煙似的漸漸不見了。這個小潮天兒比大潮日還蹊蹺。
“月亮晌,落得響。月亮暮,水兒浮?!崩萧⑦@輩子是吃透了海的,她肚子里關(guān)乎海的嗑兒就像“三塊石”下面的縫隙里,總是有著掏不盡的玩意兒。你聽,趕海的路上,她又給她的倆“弟子”講經(jīng)論道吶。今天來早了,海剛閃了個邊,正尋覓一塊陰涼地等潮,就見海灘上走來了為站船在兔子島的大隊漁船送淡水的“三嘿”。三嘿家成分不好,兄弟又多,長兄的他自然打了光棍,見人總是先三聲“嘿嘿嘿”卑微地笑,便落得如此名號。他最喜用大隊的舢板偷載閨女、媳婦子上兔子島趕海,那山雀般嘰喳的女聲,驅(qū)散了他寂寞日子里的空曠,只是別讓上邊知道?!吧贤米訊u喲!”他沖坡上的婦人喊。
這等好事!岸上的仨簪頓時來了精神??嬷鹁屯_吪?。小簪年輕,沖刺中步子就有些剎不住了。三嘿頭一次見改了發(fā)髻的小簪這樣標(biāo)致,跑著的小簪和不跑著的小簪是不一樣的,兜起的風(fēng)把衣褲旗子一樣都向后面拉去,只有過一次生育經(jīng)歷的婦人的玲瓏軀體,脫光了似的裝滿了三嘿的眼眶。三嘿被鹽漬了的那顆心,頓時被糖水泡了似的甜膩紅潤開來。都說她偷漢,這多年只見她木頭樁樣在屯中活著,連笑聲也沒聽她有過。三嘿微張臂膀,他想,要是她剎不住腳,他就擋她一下別濕了鞋子,最好是她剎不住,一頭撲過來……抱一下女人是他一生的夢想。
九爺酒又干了,近幾天潮都不好,小簪恨不得把自己賣了給九爺沽酒。三嘿給了盼頭,小簪喜得巴不得一下子就到了兔子島。她又犯了搶灘時不要臉或者是不要命的憨勁兒,好容易 著一塊鵝卵石在距三嘿半尺遠的地方定住了腳步,似乎補丁摞補丁的舊軍鞋縫進了九爺?shù)囊痪^軍魂,風(fēng)一樣的女子被震懾住了,瞬間又還原成了一段木樁。三嘿的臂膀只好抱一懷海風(fēng)。
仨婦人加一起二百歲,縱使一千歲,三嘿也愿意和她們在一條小船上過一段日子。一片汪洋,一條小船,一個三嘿,漫漫長夜……他天天和這四樣?xùn)|西在一起,它們都不說話,他覺得自己要變成啞巴了?!敖o,三嘿!菜餅子?!倍⑦f過去一個圓圓的餅子。三嘿接過去咬了一口,差點把他的眼淚都要嚼出來了。早走的老娘就愛包這種小白菜夾土豆絲的菜餅子,那娘的味道噎住了他。小簪掰一截白綠條紋的“騷瓜”給他,三嘿“咔吧”一口,濺了小簪一臉的汁水,他倆同時笑了。三嘿哆嗦了一下,不會笑的人笑起來嚇著他了。
小簪今天帶了一整根的“騷瓜”,胳膊樣長。谷雨過后,菜園的毛道邊就出了棵“騷瓜”苗,九爺醉酒上園子撒尿踐踏過它幾許,它挺著傷殘的身子骨活了下來。知道主人看不上它,水一樣沿著在皇親國戚般尊貴的土豆、茄子的夾縫中生存,不竄豆架,也不纏蔥繞蒜,誰沒開花它就開了,誰沒坐果它就結(jié)了,生怕哪一天主人煩了拔了它喂豬,趕快長啊 !那些年,園邊地頭拓點荒是被批為“資本主義尾巴”的,家家那點自留地種些當(dāng)用的菜蔬以備一年嚼咀,誰還有余田種瓜栽柿解饞。此時這株既有菜瓜般碩大、又有黃瓜清新味的似瓜非瓜、解渴又解餓的“騷瓜”就應(yīng)運而生了,它滿足了饑饉年人們對豐衣足食生活最大限度的幻想。小孩子吃不完,掏了瓤子套在手腕上當(dāng)鐲子戴,大的那根十個八個人吃不了。它汁豐肉厚,只因不甜,就像那小簪,被千古黑了個“騷”字。小簪有個毛病,渴了的時候立馬得喝水,不然就上不來氣。那年冬天出奇地冷,水井凍死了,半夜小簪渴醒了,迷迷糊糊中把鍋臺上一碗做藥引子的儼黃酒喝下了肚……就像白娘子喝了雄黃酒后不知自己現(xiàn)了原形那樣,小簪一生都不曉得酒后的那后半夜都發(fā)生了什么。然后她就坐下了饑渴癥,瘋狂地想吃“騷瓜”?!膀}瓜”坐果的時候,她也結(jié)了一顆“苦果”。
三嘿心里開了一朵花,那平日遙遙無期的兔子島眨巴眼就到了。他送水去,囑仨婦人手腳麻利點,個把鐘頭就返航的。
踏上日夜惦記的兔子島,老簪、小簪眼前一亮,今日撞上了紅運天兒,難得的好潮!礁石上那些大螺、小螺是龍王爺爺下的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吧,漲潮時再接著下?老簪想起多年前那個十級、八級大風(fēng)刮個不休的春天,停風(fēng)時,大潮退卻,岸邊露出幾十里沙灘,海邊人管那叫“風(fēng)落腳”,積了幾輩子的福分才能遇上那等好潮!幾十里沙灘,就有幾十里海鮮,許是龍王爺爺被岸上饑餓的哀號攪得不勝煩憂,就開倉放糧。老簪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這樣的好潮她看得到的寥寥無幾,心頓時蹦到了嗓子眼,恨不得八爪魚那樣生出一堆腳爪來——一腳踩蟹,一爪摸螺……如龍王膽敢上來曬灘也捉了家來煮了賣錢。楊胖子總愛嘗嘗的肚臍螺如麻如布,走路都得加十分小心,會硌了腳。那老得一身豆沙色的八爪魚不用費周折就捅咕出來了,小簪今日搖身變成了勇的武士,三下兩下就把道行高深的預(yù)言家弄成一灘爛泥,想溜?沒門!深水里的螺更大、更肥,小簪脫掉一只舊軍鞋,伸出穿鞋的那只腳用力蹬翻死死地吸附在礁石上的大家伙,待它被顛覆的那刻,赤甲紅亮鉗般張開腳趾夾住,芭蕾舞女演員那樣輕盈抬腿,小菜一碟,輕飄兒就把它囊獲筐中了。哦呀,這大個!非賣給楊胖子六分錢一個不可。
二簪上了“天堂”也還是那德行,遇到一塊平溜兒的礁石就把它當(dāng)炕坐,還是慣例:咬口餅子吸溜一個蠣子。恨得老簪都想拿蟹鉤把那塊苞米餅子撅到海里去。沒個眼力見!年八月遇到個好潮,不趕緊抓撓,過這村沒那店!老簪柳條筐已滿,又解下腰上寬幅的粗斜紋布圍裙,她才沒有閑功夫去和狡黠的八爪魚糾纏,掏出腰里長長的線襪套,把它痛痛快快地塞進去,兩頭打結(jié),撂哪兒都跑不掉。就像她對付她心愛的老孫子:捋順直了,放在一塊包裹了幾代人的老家織布襁褓上,包粽子一樣緊緊實實地捆結(jié)實,往炕頭一扔,孫子哎!老實呆著,看你再手蹬腳刨!都忙著,沒閑功夫抱你!除了自己不羈的性子,這世上有什么是她駕馭不了的?土改那年分得個烈馬,如果不是因為倔,咋會上了她家。屯中的爺們都敗在它的手下,想讓它趟地就似逼鴨上架了。那時年輕的大銀簪站在窗下,一臉的鄙夷,不是沖馬,是沖人。她掂著七歲孩子的腳那般大的纏足,噔噔噔迎了那烈牲走了過去。她讓人把那瘟牲拴緊在大槐樹下,祖上就有在以馬興城的永寧監(jiān)為朝廷牧養(yǎng)官馬的性比馬悍的婦人,自小耳朵眼里就塞滿了馴馬術(shù),現(xiàn)在一群爺們屈在一個牲口跟前,婦人惱了。只見她抓過鞍轡,待那瘟牲開口耍橫時,手一抖,粗劣的韁繩一下子勒住了它的嘴,再狠狠地一抖,頓時勒得那瘟牲叫不出、咬不得。說時遲,婦人飛起手中的牛皮鞭子找準(zhǔn)耳根一頓狂抽,馬上它的嘴里就流出了血,直到它不再尥蹶子了。再拉出去趟地,乖乖的。那一次收復(fù)了烈牲后,屯中的人、包括我點火就著的爺爺,在奶奶面前捋捋呱呱的?,F(xiàn)在七十六了,趕海還是一把好手??饾M、圍裙包不下,還有個葫蘆頭,老簪又打起了那些大蠣子,她是不會留空給家什的,這是她一貫的做派。
兔子島不是“西大流”,小簪毫無顧忌地踏遍島上的每一塊礁石,筐早已滿了,又毫不猶豫地脫了上衣去包裹,上衣包不住了,就找一淺灣囤著,她貪心得就像丹麥童話老人故事里的那個漁婆。
“漲潮嘍!回家啦!”送水回來的三嘿快樂地吆喝著?!熬派┳?,俺幫你拿!”三嘿嫌老愛小,一趟趟幫小簪往舢板上運。小簪收獲太豐,她一個張羅得過來?再沒什么能裝淺灣里的那些螺們了,小簪急得要哭。突然,她解了褲帶,在三嘿太陽般炙烈的目光中,脫了褲子。紫色碎花小背心、小褲衩,包裹不住大片如雪肌膚,晃瞎了三嘿黑暗世界里屈光的眼。他倆都要哭了!小簪是窘,三嘿是蒙。小簪想起自己無數(shù)次誣陷三嘿睡了她,現(xiàn)在在他面前幾乎脫光,真是無地自容,更覺對不住他。三嘿想起屯中曾經(jīng)謠傳九爺?shù)膬鹤邮撬?,無數(shù)個難眠的長夜,他美滋滋地編撰著小簪與他在一起的情景,小簪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是他長夜故事里女主的樣子。
小簪的白日里,一輩子的長衣長褲,哪怕熱死,她都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月子里的婦人怕風(fēng)似的?,F(xiàn)在,她頭上綰著好看的發(fā)髻,一身紫色碎花小褲褂,坐在船頭,拘謹羞怯的樣子仿佛處子。連生硬的長嫂都覺得短了褲褂的小簪又換了個人似的。老話講:人是衣裳馬是鞍,有人光著比穿著耐端詳。海太大,小舢板綴在它巨幅胸襟上連??圩佣妓悴簧?。舢板上的三嘿太黑,小簪又過白,一白一黑,刺人眼睛。要是小簪脫了腳上九爺補丁摞補丁的舊軍鞋就更好看了。舢板一晃,小簪的胸部就也那么晃蕩一下,三嘿的眼球子好像眼眶里滾燙一樣一陣嘰里咕嚕地翻滾。艄公心不在櫓上,舢板也似他的心,一時急慌,一時懈怠,起伏顛簸。老簪臉上漸漸有了慍色,左眼剜小簪,右眼瞪三嘿。三嘿卻不知,把那紫紅色的小嫂子收在心里,使勁地疼著,一時偏了航道也不知。一個大浪打過來,一塊不大的礁石與舢板剮蹭了一下。三嘿一驚,忙把溜出去的眼珠子收回來。好好搖櫓!好好搖櫓!他在心中念咒似的叮囑自己,舢板上的仨婦人,哪個都惹不起。
“哎呦!進水了!”二簪驚叫起來。舢板上的四張面孔都變了色。舢板年久,剛才被礁石一剮蹭,震裂了船底板縫的膩子,海水汩汩地滲進來?!翱焱庖?!”三嘿喊。二簪抓起半塊葫蘆瓢就往外舀?!皼]事,就快上岸了?!崩萧⒎€(wěn)得住架,這樣的經(jīng)歷她也碰過幾回,回回遇難呈祥。小簪不經(jīng)事,嚶嚶地哭起來,她雙臂抱胸哭泣的樣子,讓三嘿好心疼?!熬派┳樱慌碌?!就上岸了哈!”三嘿的語氣怕燙嘴似的,聽得人就像胳膊上爬上了八爪魚的觸須,怎么地都不舒服?!袄戏輧?,快別哭了,幫我往外舀水!”二簪把手里的瓢塞給小簪,回身抓起自己筐里的葫蘆頭,把滿下子的蠣子倒進海里,“咔嚓”一下在船邊裂開,用半扇往外舀著越來越多的海水?!岸輧?,你瘋了?”老簪呵斥,她平生最見不得打得了江山卻守不得江山的敗家子。小簪讓二嫂的舉動駭傻了:那成千上萬辛辛苦苦打了一上午的大蠣子,就白白地喂了魚蝦?老簪看慣了海水的六十多年的眼睛,是會看得清海底幾米深水的,那些大蠣子入水的瞬間,暴土樣的魚鱉蝦蟹烏壓壓地涌過來。
二簪平時不緊不慢,不爭不搶,誰都以為她性子笨拙。現(xiàn)在船里進了“海妖”,瞬間,她挺出寬大的身板獨當(dāng)一面。就像長嫂常說的那樣:精神頭用在了正地方了。十七歲那年秋天與“草里趴”成親的那天晚上,她才得知自己是個“石女”。三歲就沒娘,在后媽的嫌棄中長大的閨女,本想嫁漢改變命運,卻在拜堂的那一刻被一只“玻璃花”眼瞅得滿心黯然。你瞎,俺不通,搭伙過日子。生是定好的,死也是天算的;高興是一天,哭急賴相也是一天,索性把心放肚子里,日子就好過了。
“過吃水線了!”三嘿大叫,“快把船里的東西都扔出去!”
二簪一邊飛快地往外舀水,一邊把身邊的筐扔進海里。
小簪頭面一下子通紅,連身上裸露的白肌膚都漸漸地紅暈起來。她慌亂了,從冒尖的柳條筐里抓起一個螺,又猶疑地放下。
二簪撂了瓢,一手拎筐,一手抓了衣服包,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樣擲得決絕!
小簪又嚶嚶地哭起來,死死地抱住被大螺撐得鼓鼓的褲子袋。
二簪身大力不虧,從小簪懷里拖出那重物痛扔大海,差點把小簪連帶著也拽進了海里。舢板頓時浮了起來。
“看誰敢扔我的!”老簪一手扯筐,一手死死抓住圍裙包,目光似刀,聲色厲荏。
二簪遲疑了一下,俯身和小簪飛快地往外舀水,那浸上來的水明顯比她倆舀出去的要多。
老簪面色漸漸地有些變了,弄潮了六十多年,這樣的景兒可是少見。扔,還是不扔?她死死地凝視著海水,竟看到幾只江豬(海豹)尾隨而來,心里頓時毛亂開了。聽老水手說,江豬和海豚都是很靈性的東西,船要翻時,它就先知了,匆匆跑來是來救命的。已逝去的太爺輩的一個船上的老伙夫許多年前遭遇了海難,聽他講當(dāng)年一個暴風(fēng)雨天氣,船觸了礁,艙里滲了水,只有老伙夫一人往外舀水,最后船沉了,十幾個精壯漢子都喂了魚蝦,只有老伙夫被幾個江豬簇擁著上了岸。他常常告誡弄潮兒們,看見江豬靠近,就要出事了,趕緊警醒。老伙夫忘記一件事,遇險那天,船上打上一只江豬幼崽,餓急眼的船員嚷著要老伙夫燉了吃??粗〖一镌诖迳虾B(tài)可掬的樣子,老伙夫想起剛會爬的小孫子,偷偷地把它放回大海。為那他挨了一頓揍,卻撿來一條命。
拼命搖櫓的三嘿突然覺得船輕了許多,似乎身后有股力在幫他,回頭只見茫茫一片汪洋,心下覺得蹊蹺,心想,這船上必有高人,天在佑著。她是誰呢?支書他娘?那老太牙磣得很,一輩子禍害了那么多的龍子龍孫,龍王正等著她去清賬呢。草里趴他老婆子?她不爭不搶,但也弄了半輩子潮,孽也是積了一些。九爺婆娘,脫去衣褲真是白白凈凈、窈窕細柳,想必高人就是她了。三嘿歪理了,德行被他置后,秀色無端倍寵??梢娝膊皇鞘裁锤呷?,俗夫一個!
水越滲越多,舢板又漸漸地沉下去。
“好嫂子,就扔了吧!留得青山在……”二簪聲淚俱下。
“娘!”小簪的發(fā)髻亂散了,又長又濃的頭發(fā)正好遮掩了她半裸的身子,這千千萬萬根勃勃滋生的頭發(fā)啊,替無助的女人遮了多少羞。小簪嚎啕著撲通一下跪倒在老簪面前求乞著,“您就扔了吧!秋后你侄兒要成親了,好媽、賴媽都得靠我操持啊……”
“你個軟蓋蟹子,誰說死到臨頭了?”老簪剛要抬腳去踢小簪伸過來拽筐梁的手,她的臉色忽地一變,顫著聲說,“快扔!快點扔!”她喊著,和小簪一齊把她的家私扔出船外,那個浮溜滿的葫蘆頭也讓她扔出去了。
那倆妯娌從未看到長嫂這般慌張過,頭皮發(fā)麻,知道報應(yīng)來了。平日吃海,今日海就吃你。老簪是看到了什么吧?是啊,她看到舢板下一只江豬死死地盯著她看,忽地它變了臉,變成了多年前那個船上老伙夫的臉。老簪太熟識他了,那年挨餓,他一家七口被蒼耳滅了性命,他病著沒食,撿了一條性命,可那命有多苦啊,一身的黃水瘡躺在涼炕上日夜哀號。老簪不做醬了,一升的生黃豆都讓她咀嚼了糊在老人身上,拔出的膿血拿盆子接。施一惠,得百利。現(xiàn)在,老簪知道老爺子來報那一升黃豆恩來了,她礁石樣堅硬的心立馬海青菜般柔軟起來……
這是一個初秋的午后,秋意已顯,淅瀝的小雨,就像一個鬧人的孩子哭起來沒完沒了。不趕海就頭疼的老簪在這樣的天氣也不會去的。下雨天生產(chǎn)隊不出工,人們都窩在家里。九爺雨天就蛤蟆般惺惺,又多了酒,紅著兩只銅鈴大眼眼看就要生氣了。小簪趕緊收拾了家什,披一塊白塑料袋翻折的雨披,尖尖的一角像孝帽子,冠在雕花般碩大的發(fā)髻上,消失在 細雨中。九爺唯一不攔小簪的就是她去趕海,她是屯中唯一一個在這樣的天氣出行的人。不知咋地她就委屈得流開了眼淚,雨水、淚水比誰多似的,淅淅瀝瀝個不停,想要把她淋個透徹。
她步子很急,似乎配合那些匆匆的淚水似的。這樣的天兒,不會有好潮的,何況又逢小潮天兒。可是不上海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就是九爺不攔她,她也不會屯中串門子。海就是她的娘家。圈里那頭豬吃了千萬斤海青菜了,就是不長。近日,小簪與它換了飯伙,豬吃米,她吃海菜團子,里面只摻一把苞米面。她的腰越發(fā)地細了下來,真的就像一棵熟透的向日葵了。喂豬時,她伏在豬圈墻上,聽豬呱唧呱唧吃食的聲音,那是她顫驚驚的日子里的一首好聽的歌。她跟它嘮嗑,給它撓癢癢,就像迷戀“騷瓜”那樣迷戀上了豬。除了盼海退個好潮,盼豬長大,好像是她此生第二個盼頭了。年底就得為那個視他為路人的兒子操持婚事了,雖然他要到女方家入贅,那也得辦一場婚禮啊!小簪把所有的夢想都寄予在豬身上,盼它身大如牛,多換回一些錢,辦個像樣的婚事。她要炸肉丸、汆白肉、豬肉燉粉條可勁地吃……雖然那時的禮金是一元錢、也有拿五毛錢的,那樣鋪排一定會賠了本。但她總覺得欠了一屯人的債,不借這個機會還恐怕今生就沒得還了。只是那幫它實現(xiàn)夢想的豬咋不長??!她天天上豬圈給它篦虱子,用手一指一指地在它身上比量著……照現(xiàn)在這個長法,年底它好像不會幫她實現(xiàn)她的遠大理想了。每每想到這里,她的心就縮成了一個干巴棗,咬了牙??磥恚@輩子她是要白活了。
大海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不知是退還是在漲,或者是什么都不干,就那么靜止了。小簪站在坡上望海,祈盼的樣子就像望兒山上的母親。雨落海面的樣子是凄凄的,特別是無風(fēng)雨小的時候,就像是天在哭。小簪找一處枝葉茂密的楊樹下避雨等潮,這棵樹長得滋潤,拾柴的不折,牲口不啃,連喜鵲都不在上面蓄窩。小簪知道,幾年前那個屈死的媳婦就是在這棵樹上吊死的。不是她膽子大,實在是沒有避雨的地方了。小簪站在楊樹下,聽雨打在楊樹葉上的聲音,就像那個屈死的媳婦在樹葉里嚶嚶地哭泣。小簪不怕,這吊死過人的樹下,也比家里消停。這個秋雨凄凄的午后,無處瞎逛的九爺窩在家里一定煩心。小簪不怕打,也不怕罵,她怕九爺?shù)呐叵晻衼硪辉鹤涌礋狒[的人。現(xiàn)在,樹下躲雨的小簪孤凄茫然,她覺得自己都不如一片樹葉,它們簇簇挨挨一個擠一個,就是風(fēng)吹雨打也是在一塊堆兒,再大的難大家一塊扛著,就不覺得有多難了。雨滴越多,小簪越孤單?,F(xiàn)在要是那個屈死的小媳婦從樹葉里跑出來,小簪和她嘮會嗑也好,她肯定不會比九爺還嚇人。她要是領(lǐng)小簪走,小簪就隨了她去。在這樣的天兒里,小簪覺得人間才是地獄,九爺才是魔頭。
孤零零的小簪仿佛一株草,瑟縮在小雨中的楊樹下。有一陣眼前一片金光,晃得她暈暈乎乎,不自覺地就倚了那枝吊死了小媳婦的橫向生長的樹干,仿佛是那屈死鬼伸過來的手臂給了她一個擁抱。近日腹裹海菜,人也似海青菜那樣輕飄起來。今天午飯時九爺陰郁的臉子讓她心堵,一口海菜團子都咽不下。現(xiàn)在杵在吊死了小媳婦的楊樹下,她居然有了強烈的饑餓感。她環(huán)顧四周,除了雨水可吃,再就是她自己了。那刮心挖膽的饑餓感像大潮水要把她淹沒了,她風(fēng)中的草一樣一陣搖曳。是樹葉里的屈死鬼推了她一把?小簪一腚墩跌坐在濕地上,被冤魂領(lǐng)走了?一時她就不知去了哪里。
“九嫂子!九嫂子……”誰在喊她?是那個吊死鬼?小簪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呀,怎么是三嘿!
“九嫂子,你別想不開……”三嘿以為她上吊來了,一臉的驚駭,張開臂膀撐著蓑衣為她遮擋從樹葉的縫隙里淋下來的雨水。
一股小簪從未聞過的氣味如同開鍋的熱氣,讓冷嗖嗖的小簪感到炕頭般的暖乎,爺們原來是這個味道!小簪被嗆得就要窒息,她偏過頭去。那爺們的臉離她太近了,她都聽出了他布衫下?lián)渫〒渫ǖ男奶?。她掙扎著起來,想離他遠點,卻半袋谷子似的又倒了下去。三嘿一把攬住,小簪就面條一樣倒在三嘿強壯的臂彎里。小簪閉死了眼睛,她真想跟那吊死鬼走了得了,她不想活了!不想等豬長大了……
“九嫂子,你不是病了吧?”三嘿的關(guān)切連楊樹葉都聽得出是真心實意的。
小簪聽?wèi)T了九爺?shù)呐叵⒂?xùn)斥、指責(zé),現(xiàn)在與之相反的爺們的聲音,小簪真是接受不來?!安皇堑?,許是餓的?!睆娏业男邜u感再一次涌上來,真是立馬死了得了。
“給!俺上兔子島從船上帶回來的?!比購膽牙锾统鲆粋€還帶著他的體溫的白面餑餑塞給她。
小簪想要推拒,卻恬不知恥地抓了過來,沒出息地就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一口……一個餑餑很快就下了肚。小簪活泛了,臉上涌滿了血,幾乎是打著滾掙脫了三嘿的懷抱,然后無力地倚著仿佛是屈死的小媳婦伸過來的手臂領(lǐng)她走的那枝樹干,忍不住地哭了。
“你看……”三嘿窘死了,他環(huán)端著剛剛擁抱小簪時的臂膀,呆呆地傻愣著。他努力地想著剛才自己欺負九嫂子了嗎?她為點什么哭開了……“這個……”他不知說什么才好,“我剛在岸上撿了個江豬,百來十斤重……”他終于找了個話頭。
“真的?”小簪馬上止了哭聲,說完,又覺得自己沒出息,想再哭,又哭不出來了。
“你拿回家去吧,我一個人吃不了。”三嘿覺得是自己不好,才惹得九嫂子落淚了,能讓九嫂子高興點,別說是一頭江豬,就是讓他跳海他也干。
小簪的心狂跳起來,百來十斤!比她圈里的祖宗還大。挨餓那年七弟娶親,就是用江豬榨的油炸的菜丸子,那炸丸子的油香氣待在屯子里好多天都不走,那是那年屯中最講究的一次婚宴,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都記得的?!澳闳ベu了,會換了錢來的……”小簪心里真想要啊,嘴里卻這樣說著。
“你拿去!榨了油給兒子辦事用。我光桿一條,賣了錢也沒用?!比僖娦◆⑴c他搭話,立馬輕松下來,女人這東西真是豆腐掉進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
“那……等我有了錢就還你?!毙◆⒂X得自己就是九爺罵的那個下流坯子,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你等著!我下去扛上來?!比侔阉蛞峦◆⑸砩弦淮?,轉(zhuǎn)身往坡下的海邊跑去,那壯馬般奔跑的背影讓小簪心里一陣的扎疼。九爺除了打她時威風(fēng)凜凜,除此干什么都是一副慫包相。嗜酒遭報了,肺心病也來了,現(xiàn)在一掄笤帚疙瘩就喘。打不動他就把小簪收在目齜欲裂的銅鈴大眼里,車珠子似的磨礪著。三嘿除了被海風(fēng)和陽光摩挲得骨硬面黑,端正的五官是它們改變不了的。老天也是的,這樣的人就找不到個女人?三嘿也曾有過娶親的機會,但他都讓給弟弟們了,他說自己年齡大了,過幾年就死了,兄弟們還年輕,把那幾間房讓給他們了,自己一個人住在生產(chǎn)隊的場院窩棚里也活得好好的。
小簪在楊樹下披著散發(fā)著三嘿濃烈氣味的蓑衣,如同被屈死鬼攝了魂魄,一會兒做賊似的四處張望,一會向坡下的海邊翹首……既盼他上來,又怕他上來,忐忑不已。她想扔了蓑衣跑回家,腳卻被屈死鬼拽住似的半步也挪不得。圈里的豬注定長不大了,三嘿的江豬她要定了,今生還不了就來世還,挨過眼下的坎兒再說,小簪平生第一次自己事自己做主。一想起兒子冷淡淡的臉,做娘的心就碎成了渣渣。她咬了牙,倚著吊死過人的樹干,直為那屈死的媳婦叫屈,人只要悶頭走,咋難都過得去,小簪頭一次把那些難挨的日子看得這樣淡。想著想著就見三嘿駿馬一樣馱著一袋濕漉漉的東西飛奔著上了坡來。
“這東西先擱這兒,等天黑我再送到你家墻外?!比偈裁炊继嫘◆⒅胫?。
“三嘿……”小簪語噎。
“九嫂子……”三嘿也被小簪帶賴著語無倫次。
“三嘿,我謝你!”小簪吐出這話,心里一片豁亮。然后,他倆都不知再說什么,三嘿站在樹冠外,雨又大了些,他已是一身透濕。小簪把蓑衣遞給他,三嘿推拒,力大了些,餓了多天的小簪一捆麻桿似的就后仰了去。三嘿去拽,力更大了些,那捆“麻桿”就砸進了他的懷抱……
這回小簪可是真的偷漢了!一個白面餑餑下肚,肚里有了底,她有足夠氣力抵擋外力,只是、只是她自甘墮落!自作孽,還可活?一定是!一定是那個屈死鬼魅惑了她!
九爺!九爺……這回真相大白天下了!你日日夜夜想念的那個人終于從無邊無沿的茫茫大海深處浮出了水面……小簪被屈死鬼鼓舞著、被三嘿烈火般炙烤著、被自己覺醒的那面引領(lǐng)著,她仿佛又小回了幼年那場瘋狂的“騎馬打仗”的游戲中——“雞毛翎,跑馬城。馬城開,打發(fā)個小孩送過來……”
小簪變得自己都認不得自己了,她死死地、八爪魚一樣吸附著讓她哆嗦了半生的男人身上,她在喉嚨里尖叫:九爺!我偷漢了!偷漢了!就是偷漢了!九爺,你高興了吧?你得逞了吧?我招!我全招!你一個人的戰(zhàn)爭停戰(zhàn)吧……
小簪雞毛一樣飛升了!這么多年,九爺一直逼她做的那件事她終于做了,再也不用鳴冤叫屈徒有虛名背一世黑鍋了。她心中一陣大快!耳邊轟然響起震天駭?shù)氐蔫尮穆?,是誰家的新娘要入洞房?“雞毛翎,跑馬城。馬城開,打發(fā)個小孩送過來!”“你要誰?”“我要小潮!”“哎——小潮來了!我來了……”
那天夜里小簪家里的煙囪冒了一宿的黑煙,夜里雨大又炸了無數(shù)個響雷。煙也好,味也罷,一如那個三嘿,都悄然隱沒于夜的黯然里。小簪和灶臺上大肚陶土壇子里的膩膩油脂一齊慢慢地凝固了。
心下有了底氣的小簪面上越發(fā)少了亮色,她身上最蓬勃的生命——頭發(fā),一把一把開始往下掉。那腦后的發(fā)髻明顯小了許多,頭似斷了莖的向日葵——抬也抬不起。她新添了一種病,總覺得手上、身上、包括頭發(fā)絲蹭上了什么東西,滑膩膩、味道怪異,說不出是腥還是騷。就蹙了眉,不停地洗,手都洗禿嚕皮了。可是那氣味越來越濃,就像東南風(fēng)天兒塞在炕洞里的青蒿倒出的濃煙,嗆得她鼻涕眼淚,氣兒也喘不過來,一陣陣的惡心,嘔又嘔不出。她出屋,那味兒跟到院子里,上侄媳婦家,又飄到人家去。嚇得她躲在屋子里,燒一大鍋開水,倒進堿面、咸鹽,直想把自己像往年留到二月二才吃的那喀喇味的豬頭扔進滾水里那樣……直到把喀喇味兒煮飛。
“老份兒,是不是有了?”二嫂說的不是玩笑話。小簪聽了,臉都綠了。
那天夜里,小簪夢見自己是一根蔥,那蔥自己給自己扒皮,扒去一層又一層,一層比一層白凈……最后什么都沒有了。小簪是被那股苦不堪言的氣味熏醒的,睡眼惺忪,見自己不是一根蔥,還是那個散發(fā)著嗆鼻沖肺、令她惡心的那個人,就一如十七歲那年渴醒的夜晚,迷迷糊糊就下了地到處找水,碗干缸空,都讓她禍害沒了。她推門走出屋子,一頭及膝的長發(fā)裹著一絲不掛的身子,行走在月亮地上,仿佛是一片紙。那紙片飄忽著就刮向屯頭大槐樹下的轆轤井。
這水好甜,不咸也不澀,她咕嘟咕嘟痛飲起來,然后水面上泛起一陣陣氣泡,那股要命的怪味就隨著破裂的氣泡飄散了。小簪長舒一口氣,這下好了,她干干凈凈了,可以大口喘息了。
老井深處知了般的尖叫又在耳邊轟然響起——“雞毛翎,跑馬城。馬城開,小潮!小潮!過來了……”
又一年春天。草里趴得了惡疾,扔了他此生唯一讓人看好的東西——鋁簪,到老閻家競選生產(chǎn)隊長去了。二簪的外甥在鞍山當(dāng)大官,媳婦生了雙胞胎,把孤零零的大姨接去幫著帶孩子。外甥媳婦的父親是個副教授,寡了幾年,他一眼便看上了二簪的踏實厚道。他一生被那個智商比他高出許多百分點的系主任輕視得只剩半捧尊嚴(yán)了,就想有個他一張嘴便睜著敬仰的目光傾聽他說話、知冷知熱的女人與他走過人生最后一段路。泥土一樣才好呢,因為他正感到自己往泥土里走,返璞歸真嘛。
“大解放”來接二簪進城的那天,長嫂老簪為換了呢子衣褲、戴了手表的妯娌梳頭。老簪一向也沒看上二簪梳的發(fā)髻,只是拽得二簪眼淚嘩嘩,也梳不好大臉盤子后面那個髻。老簪氣來了,索性她摸起剪子,“咔嚓”一下剪了那“鴨尾巴”。二簪頓時時髦年輕起來,她被長嫂暴力換了的發(fā)型,正是街上流行瘋了的“柯湘頭”。
老簪趕海依舊,只是身邊少了一寬一窄的倆妯娌。她一步一個腳印兒堅定地向大海走去,仿佛二簪、小簪還在身邊,依然嘎巴溜脆喋喋不休地向她的弟子傳經(jīng)授道: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頓。眼是奸蛋,手是好漢。寧肯撇了,不肯缺了。初三水,十八潮。十一、二十六,趕海趕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