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賢中,1990年生于湖南衡陽,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毛澤東文學院作家班學員。作品散見《安徽文學》《作品》《奔流》《火花》《美文》等刊物,入選多省市中考模擬試卷,曾獲廣東省高校中篇小說獎等多項獎項。
1
元宵一過,轟轟烈烈的春耕生產(chǎn)就拉開了序幕。當然,春耕的起始時間并沒有絕對的標準,這得看農(nóng)人的勤懶情況。如果勤快,過完大年初三就可以下田干活了。這時,田里的水混雜著冰凌渣子,奇寒無比,沁人骨髓,大部分農(nóng)人并不會下田,而是做一些前期工作,如上山鋤草皮、燒火灰,或者在家準備糞肥。比起化肥,淳樸的農(nóng)人們更相信火灰和糞肥,這種信任與生俱來,而我的父親更是如此。稻子的收成與土地的肥沃程度、人的勤懶之別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一般來說,春耕始于春分,這是開犁的好時節(jié)。農(nóng)村的冬天,大多犁耙入庫,馬放南山。冬日空曠的田野適合放牛,曾經(jīng)松軟的泥巴被牛踩了一個冬天后變得硬實起來。種田的第一道工序就是犁田。犁田,少不得要一位開犁師傅,不過那是大戶人家的事情,對于普通的老百姓來說,自家的男人就是開犁師傅。在農(nóng)村,要是哪個男人不會犁田,是會被大家笑話的。犁田的活兒并不輕松,從大家把犁田師傅稱為“水牯”就可見一斑。
吃罷早飯,早已準備好工具的父親扛著一彎油光透亮的杉木老犁,趕著一頭渾身黝黑的大水牛,不緊不慢地來到秧田邊。我和哥哥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后,幫他提一瓶自家釀造的米酒和一捆稻草。早春的秧田水是寒冷的,父親到了田邊,他從腰上的疙瘩包里掏出一小攝金黃的自種煙絲,將煙絲放入裁切好的矩形紙張中卷成喇叭狀,用打火機“撲哧”一聲點燃了,父親狠狠地抽一口,然后將煙吐出來,煙裊裊上升,在空中彌漫開來。煙抽完了,父親從我手中接過酒瓶,擰開蓋子,仰頭就喝一大口,他瞬間就成了關公臉。這時,哥哥也點燃了稻火。我們靠近火堆,如饑似渴地吸收火苗散發(fā)的熱量。稻草不經(jīng)燒,火焰很快黯淡了下來,火灰也由紅變黑。父親在驅(qū)趕了身上的寒氣后,才卷起褲腿,“嘩”地一聲,將牛趕進水田里。他將一個彎木牛箍套在牛背上,然后退到犁后,一手握住犁把,稍微抬起,將犁頭使勁插入泥里。再一手挽住牛繩并握緊竹鞭,隨即抬起右手在空中一抖,“啪”地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只見前面的水牛長背一弓,肩頭一挺,把兩根拉繩繃得筆直,撒開四條腿朝前拉去。
父親緊緊地跟在后面,他緊握著光滑的犁把,往下摁的力度均勻,使犁頭入泥的深淺保持一致,否則犁頭一深,會將老土翻起,而犁淺了,又達不到犁田的目的。父親將秧田當成了戰(zhàn)場,自己就是指揮若定的將軍,水牛則是戰(zhàn)斗的士兵。牛走到田的盡頭后,父親“嘩”地一聲,一扯繩子,牛會根據(jù)繩子力度的大小和方向選擇調(diào)頭, 然后“嘩啦啦”地又向另一面犁去。不到半天的工夫,父親就可以將一丘田犁好。
第一次犁田也稱之為初耕,經(jīng)過初次犁過的水田,泥巴被水浸泡三五天就松軟了,父親又會掮過來一個鐵耙,開始第二道工序:細耕,也就是耙田。耙田和犁田大同小異,只是將工具換成了鐵耙而已。耙過后的泥更加松軟,這時還需要用到一種叫蒲滾的工具,開始第三道工序:平整。蒲滾是木制的,從外形上看酷似鐵耙,只是木板框中多裝了一個帶木片的長條圓形滾軸。父親套上牛拉動蒲滾時,人站在木框上壓著,圓軸在泥水里滾動,由上面的木片將泥攪成泥漿。經(jīng)蒲滾打過一遍之后,整丘水田就會亮堂得像一面明鏡,等到水清泥沉,就可以踩溝分壟,撒播秧谷了。
2
冬天,青蛙、蛇等動物冬眠了起來。樹木也是如此,它們卸下盛裝,以光禿禿的軀干抵御冬日的寒流。到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再展現(xiàn)生命的活力。稻子也不例外,它們只能在溫暖的環(huán)境中孕育。而湘南的天氣與春耕生產(chǎn)的時間要求注定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只是經(jīng)過幾千年的發(fā)展,農(nóng)人們在千錘百煉的實踐中總結了一套與之相適應的方法。
清明前后,乍暖還寒,農(nóng)人們得準備早稻的秧谷了。下秧谷的第一步是曬種,曬種一兩天,用泥水去雜去秕,從而提高催芽率;接著,父親在早已浸泡三四天的木桶中盛入三十攝氏度的溫水,將已過了兩道工序的秧谷連同“咪鮮胺”浸種十二個小時?!斑漉r胺”味道極濃,有著刺鼻的氣味,用清水淘洗時,濃郁的味道讓我退避三舍。淘洗干凈后,將秧谷裝入蛇皮袋中,用稻草將它們蓋住,只需要再用二十八到三十攝氏度的溫水淋泡六七天即可。人們的智慧是無窮的,這種人工加溫法讓本來不會在春寒料峭時節(jié)發(fā)芽的秧谷發(fā)芽了。六七天的工夫,它們就長出與秧谷體長相當?shù)牡木G芽來。
于傍晚田畔稍硬時,父親分畦定量撒播。秧谷是極其寶貝的,不能冷著,否則脆弱的嫩芽如同神奇的含羞草那不堪觸碰的神經(jīng),一冷就會選擇卷曲起來。秧谷不能捂著,否則也長不好。冷好辦,可以覆蓋稻草,但是覆蓋稻草很難保證不被捂著,特別是秧苗生長在稻草中,容易被折斷。父親有自己的辦法,他從山里砍來竹子,削成一根根一指寬、一米五長的竹片,竹片的兩端削得如長矛般尖銳,將它們以一米的間距插在稻田的泥巴里,裸露在秧田上空的就是一個個半圓;薄膜覆蓋這一排弓形的竹片之上,薄膜的邊緣則埋入泥巴里,再留下一處小口子,既能保溫,又解決了秧谷被捂到的問題。
父親將秧谷播下秧田后并沒有閑著,而是開始其他水田的開犁工作。秧期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鄉(xiāng)下的農(nóng)活注定只能見縫插針地完成。一個月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在薄膜溫棚里的秧谷已經(jīng)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了,綠油油的。此時已近立夏,天氣陡然就升溫了。拆去薄膜和竹片,初生的秧苗就這樣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
3
天還沒亮,就聽到父親的聲音在屋外響起:“快起床,我們拔秧去?!蔽液透绺邕B忙穿衣起床,人站在禾坪上,能看見天與山的連接處有一條隱約的白線將二者切割開來。只是山巒并不規(guī)則,兩者如犬牙般交錯、咬合。村莊里的房子隱身在暗處,像怪獸般潛伏。時不我待,我們收拾妥當,就往秧田邊趕去,母親則留在家里做飯。
湘南興插秧,與廣西地區(qū)的拋秧有所不同。二者拔秧是一致的,區(qū)別在于栽苗。我們父子三人在腰間各自束一根布繩,將頭一天夜里準備好的稻草插進布繩之中。雖然是立夏時節(jié),但是當我們將赤裸的雙腳踏入秧田的水中,還是能感到一陣清涼直抵肌膚。密密麻麻的秧苗被微風一拂,就吹蕩起一陣陣綠色的波紋。人站在秧苗前,雙腳微微打開,雙膝下蹲。拔秧是講技巧的。秧苗在秧田里早已發(fā)芽生根,它們將根、莖植入土地,與土地形成強大的合力。如果將手抓在秧苗的上部,極可能導致秧苗拔不出來不說還會扯斷秧苗。所以,手持秧苗的距離與力度需要恰到好處,雙手配合著將秧苗拔離田泥,拔的秧苗握在手里夠一拳大小時,再在秧田里用水洗凈其根部的泥土,然后雙手一合,手上的兩把秧苗呈交叉狀捏在左手中,右手抽出扎在布繩上的一根稻草一圈一壓就縛好了一只秧。將秧放于身后,又開始拔第二只秧。
剛拔秧的時候,天剛剛擦亮,秧苗上有晶瑩剔透的水珠滾動。我偶爾抬頭,只能看見父親和哥哥拔秧時晃動的暗影以及聽到他們拔秧所發(fā)出的“嘩嘩”的水流聲。我們拔了一會秧,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逝,天色亮堂了不少。這時,沉睡一夜的村莊全蘇醒了過來。陸續(xù)有人也往他們的秧田而去,開始一天的勞作。
拔秧,人是不斷前進的,每當回頭看著身后一只只秧在注視自己辛勤工作,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那腰酸背痛的疲憊感似乎消除了不少。等秧拔得差不多時,可以用竹箕挑著去插秧了。
陽光從東方的山巒探出了腦袋,萬丈光芒瞬間照耀錦繡山河。隨著太陽的不斷攀升,那可愛的水珠神奇般地逐漸消失。這時,只見母親在呼喊我們:“開飯了,開飯了?!甭牭侥赣H的呼喚,我和哥哥匆匆?guī)透赣H將秧裝入竹箕,而父親在我們裝秧時,絲毫不浪費時間,繼續(xù)在田里爭分奪秒。待我們裝好一擔秧,父親才上田挑秧苗。竹箕甚高,放置于地能與成人的胸部齊平。父親將一根油光發(fā)亮的硬木扁擔穿過竹箕,他微微下蹲,腰部發(fā)力,低喝一聲:“起?!币粨幌乱话傥迨锏臐皲蹁醯难砻鐟暥稹1鈸谥亓Φ淖饔孟?,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兩端也微微下沉,成了一條弧線。水從竹箕中滴滴答答落下,隨著父親的足跡前行,泅濕了兩行土地。挑重擔的時候,人需要提住一口氣,氣泄了,擔子就挑不起來了,而且還容易傷到腰。父親挑著一擔重重的秧苗,赤腳穿行在鄉(xiāng)村的田野上。到了早已細耕過的田邊,才慢慢地將擔子放下來。父親雙手各抓住一只秧苗,用力一抖,兩只秧苗在水田的上空劃過兩道拋物線,落入水田里。我和哥哥見狀,也照貓畫虎學習拋秧,卻都拋不遠。父親根據(jù)我們拋出的落秧點和稀密程度進行彌補。
拋秧也是有講究的。成熟的農(nóng)人拋下的秧苗能恰到好處地種植在水田里,真是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如果功夫尚欠火候,要么多了,需要移走一些秧苗;要么少了,需要補秧。
4
秧田密集的秧苗不利于生長,這就需要我們把秧苗從秧田移植到稻田里,讓水稻有更大的生存空間。秧苗拔出來,不宜放置過久,數(shù)十株被稻草捆得緊緊的秧苗會像人一樣“發(fā)燒”,最后焦枯而死。拔出的秧苗應及時栽種下去,也就是插秧。插秧與拔秧又有所不同。拔秧時,人是站在秧田的邊緣,逐步前進,直至秧田的盡頭,將所有的秧拔完為止。而插秧則是從水田的最盡頭開始,一路往后退,直至一丘田的秧插滿,人退回到岸上。這一進一退之間,倒像是兩種不同的人生哲學,相映成趣。
插秧也是有技巧的,有的人插得很均勻,橫、豎、斜都在一條線上,秧苗像國慶大閱兵的士兵整齊劃一,最近的四株秧苗會形成一個標準的正方形。而無數(shù)的小正方形按規(guī)則匯集在一起,就有了震撼心靈的視覺效果了。而插秧技術還不到家的人,插出來的秧就橫七豎八了,像狗啃過食物的邊緣。
不要小看插秧這一環(huán)節(jié),好與壞對后期的影響極大。整齊劃一的秧苗由于生長空間一致,會長得更好,而且在后面的除草、收割時,它們之間形成整齊的路線,讓農(nóng)人的工作更加高效。反之,不規(guī)則的種植密度會導致部分秧苗歉收,在后期的管理上,也極不方便。
插秧技術的好壞還影響著秧苗的成活率。成熟的農(nóng)人所插的秧苗進入泥土的深度是一致的,既不會漂浮水面,又不會深埋泥中難以生長。倒是那些水平欠缺的農(nóng)人,將秧苗插下去后,過幾天會發(fā)現(xiàn)栽種過淺的秧苗在浮力的作用下,從泥里連根拔出,漂浮于水面。這就需要補秧。補秧時,難免又要踩死一些種好的秧苗,這是很不劃算的。那如果是植入過深呢?秧苗就會像埋入土層太深的種子,難以生長。當周邊的秧苗嗖嗖地拔節(jié),它們卻還在慢慢地積蓄力量,最后因為身高不夠,沒辦法跟同伴們搶奪風雨與陽光,最后活成稻棵中的侏儒。而這種侏儒帶來最大的問題是不打谷子,就算有了谷子,也多是秕谷,歉收就在所難免了。
為此,不少農(nóng)人會事先在水田里用一種輕巧的木輪車拖出四四方方的格子來,或者在水田兩邊的岸上打上木樁,牽上一根線,從而不讓秧苗走偏。這也不失為彌補技術不足的一種方法。
“水田是鏡子,照應著藍天,照應著白云,照應著青山,照應著綠樹。農(nóng)夫在插秧,插在綠樹上,插在青山上,插在白云上,插在藍天上?!边@是一首廣為流傳的《插秧詩》。水田照著天空以及四周的一切,農(nóng)夫插在水田里的秧就好像插在天空和周圍的一切上,到處都充滿了秧,借此表達作者對勞動的贊美和熱愛。
“手把青苗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顆清凈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而這首《插秧詩》則道出了插秧是以退為進的。
無數(shù)遷客騷人都在歌頌鄉(xiāng)村的田園牧歌。事實上,農(nóng)村的田園生活是另一種無奈。如果衣食無憂,誰愿意面朝黃土背朝天?
插秧開始了,我們一家四口的插秧隊伍默契十足地一字排開,大家低著頭,左手是一把秧苗,右手從左手取過一株秧苗,拇指、食指、中指并攏,捏住秧的根部,直插入泥??词氯菀鬃鍪码y,只見父母迅速目測間距后,左手分秧,右手插禾,很快,秧苗就穩(wěn)穩(wěn)地扎在泥中了??裳砻缫坏轿沂掷锞筒宦犑箚?,不是東倒西歪就是很快成了“水面漂尸”。自尊心驅(qū)使我顧不得插秧的質(zhì)量,一路追趕。父親見狀,連忙制止我:“你這是幫倒忙呢,等會還要返工?!闭f著,他來到我面前,教我插秧的技巧:左手拿秧苗,右手從左手秧苗中分出一株秧苗,食指和中指鉗住秧苗的根部,掌心朝向秧苗,食指和中指順著秧苗的根朝下插入泥土中,根部以上大概三分之一必須在田泥中,否則會漂浮起來。插好一株,目測兩拳的寬度,再插第二株。
我將父親的要訣默記在心,然后用于實踐之中。雖然速度很慢,但卻能將秧苗穩(wěn)穩(wěn)地插入泥中了。插好面前的一排秧,我弓著腰,后退一步,繼續(xù)插秧,周而復始。挾在指間的是秧,插在水田的成了禾。只聽見一片小雞啄米似的聲音,隨著層層漣漪蕩漾開去,顆顆秧苗便移植成禾。
父母早已到了我的身后,我孤零零一人被包圍在水田中央。抬頭看,他們插的禾儼然是天安門前等待檢閱的士兵,整齊筆直地挺立著。他們見我落后太遠,又來幫我插秧。
勞累一天,那腰酸背痛之感實在無法言說。直到晚上沖洗完畢躺到床上,才感覺像是回到了天堂。
5
辛勤數(shù)日,插秧完畢,我們母子三人送父親到鎮(zhèn)上,父親要去南方打工。光靠種著幾畝薄田,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要想有所結余,就必須外出打工,這也是湘南農(nóng)村大部分人的選擇。
父親對我們說:“家里的事情就靠你們了,等到戰(zhàn)‘雙搶我就回來?!?/p>
父親到南方打工去了。
三五天后,栽植在水田里的秧苗開始返青。這就需要開始插秧后的第一步工作,封閉滅草。在稻田灌五厘米厚的水層,當水覆蓋泥層之上,就堵住稻田的灌排水口。湘南地區(qū),大多采用藥劑滅草。施藥后五到七天里,不排水也不灌水。如果稻田被泥鰍、黃鱔鉆孔導致漏水,才適當補水。
封閉滅草之后,并非一勞永逸。千百年來,農(nóng)人不斷滅草,草卻始終跟莊稼搶地盤,足見草擁有頑強的生命力。秧苗在成長時,那些雜草更是瘋狂地搶奪肥料,還有一種名為“稗子”的本草植物也充斥其中,成為水稻產(chǎn)區(qū)第一惡性雜草,嚴重影響水稻產(chǎn)量及品質(zhì)。稗子在未結籽之前,由于外形與稻苗極其相似,如果不是經(jīng)驗豐富的農(nóng)人,根本分不清二者的不同。這種稗子為了迷惑人們的眼睛,把自己裝扮得和稻子一樣。因為不好分清,時常導致人們把秧苗當稗子拔掉。在初期,稗子是和稻子一起生長的,而且它長在秧苗的間隙里,很難把它除掉。當然,經(jīng)驗豐富的農(nóng)人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秧苗在分葉的地方有毛,而稗子是沒有的。從外觀上看,稗子的葉子尖長一些。還有一部分人可以從根部區(qū)分二者,由于水稻采用分蘗后插秧或拋秧,稗子是自然生長,因此秧苗根部附近分叉比較多,并且稗子根部附近比水稻光滑得多。
如此以來,秧苗更需要農(nóng)人時時加以照顧,否則雜草和稗子很快會長過秧苗。此時,秧苗已經(jīng)開始生長,再滅草就不適合用藥劑了,而是靠人工拔除。
除了拔草,在秧苗抽高長出第一節(jié)稻莖的分蘗期,這段期間往往需要施肥,肥沃的田地才能讓稻苗健壯成長,并促進日后結穗米質(zhì)的飽滿和數(shù)量,還有各種害蟲和排灌水也考驗著農(nóng)人們的耐心。湘南地區(qū)的水稻特別依賴排灌水這個程序,幼穗形成和抽穗開花期,需要加強灌溉。而到了洪澇之年,則需要及時排水,否則水稻會得心腐病,從而秕谷增生,莖稈纖細,造成水稻倒地,進而減產(chǎn)。
稻是神奇的,它站立于廣袤的田地之中。不舍晝夜,默默地吸收陽光與雨露這些日月精華,長出可以填飽我們肚子的稻谷。而在狂風暴雨時,它卻默默承受著風吹雨打,任爾東西南北風,仿佛一位參透世事的高人,在風雨之中參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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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父親離家后,除草、施肥、捉蟲的活兒就落在我們母子三人身上。我和哥哥還在讀書,只能業(yè)余做些農(nóng)活,母親成了幾畝水田的主力軍。除了水田,家里還要種地、養(yǎng)豬,母親時常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我常問母親:“媽媽,爸爸啥時回來?”媽媽愛憐地摸著我的頭:“等到戰(zhàn)‘雙搶就回來了?!?/p>
“那啥時戰(zhàn)‘雙搶呢?”我仰著頭問母親?!暗咀臃狐S就戰(zhàn)‘雙搶了,爸爸也就回來了?!蔽遗d奮地跑出去望著自家的田地,綠油油的禾苗泛著青幽的光,不由地自言自語:“離稻子泛黃還早呢?!?/p>
從此,每天放學我都要關注一下禾苗,從禾苗的拔節(jié)、開花、抽穗一直觀察著。直到一場大雨初晴后,稻田泛出了些許的亮色,好像打上了一抹光暈。那天,我欣喜地跑回家告訴媽媽:“稻子開始泛黃了,爸爸快回來了吧?”母親和藹地說:“陽光充足的地方已經(jīng)泛黃了,可我們村里的還要一陣子呢。”我看看自家的田地,可不是,挨山伴陰,稻子生長也慢一些。
又過了十幾天,陽光充足的田地里一片金黃,稻子熟了,沉甸甸的,金燦燦的,像是給大地鋪上了金色的地毯。那些田地里已經(jīng)有人收割了,打谷機在田野轟鳴著,鄉(xiāng)村的路上有擔著谷子的、有推著斗車送谷子的,路邊散落著一些凌亂的稻穗,禾場上的稻谷沐浴著陽光,空氣中也彌漫著稻谷的清香氣息,到處是一片忙碌的豐收景象。母親自言自語:“再過幾天我們的稻子也可以收割了,咋還不回來呢?”那時沒有手機和電話,母親只能獨自著急。
幾天過后,父親還沒回來。稻子徹底熟了,沉甸甸地掛著讓禾苗彎下了腰,再不收割就要掉了。稻展現(xiàn)它另一種神奇之處,懂得昂首,也學會低頭。母親心急起來,帶著我和哥哥一起收割,鋒利的鐮刀化作銀芒,“刷刷刷”的聲音時起時落,在空曠的田野里顯得那樣寂寥。可是我們兄弟太小了,基本上沒有勞動力,收了一天才割了一畝多地,而且還得用人力打谷機脫粒呢。母親心急如焚。那天晚上,我們兄弟胳膊酸痛不已。第二天吃過早飯,母親又帶著我們下地了,大概十點的樣子,艷陽高照,豆大的汗水順著脖子流下打濕了衣裳,我累得真想一屁股坐在田里。這時,我發(fā)現(xiàn)稻田另一側的禾苗一陣潮水般地涌動,有人在稻棵中伏腰揮鐮,隨著“刷刷刷”的聲響,禾苗紛紛倒地。是父親!在他的身后,稻捆子像士兵般一排排整齊排列。“刷刷刷”的聲音不絕于耳,父親一路勢如破竹,款款艷陽從父親肩頭劃過,落在鐮刀上發(fā)出金色的光芒熠熠生輝?!鞍职只貋砹?!”我和哥哥不約而同地叫出聲來,母親聽到聲響從稻棵中抬起頭來,她的雙眼霎時濕潤了。父親小跑到我們身邊:“工地事情多,耽擱了,你們辛苦了……”
父親的歸來,讓我們心頭松了一口大氣。其實,事情并不輕松。割稻之后,還需要脫粒、挑回、晾曬、去秕、收藏。至于晾曬、去秕、收藏的環(huán)節(jié)只能暫緩,脫粒之后最重要的工作是準備晚稻的耕田和插秧工作。農(nóng)活就是如此,容不得你閑著。晚稻的秧苗早已在秧田里等候我們?nèi)ヒ浦玻赣H忙于將剛收割了早稻的水田翻耕,而我們既要準備晚稻的插秧籌劃工作,早稻收集的稻谷也得照顧著。
“農(nóng)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這正是農(nóng)村人最忙碌的時候——戰(zhàn)“雙搶”,五月?lián)屖?,六月?lián)尫N。
稻谷晾曬在曬谷坪上。五月,雖然沒有七月的流火,但是其炎熱也讓大地炙熱難當。只需將稻谷適當?shù)胤瓡?,也就是三個工作日的時間就能曬干。曬干的稻谷并不干凈,里面還有大量的秕谷和稗籽。去除這些雜質(zhì),就需要用到一種木制的工具——揚場機。一種利用糧粒及雜質(zhì)密度不同,以一定的風力拋出,其運動軌跡和落點的不同從而實現(xiàn)分離的機器。
那天晚上,天已經(jīng)擦黑。我們沒吃晚飯,人還在田里插晚稻,而母親在家早已將谷子收攏。我問父親:“可以先回家吃飯,明天再插田嗎?”我問完這句話,哥哥也抬起頭來,他扭了扭酸痛的腰,臉上露出期盼的神色。父親看了看水田,目測還有兩分田的樣子,說:“人可以活一百歲,而水稻的生長周期才一百天,耽誤了一個晚上,等于人晚生了一年。早插一天和晚插一天的晚稻,收成是截然不同的?!蔽覀兠靼琢烁赣H的意思,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而水稻的生命周期卻半秋都不到啊。我們不再說話,忍住腰酸背痛,又爭分奪秒插起秧來。直到天暗得再也不能視物,我們才完成了最后一株秧苗的栽種。
洗腳上田,回家吃飯。吃完晚飯,工作還沒有結束。已經(jīng)曬干的早稻還等著我們處理。吃罷飯,我們在曬谷坪上裝了一個簡易的白熾燈,在昏暗的燈光下,用揚場機扇谷子。
我們一家四口齊上陣,父親負責搬運。我們母子三人則用揚場機扇谷。一個負責往斗里裝谷,一個以均勻的速度和力度不斷搖動扇葉,另一個則守著料斗,一旦谷滿一籮,就換上另一個籮筐。扇葉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與夏蟲的鳴叫聲相互交織,仿佛奏響一曲鄉(xiāng)村的夜曲,也勾勒出一米一飯來之不易的艱辛。
去除秕谷和稗籽靠一次工作是不夠的,一般需要兩次,才能將秕谷和稗籽清除干凈。徹底干凈的稻谷方可收入倉庫之中,成為一家人安心過日子的底氣。倉里有糧,心中才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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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谷入倉并不代表工作可以告一段落,那些堆積在田邊看似毫無價值的稻草依舊是農(nóng)人的寶貝。這時,終于可以騰出手來將這些寶貝收回家中。父親收稻草有一手,只見他將一大把已經(jīng)曬干的稻草碼齊,取其中幾根稻草的尖部,圍著整齊的一堆稻草一旋,一個稻草就形成了。父親會將它們挑回,放于豬圈、牛欄的閣樓上。也有一些人家會將稻草在屋前屋后碼成稻草垛子,成為孩子們玩耍的好去處。
曬干的稻草不僅僅是孩子們的游樂場,如是這樣,就不需要辛辛苦苦搬回來了。它們還可以用于諸多地方,可謂寶貝得很。在瓦片缺失的農(nóng)村,稻草可以用于修補漏水的屋頂。也可用于搓草繩,做草鞋、草墊,而最讓人喜歡的還是做稻草床墊。有的地區(qū)會將稻草編織成床墊,在湘南卻不是如此,我們的稻草床墊簡易好做,只需將曬干后的稻草一小把一小把地握手中,在長條凳上將塵土拍打干凈,再一小把一小把地鋪在床上的木板上即可。如是夏天,則鋪得薄;如是冬天,則需要鋪成厚厚的一層了。剛鋪的稻草,新鮮軟和,清新可人。厚厚的床墊顯得臃腫,讓人感覺床似乎變小了。鋪好稻草床墊后,我和哥哥便跳上床瘋玩,玩“倒立”,玩“翻跟斗”,玩“驢打滾”。輕軟的稻草如“棉花堆”,在上面撒歡有騰云駕霧的感覺。稻草床墊也有不足之處,就是不宜久用。一般三個月得換一次,否則容易發(fā)霉,招蟲子,對身體不好。不過,農(nóng)村的稻草多著呢,這對我們還真不是難事兒。
湘南的冬天奇寒無比,稻草還可以給豬、牛取暖。只需要在豬圈和牛欄鋪上一層厚厚的稻草,它們也可以過一個安穩(wěn)的冬天。特別是豬,還會鉆入稻草中睡覺,不知情的還以為豬跑了。冬天,百草絕跡。稻草又成了牛的糧食,只需取幾個稻草,牛就餓不壞。只是稻草燒胃,需要給牛多喝點水。
就是那睡過數(shù)月被換下的稻草床墊,依然會被人們廢物利用,用于生火或者放入冬日曠野的水田,任其腐爛,成為來年的肥料?!奥浼t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稻也是如此,稻谷養(yǎng)育著千千萬萬的人,特別是袁隆平爺爺培育的雜交水稻更是人類的福音。稻草,也在農(nóng)村各個場合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就是被使用過的稻草也會放入稻田腐爛成泥,為來年的稻貢獻最后的力量。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市場化的社會,大多數(shù)人都放棄了田地,選擇到城里打工過更好的生活,只有少部分人依然一年又一年、不厭其煩地在田間勞作。也許終有一天,種田人會消失殆盡。我知道,他們在辛勤中寫意著農(nóng)耕,在農(nóng)耕中寫意著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的稻文化,為稻奏響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