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贊
從咸寧站上火車,沿京廣線南下,過蒲坼站,還有一個小站草鞋鋪,隨后好像就是茶安站。茶安站雖小,但建站卻是1911 年,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滄桑歷史。只是現(xiàn)在的車,這些小站似乎都不停,而上世紀七十年代可是站站停的,上下車的人也是絡繹不絕。
京廣線把廣袤的大地分成東西兩半,出茶安站,向西望去,茶安就是一片綿延的茶海,沿著山崗,順著山屲,越過山泖,穿過山徑,一壟壟,一畦畦,到處都是茶樹,修剪得齊整的茶冠,如果不是山岡起伏,就如一面平,望也望不到邊,而那一抹綠,綠得恣意,綠得炫目,綠得樸野,綠得純粹,一年四季,從來沒有脫去綠的衣裳。
我初知茶安,是在小城讀書時,遇上了一個叫茶安的少女。那天,校園的林蔭道,正值中午,陽光像碎花般從林子的罅隙曬在地上,閃出金光,我正享受著這樹木被太陽曬出的本味。忽然,一位女生抱著一摞書,從圖書館走過來。喲,好愛看書呵。對于一位同樣喜歡書的人,她的出現(xiàn),不由得讓我多看一眼。顯然,她不是那種一看就讓人眼睛一亮的美女,但卻有著與別人的不同。她的個子不算很高,在女孩里最適中,卻長得很勻稱,每個部位仿佛都恰到好處;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如瀑般披在肩上;面容嬌好,嫩得吹彈可破;膚色白里透紅,有如年畫中的洋娃娃……她是哪個班上的?我的眼珠子好像不會轉動,卻又怕盯得別人不好意思。當我想把目光投向別處時,聽人喊,茶安,茶安!這名字好獨特,真的是沒聽到過??粗@個叫茶安的少女像燕子樣尋著聲音飛了去,婀娜的裙裾飄起,就恍如一抹云彩。好唯美的畫面。于是,我記住了這個名字。
沒想到,我們竟然是一個班的同學,在班級迎新的晚會上,我又遇上了她。當她介紹自己時,特別說她的家鄉(xiāng)就叫茶安。我突然想起“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的詩句。其時,我狂熱地喜歡詩歌,聽著她的名字與她的村莊一個樣,艾青的這句詩就這樣冒了出來。如仿寫,就只要改“大堰河,是我的保姆”為“茶安,是她的村莊”。后面的“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就不需要改任何一個字。呵呵。再后來,我們因為都愛好讀書寫作而相戀。我還記得,有一年七月,我正在大市鄉(xiāng)下度假,收到了一封她用鉛筆、鋼筆輪換著寫給我的一封信,那可是一個少女忐忑的熱烈的表白啊,我喜出望外。可恨那時的鄉(xiāng)郵是那么的慢,當我收到她的信時,竟過了她約我見面的時間。等我趕到赤壁鎮(zhèn)的翼江亭邊時,卻遲到30 分鐘!她以為我不來,傷心地走了。就是這遲到的30 分鐘,錯過了一個少年一生的愛。當后來讀著木心的“從前的日子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時,唏噓不已!就是因為郵件慢,才讓我沒有資格去“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她以為我移情別戀,她說我不守信用,她說我不能托付終生。任我怎么解釋也枉然,于是,這段愛情戛然而止,無疾而終。這次失敗了的戀愛,對我的傷害究竟有多深,非筆墨能表達!以至過了很多年,我都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對于這段初戀,我無法忘記,而我又是一個懷舊的人。多年后的一個冬天,我想我的茶安了,我要去找了我的茶安,我要去看我的茶安。是誰說過?相逢是為了告別,不去,我無法從那段失戀中走出來。當然,我去找的,去看的,不是那個叫茶安的少女,她已去南方工作了,音訊渺茫,找也找不著,看也看不到。那我就去找、去看生了她、養(yǎng)了她的那個叫茶安的小村莊。
但當我走出茶安站,初見茶安時,那是一個雪天。雪下得真大呀,是鄂南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雪,雪將鄂南的紅土山岡裝飾得晶瑩剔透。雪,當然也覆蓋著茶安的茶園,茶安的茶園也是一片玉樹瓊枝。茶安的茶園面積怕有萬頃,一眼也望不到邊。我走在茶安的路上,穿過茶園的山徑,竟看到雪下的茶樹露出了點點綠意。我不禁停住了腳步,脫下手套,拂開茶樹上厚厚的積雪,那盈盈的綠,那濃濃的綠,那么本色那么親切??吹竭@綠滿枝葉的茶樹,我感到,凌寒不懼的又何止梅花?而且來年春三月,茶安的茶園發(fā)出嫩芽,滿山的采茶女又是另一番風景。正如清代蒲圻詩人周順倜的竹枝詞所描寫:“三月春風長嫩芽,村莊少婦解當家。殘燈未掩黃粱熟,枕畔呼郎起采茶”。正當我沉醉在茶安的萬頃茶園時,忽然有一位打著紅傘的少女哼唱著鄧麗君的《小城故事》,從遠處款款而來。那輕盈的步伐,那嬌小的身材,我一時恍惚,以為是茶安,興奮得揮動著手臂,仿佛“茶安”的名字就要呼之欲出。當紅傘少女走近時,我才發(fā)現(xiàn)只是一個幻覺而已,幸好沒有喊,否則糗大了??粗倥x去的背影,我愣在那里,久久沒回過神來。面對這初雪覆蓋著的茶園,我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呼喊:茶安!茶安!我來了!不禁淚濕衣衫。
走過茶園,我走進了茶安村,那是一個不大的四周被茶園包圍的村落。正值年邊,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殺豬宰羊,豬的尖叫,羊的憐喚,此起彼伏;打年糕,蒸米粑,糯米的清香彌漫,炸果子的油香氤氳。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什么時候來了一個外鄉(xiāng)人,我也沒有去找人打聽哪是茶安的家。雖然,我極想見到她,極想向她訴說思念之苦,但面對心已離去的她,又有什么意義呢?何況,我還怕我的貿(mào)然闖入會驚嚇到她。于是,我只在茶安的村莊轉了轉,然后,如空氣一般在茶安村蒸發(fā)。
穿過茶安的茶園,雪依然覆蓋著茶園的茶樹,但依然擋不住茶園的綠意。來了茶安,心愿已了,心結打開,我的昏暗的心似乎敞亮了些。在茶安小站,買好票,擠上了南下的綠皮車,經(jīng)趙李橋回到大市家中,已是萬家燈火,四周有零星的鞭炮聲。我推開家里的柴門,母親已倚在門邊望了多時??吹轿一?,母親懸著的心才落下地,把早已準備好的簡樸而可口的飯菜端上了桌。面對一桌子母親的味道,我突然有了好胃口,回家的感覺真香,也把旅途的疲倦丟到了腦后。
吃過飯后,我沒有去看電視,而是躲進自己的小房里,把這次南行寫成的一首首詩進行整理修改,竟有20 余首。然后,把它工工整整抄在白紙上,裁剪成書的樣子,并裝訂成冊,還給它起了個名字《茶安的綠潮》。這是我的一本手抄詩集,以紀念我的初戀和失戀。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把它藏在箱底,鐫在心里,茶安,成為我青春的一段永不磨滅的記憶。
呵,茶安!我的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