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國梅
我困在我的城里。我已經(jīng)困在我的城里很久了。
那一日醒來時,是在醫(yī)院的急診科。
雖然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但周圍都是熟悉的聲音。有科室的同事,有同學(xué)。左手手背冰涼,有人握著我的左手。那是在輸液。頭疼得要命。我費盡力氣吐出兩個字:頭疼。立馬有人給我按摩太陽穴。輪流著,一直沒有停。想開口說謝謝,卻沒有力氣。我的力氣在過去的幾個月里用盡了。流淚卻是不需要力氣的,淚水不停地流,怎么也停不住。
體力慢慢地一絲一絲地恢復(fù),終于可以睜開眼睛了??粗車娜?,每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再一次提醒著我:他永遠離開了我,再也不要我了。嚎啕大哭,肝腸寸斷??尥旰?,掙扎著從急診科的病床下來。在洗手間里洗了把臉。鏡子里是個陌生的女人。面容憔悴,臉色蒼白,頭發(fā)雜亂??吹侥悄[成一條縫的眼睛,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用水打理了一下頭發(fā),逼著自己收干眼淚,然后搖搖晃晃地向家里走去。
他不在了,家還在。老人、孩子,他們比以往更需要我。
休息了一個星期,就去上班了。
他在的時候,因為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熬夜寫作,通常早上七點左右方起床。如今我六點便起床去買菜,只為避開熟人,盡量減少與人說話的概率。上班時間,盡量減少非工作接觸。常常一個人蜷在角落里,像一只提心吊膽的兔子。一旦有人靠近,立馬撤離,尋找新的角落。
下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鎖好防盜門。門外的世界是喧囂的,只有門才能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開。房子里的陳設(shè)與他在的時候一樣,不曾有任何變化。有人曾勸我換掉家具,或者換一個環(huán)境。我不肯。我要家里到處都有他的影子,依稀仿佛還能聞到他的味道。吃飯、睡覺,甚至看書碼字時,都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
開始害怕黑暗。臨近黃昏,便把所有的燈全部打開,只有一盞燈例外。衛(wèi)生間的燈壞了很久,自己不會換,也懶得去找別人。任其暗著。亮著燈時,我知道他不會來。黑暗里,會不會來呢?我常思索這個問題。
從前,家里總是極熱鬧。他的那班小兄弟,每天都要往我們家跑很多遍。我們就像他們的親哥親嫂。如今,門可羅雀。除了幾個女同事和同學(xué)來過,便再沒有人了。小兄弟們不來,并不代表他們不關(guān)心我。我去上班或是買菜回來的時候,他們常在樓下等我。他們會說,你怎么眼睛還是腫的?或者說你一天就吃一顆白菜嗎?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聽了他們的話,我咬住嘴唇,拼命忍住不哭,轉(zhuǎn)身就走。
從前,總是渴望多一點休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如今,卻很害怕一個人休息在家的日子。有時,我會一個人逛街。不買東西,漫無目的。往人最多的地方走,將自己淹沒在人潮里。隨著人流走過一個又一個紅綠燈,在被圍觀的店前駐足。眼神空洞,神情落寞。很少遇見熟人,也不愿遇見熟人。唯有一次猝不及防地被一個關(guān)系極好的同事的母親看見。阿姨拉著我的手心疼得掉淚。我再也繃不住,當街嚎啕大哭……
在人群中走累了,會買一張電影票,看一場電影??措娪暗亩嗍乔閭H,或者夫婦或者夫婦帶著孩子,像我這樣獨自一人的極少。偶爾會碰上好電影,比如《捉妖記》。但即便《捉妖記》,也并未完全使我忘記自己。會想起柯震東,原本這部電影是他主演,卻因為吸毒的事,被換角,形象一落千丈,事業(yè)跌到谷底。不過他的人生發(fā)生變故是他咎由自取,我的卻是老天爺強塞給我的。電影是熱鬧的。那一個半小時里,精彩的部分會牽動我的喜怒哀樂??墒?,電影結(jié)束時,隨著人流走出影院,會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還是自己。心情也好,世界也罷,都還是老樣子,沒有絲毫改變。
如果哪天休息,會睡到很遲才起來。這是一周中唯一可以睡懶覺的一天。起床后慢慢做平日上班積壓的家務(wù)。這些以前都是他分擔了大部分的,只為了給我的創(chuàng)作留下更多時間。因他之故,做家務(wù)方面我總是低能。如今,自然而然地洗衣、做飯、做清潔、整理衣物,樣樣精通了。做家務(wù)其實是世界上最花時間和精力的事情,幾個小時會很快就過去了。效果也是最立竿見影的,幾個小時的辛勞便將臟亂差變成一片潔凈。在潔凈的世界里,心情或許會好一些吧?一個人在家,飲食沒有規(guī)律。餓了便做點飯自己吃。飯菜簡單,一到兩個菜。不似從前,三口之家總會做四五個菜。而且,以前吃飯時是一家三口重要的交流時間。我講工作中的瑣事,女兒講學(xué)習(xí)中的事情,他總是傾聽者。吃完飯,各忙各的。如今,卻形只影單。女兒每一兩天會有一個電話。害怕一個人吃飯。遲子建和我一樣,遭受了人生重創(chuàng),她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第三地晚餐》,讓我感同身受淚下潸然。有時候,我會突發(fā)奇想,想到一個無人認識我的地方,舉個牌子,上面寫著:免費為你做晚餐。為某個人做晚餐,或者,租一個人陪我吃飯。對方不用說什么話,只要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就好。
害怕晚上的時光。害怕失眠。為了不失眠,每晚都給自己找很多事做?;蛘呱⒉?。氣溫適宜的時候,我一個人在荊州市區(qū)外環(huán)行走。從西門走到北門,或者從西門走到南門。沿途風景很好,外環(huán)種滿了花草樹木,散步的人也多。腳下的每一寸,都是我和他曾經(jīng)走過的。每一寸每一步都有我和他的記憶。散步的時候,我常常淚流滿面。從夏天到秋天,只要不下雨都沿著外環(huán)走。到了冬天,我發(fā)現(xiàn)外環(huán)已不適合散步。天氣寒冷,外環(huán)幾乎已見不到什么人。一個女人晚上獨自行走,終究不安全。便花上一元錢,不拘什么車,來了就上。從西門坐到沙市,再慢慢走回來。街上人多,可以沾點人氣。街上人多,走著也安全。走走停停,一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若走累了,不想再走,仍坐一元的車回到西門。回到家,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到春節(jié)了。這是結(jié)婚以來第一個沒有他陪伴的春節(jié)。
春節(jié)前父親特意囑咐我:過年不要哭,孩子!從除夕到初七,我果真沒有哭。熬到初八那天晚上,實在是忍不住了。晚飯潦草地扒了幾口,趁家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娘家住城郊,屋前是馬路,屋后一百米外是廣袤的田野。我在田野里流著淚奔跑,任冬日的寒風肆掠著我的臉。還好,田里沒有一個人,不怕被人看見。天已略黑,忽然遠遠過來一個人,原來是侄子小白,找我來了。見了我的模樣,侄子早已淚流滿面。他陪著我田埂上坐了一會兒,我抽抽噎噎訴說老公在時的點點滴滴。待我情緒漸漸平復(fù),他牽著我的手往家走。姨媽,不要怕,以后我管你。他說。我抬頭望望他,不知什么時候竟比我高了,是個小男子漢了。近家時,一大家人站在門口迎著,滿臉擔憂。
整個春節(jié),家人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唯有四歲的芷芊是個例外。
她問我,大姑媽,大姑爹呢?
大姑爹出門去了。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我好久沒有看見大姑爹了,好想他。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
我們再也看不見他了。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姑媽要到很老很老的時候才能看見他。
大姑媽,等到你很老的時候看見他,你還能認識他嗎?
是啊,等到百年之后,在另一個世界里相逢時,我還能認識他嗎?